第一卷 弦月 第一章 解脫
夏日的炎熱依舊在八月的尾巴上跳得歡愉,暗淡的房間內擺着一張簡陋的床,一張巴掌大的寫字桌,還有一張一屁股坐下去咯吱咯吱直響的凳子,除此以外就是各種各樣的書,這些書有些是別人送的,有些是蘇弦從自己的牙齒縫裏摳出來的生活費買來的。
閑來無聊的時候便拿出來翻一翻,久而久之有些書的書頁已損壞,每次收破爛的路過村裏的時候,都是這些殘破的書命在旦夕的時候,因為蘇弦的父親總是想將這些視為破爛的書給換成小票子,他覺得這樣既不佔地方還物有所值。
蘇弦懶得跟他爭辯什麼才是真正的物有所值,父親見她為了保護這些破爛會跟他大聲爭吵,也就識趣的不再打這些書的主意了。
蘇弦的父親,蘇長林,從沒對自己的女兒的學習有任何的上心之處,對他而言,蘇弦只要認得幾個字,將來招個差不多的上門女婿,給他養老送終就行了,至於其它的,蘇長林從來就不在乎,更不可能去關心蘇弦所謂的夢想。
夢想這個東西,對於蘇長林來說,就像是華麗的衣裳,看着好看,但不保暖,所以在蘇弦偶爾一次提起她的理想的時候,被蘇長林很不耐煩的打斷了。
所以蘇弦再沒有談論過自己的未來,但她依然在乎,所以矛盾勢必是存在的。
好在蘇弦知道當讓則讓,能忍則忍,實在忍不了就吵上幾句,最後就以蘇弦憤怒的指責而得以告終。
蘇弦不想對他這樣,蘇長林畢竟是她的父親,是將她養大的人,可他們之間的隔閡,在很多年前就已埋下,都說父女沒有隔夜仇,但蘇長林對蘇弦,不只有隔夜仇,還有隔年仇。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父女倆之間的關係不但沒有修復,反而降到了冰點,話不投機半句多在他們身上被演繹得淋漓盡致。
但蘇弦始終是個心軟的人兒,在道德的約束下,她硬不起一走了之的心腸。
父親的房間就在她的房間的對面,中間隔了一個正屋,蘇弦拉開被當做房間的門的布簾,走到了父親的房間門口。
房間內傳來電視機的聲音,隔着布簾都能聞見濃烈的煙草味,這是蘇長林的長態,躺在那張用了多年的摺疊椅上,抽着廉價的香煙,對着電視機打發時間。
“爸。”討厭極了煙草的嗆鼻,蘇弦沒有走進去,只在門口喊了一聲,細聽屋內的人並沒有應答,又道:“我行李收拾好了,一會兒就走了。”
房間裏傳來幾聲咳嗽,淅淅索索的一陣后,布簾掀開,蘇長林走了出來,白色的汗衫上破了兩個洞,那是煙灰不小心掉上去燙出來的,他的好幾件衣服上都有這獨有的標誌。
鬍子大概又是幾天沒颳了,在嘴邊肆意猖狂的生長,蘇弦懶得再去說一些要注意體面之類的話了,因為她知道,說了也是白搭。
她將村委會給她的紅色信封放在了八仙桌上:“這裏面的錢,我留了點路費和生活費,剩下的你留着吧,還有那些吃的。”指着鄰居好意送來的零嘴兒:“我拿了些路上吃的,其它的帶不了了,你留着吃。”
蘇長林吧嗒着那雙老式的拖鞋,將紅色的信封扔回到蘇弦的面前:“拿走,我還能在家餓死不成。”
蘇弦知道他的嘴巴里冒不出什麼好話,但今日這話其實已經客氣了許多:“我不要。”
她的性子向來也是倔,這大概是唯一隨了蘇長林的地方。
“不要就扔了。”蘇長林顯得有些困意:“到了那邊後來個電話。”
蘇弦剛要嗯,蘇長林很不客氣的發起了牢騷:“別以為上了什麼名牌大學就了不起了,翅膀就能硬了,想往哪兒飛就往哪兒飛,我告訴你,這裏始終是你的家,鶴雲嶺永遠是生你養你的地方,這輩子你都擺脫不掉,混得再好,你也得給我養老送終。”
這話,蘇弦已不是第一次聽到了,錄取通知書被送上門的那一刻,連郵政人員都替她高興,奈何她這位父親硬是從鼻子裏擠出一聲冷哼,讓前來送喜訊的人都為之不解。
蘇長林並不想讓蘇弦走得太遠。
但蘇弦偏不。
她不想窩在這裏,跟蘇長林一樣,窩窩囊囊的一輩子,只有抱怨和憤怒,毫無生機的一輩子,對她而言,這樣的日子,或許比死還痛苦。
蘇長林發完了牢騷,又回到房間去了,在他的一畝三分地上,繼續過着混吃等死的生活。
蘇弦將錢放在桌上,又用他喝水的杯子壓好,無奈的道了一聲:“我走了。”
提着大包小包走到路口,路顯得有些狹窄,但相比較從前已經算是不錯了,一切都在歲月中改變,有些,變得越來越好,而有些,卻永遠停止不前,甚至是更差。
趙村長也不知從哪裏搞來一輛三輪車,十分麻利的將她的行李放到了車上:“剛跟你爸打完電話,知道你沒走,就着急忙慌的趕過來了,這一路不好搭車,村委會特地給你找來一輛,丫頭,快,上車,叔送你去車站。”
蘇弦爬上那輛十分敞亮的電動三輪,剛抓緊把手,車子就開出去了,蘇弦一個踉蹌后回頭看着家的方向。
空無一人。
熱浪襲面,蟬聲入耳,沒有離別的惆悵,反而有解脫的暢快,遠去的家門口,蘇長林始終沒有出來,蘇弦收回了目光,十分的習以為常。
到車站,趙叔叮囑了好一番,然後又開始了語重心長的教誨。
“你爸就那脾氣,臉短,心倒是不壞,估摸着是自打你媽走後,他身體不好,干不得重活,掙不來幾個錢,就怨氣特別重,閨女你從小就懂事,他要說什麼不好聽的,你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搭理他就是了,在外面要有什麼難處,就打電話回來,就算你爸不管你,你趙叔也會管你。”
蘇弦咬緊了牙根,除了謝謝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行走了幾步,趙叔又喊了她一聲,蘇弦回頭,見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憨厚的笑道:“其實你爸就壞在那張嘴上,他也是捨不得你的,怕你一去不回頭了。”
蘇弦露出一個理解的笑容,酸澀而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