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記憶 章節十二 回到未來
“共振異常警告!”
一道刺耳的警報忽然響徹在昏暗的記憶溯回室里,流轉的紅光照得這些心懷鬼胎的部門政要陰森得好似幾團鬼影。
“發生什麼了?”政-委在刺得他眼睛發疼的燈光里打了個哈欠,指了指神經共振操作台,“我只懇請你先把警報關了,否則我的光敏性癲癇是一定要發作的。”
“可體檢報告上說你壓根就沒有光敏性癲癇,政-委同志。”喀秋莎抬手在右手邊一個漂亮的紅色旋鈕上擰了半圈,嘈雜的警報就一下停歇了,先前昏暗的操作室也開始明亮起來,只是用來播放溯回記憶的高清顯示屏里只剩一團什麼東西都瞧不出的紛亂雪花。
“生命體征正在減弱——”擔任操作員的喀秋莎按照計劃為她注射了一些實驗性藥物,卻還是阻止不了越來越多的鮮紅血液滲出她的鼻腔、蚯蚓似地逐漸爬滿了莫西萊爾安靜溫和的面容。
“八成是又要失敗了。”
“我估摸着也是。”
控制室里響起了毫不遮掩的幸災樂禍的笑聲。
“她還是沒有退出神經共振?”年輕主管死死地盯着共振艙探頭裏傳來的莫西萊爾的臉,“即便是這樣多的刻意去強調安全詞也沒有半點作用嗎?”
“我想是這樣的。”接話的是他身後一個將全部身形都隱藏到風衣下的男人,“這已經是第八次了,你們最好多少讓我們看到點能體現你們工作價值的東西,不要每次都這樣周而復始地在我面前表演這種毫無意義的人間悲劇——經費不是天上刮來的,我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呃——下次我們會做的更好的——”政-委的鬍子抖了兩抖,尷尬地摸了摸帽檐,“我同你保證。”
“那樣是最好。”他又看了眼即將在衰弱中死去的莫西萊爾,低頭思索了一會就轉身帶着隨從與手下離開了這個使人發悶的房間。
這男人一開了個頭,早已覺得索然無味的眾人便推搡着要從控制室狹窄的鐵門出去了。他們起先還板正的嚴肅神情隨着這男人的離去竟川劇變臉似地完全放鬆下來,眉飛色舞地開始互相談論起一些無關緊要的瑣碎八卦,似乎完全不在意眼前這個脆弱生命的下場將會如何——反正這與他們都無關。
“失敗乃成功之母。”一位留着滑稽八字鬍的少校在離開時拍了拍政-委的肩膀,沖垂頭喪氣的老政-委同志擠了幾下眼睛,“當然它也可能不孕不育。”
“哈哈哈哈——!”
“哦我的天,卡塔伊維斯基你可真是個天才!”
“噯——可樂死我了——哈!”
這份精巧的幽默使還未來得及鑽出去的觀眾都捧腹大笑起來,房間裏頭一下就充滿叫人快活的熱氣。
“呸——!”等控制室里只剩他和喀秋莎時,忍不住狠狠往地上啐了口發黃唾沫的老政-委又叫又跳地大罵起來:“一些不長眼的瘦狗、腌過頭的老黃瓜!”
“目光短淺的滑溜的醜陋野豬皮、掉進水溝的最臭不可聞的襪子!”
“她死了——”喀秋莎面無表情地打斷了他拙劣的唾罵,調出一份莫西萊爾的生命體征表,指給他看,“規律神經信號活動將會在10分鐘內徹底停止。”
“死了便死了。”政-委同志草草在複雜得讓人頭暈的詳細體征表上瞥了一眼就不再去管,心中只想着如此痛罵地發泄一番真是讓人痛快非常!
“我今天早些下班,屍體交給你處理——”他神清氣爽地吐掉胸中淤積的悶氣,在明顯改大的褲兜里掏出有機廢棄物處理室的手動控制鑰匙丟給喀秋莎,“你知道的,今晚是我和我老婆的結婚紀念日,我可不想像上次一樣遲到后被那個母老虎潑上一臉仙饈果汁。”
“你們的結婚紀念日我記得比你要清楚,政-委同志,畢竟你們每年的紀念餐廳都是我訂的。”站起身來的喀秋莎伸手穩穩接住了他甩到半空的復古機械鑰匙,秀氣的臉上還是一丁點表情都沒有,“祝您和您的夫人用餐愉快。”
“我可沒在你的臉上找出‘愉快’來。”他摘掉自己的帽子,摸了把光溜溜腦殼上滲出的汗,“今天怎麼這樣熱,喀秋莎?”
“C區的空調壞了有好幾天了,政-委同志,我早就找了人來修的。”她扶了扶眼鏡,簡明扼要地解答了他的疑惑。
“這些拿工資不干事的蛀蟲。”老政-委挑了挑毛毛蟲一樣的粗眉毛,迫不及待地就走出了這個悶熱的房間。
“哎呀,對了!”剛走出控制室小門的他鬼一樣忽然伸進了腦袋:“我還有一件事要交代。”
“請說。”坐回到操作台上的喀秋莎恰好在此時關閉了筒形共振器全部的傳感設備,臉上也仍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靜。
“讓瓦基利安那個傻瓜下次不要再帶着我花了大價錢找人仿製的肅法庭真理徽章吃什麼狗屁番茄辣醬熱狗了,真正的肅法庭調查員只服用專線提供的營養液,規定必須妥善保管的真理徽章也絕不會沾染上污漬——做戲要做全套的,別給她發現了破綻!”
“當然,政-委同志。”她的眼神不被察覺地深邃了起來,“絕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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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
一架剔透粉晶的穿梭機掠過她的頭頂,呼嘯着從堆滿垃圾的幽長深巷中捲起一陣輕柔而又祥和的微風。
她漫無目的地沿着包圍住她的黑色牆壁一人走着,只是腳下的路面不怎麼平,所以就坑窪地蓄有許多流轉的、柔軟的光彩。
她不願這閃耀卻脆弱的美夢被自己沾了污漬的鞋子踩碎,所以總是虔誠而又惶恐地跳躍着,在迷幻的夜晚裏躲避已深入骨髓的罪孽與誘惑。
“小姐,你是一個好心腸的人。好人會有好報的。”老乞丐將她施捨於他的香軟麵包塞進嘴裏,含糊不清地用乾癟的雙唇重複着他僅能送上的祝福:“好人會有好報的……好人會有好報的……”
她抿嘴在遮臉的帽檐下露出星點微笑,單薄的身影想要順着風來的方向繼續前行。
“小姐,你叫什麼名字?”老乞丐渾濁的雙眼重多了些渺小的希冀與渴望,掙扎着就支起上身喚停了她輕盈的步伐。
“我沒有名字。”她的聲音溫和、乾淨,就像秋時沉了些小葉在底的明水。
但老乞丐也很頑固,頑固地好似一塊海邊孤立着挨了千萬次沖刷的礁石。
“人都有名字的,小姐。”他蓬亂的鬚髮在昏黃路燈下熠熠生輝起來,“我只是想要以後報答你,小姐。我絕不會與別人講的,我用我的腦袋發誓。”
她在黑暗中站立着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抬頭望向已被擘天巨樓分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穹——它澄澈、明凈,只是看上去比小時候萎縮了許多。
但這兒依舊繁華、爛漫的霓虹燈光也從不曾因此停歇。
附近一棟巨型大廈上的巨型全息影像陣列正播放着一部很古老但很經典的舊時代科幻電影——是她最喜歡的那部。
“我的名字?”她在扑打到她臉上的多彩微光里閉上眼睛,大口呼吸着暖風的悸動與自由。“我叫莫西萊爾,莫西萊爾·銀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