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馬蹄和刀光
李敬威有一瞬間的恍惚失神。
無數挺槍躍馬的大好男兒與從呱呱墜地就裹着天家貴胄光環的騎兵將領擦身而去,讓李敬威莫名其妙想起一句“沉舟側畔千帆過”的詩文來,只不過江上千帆未必能比此刻的萬馬齊喑更氣勢雄壯,縱馬衝到最前面的數百人張弓一輪怒射,密密麻麻如飛蝗的箭矢在夜色中看不清軌跡,只能看清楚邊軍那三百前哨像是鐮刀下的麥子一樣,成片成片倒下。
兩腿夾着馬腹騰出手來的烏鴉咧着嘴獰笑,能在校尉墳坐穩斥候千夫長,他的騎射之術確實尤為犀利,右手四根手指間夾着三支白羽,弓弦第一聲響動就帶走了兩個手持火把的邊軍性命,不到六十丈的距離對騎兵來說就是幾個呼吸的事情,緊接着就是第二聲弓弦響動,三支箭矢齊齊命中一人胸腹之間。
相隔太近,邊軍制式鎖子甲像是紙糊般脆弱。
原本想要身先士卒親自上陣衝殺的李敬威一動沒動,沉沉夜色里被急促馬蹄聲掀起來的塵土好像把天地之間變成一池渾濁髒水,隱隱還能看清楚校尉墳騎兵把那條火把巨蟒的蛇頭衝散,翻滾掙扎的半截蛇身,很快就被分割成一段一段各自為戰。
邊軍再驍勇彪悍、再善於夜戰,也難以在短時間內形成能夠阻擋鐵騎衝鋒的縱深拒馬陣型,何況校尉墳這四萬餘騎兵個個立功心切士氣正隆,頭前的一位邊軍營官接連大聲呼喝,可惜聲音畢竟高不過一浪壓過一浪的喊殺聲,根本沒辦法阻滯騎兵往來奔襲的驚人速度。
衝進敵陣的騎兵甚至不需要抽刀揮砍,只需要用手中長槍藉著坐騎奔跑速度帶來的巨大力道左右橫掃,被砸倒在地的邊軍立刻就會哀嚎着被亂馬踏得屍身殘破,暗紅色的血液透過鎖子甲生鐵葉片的縫隙,無聲無息滲透進黃土,像是一張被濃墨濡透的老舊泛黃宣紙,顏色暗沉。
兵法有雲,一字長蛇陣擊其首則尾應、擊其尾則首應,倘若擊其中斷則首尾相應,但此時被柳同昌暫時委任統領八營兵力的狻猊營營官翁牧卻壓根無計可施,蔓延四五里路的邊軍隊伍前端潰不成軍,後端意識到遇襲之後急着上前相助,又被這支突如其來的騎兵迎面截殺,徹底亂作一團。
手持一柄制式長刀的翁牧腦中轟然作響,喊出口的喝令聲傳不出左近十丈。
剛才眼睜睜看見另一位曾在北境城牆積攢軍功升至正六品校尉的同袍身死,那人刀身上剛剛泛起寒光,就被一支勢如破竹的利箭洞穿了小腹,隨即就被一桿長槍挑起,連帶甲胄超過兩百斤的重量飛起又落下,饒是在他營中以身手不俗著稱的悍將,就這麼死在涼州荒原。
殺了校尉,那個長着一雙陰狠三角眼的騎兵似乎發現了翁牧的甲胄有別於尋常兵卒,認定他必然是邊軍中地位不低的將領,口中連連呼喝兩聲,頓時有數十騎從四面朝他奔襲合圍。
三境五品的翁牧過去十餘年戎馬生涯,不知在城牆外斬殺過多少半人半獸的妖族雜碎,可面對這明顯是沖他而來的數十騎兵,生平第一次有了絕望的情緒,當年死在北境妖族手裏還能留個身後美名,現在不明不白就這麼死了,誰還知道他姓翁的也是一條錚錚漢子?
這個念頭來得快、去得更快,翁牧已經猜到了這些騎兵是從哪裏來的,整個涼州境內,不,是整個大周境內能指使數萬精銳騎兵截殺他們的只有兩方勢力,大漠馬幫那群烏合之眾沒有如此精良的裝備,要麼是涼州都督章道萍的麾下,要麼是校尉墳的人馬,可柳將軍傳來的信不會有誤,章道萍棄了武威城不知所蹤···
這些騎兵,只能是李敬威練出來的那支勁旅。
翁牧抹了把臉深深呼吸,兩腳分開半蹲擺出迎敵架勢,手裏那柄長刀橫在胸前,恨恨罵了句娘之後反而鎮定下來,從聲勢上估計,這些騎兵的人數比之八萬邊軍相差不少,訓練有素的邊軍只是被暫時沖亂了行進陣型,只要幾位身負真氣修為的營官都還活着,很快就會御空號令穩住陣腳。
沖在最前面的騎兵催馬硬生生撞飛翁牧的一個年輕親兵,這位營官乘勢揮刀斷了馬腿,矮身微微側開一讓,刀修最喜歡近身肉搏,第二道刀芒就將從馬背上滾落的騎兵懶腰斬成兩段,腳尖挑起死透了的親兵佩刀,他一手一柄長刀,刀芒滾滾氣勢如虹。
在苦寒北境拼出正五品官銜的他並不懼怕這種混戰局面,身形轉換間藉著對方的馬匹阻隔做掩護,暫時躲避那位一看就知修為在他之上的三角眼騎兵將領,片刻功夫死在他刀下的騎兵都多達五六人,如出一轍,都是先被他左手刀斬斷馬腿,然後右手刀再補上致命一擊。
見他驍勇,烏鴉撤馬退了幾步,將長槍掛在馬鞍上,反手從肩上箭壺取出兩支箭矢,一支橫咬在嘴裏備用,另一支扣上弦,拉弓如滿月。
再好的弓手也難以維持硬弓拉滿太久時間,但烏鴉硬是等了五六息之久,才找到鬆手放箭的最好機會,那支奪命箭矢帶着咻咻破空聲從一名被翁牧砍斷馬腿的騎兵頭盔上穿過,翁木的靈識察覺到危險就地翻身一滾想要躲避,可惜正中烏鴉下懷。
接踵而至的第二支箭矢避無可避,勉強揮出一道刀芒去攔,如此近的距離,箭矢勢大力沉,只是微微改變了方向,狠狠刺進他右肩窩,箭簇透體,鮮血迸現。
右臂脫力,一柄刀失手落地。
翁牧被箭矢的力量墜倒,借勢在同袍的屍身上團身後翻,再慢一步,就會被一桿長槍掃斷咽喉,他揮刀貼身砍斷箭桿,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反身再一道刀芒劈砍而出,眼角餘光已經看見後面不遠處有光華騰空,神情猙獰地在人群中找到烏鴉,吐出一口血水道:“狗日的!”
邊軍洗甲營的營官剛剛御空而起,沒等開口喝令麾下悍卒穩住陣腳,就被近百支箭矢當成了發著光亮的活靶子,無奈墜下身形躲閃,仍被兩支箭矢透甲,好在有真氣屏障擋了一擋,不至於當場重傷垂死,懸空一瞥找到了翁牧所在的位置,正揮刀帶着親衛朝翁牧靠近。
遠遠觀戰的李敬威嗤笑一聲,身側那位雙鬢斑白的四境修士撇嘴笑道:“難怪人說積習難改,這些傻子在北境廝殺慣了,以為現在面對的是那些骯髒妖族雜碎,你敢御空就得有能擋下亂箭射殺的本事才行,不然一眨眼就會變成個刺蝟。”
李敬威深以為然,這就是江湖修士反倒很少有能在邊軍中坐到高位將領的原因,除非是修成五境的高人,否則如同眼下這場混戰的亂軍陣中,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所謂的萬人敵,“邊軍如果能拿的出三四萬騎兵來,再多八個陳無雙,也休想斬殺謝逸塵。”
那修士點了點頭,收斂起笑意嘆息道:“殿下,這一戰咱們校尉墳的損失也不小,好不容易攢下的這份家底,天亮以後可就要大打折扣了,勝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雖然或許能俘獲不少邊軍,但目前涼州的局勢有銀子都很難買到好馬,想再補充騎兵···”
李敬威擺擺手打斷他,目光變得冰冷而堅毅,沉聲道:“一將功成萬骨枯。”
那修士神情複雜,不再出聲說話。
身周騎兵死一個就補上三四個,越聚越多,翁牧的銅盔早不知道滾落到哪裏去了,臉上混雜着血跡、汗水沾濕的塵土,半邊甲胄都被幾處傷口湧出來的鮮血濕透,呼哧呼哧喘着粗氣,左手緊攥着的那柄長刀卷了刃,真氣也好、力氣也好,都在迅速流失。
烏鴉催馬上前,揮手讓其他人散開去另尋敵手,他想給這漢子一個有尊嚴的死法,“報上名來。”
翁牧彎腰拾起一桿長槍拄着,哈哈大笑道:“本將北境邊軍狻猊營正五品營官翁牧,你···又是何人?”
烏鴉笑得有些羨慕,平靜道:“我姓朱,校尉墳斥候千夫長,他們都叫我烏鴉。”
翁牧環顧四周,方圓數十里都充斥着喊殺聲、哀嚎聲,東邊天際仍然沒見到亮起魚肚白,因血水滲透而變得泥濘的土地上,到處都是馬蹄踏破的屍體,有的甚至被掉落卻不熄滅的火把點燃,冒着縷縷黑煙。
這一幕,比他多年來在那道二十三里長城牆外面看到的情景更為慘烈。
翁牧收回目光慘笑一聲,“沒有人告訴過你,這個名號聽起來很晦氣?”
烏鴉翻身下馬,拍了拍坐騎的脖頸,點頭道:“是有人說過,不過我覺得,是看見烏鴉的人才會覺得晦氣,烏鴉自己不認為晦氣。”
翁牧盯着他那雙三角眼,“確實。”
烏鴉扯下身後空空如也的箭壺,緩緩抽出腰間佩刀踏前兩步,“問清楚你的名字,以後有機會的話我會在這裏給你立個碑,但是怎麼寫才好呢,你們從跟隨逆賊謝逸塵殺官造反開始,就不能再算是大周的北境邊軍了,寫狻猊營營官好像不太合適。”
翁牧洒然一笑,“是啊。那就麻煩你,只寫翁牧兩個字就好了,可惜啊···”
烏鴉繼續往前邁步,好奇道:“可惜什麼?”
翁牧低下頭,聲音變得很低,“可惜老子沒死在北境,不然每逢清明,興許有人會拿一壺酒來澆在我墳頭上。”
烏鴉微微一愣,遺憾道:“這個忙,我可就幫不了你了。”
翁牧笑着抬起頭不再搭話,顯然有些生疏的左手刀突然刀身一翻,悍然揮出此生最後一道刀芒,照亮方圓十餘丈,烏鴉很輕易就閃身躲開,身形驟然加速前沖,錯身而過處,翁牧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滾落,身軀轟然倒下,至死握着一柄北境邊軍制式長刀。
迴轉過身的烏鴉沒有低頭看他,甩去刀刃上的血跡,收歸入鞘,再度上馬衝殺。
兩刻鐘時間,在扔下萬餘條性命之後,邊軍悍卒總算穩住了陣腳,然後很快就找到了行之有效的應對方法,騎兵最大的倚仗就是靠坐騎極快的奔襲速度往來衝突,只要斷了他們的馬腿,騎兵就會變成跟邊軍一樣的步卒,同樣是步卒的話,出身北境的邊軍不怕跟任何人硬拼。
你狗日的再凶,能凶的過齜牙咧嘴的妖族雜碎?
所以從邊軍長長隊列後端急急奔來支援的人仗着人數上的巨大優勢,拚命將小股小股的騎兵圍在中間,不讓他們衝出包圍的同時,矮身去砍馬腿,一桿長槍應付不來數柄大刀,馬匹吃痛的長嘶聲不絕於耳,這完全是悍不畏死的打法,一時之間讓校尉墳的兵馬心生膽怯。
北境邊軍狠就狠在這一點,敢拿命換命。
李敬威似乎對事情會發展到眼前這一幕早有預料,張弓射出第二支響箭,死傷不小的騎兵紛紛後撤,拼力跟死纏爛打的邊軍再次拉開距離,然後齊齊催馬從北往南衝殺,卻不肯再短兵相接,只用箭矢、長槍的優勢逼着邊軍朝南退去。
南側,是一道陷進去之後只能承受亂箭射殺的溝壑。
這時候,雙方陣營中的修士終於有了用武之地,邊軍中二境三品以上修為的擋在最前面,騎兵中同樣升騰起無數道交織在一處的光華,涇渭分明的中間地帶亮如白晝。
邊軍隊列後端仍然有源源不斷的力量充實進來,儘管騎兵在放箭逼着他們後退,陣型反而逐漸變得厚重起來,校尉墳的騎兵終於還是不得已再次後退拉開距離,可箭壺裏的箭矢總有用盡的時候。
縱然早就做好了邊軍這塊骨頭很難啃的準備,但此時麾下騎兵的巨大折損還是讓李敬威臉色逐漸變得陰沉無比,烏鴉手下未參戰的斥候一遍一遍回報,從折損七百到折損三千、四千、五千、六千,聽得人心頭冰涼的數字還在節節攀升,當然,邊軍的損失更大,短短不到半個時辰時間裏,傷亡接近兩萬。
兩萬悍卒,就是邊軍的兩個滿編營,以往每年死在城牆之外的最多也不過就是這個數目,可這僅僅才是混戰膠着,遠遠沒到分出勝負的時候。
李敬威陡然重重一夾馬腹,座下那匹紅鬃烈馬前蹄騰空,而後朝戰陣疾奔。
到了近處,李敬威從馬背上縱身而起,兩柄佩刀霍然出鞘抖出團團光芒,以四境雄渾真氣揚聲喝道:“本將乃大周先帝景禎二皇子李敬威,爾等邊軍中誰是統帥,且出來答話!”
被柳同昌委以重任的狻猊營營官翁牧已經身首異處,餘下幾位營官畏懼亂箭不敢御空,紛紛仰頭破口大罵,場面雜亂無比,根本聽不清說的是什麼。
李敬威深吸一口氣,左手高高舉起,朝身下揮出一道凌厲刀芒,“賊首謝逸塵已死,願棄暗投明者扔下手中兵刃,天家可網開一面既往不咎,准爾等戴罪立功!”
數萬騎兵齊齊高聲,“降者不殺!”
只換來邊軍陣中此起彼伏的不屑叫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