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旁人嘴裏,說自家事
大周江湖中不斷有人興風作浪,時逢夏秋相交,海上更是驚濤迭起。
半輪如血殘陽被無垠滄海又一次吞沒的時候,坐落於海州最南也是大周版圖最南的珍珠城外,正值退潮,浪打沙灘的海面上漂來一葉不起眼的烏篷小船,這種常見於大江水勢逐漸緩慢的支流或是湖泊中的輕舟在海州並不多見,海上的風浪遠非內陸小河小流可比,靠水吃水的漁民們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操船技藝再高、艄公水性再好,也不敢使這種只消一個浪頭就能打翻的船出海。
大周一十四州中,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就是隨州、湖州、海州三地,在這三州里,完全稱不上人傑地靈的海州又最為沒落,作為偏遠邊陲,朝堂上的政令或是江湖上的風波,似乎都影響不到終年空氣潮濕且瀰漫著海水腥味的這裏,尤其是珍珠城。
珍珠城唯一為人稱道的就是盛產珍珠,可惜城中留不住珍珠。
那些膚色古銅的採珠女每一次下水都有可能再也回不到岸上,采出來的珍珠在海州能賣三五兩銀子,運送到商賈雲集的楚州或者匯聚天下繁華於一城的京畿,就能搖身一變要價千兩,久而久之所謂的讀書人就差不多都成了半商半讀,與民爭利的心思重了些,在學問上的心思自然就少了些。
海州上一次有人考中進士入朝做官,還是景禎皇帝剛被立為東宮太子的時候。
不僅在文章一事上人才凋零,海州的修士也大有在江湖中自成一派的意思,各種中看不中用的奇門兵刃比比皆是,什麼流星錘、判官筆,乃至九子連環金錢鏢這種陰毒暗器都不足為奇,修劍的反倒成了異類,用曾在海州闖蕩過一段時日的常半仙的話說,在海州學劍且不談將來成就,就是想託人說媒找個媳婦都未必容易。
三五個人就敢自稱一派宗門,林林總總算下來,區區海州境內怕不有數千個修士門派,修為既然已經是不濟了,只好把自家門派的名字起個響亮的,後來就形成了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攀比之風,你敢叫驚天門,老子開宗立派就敢叫弒仙派,甚至聽說有個借司天監陳家先祖名諱的,叫做玄素宗。
烏篷船劃開水面,擱淺在細軟沙灘上。
一個身高不輸尋常男子的女修士施施然躍下小船,明明雙腳都落在沙灘,卻好像足不點地般沒留下任何腳印,她臉上遮着一層杏黃色面紗,看不清容貌,站了片刻深深呼吸,才轉身恭敬朝船篷里的另一人出聲,“師父,前面就是珍珠城。”
姑且可以稱作是船艙的蓬子裏,那人淡然嗯了一聲,然後又等了一陣,才見他彎腰走出來,站在船頭朝不遠處的城池張望,“想家了?”
女子沒有回答,只是淺淺一笑。
離家多年,怎麼能不想啊,日所思者、夜所夢者都是那條浣花溪,有時候說夢話把自己驚醒,怎麼也斬不斷的思鄉之情就會變成一聲苦笑兩行清淚,可是人生於世總歸各有各的路要走,能拜在這麼一位四海揚名的師父膝下學藝,不知多少修士艷羨非常,想家也不能說出口。
船頭上那人五短身材,鬚髮皆是雪白,但容顏卻好像十五六歲正值青春豆蔻的少女一般,漫長歲月沒有在他不算英俊卻透着一股仙氣的臉上留下一絲皺紋,便是以駐顏有方著稱於宮闈的太醫令楚鶴卿見着他恐怕也得自愧不如,簡簡單單、乾乾淨淨一身布衣,腰間沒有玉佩也不見懸刀佩劍,氣度卓爾不群,非要挑個不是的話,那就是他的眼神極為漠然。
不是看破紅塵的淡然,而是視世間萬物為芻狗的漠然。
這位醫術絕非當世另外兩位神醫空相、楚鶴卿所能比擬的段百草就是這樣一個人,哪怕現在有病重垂死的人在他面前咽了氣,想要把那人性命從鬼門關拽回來易如反掌,他看着不順眼也能坦然無動於衷,花紫嫣拜師時得到的第一句教誨,就是扶危救困是人性,順其自然是天性。
段百草對人性嗤之以鼻,只認天性。
師徒二人都是遠離喧囂塵世、多年不曾踏足大周境內,青春早已不再的花紫嫣剛到海州就覺得近鄉情怯,生性冷漠的段百草也不免有些百感交集,這些年裏不是不想來中土走一遭看一看,可是每次一有這個念頭,段百草都狠心往南海更深處躲。
不是躲仇家,沒人願意跟這麼一位醫術通神的人物交惡結仇,段百草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躲什麼,非要刨根問底找出個由頭來的話,那就只能說他懶得施恩於人,更不願意承人恩惠,要不是他這一脈的道統傳承當年曾受過逢春公大恩的話,他甚至連花紫嫣這唯一的弟子都不會收歸門下。
因此花紫嫣很清楚,自己師尊怕的是麻煩,僅此而已。
段百草一步邁出,輕飄飄躍下船頭,踩着沙灘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去看那艘烏篷小船,猶猶豫豫,眼角餘光瞥見花紫嫣忐忑不安的神情,最終還是心裏一軟,嘆息道:“來都來了,總不能踩出幾個到此一游的腳印就轉頭回去。天色將晚,先去珍珠城找個吃飯睡覺的地方,打聽打聽如今江湖是個什麼樣子,明日一早咱們再尋路去雲州。”
花紫嫣總算鬆了一口氣,點頭道:“多謝師父。”
舍了那條烏篷船,段百草就再也沒有回過頭,緩步走在前面道:“有什麼好謝的,說不定你那大哥和兄弟見了我都沒有好臉色,算一算都快二十年了,為師帶你走的時候,花萬山才剛添了子嗣,你這當姑姑的抱都沒抱過兩三回···罷了,不說這些。紫嫣啊,這次回來你就不要再跟着為師去南海了,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十載,已然耽誤了你成家嫁人,再陪着我這一把老骨頭算怎麼回事?”
花紫嫣瞬間熱淚盈眶,柔聲道:“師父···”
段百草擺擺手,“為師不用你養老,但到時候還得你送終,總有再見面的機會。你心善,見着海鳥大魚身上有傷也總願意出手救治,可為師教你的醫術一來救不了心死之人,二來救不了為惡之輩,以後你行走江湖也好,在百花山莊等人上門相求也罷,心裏得有個分寸,別信禿驢們什麼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狗屁說法,佛祖還不渡無緣之人呢,你又不是菩薩。”
花紫嫣突然覺得師父的背影好像忽高忽矮,暗自嘆息旋即又釋然,世上的路啊,不就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段百草走了百十餘步,嘿笑一聲道:“不知道珍珠城開酒館的老范如今是不是還活着,他釀出來的酒倒是有些滋味,走,咱們去看看,總歸是故人嘛。”
日落以後,天色很快就會黑下來。
人雖然不在江湖卻始終被江湖敬若神明的段百草領着花紫嫣進了城,莫說是跟楚州岳陽城那樣的地方比,珍珠城不見得能比中州地面上不起眼的小鎮子規模大,橫豎不過六七條街道,順着一條磨圓稜角山石鋪就的小路行走,從街頭到街尾,花紫嫣足足看見八處門前掛着宗門名號旗幟的修士門派,不能像駐仙山、越秀劍閣一樣佔據一座大山,索性就像開店鋪一樣守着個門面過活,反正門下弟子也就寥寥仨貓倆狗,倒也不怕誰擠着誰。
進城以後,這位當世第一神醫的腳步加快了不少,循着模糊記憶里的位置在城北找到那家酒館,老范活着是還活着,只是老態龍鍾得不成樣子,耳背眼花彎腰駝背,正坐在櫃枱後面倚着擺放酒罈的木架子昏昏沉沉自言自語,早就認不出段百草是何許人也。
酒館的掌柜換了老范的兒子,孫子也成了家,如今是珍珠城游龍派的親傳弟子,穿着一身深黛色束袖勁裝獨自佔了角落裏一張清靜桌子,挑着油燈不停擦拭一柄圓刃如滿月的奇門彎刀,花紫嫣只看了一眼就悄然搖頭。
這樣的兵刃真要拿去跟人切磋動手,四處都是破綻,保不齊一招不慎還得傷了自己。
酒館裏還坐着兩三桌喝酒的客人,無一例外都是口若懸河大說大講,要是不明就裏的人看見這一幕,再聽上半柱香時間,或許會以為這幾人是江湖中舉足輕重的了不起大人物。
段百草進門敲了敲櫃枱,“老范,還有你自家釀出來的酒嗎?”
那幾桌客人都是珍珠城的坐地戶,原本看見這眼生的兩人都有些探究之心,尤其是段百草的容貌很是異於常人,但他這一開口,那些人就都放鬆了戒心,誰不知道老范頭自己釀出來的酒是珍珠城最便宜的,十五枚銅板就能喝上一斤,真要是個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誰會喝那個?
年過八十的老范頭抬眼仔細看了看段百草的樣貌,覺得好像是有點面熟,但歲數大了腦子糊塗,一時之間想不起來他究竟是誰,也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順口應付道:“那邊還有桌子,客官不嫌棄就先坐一坐。”
段百草嘆了口氣。
老范的兒子迎上來引着段百草去了一張空閑桌子,笑道:“我爹年紀大了,耳背,慢待了兩位貴客。既然知道小號姓什麼,想來是以前的熟客?咱們自家釀的酒從今年正月就不賣了,倒是還有別的幾樣酒水,便宜些的三十文能沽上半斤,貴的半兩銀子一斤,客官想嘗嘗哪一樣?”
段百草沒了喝酒的興緻,倒是花紫嫣摸出一顆二兩重的碎銀子,“就沽最好的嘗嘗,勞煩店家再準備幾樣清淡小菜,多謝。”
半兩銀子一斤,在海州珍珠城這種地方談不上頂尖美酒,卻能算得上是好酒了。
段百草自己斟了一杯,總覺得不如當年十五枚銅板一斤的有味道,其實他自己也知道,就算喝到了老范親手釀的那種酒,也未必還能喝出當年的滋味來。
人啊,就是這樣。
在人生的某一個階段會覺得一個人或者一樣東西再好不過,可匆匆一別十數年,再見到的時候才會明白,當年不知道為什麼會覺得好,現在也同樣不知道為什麼會感覺變得不好了,那種好啊,是一種念念不忘的感覺,正因為念念不忘才覺得好。
幾桌客人重新開始高談闊論,連老范那牽強附會可以說是修士的孫子也忍不住插了幾嘴,海州的修士幾乎與大周江湖脫了節,半個多月前的消息現在才剛傳到珍珠城,但七月初三從天際隕落的那顆弼星倒是看見的人不少,現在花紫嫣從他們嘴裏聽到次數最多的一個名字,是陳無雙。
有個腿邊放着一根純銅齊眉棍的漢子說無雙公子的修為只怕已經到了五境,老范的孫子放下手中圓月彎刀嗤笑一聲,斜眼道:“杜掌門見過不足二十歲的五境高人?那位無雙公子應該只是四境修為而已,他能斬殺興兵作亂的謝逸塵,靠的是一位能代天地執掌一方時令變化的道家高人,說不準就是鷹潭山道家祖庭哪位隱世修行的活神仙。”
花紫嫣詫異轉頭看去,那姓杜的漢子不過二境四品的不入流修為,這種境界跳進江湖連一絲漣漪都夠嗆能砸出來,竟然還是一派掌門?
那人被小范頂了兩句,覺得丟了臉面,立刻據理力爭道:“嘖嘖,只是四境修為,還而已?范家小子拜在老龔門下,本事沒見增長多少,口氣倒大的能嚇死半個珍珠城的人!道家祖庭鍾掌教目前就在南疆十萬大山坐鎮,道家式微千年,鷹潭山除了他還能有拿得出手的高人?”
小范梗着脖子冷笑道:“我師父好歹是三境五品,能知道的事情可比杜掌門多些。道家祖庭是式微不假,但千年不出山門,你怎麼就知道人家沒有高人?再者,以無雙公子司天監觀星樓主、大周一等鎮國公的顯貴身份,一聲令下,江湖中誰敢不從?不知多少高手勠力同心,才在涼州斬了謝逸塵,到你嘴裏怎麼就變成他一人所為了,少喝些酒吧,盡說胡話!”
最後這句話一出口,小范後腦勺緊接着就挨了他爹一巴掌。
混賬東西!這酒館是自家的買賣,哪有勸着客人少喝些酒的,是嫌銀子多了墜得腰疼?
珍珠城攏共近二十處修士門派的掌門早就有言在先,說是修士不假,也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里鄉親,平常言語交鋒不可避免,但誰也不準壞了規矩在城中動手,咱海州的江湖,講的就是心和面不和的一團和氣!
所以姓杜的漢子惱怒歸惱怒,小范他爹倒也不怕他出手教訓自家兒子。
杜掌門冷哼一聲,“無雙公子乃是堂堂劍仙後人,天資卓越不說,更身兼司天監、百花山莊兩處家學淵源,怎麼就不能在這等年紀修成五境?以為都跟你一樣,修了三五年還邁不進二境門檻?”
花紫嫣識海中轟然一聲巨響,聽見百花山莊四個字瞬間目眩神搖,所幸段百草就在身側,一把在桌下扣住她脈門,渡入一道真氣助徒兒穩住心神,花紫嫣這才徐徐吐出一口氣,側耳聽他們接下來還要說什麼,陳無雙這個名字,讓她意識到這些年來恐怕江湖中發生了不少大事。
小范撇嘴道:“您是踏進二境了,沒記錯的話杜掌門今年三十有七了?此生還能不能進入三境還兩說,百步笑五十,不怕江湖同道聽了恥笑?如今誰都知道,無雙公子是絕代劍仙逢春公的血脈後人,自十一年前百花山莊那場大火之後,花家滿門就他一人活了下來,被司天監第一高手天機子陳仲平前輩救走養大成人,聽說還曾得過當世劍仙蘇崑侖的指點,正是因為這樣,我才說他不可能在這等年紀修成五境,貪多嚼不爛的道理,杜掌門難道就不明白?”
花紫嫣霍然起身,再也壓不住一身隨着心緒而鼓盪的真氣,死死盯着小范,“你···剛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