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三十一章 太尉府
亂世的序幕即將拉開,擁有前世見識的張蒙自不願隨波逐流。
好前程需要主動爭取,身為昔日陳留王劉協的近臣,而且還在此前的政亂中攫取了救駕之功,如今劉協登基為帝,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自己勢必能獲得封賞,這便是他耐着性子一直留在雒陽的原因。
當然,哪怕有大功傍身,張蒙並不會天真地認為可以藉此一步登天。在這個世界上從沒有絕對的公平,付出與收穫也從來都不會劃上等號,一切秩序總是由最具實力的人劃分的,沒有實力只有野心,袁紹的結局便是前車之鑒。
跟隨呂布前往太尉府的路上,張蒙的心中始終在權衡。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自己是連池魚也算不上的小蝦,無足輕重,所以不必擔心像丁原、袁紹等實權人物那樣受到董卓的忌憚,況且董卓對自己的印象還算不錯,按照董卓目前大肆拉攏士人的情況判斷,他此次找上自己,十有八九是要論功行賞,這裏面就有可操作的空間。
結合一連幾日的思考,張蒙打算向董卓索要一個地方上的官職。
其實張蒙本可以請求升任朝官。對普通人而言,在中央任職,生活工作的舒適性、日後飛黃騰達的可能性肯定都比前往地方要好上不止一個檔次,然而張蒙很快就打消了這個主意。理由很簡單,要在當下的京師過得好,只能依附董卓。
誠然,董卓現在如日中天,抱緊這條大腿,任職朝中前途一片光明。可這只是旁觀者的視角,在前世熟讀歷史的張蒙認定董卓絕非長久的靠山,留在京師實為目光短淺的選擇,與其到時候勢不由人,被牽着鼻子走,不如趁早跳出去。
身為儲備人才的三署郎官,正常的晉陞途徑是經過三署因材施教、甄別考核后,依優劣除補縣令長丞,或由郎官補尚書郎,再補縣令。換言之,張蒙有希望從五官郎中轉為縣令或是縣丞,這在太平時節,即便資質優異者沒個三年五載也難達成,可是如今形勢不同,以功勞相請,名正言順,成功希望很大。
任職地方,只為積攢自己的實力。在亂世中,身份地位皆為虛妄,實力二字方為真諦。
離開步廣里,張蒙找個借口短暫回到了宅邸。
史阿與單仲見張蒙回來,都不解其意。
張蒙說道:“你二人在我離開期間,準備三匹馬,牽到太尉府附近等待。”
史阿茫然不解:“後院就養着三匹馬,張君......你這是......”
單仲則正聲道:“你就別多問了,張君吩咐,咱們照做就是。”接着對張蒙道,“張君,你自去便是,馬我倆會準備好的,一切行李也會提前拾掇好。屆時你只要一出太尉府,立刻接上,絕不給旁人可趁之機。”
史阿聞言,大驚失色:“張君,你這是去受封賞,還是去闖龍潭虎穴!”
張蒙深呼口氣,沉聲低語:“凡事難說,有備無患。”
哪怕自己想得再好,到底不是董卓肚子裏的蛔蟲,自打來到這個時代,張蒙每時每刻都在提醒自己,千萬不要把凡事想得太簡單。歷史是死的,人是活的,自己正在經歷的,既是一個熟悉的時代,也是一個陌生的時代。
呂布倒是提前給張蒙備了一匹代步用的馬,兩人離開步廣里后騎馬沿着大道向南奔馳,很快抵達了雒陽城東南腹地,司空府、司徒府、太尉府在這裏自北向南排布。
並馬緩行之時,張蒙有意試探呂布:“呂兄,聽說日前城南郭外的辟雍一帶失火了,許久才撲滅,不知是怎麼回事?”
呂布目視前方,淡淡道:“據說是鮑信那反賊縱的火,為了給他逃亡作掩護。”
“哦,捉到鮑信了嗎?”
“未曾,他的黨羽來接應,用牛車衝撞我軍,救他而去。事後找到了牛車殘骸,但鮑信及其黨羽已經東遁,董公仁厚,不予追究。”
張蒙假裝扼腕嘆息,搖頭道:“讓鮑信那反賊跑了,可惜!可惜!”
呂布不屑道:“李傕那等廢物辦事,結局可想而知。”冷哼一聲,“區區一個鮑信,跑了就跑了,何足道哉。哪怕袁紹,董公也不放在眼裏。”
張蒙附和道:“董公威武。”
呂布繼續說道:“這次董公找你,是要提點你,機會難得,好好把握。”口吻冰冷冷的。
張蒙看着他神情漠然,心想:“這呂布與我從前想的大不相同,非但沒有英姿勃發的氣勢,反倒有些陰鷙。我與他相性不合,難以親近,註定無法成為朋友。”
太尉府高高矗立着的門闕為雙出闕,僅次於天子宮前的三出闕,氣勢雄渾威嚴,與太尉獨步百官之先、典天下兵重的身份相得益彰。
門闕檐下,有眾多甲士駐守,見到呂布,閃開通道。
張蒙見狀,心下思忖:“呂布跟着董卓不到半個月,卻已能經常看到他為董卓來去奔波,應當是受到了重用,而且他對待李傕、張濟之類的董卓軍嫡系老人並無半點卑微之色,董卓的府邸也隨他任意來去,可見不但是受重用,還得到了董卓的信任。像董卓這樣的人,自有城府,如此厚待一個新人,也不知看上了他哪點?”
走進大門,前庭是大片的水榭樓台,周圍以飛閣環繞,中有倉樓、望樓等矗立,環境宜人清幽,與門口的熊虎之氣形成強烈對比。
呂布在前、張蒙在後,沿着飛閣向府邸深處走,所見樓宇層疊,大多皓壁丹柱、玉階彤庭,形制精巧又不失大氣。不久繞到前院正堂,更是恢弘,門扉雕有金色紋路,門面上則敷着玉飾,此外還配有鎏金銅鋪首。入內則以木蘭為棟椽、杏木為樑柱屋頂,椽頭則貼着金箔,無不顯出奢華名貴。
走進深深的正堂,瞬間清涼不少,才走幾步,一陣爽朗的笑聲響起,在空曠的堂中聽着分外震耳。
“承英,你可讓老夫好等啊!哈哈哈哈!”
張蒙定睛看去,只見一人從帷幕後轉出,高冠博帶、腰大十圍,自是董卓,當下戎裝換成常服,不見有幾分儒秀,卻被襯托得更加粗獷。他袒開雙袖,走起路來颯颯生風,左右七八名侍婢追隨服侍,趨步緊追卻也只是堪堪追上。
“董公!”張蒙躬身行禮,“多日未見,更添龍馬精神。”
“哈哈哈哈!”董卓仰頭大笑,餘音迴響不絕,他拉着張蒙就往堂上走,不忘吩咐呂布,“奉先,還愣着幹什麼,快打發這些下人端茶送水!”
“諾。”
呂布面對董卓表現得十分恭敬,一直緊繃的臉也稍稍舒緩。
張蒙看着呂布指揮婢女、奴僕的場面,暗想:“我本來還疑惑像呂布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個性、還有弒主的黑點,實在不招人喜歡,然而短短時日不到,董卓怎麼就待他甚厚,甚至超過郭汜、李傕等老嫡系,如今看來,此人最大的優點在於擅長事上,無論對待同僚、下屬如何,只要是上峰吩咐的活兒,無論大事小事、臟活累活,都絕無推辭抱怨盡心儘力去做,這樣的人,誰不愛用。”
董卓為主,張蒙為客,兩人正坐交談。
“哎呀,雒舍一別,不想已過了大半個月,承英啊,我不是讓你早來找我。”董卓搖頭嘆氣,“莫非你瞧不上老夫!”
張蒙立刻道:“董公言過了,當日雒舍內外的耳提面命承英哪裏敢忘,只是這段日子京師戒嚴,董公你又公務繁忙,我數次拜見,都被拒之門外。”這種話前世的張蒙是完全說不出來的,只有結合了原主人玩世不恭的性格以及積累起的人情世故,才能說出口。
董卓摸着又粗又硬的濃須,皺眉搖頭道:“京師戒嚴,排查杜絕奸人,你是老夫故交之後,又有救駕之功,算哪門子的奸人?一定是老夫手底下那班豬狗會錯了意,下次見到他們,老夫定當好好教訓他們!”說了些場面話。
張蒙順水推舟,道:“這時節內外不寧,董公麾下將士紀律嚴明,做的是分內之事。能帶出這樣的將士,董公的手腕更令人欽佩!”依然捏着鼻子給董卓戴高帽。
董卓果然吃這一套,紅光滿面,點頭道:“你有這個見識,不枉我看重你。”
兩人寒暄了一會兒,話題自然轉到了雒陽政亂上來。
董卓叉手嘆道:“此番京師大亂,惡果其實早在數十年前就已經埋下。閹豎與外戚相鬥至今,受牽連者甚眾,比如陳仲舉、李元禮等人都是遭到陷害的仁人義士,以至於早已化為朽骨,仍不得翻身,其餘受黨錮禍害的海內名士,又豈能勝計。我董卓雖是一介匹夫,但亦知善惡、辯忠奸、明黑白,這陣子之所以忙碌,實則都在為這些忠義之士奔走,雪清沉冤,卻是無暇顧及旁事了。”
陳仲舉即陳蕃,李元禮即李膺。陳蕃與竇武、劉淑合稱“三君”,李膺則為“八俊”之首,都是從前一等一的巨儒名士,不過都因為捲入與宦官的黨爭被黨錮乃至論死。時人由此將二人並列,以“天下模楷李元禮,不畏強御陳仲舉”之語稱讚。
張蒙點點頭,董卓主持破除黨錮,為從前受到黨錮的名士正名,雖然目的是為了拉攏士人,但至少從結果上來說,的確是一大善舉。
董卓繼續道:“朝廷混亂久矣,積弊已深,小人奸人當道橫行。治亂世需用重典,我既然解除黨錮,接着就要清除奸佞,任用國家棟樑匡社稷、立秩序。你有所不知,這幾日我我在朝中,所做之事都是為了矯正弊政,裁汰貪臟枉法及瀆職官吏,又徵辟天下有名望的士人補任,譬如潁川荀慈明、陳元方、韓元長、陳留申屠子龍等,均在其列哩。”
荀慈明即荀爽,陳元方即陳紀,韓元長即韓融,俱為潁川世家大族中的代表人物,申屠子龍即申屠蟠,雖不是出身大族,但名望素重,受到郭泰、蔡邕等大儒的推崇。董卓請這些人入朝為官,不用說也是在向士人示好,加以籠絡。
張蒙心裏冷笑:“你矯正弊政,矯到連天子都換了,本末倒置,怎麼卻略過不說了?”即便頗為不以為然,只覺董卓漸漸要說到今日相見的點子上了,於是再接再厲吹捧:“董公大刀闊斧銳意改革,實孚士林之望,敢為天下先。”
董卓聞言,喜上眉梢:“知我者,承英也。”越講越來勁,“任命朝官,我只說了一些名頭大的,另外名頭沒那麼響的、年紀沒那麼大的,我就不一一道來了。咳咳,治國安邦,需要內外兼修,朝官之外,我還任命了許多名士外調就職,穩定地方,譬如韓文節、劉公山、孔公緒、張孟卓、張子議等等,你覺得如何?”
韓文節即韓馥,劉公山即劉岱,孔公緒即孔伷,張孟卓即張邈,張子議即張咨,要麼是清流之士、要麼是漢室宗親,各有名聲。
張蒙只覺董卓有些飄飄然了,忙道:“在下豎子,不敢妄議高士。”
董卓似乎有些回過神,笑了笑道:“也是,他們中大多是你的長輩,恐怕接觸不多。”說到這裏,意味深長地看着張蒙。
張蒙被他一雙蒼狼般地雙眼看得如芒在背,佯笑道:“董公覺得我怎樣?”化解尷尬,不失時機將自己的目的以玩笑的口吻說出。
誰知董卓忽地收起了笑容,神情驟肅。
張蒙心中一緊,但仍然面不改色,微笑目視董卓。
董卓沉默良久,先是搖頭,而後眼瞼下垂,輕輕吐出四個字:“你不一樣。”
張蒙打個哈哈,只道董卓還在客套:“不一樣?請董公明示。”
董卓抬起頭,目光銳利:“我欲奏請天子,拜你為宮門司馬,另外......我有個孫女,年方十四,欲配與你,結為一段良緣,不知你意下如何呀?”
張蒙聽罷,當場瞠目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