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爭巴蜀秦楚角力迷情心痴王誤國
莊周走後,惠王的病完全好了,只是眼前總是浮出莊周,連續兩日失眠,其中一日,他由早至晚一直悶坐在與莊周共同齋心的大樟樹下,不吃不喝也不睡,心疼得毗人直抹眼淚。
然而,毗人深知,他的這個主子是絕對不能離開這個宮門的,一旦離開,於國於君,都將是滅頂之災。
熬到第三日凌晨,惠王實在挺不過去,使毗人往請莊周。毗人極不情願地趕至相府,惠施看看天色,說莊周怕是仍在做夢呢。毗人扯起惠施前往莊周榻處,卻是不見人影,其隨身攜帶也不翼而飛。惠施略略一怔,迅即明白莊周是悶得久了,這已逍遙遊去,遂望空作別。
毗人倒是長噓一口氣,興緻勃勃地回宮復旨。
聽聞莊周不辭而別,惠王枉自嗟嘆一番,傳旨上朝。
龐涓奏請和秦,惠王傳見張儀。見張儀以歸還曲沃谷地作為睦鄰之禮,魏臣盡歡。惠王不戰而得曲沃,也是喜悅,當廷允准,旨令朱威與秦人交換國書,辦理接收。
至此,一場由蘇秦合縱引起、龐涓蓄意發動的六國伐秦鬧劇,以張儀連橫、秦魏睦鄰收場,不能不說是命運之神對鬼谷諸子的捉弄。
與魏睦鄰的目標一達到,張儀就吩咐打道回秦,一路上催馬加鞭,晝夜兼程。
張儀之所以匆忙,是因為司馬錯捎來急信,說是蜀道完全開通,苴國太子通國率人前來迎接便金石牛,秦王要他火速回宮,謀議對策。
其實,比張儀更急的是太子通國。張儀出使前,已經預知通國到訪,叮囑禮司大夫剋扣一頭石牛,沒給任何理由。秦公當年允准五頭,且其中一頭須是公牛,扣不得,要扣只能扣母牛,而母牛是真正便金的。通國一行又急又氣又無可奈何,通國幾番入宮覲見秦王討要說法,皆被以各種理由拒在門外,只好前往司馬錯的國尉府諮詢因由。司馬錯是個直人,剋扣人家一牛,又解釋不出所以然,自然過意不去,只得厚起臉皮向通國賠罪,並說這些全是相國張儀吩咐的,待他回來,一切自有分曉。通國一邊催他寫信促張儀,一邊如坐針氈,苦熬時光,坐等張儀歸來。
張儀是迎黑時分趕回咸陽的。雖然被任命為左相,但他的府宅沒變,依舊住在原先的右庶長府邸。公孫衍走後,秦惠王一度將大良造府轉賜張儀,被他婉言謝絕,說是自己的府邸住習慣了。尤其是香女,壓根兒不願搬家。
香女不願搬,因其心思不在物,只在人。
這人就是張儀。在這世上,她再無別的親人了,只是為他而活。一日不見,她的心就被吊起一日,何況此番使魏,前後有兩個來月未曾謀面呢。
此時張儀平安到家,香女喜極而泣,撲他懷裏不肯撒手。
張儀扳過她身子,動作誇張地吸會兒香氣,笑道:“熱水備否?”
“備好了。”
“我這身上臭烘烘的,快別污了你的香氣。走走走,你我洗個鴛鴦浴去。”話音落處,張儀攬起香女,共入浴室,正在寬衣解帶,門外一陣腳步聲響,小順兒的聲音飄進來:“主公,苴國那個蠻太子駕到,在府門外立等見您。”
“吵什麼吵?我正光着屁股呢!”張儀沒好氣地沖他嚷道,“讓他明日再來!”
“夫君,”香女小聲應道,“通國太子來過多次了,想是有啥急事情。”
“我曉得是啥,”張儀嘻嘻一笑,對小順兒大叫,“順兒,去,這對他說,我與夫人正在鴛鴦戲水。哼,正是因為他趕路,才害得我一連三日沒有睡成個囫圇覺,累得我頭暈眼花,這剛到家,還沒打個盹,他就尋上門來,還讓人活不?”
“該說的我都說了,可通國太子不肯走呀,死活定要見到主公!”
“小順兒,”香女這已扣好衣服,走到門口,開門笑道,“甭聽他瞎扯。去,有請通國太子,讓他在客堂里稍候片刻。”
小順兒應過,扭身匆匆去了。
香女復關上門,動作麻利地脫光他,又將他一把拎起,按進桶里:“夫君,你快洗吧。香女早就洗過了。”
因有通國的事,張儀這也無心纏綿,匆匆洗過,換好官服,大步入堂。
通國起身相迎,一臉急切。
一番客套話過後,通國擊掌,隨行者抬着兩個大禮箱進廳。通國從袖中摸出禮單,雙手呈給張儀,拱手:“苴地貧瘠,通國僅以些許山產敬奉相國,還望相國不棄。”
張儀接過禮單,見上面所列,皆是山中奇珍,其中還有精鹽,心裏一動,問道:“你們苴地也產鹽嗎?”
“不不不,”通國太子應道,“我們只有山貨農產,精鹽為巴王所貢。”
“巴王?”張儀心裏一動,“聽說巴鹽乃鹽中上品,在下還沒見識過呢。”
通國太子忙走過去,打開箱蓋,取出兩隻由山草精緻編織的袋子,攤開:“這就是巴鹽,請相國查驗。”
張儀細審那鹽,果是精緻,潔白如雪,無一絲雜質,掰下一小角,伸舌微舔,一味咸香直入肺腑,不禁連贊幾聲:“好鹽,好鹽哪!”又轉對候在一側的小順兒,“既為通國太子和巴王盛情,你就照單收下,好生款待。”
小順兒點頭應過,吩咐抬下箱子,將通國隨從一行請往偏廳,侍奉茶水。
見張儀為巴鹽高興,通國太子兩手拱起,直入主題:“相國大人出使剛回,通國即冒昧打擾,實為不得已,還望大人寬諒。”
“殿下不必客氣。”張儀還過一禮,“殿下此來,為的可是那幾頭便金神牛?”
“正是。”
“道路修通了?”
“完全修通了,最窄的是棧道,寬約五尺,可行車馬。通國測試過,運神牛當無障礙。”
“既如此說,在下明日就奏請我王,發送神牛如何?”
“這”通國屏氣凝神,“敢問相國發送幾頭神牛?”
“咦?”張儀假作吃驚,“他們沒有告訴殿下嗎?大王允准五頭神牛,殿下承諾三年修通蜀道。大王五頭神牛早就備妥,可殿下承諾的蜀道,卻遲遲沒有開通,在下是以”故意頓住話頭。
“相國大人,”通國急切地打斷他道,“非通國不努力,實乃”淚水流出,聲音哽咽,“實乃通國未曾料到蜀道如此難修呀!”
“你這講講,蜀道如何難修了?”
“相國大人有所不知,”通國擦把淚水,“蜀道原也是有的,但原道走人已非易事,更談不上走車了。為運神牛,父君舉國徵調丁壯,由通國親率,全力以赴開山辟道,不想難度太高,天公也不作美,雨、雪、風、寒不說,每年自入冬日,更有數月天寒地凍,大雪封山,根本無法動工。”
“是哩,”張儀審視通國,微微點頭,“觀殿下相貌,比三年前消瘦多了,看來真還吃苦不少呢。”
“謝相國大人體諒,”通國再度哽咽,“吃苦倒在其次,主要是丁壯不足。通國苦拼兩年,使盡解數,路仍有一半未成。為趕三年之約,通國懇求父君向巴王求援。巴王撥給一萬人丁,全力追趕工期,結果仍是遲了。通國”撲通跪地,淚流滿面。
“殿下萬萬不可!”張儀急急起身,上前扶他,“此等大禮,折殺張儀了!”
“相國大人,”通國叩首於地,不肯起來,“通國懇請大人如約贈送神牛五頭,大人若不成全,通國就不起來了!”
“唉,殿下,”張儀輕嘆一聲,“照理說,便金神牛,有四頭已經不少了,起碼三頭是能便金的,做人不能太貪呀。”又壓低聲音,“不瞞殿下,這頭牛也不是在下故意剋扣,實乃我家大王他不成心給呀!”
通國立馬止住哭聲,忽地坐起,不無驚愕地看向張儀:“大王他為何不成心給呀?”
“還能為何?捨不得嘛!殿下想想看,一頭母牛一天可便一坨金,金子占重,一坨少說也有數鎰,可向列國購糧上千擔,購千里馬一匹,你叫大王如何捨得?”
“這這這”通國更是急了,“當初大王親口允准過的,大國之君,一言九鼎,且還立有國書,寫有契約,怎能說反悔就反悔,說少給就少給呢?”
“殿下,”張儀兩手微拱,“若論契約,何方違約在先,殿下應該清楚。使魏之前,在下入宮面君,大王突然問在下:‘苴人的山路修得如何了?’在下應道:‘聽說這就修好了。’大王說:‘寡人似乎記得當初那個叫通國的太子約定三年為期,三年之期到沒?’內宰二話沒說,當即拿出當年所簽契約及殿下承諾,說是逾期半年了。大王說:‘寡人早就曉得苴人說話靠不住,你們不信,這下應驗了吧!’內宰問:‘苴人既已違約,這幾頭神牛我們是給還是不給?’大王說:‘當然不給了,誰讓他們違約呢?’在下一聽大急,忙為殿下求情說:‘大王不可呀,苴人為這幾頭神牛,舉國上下全力修路,路就要修通了,大王若是不給神牛,叫通國殿下如何做人,如何面對苴國的父老鄉親呀?’大王見在下此話在理,不好不給了,但旨令在下扣留一頭,作為違約懲罰。這個也是應該的,殿下通曉情理,想必不會”
“相國大人有所不知,”通國再次泣下,聲音懇求,“莫說是去掉一頭,即使不去,五頭神牛也是不夠分哪。”
“哦?”
“不瞞大人,”通國和盤托出難言之隱,“為趕工期,父君懇求巴王援助。巴王當然不肯無緣無故地助我,父君就承諾巴王,待道路修成,送給巴王神牛一頭。巴王這裏剛安頓住,蜀王那裏也聽說了,旨令進貢兩頭。蜀王為父君長兄,蜀國為苴國上國,父君不敢不允。五牛中只有四牛可以便金,巴王一頭,蜀王兩頭,父君只剩一頭了,這一頭若是再讓大王剋扣,叫通國如何去向父君交代?叫父君如何去向苴地父老兄弟交代?為開拓此道,數百父兄付出性命,若是一頭便金之牛也未到手,叫通國何以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哪!”
通國講到動情處,再次以淚沾襟。
張儀大受“震撼”,長吸一口氣,閉目思忖良久,長嘆一聲,抬頭:“殿下之苦,在下今日方知。這樣吧,明日在下進宮面君,殿下可一同前往。大王心善,見不得別人作難,只要殿下將這些苦楚訴諸大王,在下再幫個腔,大王或會改變初衷,不作扣留。反正大王還有不少牛,多一頭少一頭無傷根本。”
“謝大人了!”通國再拜起身,忐忑辭別。
翌日晨起,通國隨張儀入宮,照張儀叮囑,哭鼻子抹淚地將蜀道工程之難當廷訴說一遍,秦王果然被深深“感動”,加之張儀、司馬錯相繼“說情”,五頭神牛一頭未少,如數贈送苴國,只將原來承諾的二十名美女減去十名,算作懲戒延期之過。
通國如願以償地得到五頭神牛,千恩萬謝,再拜告退。
看到太子通國興高采烈地大步走下殿前台階,惠王、張儀相視,會心一笑。
“大王,”司馬錯怔道,“你們這在笑什麼呢?”
“笑張愛卿呀!”惠王指張儀道,“虧他想出這個妙主意,扣牛一頭,要不然,不定捅出什麼婁子來呢。”
“什麼婁子?”司馬錯撓撓頭皮,“臣一直納悶呢,原本講好了的,莫明其妙就扣掉人家一頭,任誰也想不通。”
“呵呵呵呵,你呀,這腦瓜子何時才能拐個彎呢?”惠王樂道,“通國此來,隨行人員一大堆,立等運牛,而如何征伐,我們尚未備好,暫時顧不上此事。無事則生非,通國使臣中或會有人隨處走動,萬一有人走漏風聲,金牛之計豈不泡湯?張愛卿這先扣牛一頭,通國一行,上上下下就會為這頭牛揪心,無心他顧了!”
司馬錯這才明白張儀用心,真正佩服,朝他大豎拇指。
“二位愛卿,人家把路修好了,下面的戲就該我們去唱。”惠王說著話,引二人直趨御書房,讓內宰從書架上抱出兩塊麻油布,在几案上攤開。
擺在案上的是兩份地圖,一份是蜀道圖,包括終南山的三條山道。
面對這份標誌詳盡、比例恰當的地圖,張儀、司馬錯驚愕之餘,無不感動。單看筆跡,就知是秦王親為。看來,就巴、蜀二地所下的功夫,秦王一點兒不比他們少呢。
“兩位愛卿,”惠王看向地圖,“巴、蜀就在這裏。禮尚往來,人家主動送來大禮,我們也該有所表示。這如何表示,寡人想與二位議議。”
“以臣之見,”司馬錯開門見山,“可將兵士雜糅於送牛隊伍中,大軍悄悄跟后,借苴人歡慶之時襲擊,我保管能出奇制勝。”
惠王笑笑,轉向張儀:“愛卿意下如何?”
“好是好,只是勝之不武。”張儀亦笑一聲,算是作答。
“對付那些蠻人,有什麼武不武的?”司馬錯急切辯道,“再說,這樣可以減少傷亡。讓我大秦勇士死在那些尚未開化的貪金人手裏,在下還捨不得呢!”
“若是此說,”張儀接口,“大將軍只會傷亡更大!”
“咦?”司馬錯怔了。
“在下問你,”張儀兩眼直盯住他,“大將軍勞動三軍,如此吃力地翻山越嶺,只為一塊小小苴地嗎?”
“當然不是。”司馬錯當即應道,“待在下控制苴地,就可長驅直入,殺蜀、巴一個片甲不留。”
“巴人、蜀人並不是豬,你這背信棄義,磨刀霍霍,一上來就把苴人滅了,巴、蜀二王還不拚命?人家熟門熟路,既得地勢,又得民心,而將軍是人地生疏,鹿死誰手尚難預料呢。再說,即使將軍最終取勝,巴王、蜀王潰退至四周山林,巴、蜀之民是聽從將軍呢,還是跟從巴王、蜀王?將軍只能下更大力氣去追蹤巴王、蜀王,巴、蜀之民更將是傷痕纍纍,四分五裂,控制已難,將養恢復就更需時日了。這樣的巴、蜀,非但於大秦無助,反會成為大秦累贅,有不如無。”
張儀一番高瞻遠矚的妙論,莫說是司馬錯,即使惠王也驚怔了,連連擊掌:“愛卿妙言!”
“這這這”司馬錯撓撓頭皮,“如此不成,如何征伐,相國可有錦囊妙計?”
“暫時沒有,”張儀做個苦臉,又笑了,“不過,只要用心,相信能夠想出。好事不在忙中起,是不?反正路已修通,急也不在這一時吧。”
“呵呵呵,”惠王笑出幾聲,“你倆不急,寡人倒是急呢。”
“臣曉得了,”司馬錯聽出端倪,湊上身去,“大王想必已有錦囊妙計了?”
“妙計沒有,錦囊倒有一個,”話音落處,惠王真從袖中抖出一隻錦囊,擺在面前几案上,“此囊是有人讓郢都斥候遞迴來的,說是楚人聽聞巴、蜀有屙金之牛,也要去搶一頭呢。若是不出寡人所料,楚國大軍此時當在征巴途中。”
此言如同晴天霹靂,張儀、司馬錯皆是一震,面面相覷。單征巴、蜀已非易事,楚人若是再來插一腳,豈不是
尤其是張儀,內中震撼非比尋常。張儀深知,與巴、蜀打交道最多的莫過於楚人。在過去近百年中,楚人溯江水而上,已攻佔涪陵,完全控制由楚入蜀的江上通道,奪取巴、蜀只是遲早之事。楚人已定吳、越,若是再得巴、蜀,將會成為龐然大物,秦國若想與其抗衡,難度可想而知。楚不能定,何以定天下?人生不過幾十年,張儀的背脊骨都是涼的,不敢再想下去。
“咦,你二人對起木臉來了?”惠王非但無憂,反倒樂不可支,“巴蜀如此熱鬧,寡人真還有點兒興奮了呢。”
“大王,”司馬錯“咚”一拳砸在几上,“我們這就發兵吧。單打巴、蜀,末將還覺得沒勁呢。跟楚人大戰一場,方才過癮!”
“讓愛卿說著了,寡人也是!”
“大王,”張儀回過神來,眼角瞟向那隻錦囊,“送此囊之人,是”頓住話頭,目光徵詢。
“呵呵呵,”惠王樂了,“就是你的老朋友,陳軫!”
張儀咂吧幾下嘴皮,深吸一口長氣。
此囊的確是陳軫送回秦國的。
縱親伐秦未果,有功於秦的陳軫卻被張儀排擠出秦國,不無鬱悶地再次使楚,也自然而然地再次投奔昭陽。在楚國,怕也只有昭陽曉得他、信任他、能夠收容他了。
二人相見,客套話還沒說完,昭陽就向他抱怨起征巴的事來。
“征巴?”陳軫吃一大驚,“啥人征巴?”
“屈氏!”一聲“哼”字過後,昭陽恨道,“屈門真正無人了,指望一個乳毛小子來翻江倒海,這不是痴心妄想嗎。”
“哪個乳毛小子?”
“屈原!”昭陽不屑地撇下嘴,“屈宜臼嫡孫屈伯庸的種。”
“乳毛小子?他多大了?”
“不曉得,聽說是十七八了吧,還沒加冠呢。”
“呵呵呵,”陳軫笑過幾聲,“果真是個乳毛小子!敢問大人,何以生一個乳子的氣呢?”
“上卿有所不知,”昭陽略略皺眉,“別看他小,鬼精得很呢,聽說頗具才名,甚得殿下器重,此番蒙殿下舉薦,為楚國縱親副使公子如親隨。”
“殿下不過是讓他歷練一下而已。”
“是歷練。”昭陽略頓一下,“不過,聽公子如說,此番盟親的盟誓就是此人起草的,連蘇秦也對他另眼相看!”
陳軫長吸一口氣,緩緩呼出,有頃,微微點頭,拱手賀道:“楚國有此大才,幸甚,幸甚!”
“什麼大才!”昭陽冷笑一聲,震幾,“看我如何”不知想到什麼,生生將後面“收拾他”三字憋回肚裏,但肚皮卻一鼓一鼓,口中兀自喘氣。
“敢問大人,”陳軫刨根問道,“此人與征巴有何關聯?”
“說起此事,在下倒想問問上卿呢。”
“大人請問。”
“聽說你們秦人慾送五頭會屙金的神牛給苴侯,可有此事?”
“哈哈哈哈!”陳軫爆出一聲長笑,“什麼神牛?狗屁!全都是張儀那廝瞎編出來的。”
“張儀?”昭陽心裏一沉,“聽說此人官拜秦相,可是真的?”
陳軫點頭。
“唉,”昭陽臉色沉鬱,長嘆一聲,半是自語,半是責怪陳軫,“想當初,真不該”所省詞句,顯然是後悔聽從陳軫所言,放走張儀。
“是哩。”陳軫亦是點頭,“此人沒除,終成你我大患。”
“好了,”昭陽轉過話頭,“我們還是說說苴人吧。苴人為此開山辟路,難道是上秦人的當了?”
陳軫不答反問:“會屙金子的神牛,大人信不?”
昭陽沉思一時,搖頭。
“莫說是大人,連三歲孩童也不會信。若是秦國真有屙金神牛,秦王捨得送給他人嗎?換到楚國,即使大王願意送人,大人捨得不?”
“要是此說,”昭陽盯住陳軫,“那個乳子所言,真還不可等閑視之。”
“敢問大人,他是如何言的?”
“乳子所言,與上卿一般無二。金牛不過是誘餌,秦人慾借苴人之力,開山辟道,再藉此道征伐巴、蜀。”
陳軫微微點頭:“大人意下如何?”
“唉,”昭陽長嘆一聲,“乳子之言,讓在下一口否決了。哪想到殿下不依,一口氣鬧騰到章華台,大王偏聽殿下,倒讓在下”頓住話頭,神色黯然,有頃,猛然抬頭,盯住陳軫,“上卿來得正好,快幫在下拿個主意。”
“大人不想征巴,難道是對巴、蜀不感興趣?”
“上卿有所不知,蜀人本為荊人,蜀荊氣息相通,習俗相近,兩國和睦久矣。蜀地去楚甚遠,由蜀人居之,與荊人居之無異。至於巴地,儘是窮山惡水,要之何益?”
“巴人鹽泉,豈不是大利?”
“巴人鹽泉,多在我手,只有兩處道路險惡,皆離江水甚遠,爭之吃力。再說,巴人世居巴山,既不能趕盡殺絕,就得給人家留條活路,是不?”
“大人既對巴地不感興趣,那就讓給秦人好了。”
昭陽急看過來。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陳軫斜他一眼,晃晃腦袋,“道路既修,秦人必尋口實出兵,且成此功者,必是秦相張儀!”
昭陽震驚。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陳軫加重語氣,“張儀野心不在苴地,不在巴地,亦不在蜀地!”
“其心何在?”
“荊楚!”
“此乳子所言矣!”昭陽脫口而出。
“是哩。”陳軫豎拇指道,“在下是以恭賀,大楚得此明眼少年,幸甚!張儀此番誘哄苴人修路,其志不在苴地,而在巴、蜀。張儀若得巴、蜀,必定會北圖漢中,南圖黔中。大人試想,秦人已得商於,若是再得漢中、巴、蜀和黔中,居高臨下,各路向楚,郢都能得保乎?”
昭陽倒吸一口涼氣,不相信地望着他:“張儀有那麼大的胃口嗎?”
“呵呵呵,”陳軫苦笑幾聲,微微搖頭,“大人可否記得,此人一出山就滅掉越國,為大楚擴地逾三千里,其胃口能算小嗎?”
昭陽又吸一口氣。
“大人,巴、蜀之地,不下數千里,糧、鹽之富,不遜於大楚,至於山珍”
昭陽揚手止住他,聲音嗡嗡的:“若是出兵遏秦,上卿可有良謀?”
“能制秦人者,非屈將軍不可。”陳軫點出屈匄。
於昭陽而言,屈門是不可承受之重,是以陳軫的話音尚未落定,昭陽的臉色就黑沉下去。
“請問大人,”陳軫卻似鐵了心推薦屈匄,“在楚國柱國中,最熟悉秦人戰略戰術者,當是何人?最熟悉秦、巴山水者,又是何人?”
陳軫一語道中要害。多年以來,身為楚國的兩大柱國將軍,昭氏一門以征東征北為要務,與吳、越、中原列國對抗,屈氏一門則負責征西,主要與巴、蜀、秦抗衡。如果西征,屈匄確為不二人選。
昭陽陷入沉思,陳軫也閉上眼去。
“陳兄,”昭陽猛然抬頭,冷不丁問道,“照理說,你是秦使,該當為秦說話才是,為何這般為楚說話了?”
“在下身為客卿,”陳軫拱手道,“在哪兒都是客。在秦是秦客,當為秦謀;在楚是楚客,當為楚謀。今到大人府中,當為大人謀。”
“哈哈哈哈!”昭陽爆出長笑,“上卿究竟在為何人所謀,在下心裏一清二楚。講吧,為何此番使楚,真心為楚說話了?”
“唉,”陳軫長嘆一聲,“大人定執此意,在下也是洗脫不清了。好在大人也沒冤枉在下,此番勸勉大人西圖巴、蜀,倒是有點私怨。”
“有何私怨?”
“是張儀那廝。秦公稱王,聽信他言,用他為相。他不知從何處得知在楚所受委屈,皆是在下設計,對在下頗有微詞。在下解說不清,在秦又勢小力微,只好躲他一躲。至於所打的使字旗號,無非是圖個邊關順暢。陳軫此來,是特意投奔大人的,還望大人不棄!”
“這這這”昭陽震驚,“嬴駟也不留你?”
“一頭老牛,留之何用?”陳軫復嘆一聲,低下頭去,模樣甚是傷感。
“陳兄是因為這個而不想讓張儀在蜀逞,是不?”
“就算是吧。”陳軫應一聲,抬頭看向昭陽,目光懇切,“令尹大人,昭兄,在下此來,既然是真心投奔大人,投奔大楚,就當為大人謀划,為大楚謀划。大楚不能沒有巴、蜀,今巴、蜀內爭,是最弱之時,與其讓秦人得之,莫如大楚得之!”
“在下曉得了。”昭陽沖他深抱一拳,鄭重點頭。
然而,昭陽並未聽從陳軫的薦舉之言。
權衡再三,昭陽向威王舉薦黔中郡守庄喬為主將,屈匄之子屈丐為副將,設定一個兩路夾擊的制秦方案,一路由庄喬親領,經由烏江順流而下,直取涪陵,另一路由屈丐親領,出魚復西進,沿江水及江水兩側的山道分水、陸攻擊前進,目標也是涪陵。
昭陽此薦亦為上策。庄喬本是悍將,主政黔中郡近二十年,對手正是巴人。由黔中郡北下烏江,可直搗涪陵,遠比由魚復溯水西上方便。為爭奪江水南岸的伏牛山鹽泉,庄喬曾多次使人沿烏江而下,數度兵臨涪陵。這且不說,為在與巴征戰中佔上風,庄喬還注重修好與蜀關係,與蜀王私交甚善,其長子庄勝娶妻蜀王次女,其長女庄嗇嫁給蜀相長子,與這對最具權勢的蜀國君臣悉數結為親家。
欲制秦人,首要制巴。而巴人的咽喉之地,則是涪陵。
巴地廣袤,但真正的形勝要地只有四個,涪陵位於烏江匯流江水處,首當其衝。次是江州,控扼江水與潛水。再次是墊江,控扼潛水、涪水和巴水。最安全的地方則是閬中,位於潛水岸邊,東有巴水,西有涪水,北有苴國,南是墊江,堪為巴國心腹之地,是以巴王築宮殿於此。
作為巴人先君葬區,涪陵萬不可失,因而是巴人重兵防護之地。若是涪陵失守,巴人根脈被切斷不說,整個烏江流域依賴舟船的所有巴人也將失去依託,成為楚人附庸。
正因為此,巴王任命巴子中最驍勇善戰的長子運掩攜步卒兩萬駐守,另配舟船三百艘協防。距此不遠的重鎮江州則由巴王次子菟裘鎮守,擁雄兵一萬五千,可據上水優勢,隨時往來馳援。
巴人驍勇善戰,又據山水優勢,急切間難以服之。而川中情勢,今又急如水火,一時也拖延不得。昭陽親至黔中郡與庄喬籌謀,決定與蜀人合作。只要楚、蜀聯手,趕在秦人到達之前制服巴、苴,後面的戲就好唱多了。
這出大戲需要一個前提條件,就是楚人必須趕在秦人之前擊垮巴人,蜀人也必須趕在秦人之前,擊垮苴人,控制住新開闢的“神牛道”。
只要秦人入不得川,巴蜀局勢就可完全掌控在楚人手中。
兵貴神速。
庄喬接到任命,即全力部署進擊。兩路五萬大軍猶如一把鐵鉗,張開血口卡向涪陵。
與此同時,庄喬長子庄勝夫婦扮作大鹽商,乘一艘載有食鹽的大舟,沿烏江飛流北下,由涪陵逆水西上至江州,之後棄水登陸,組成浩浩蕩蕩的運鹽車隊,馳往蜀國成都。
中間一輛軺車上,一巴人模樣的商販閉目端坐,神態安閑。
然而,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這個巴人尚不適應身上裝飾,尤其是他的白胖、斯文模樣,還有因長期食細飲軟、缺乏運動而日漸隆起的大肚腩子,與精悍黑瘦、歡蹦亂跳的山地巴人迥然相異。
這位“巴人”就是“大鹽客”庄勝新雇的“賬房先生”陳軫。
成都一片安詳。
成都是蜀國開明王朝的最後一個都城,而蜀國,則與巴並論,若是溯源,上可追至伏羲氏。及至黃帝,其子昌意娶蜀女(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陽,也就是帝嚳。帝嚳封其支庶於蜀,為侯伯,歷夏、商、周三朝。武王伐紂時,蜀國與巴國盡皆參與,均被封為子國,蜀地東接巴,南接越,北與秦分,西至峨嶓,稱天府。
蜀王自蠶叢始,接后是柏灌,再后是魚鳧。據傳魚鳧得道升仙,接其位的是杜宇。杜宇看到巴國也稱王了,不屑與其並伍,改稱帝,號望帝。時水害為患,民不聊生。望帝任用荊人鱉靈為相,決玉壘山導水,變水害為水利,得蜀民擁戴。望帝法堯舜之義,將大位禪讓於鱉靈。
鱉靈繼統,設立新都,改國號為開明,自稱叢帝。叢帝及其子盧帝為政之時,興修水利,發展農業,清明政治,開化文字,模仿中原設立丁役制,以五戶為伍,每戶出一丁壯,所有丁壯又按工種分類,分列土丁、水丁、木丁、石丁和金丁,合稱五丁,分則各務其業,合則移山辟石,開疆拓域。經此治理,開明王朝國力強盛,開拓疆域,東越潛水,北霸褒漢(漢中地),西征青衣(羌國),南服諸夷,雄霸西南夷。
盧帝之後,開明朝又歷褒子帝、青帝、赤帝、黃帝、白帝、黑帝、聖帝等九世,其間新都再遭水災,移至廣都。至十世開明尚時,去帝稱王,都城再由廣都徙至成都。此後迄今,開明王朝又歷三世,成都漸次成為戶逾三萬、人口逾十萬的蜀中都市,乍一眼望去,好一片人口稠密的聚居區,雖說仍舊趕不上郢都的繁華,卻也毫不見差。
浩浩蕩蕩的鹽隊由遠而近,揚起一路塵土,馳入一片繁華。街道兩側,酒肆、店鋪鱗次櫛比,各式人等,熙來攘往,各就其行,各務其業。
顯然,此地已是鬧市區了。
陳軫一臉詫異,兩眼大睜,似乎在搜索什麼。
“大人,”一路陪同他的年輕巴人見他這麼專註,小聲問道,“您在看什麼呢?”
“這到哪兒了?”陳軫好奇地問。
“成都呀。”巴人朝前一指,“前面就是王宮了。”
“咦!”陳軫越發詫異,“怎麼沒過城門,也不見城牆呢?”
“大人有所不知,成都沒有城牆,也沒有城門。”
“這這這,”陳軫驚道,“要是外敵打過來呢?”
“哪有外敵打過來呀!”巴人笑應,“此地四周皆山,千百年來,蜀人幾乎沒有對手。”
“不是有你們巴人嗎?”
“巴人與蜀人不是對手。巴人常年生活在川東山地,不習平路,不喜耕種,對成都沒有興趣,蜀人對我們的山地也沒興趣,所以巴、蜀井水不犯河水,各務各業,除去集貿互通有無,來往不多。再說,蜀人也在邊境佈防,涪水一線駐有五丁,巴人稍有動靜,蜀國就曉得了,即使想打,也不容易呀。”
“可我怎麼聽說,就在幾年前,巴、蜀有過一戰呢?”
“是哩。”巴人應道,“那是因為苴侯。苴侯對蜀王濫用五丁不滿,向巴人借兵問罪,誰想沒到成都就被相傅領人打敗了。”
“問罪?”陳軫驚道,“苴侯是王弟,興師伐蜀,當是謀逆才對,怎能說是問罪呢?”
“說到這個,話就長了。”巴人正要開講,猛一抬頭,笑道,“大人快看,宮城到了。”
陳軫抬眼望去,果然,一座富麗堂皇的宮城已在眼前。
陳軫正要下車,率先下車的庄勝偕夫人已走過來,親手為他擺好乘石,扶他下車,拱手:“陳大人,宮城已到,如何說服大王,就看大人您的了。”
“非也,非也,”陳軫回過禮,轉對庄勝夫人(蜀王長公主)又是一揖,微微一笑,避重就輕道,“能否說服大王,還是得看尊夫人的面子喲!”
“父王他”庄勝夫人眼圈一紅,頓住,拿袖子抹下淚水,臉色沉鬱,“能否被人說服,大人但進宮去,一看便知。”說著,並未給陳軫回禮,驀然轉身,頭也不回地朝宮門而去。
見公主這般說話,又如此沉鬱,陳軫不免一震,情不自禁地看向庄勝。
庄勝苦笑一聲,伸手禮讓:“大人,請!”
陳軫、庄勝跟在公主的後面大步走進偌大的宮城裏。
一進宮門,一股強大的壓抑感就迎面撲來。
不僅僅是壓抑。
與城外的熙熙攘攘完全不同,宮城裏面死氣沉沉。陳軫一行隨着守值宮人一路走來,莫說是活人,竟連活物也沒看到一個。
守值宮人將他們引入偏殿,安排就座,斟上茶水,而後靜靜地守在一側。
陳軫覺得奇怪,瞄一眼公主,轉對庄勝小聲問道:“咦,庄將軍,哪能不向大王引見呢?”
庄勝看向宮人。
“請客人耐心等候,”宮人躬身應道,“大王與朝臣全都上朝去了。”
“上朝正好稟事,”陳軫笑道,“煩請轉奏大王,就說楚王特使陳軫求見。”
宮人尚未應腔,一陣突如其來的哀樂宛若從天外縹緲傳來,聲音極輕,但在這沉悶的寧靜里卻直刺耳膜。
陳軫不由自主地打個驚戰,側耳細聽。
音樂聲驟然加大,間雜有編鐘和編磬的聲音。陳軫自幼知樂,后又侍奉魏王,結交公子卬,音樂造詣更是突飛猛進,然而聽聞此樂,卻是一臉惑然,不覺抬頭看向公主和庄勝,見二人無不垂頭,表情哀傷,便轉問宮人:“是何音樂?”
“回稟客人,是大王上朝的音樂。”
“這這這”陳軫驚愕了,“上朝怎麼奏哀樂呢?”
“陳大人,”公主出聲道,“你別不是想見識一下大蜀之王是如何上朝的吧?”
陳軫點頭。
“陳大人,那就請吧!”公主起身,看也不看眾人,拔腳走去。
開明王城很大,雖說在外觀上是仿照中原王宮,但宮舍間距卻是稀疏,不似中原王宮那般惜地如金,鱗次櫛比。一行人走有半炷香工夫,方才穿過宮殿區,步入西北角一片園林,林木參差,花卉競艷。若在中原,這樣的園林當叫御林苑。
越近林苑,器樂聲越大。
陳軫正自狐疑,在林苑的最北角,可以看到宮牆處,一大群宮人赫然在目,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望去不下千人,皆着素衣,盡跪於地,目不轉睛地望着一塊土台。
“原來如此,”陳軫忖道,“怪道宮中無人呢。”
走在前面的公主在遠處一棵大樹下站定,哀傷的目光射向遠處的土台。庄勝、陳軫等陪護在側。引路的宮人卻走過去,挨住眾人跪下。
土台約三畝見方,高約七丈,呈六角菱形。土台頂部,有個一畝見方的空場,宛若中原的民間戲台,戲台兩側分別跪坐六十四名樂師,各持編鐘、編磬、於、塤、篪、笙、簫等器樂,無不表情專註,正沉醉於一場大型的哀樂演奏。
陡然,器樂聲急,六十四名男女巫者穿各色巫衣分兩路登台,在樂曲伴奏下翩翩起舞。再接着,大巫祝上場,領舞。
一曲舞畢,音樂戛然而止,眾巫退避兩側,變隊形為兩道人牆。大巫祝反身,迎出一個身材壯碩的縞衣漢子。
無須再問,縞衣漢子當是開明王蘆子了。
全場靜寂,空氣凝滯。
開明王在台中站定,向天地四方各拜一拜,在中央擺好的王位上坐定。
大巫祝走到台前,朝台下朗聲叫道:“開明王駕到,眾卿上朝!”
台下一陣腳步聲響,眾卿分作兩行,盡着縞衣,絡繹而出,分兩排在最中心預留位置,面對開明王跪定,齊道:“臣拜見開明王,拜見孔雀王妃!”
開明王高高揚起兩手,朝下一擺:“眾卿平身!”
“謝大王,謝王妃!”眾朝臣再拜謝過,改跪為坐。
“孔雀王妃?”陳軫小聲嘀咕一句,悄問庄勝,“怎麼不見她呢?”
“大人馬上就會看到了!”庄勝朝台上努嘴。
話音落處,大巫祝走到台中,兩手一揚,聲音雄渾:“起樂,《隴歸》—”後面的歸字拖得極長,並在聲音消失時,兩手猛地一揮。
音樂再起。
眾巫伴樂起舞。大巫祝走到前面,拉開一道高大的帷幕,現出一塊高高豎起的條形方石,圍約六尺,高約三丈。
巨碑上赫然刻寫幾個大字:開明王蘆子愛妃孔雀棲處。
音樂節奏變得舒緩,輕鬆。
開明王在樂舞聲中緩緩站起,轉過身,目光深情地凝視巨碑。
大巫祝在巨碑前面跳起怪異的巫舞,一邊跳,一邊轉向巨碑後面。等大巫祝從巨碑另一側轉出時,與他同上場的是四個人,一個年長者,一個婦人,一個青年男子,最後一個是美少年。
四人上場,邊走邊回頭。尤其是美少年,三步一回頭,一邊舞,一邊哭,漸漸走向台中。
與此同時,大巫祝高聲吟唱:
稚鳳出隴兮,武都之川;
雲發蛾眉兮,粉面嬌艷。
父兄大謀兮,春月南徙;
丁裝柔軀兮,塵垢紅顏。
六十四名巫者,齊聲合唱:紅顏,紅顏
大巫祝走到一邊,美少年一家轉到場中,美少年泣中帶淚,吟唱:
頻頻回首兮,難捨家園;
隴山不見兮,故鄉邈遠。
五月至蜀兮,七月遇王;
車載入宮兮,玉榻承歡。
美少年在吟唱的同時,漸漸走向開明王,與開明王手牽手,深情凝視,二人在樂聲中舞蹈,纏綿悱惻。
美少年唱完,與開明王一道轉入碑后,眾巫者合唱:承歡,承歡
音樂再起,曲調傷悲,一位絕世美女,也即孔雀王妃,與開明王雙雙從碑後轉出。孔雀王妃憑欄北望,傷心不已。
開明王凝視美妃,心疼不已,親口吟唱:
冬去春來兮,信雁北歸;
憑欄望鄉兮,愛妃傷悲。
嬌啼鳥囀兮,王心不忍;
築台東平兮,以慰妃心。
眾巫者合唱:妃心,妃心
在眾巫者合唱聲中,孔雀王妃暈倒在開明王的懷抱里,開明王抱起王妃,緩步走向石碑後面。台下眾宮人無不抹淚,悲泣。
音樂更悲,五個力士模樣的丁壯挑起土石,腰弓着,一步一步,動作艱難地在空場上來回走動,口中發出“喲嗨—喲嗨—”的號子。
“喲嗨”聲轉輕,大巫祝接唱:
妃心不治兮,魂魄離散;
王意不已兮,五丁秉擔。
擔隴土石兮,為妃作冢;
三年冢成兮,鳳體歸隴。
五個丁夫放下擔子,揮淚合唱:歸隴,歸隴
五丁夫在歸隴聲中隱入碑后。
音樂更加悠長,悲涼,喪失愛妃的開明王失魂落魄地緩緩從石碑後面轉出,在空場上搖搖晃晃,完全進入一種恍惚狀態。
台下悲哭聲一片。
大巫祝動作誇張,音調悲涼,吟唱拖得又顫又長:
鳳體歸隴兮,我王哀悼;
磬塤聲聲兮,情思遙遙。
陰陽兩絕兮,相見無期;
魂縈夢牽兮,無非愛妃。
“蒼天哪—”開明王撲通跪地,仰望蒼天,雙手高舉,聲音嘶啞而悲涼,“愛妃呀—”
這聲悲慟的聲音過後,台上所有人,包括大巫祝在內,全部加入合唱:愛妃,愛妃
撕心裂肺的合唱聲漸漸弱下去,但餘音繚繞,管塤鳴起,悠長而蒼涼。
“蒼天哪—”台下上千人似乎全被這種巨大的悲愴氣氛籠罩了,齊聲合吟,以頭搶地,場面壯觀。
此後,“上朝”儀式進入更為悲愴的哀悼中,由開明王在哀樂聲中面對巨碑親自吟唱《臾邪歌》,歌曰:
臾邪,臾邪;
孔雀飛邪。
臾邪,臾邪;
舍我歸邪。
臾邪,臾邪;
沖雲際邪。
臾邪,臾邪;
追悼儀式持續有兩個時辰,直到每一個在場者皆在哀樂聲中肝心俱碎。儀式散時,開明王已是如痴似呆,呈半暈厥狀態,被眾宮人抬回寢宮。
任憑陳軫走南闖北,見識頗廣,竟也為這樣的情殤場面唏噓不已,向庄勝細問此事,庄勝瞄公主一眼,不願多談。
顯然,開明王的時下狀態是不適合議論國事的。
儀式散后,公主入宮探視母親,庄勝陪同陳軫到館驛安歇。
一切安排妥當,庄勝看到陳軫狀態疲憊,遂告辭道:“大人旅途勞累,這先歇下。在下明日晨起,再來探望大人,共議大事。”
“還好,還好,”陳軫笑一下,做出輕鬆樣子,“將軍請坐,在下正要請教呢!”
“請教不敢。”庄勝拱手,“大人請講!”
“不瞞將軍,男女之事,在下向不為意,但在今日,在下深為所動了。大王與孔雀王妃的隔世之戀,堪稱驚天地、泣鬼神,若不親睹,必以為笑談。”
庄勝長嘆一聲,算是應答。
“大王戀情,歌舞雖有昭示,但只是個大要。在下是好奇之人,甚想知曉其中細情,還請將軍不吝賜教!”
“這”庄勝遲疑一下,“大王是在下岳丈,長輩之事,晚輩不便多議。大人若想了解細情,可見一人。”
“何人?”
“大人先歇息一宵,待明日晨起,在下引大人前去就是。”
“在下並不疲憊,”陳軫的好奇心被他挑撥起來了,起身,“煩請將軍這就引見!”
見陳軫執着,庄勝不好推辭。二人換過服飾,徑出驛館,投東而去。二人說說道道,閑話沒講幾句,竟就到了。
面前是一處莊嚴府宅,門外豎著兩個持戟衛士。
二人候有一時,一對年輕夫婦迎出,女子叫聲“阿哥”,飛跑過來,一把挽住庄勝胳膊。男子躬身揖道:“聽聞阿哥、阿嫂來了,在下正要與嗇兒前去探望你們呢。”
“謝阿弟了。”庄勝回揖過,指陳軫道,“這位是陳軫大人,楚王特使。”
“柏青見過特使大人。”叫柏青的男子躬身揖過,伸手禮讓,“特使大人,請!”
幾人步入府廳,坐有一時,一個年逾花甲但精氣神十足的老人在嗇兒的攙扶下緩緩走進廳門。
相見禮畢,眾人分賓主坐定。得知面前之人是楚王特使,老人的一雙鷹眼裏當即射出兩道光柱,直射陳軫面門。陳軫也不怯場,眯起一雙小眼,與他對射。
老人收回目光,微微點頭,語氣和藹了:“老朽柏灌見過特使大人。”
面前坐着的老人竟然就是開明朝中權傾朝野的老相傅柏灌!
陳軫暗吃一驚,趕忙起立,合手揖道:“晚生陳軫拜見相傅。”
“特使不必客氣。”柏灌擺擺手,指席位道,“請坐。”
待陳軫坐定,柏灌再無客套,直入主題:“特使不辭勞苦,跋山涉水,光臨我窮鄉僻壤,可有見教?”
“見教不敢。”陳軫拱手,“晚生此來,是奉楚王旨意,為大王和相傅送封急信。”
“哦?”柏灌略吃一驚,“急信何在?”
陳軫從袖中摸出一封加有璽印的昭陽親筆書信,雙手呈給柏灌。
柏灌拆看畢,吸口長氣,陷入沉思,良久,轉對柏青:“去,有請太子殿下。”
不一時,太子修魚駕到,急不可待地將信覽過,略略一怔:“秦人謀我?不可能吧?”
“不是謀,是滅國!”陳軫沉聲應道。
許是被“滅國”一詞震住了,修魚愣怔良久,方才醒悟過來,陡然爆出長笑:“哈哈哈哈!滅我大蜀?”又是幾聲長笑,轉對柏青,“柏青將軍,你可聽清了?秦人謀我!秦人要滅我開明!哈哈哈哈!就憑他們秦人?”連連搖頭,“楚人別不是讓秦人嚇破膽了吧?”
“殿下,”柏青小聲稟道,“據臣所知,苴、巴已修通五尺山道,直達褒漢。由褒漢至土費,如果趕得快,二十日可到!”
“到了又如何?”修魚冷冷一笑,“先王之時,與秦人數戰,秦人無不望風披靡,差點丟掉老巢庸都!及至父王,秦人欺我父王年幼初立,爭我褒漢,又戰,結果如何?秦人再次潰不成軍,哈哈哈哈!還是老相傅領的兵呢!”說著不無得意地看向柏灌,“是不,相傅?”
“是的,殿下。”柏灌應一聲,臉上浮出淺笑。褒漢之戰,是他此生最值一提的功業,早晚被人提及,柏灌心裏總是美滋滋的。
“哈哈哈哈,”修魚再出譏笑,“秦人被老相傅打得屁滾尿流,秦公不得已,才與父王會盟於褒漢,自願稱臣不說,又貢金百鎰,寶器無數。特使大人,你這猜猜,父王是以何物回敬他的?”
陳軫眯縫兩隻小眼,微微搖頭。
“哈哈哈哈,”修魚笑得前仰後合,笑畢,將那封信“啪”地扔在几案上,極是不屑,“我曉得你是猜不到的。父王收到秦貢,隨手捧出一把土,包在空禮盒裏,就這樣回贈他了!哈哈哈哈,一把土呀,一把爛土而已!如此蒙羞,修魚若是秦公,必會一頭撞死在終南山上。”又轉向柏灌,“相傅,修魚所講,可有虛言?”
“殿下所言甚是,”柏灌澄清道,“只是與實情略有出入。當時,大王收到秦禮,一時卻無合適的寶器回贈。老臣正自犯難,大王靈機一動,吩咐內臣拿出一堆爛泥,用水、灰攪和,親手捏出不少寶器,噴上顏色,真正是以假亂真了呢。呵呵呵,老臣實在沒想到,大王泥工如此了得。”
“還是相傅說得好。”修魚看向陳軫,目光挑釁,“楚王特使,你這可都聽清楚了?”
“哈哈哈哈—”陳軫聽得明白,笑得比修魚的還響,略顯肥胖的身子在他的笑聲里一抖一抖。
“咦,你笑什麼呢?”修魚怔了。
“笑你們大蜀呀。”陳軫又笑幾聲,方才收起,看向修魚,“你們蜀地有如此之多的可笑之事,在下焉能不笑?”
“有何可笑之事,你且說來。”修魚臉色變了,沉聲道。
“就今日所知,可有三條:其一,王痴;其二,君狂;其三,臣愚且失能。”陳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棒子照頭打下。
王自不必說,君當指太子修魚,而臣
修魚、柏灌、柏青在場三人面面相覷,各呈慍色。
庄勝大急,正要補救,陳軫伸手阻住,侃侃說道:“大國邦交,當慎之又慎,王卻捏泥作寶,應之以兒戲,豈不為痴?王以國土贈人,前兆不祥,臣子不力諫,反而沾沾自喜,貪功迄今,豈不為愚?殿下狂妄自大,目中無人,豈不為狂?君臣坐井觀天,足不出蜀,不知塞外變化,抱住陳年往事不忘,亡國之日近在眼前而不自知,豈不為失能?”
陳軫一一數落開明君臣幾大不是,在場諸人,尤其是一向說一不二的老相傅柏灌,在殿下及子女跟前丟醜,面子沒處擱了,氣得吹鬍子瞪眼,卻也反駁不出,因陳軫所言,乍一聽,句句成理。
氣氛一時沉悶。
“殿下,相傅大人,還有柏將軍,”陳軫輕嘆一聲,拱手,“非在下言語相逼,危言聳聽,實乃情勢逼人,時不我待了。”
“敢問特使,”老相傅最先緩過神來,幹着臉問道,“你且講講,山外有何變化?”
“山外變化,莫大於秦,”陳軫應道,“二十年前,秦公任用商鞅變法改制,國力強盛,河西一戰,擊敗大魏武卒,斬首八萬。之後又與楚人戰於商於,斬首楚人三萬,強霸商於。中原列國為對抗強秦,結盟合縱,就在去年,六國四十萬大軍兵分數路,奪關攻秦,秦與六師激戰數月,大破之,斬首無數。六國不敢西向,秦人騰出手來,集結大軍,磨刀霍霍,將於近日攻奪巴、蜀。在下唉”長嘆一聲,搖頭頓住。
“秦師如此厲害?”柏青大瞪兩眼,顯然不信。
“秦師厲害不厲害,交戰之後你就明白了。”
“謝使,”老相傅心服口服,換過臉色,拱手謝道,“老朽受教了。老朽再問一句,特使何以曉得秦人近日就要謀我?”
“回稟相傅,”陳軫拱手還過一禮,“因為在下剛剛去過秦國。可嘆苴人,連秦人出征的山道也修好了。”
“苴人修道是為迎取神牛。”修魚愣頭愣腦地接上一句。
“唉,”陳軫長嘆一聲,看向太子,“殿下呀,你難道真的相信秦人有神牛嗎?”
“咦?”修魚怔道,“通國親眼所見,親手所試,還能有假?”
“殿下既然問起,在下就對你們講講這神牛。”
話及此處,陳軫遂將幾年前張儀如何謀划征伐巴、蜀,如何編出神牛故事欺騙苴國太子通國,如何讓通國驗看神牛,誘他修路,通國太子如何信以為真,等等,悉數講述一遍,聽得眾人目瞪口呆。
“老天,”修魚咋舌道,“不久前本宮向通國索要幾頭神牛,通國心疼,卻又不敢不給,再三與本宮討價還價,豈料”
“若照特使所言,”老相傅這也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了,不顧君臣禮節,出聲打斷修魚,直視陳軫,“巴、蜀情勢危矣。敢問特使,此來就為捎封急信?”
“非也,”陳軫應道,“在下此來,一為代令尹大人捎封急信,二為代楚王陛下與開明王陛下做筆買賣。”
“做何買賣?”
“臨別之時,楚王執在下之手,再三叮囑說,荊、蜀一家親,荊人不會眼睜睜地看着秦人入川,毀蜀人宗廟。只要開明王誠心,楚人願助一臂之力。”
“這”柏灌眯起老眼,“親歸親,買賣何在?”
“楚助蜀拒秦,蜀助楚滅巴。事成之後,蜀、楚平分巴地,以潛水、江州為界,潛水以東,歸楚,潛水以西,歸蜀!”
巴都閬中位於潛水中部,巴人勢力近年西遷,已擴至涪水。蜀地東北部的其他山地,則為苴人所佔。作為開明王蘆子的擁立者之一,苴侯葭萌與大王之爭,柏灌是最清楚不過的。葭萌做夢也想回到成都,坐上王位,前番借巴兵謀反,這又勾結秦人,再引秦兵作亂,堪為開明朝心腹大患。柏灌早想除掉此患,然而,一則大王蘆子出於兄弟親情,於心不忍,二則苴侯與巴王攀為兒女親家,訂立攻守同盟,蜀國這又因修築孔雀王妃陵墓鬧得國力疲軟,急切間圖謀不得。陳軫講出的這宗買賣,莫說是得到巴人之地,單是楚人助蜀除掉苴侯,於柏灌也是求之不得的。
然而,柏灌畢竟是柏灌,老眼珠子滴溜一轉,緩緩說道:“楚王既言平分巴地,巴地廣袤,若按特使方才劃界,不為平分吧?”
“依相傅之言,當如何劃界?”
“以巴水為界。巴水以東山地,歸楚,以西陵地,歸蜀。”
“就依相傅,但江州歸楚!”
柏灌看向太子修魚,朝他微微點頭。
“就這麼分吧!”修魚一錘定音。
“不瞞諸位,”陳軫拱拱手,和盤托出此行目的,“在下之所以急急趕來,是時不我待了。秦兵不日即至,楚王已命庄喬為主將征伐巴國,起兵五萬,分兩路合擊涪陵,攻打巴國。但楚國出兵只是呼應,就眼前而言,我們最大的對手,不是巴人,不是苴人,而是秦人。戰略要衝不在涪陵,而在通往褒漢的數百里蜀道,但蜀道掌控在苴人手裏。兵貴神速,庄將軍希望貴國儘快起兵,早日奪取蜀道。只要我們扼控蜀道,秦人再兇悍,萬難攻入。沒有秦人,巴人就是瓮中之鱉了!”
聽到要蜀國立馬出兵,柏灌、修魚、柏青三人面面相覷。
“唉,”柏灌長嘆一聲,“不瞞特使,苴人為患久矣,老朽早欲除之。只是,調兵遣將,征伐討逆,沒有大王旨意,萬萬不可,而大王他”復嘆一聲,“多少年了,一心只在那個女子身上,視一切於不顧啊!”
“那女子可是孔雀王妃?”陳軫問道。
“正是。”
“晚生敢問其詳。”
“說來話就長了。”老相傅閉起眼睛,將蘆子大王如何夢到美少年,美少年如何變作女子,女子如何與他纏綿,他如何愛戀那女子,那女子如何化作孔雀遠去,大巫祝如何解夢,大王如何循巫祝所解,微服出訪,如何在集市上遇到夢中少年,少年又如何按夢中所示變身美女,大王如何納其為孔雀王妃,如何置王后及三宮六院於不顧,獨愛此妃,孔雀王妃如何體弱多病,如何念家,大王如何仿其故鄉家舍在宮中築東平台,如何作《東平之歌》,以歌舞慰其心,孔雀王妃如何不治仙去,臨終如何留下遺言歸葬隴山,大王如何傷悲,如何不舍,如何不顧朝臣反對,詔令舉國五丁赴隴山背運故鄉土石為她築巨冢,等等諸事,如此這般娓娓道來,足足講有一個多時辰,聽得修魚、柏青、庄勝三人不勝其悲,掩面慟哭,陳軫也是唏噓再三,嗟嘆不已。
“唉,”老相傅長嘆一聲,“十年來,為了一個夢,為了一個女人,大王就是這般折騰,莫說是朝臣,縱使五丁百姓,也是疲憊不堪,只是大王之夢,迄今未醒哪!”
“這”陳軫納悶,“以老相傅之望,以殿下之尊,難道也勸諫不動嗎?”
老相傅搖頭。
“五丁千里跋涉,往返隴山,只為擔些土石,難道就沒有怨言嗎?”陳軫又問。
“怎能沒有呢?”老相傅苦笑一聲,“苴人就不肯聽啊。作為開明屬國,大王要苴侯也出五丁,苴侯非但不從,反倒陰結巴人,以大王役民過重、荒誕不經為名,興兵問罪。所幸大王震怒,蜀人奮勇,將苴、巴之兵一舉擊潰。”
“照理說,”陳軫不解了,“苴侯所言,也是為蜀人着想,蜀人當群起響應才是。”
“特使有所不知,蜀人天性多情重義。據大巫祝所說,大王是峨眉山陽神化生,孔雀妃是隴山陰精化生,二山相望,陰陽相隔,不知幾多年矣,方於此時相合,王妃與大王該有一場曠世戀情。看到大王如此傷悲,蜀人皆慟,五丁奮勇,搬運土石三年,方才成冢。運土石之時,大王躬身力行,秉擔承土,又在摩天嶺頂修築望婦堠,登高眺遠,冢成,更作《隴歸》之辭,由大巫祝譜曲,每三日行相見之禮,久而久之,遂成慣例,大王也就以此作為朝禮了。”
“那國事呢?朝臣如何奏事?”
“除去征伐,開明朝並無國事。至於尋常事務,各地領主、有司、土司皆有處置,到殿下這裏,就算到頂了。眼前伐苴也好,御秦也罷,皆是舉國征戰。舉國征戰,就要動用五丁,而按照開明律法,就必須稟報大王,由大王親下御旨,否則,就是謀逆!莫說是老朽,即使殿下,也不敢擅專哪!”
顯然,擺在眼前的是一個無解之題:蜀國興兵,必須經由大王,而大王之心只在一個情字上!
眾皆默然。
陳軫閉目良久,心頭閃過一念,抬頭看向柏灌:“相傅大人,晚生有一事相問。”
“特使請講。”
“孔雀王妃可有畫像?”
“有。在大王宮裏,大王視之若寶,日夜相守。”
“是何人所畫?”
“宮中畫師。”
“是男是女?”
“給王妃畫像,自是女流。”
“在下能否見到那位畫師?”
相傅看向修魚,修魚不假思索,轉對柏青:“去,傳畫師來。”
俄頃,畫師趕到,陳軫直入主題:“請問畫師,孔雀王妃身體可有痣記?”
“是有一處胎記,只是”畫師猛地頓住,不自然地看向這幾個大男人。
“不可有瞞,”修魚厲聲說道,“無論什麼,全部講給這位先生!”
畫師遲疑一下,走到陳軫身邊,附耳悄語一番。
“甚好。”陳軫沉思一下,點頭,“能否憑藉記憶再畫一張?”
“這”畫師面現難色。
“此畫關係大王,關係殿下,關係相傅,關係八十萬蜀人,也關係你的身家性命。”
畫師看向修魚和柏灌,見二人盡皆點頭,放下心來,轉問陳軫:“大人是要畫幅一模一樣的嗎?”
“讓我想想。”陳軫眼珠子急轉一陣兒,吩咐她道,“畫一幅山澗水裏洗浴的像,就叫王妃出浴,要山水俱在,對了,加點霧氣,最好是朦朦朧朧,若隱若現,但那個痣記不可少。”又頓一下,“還有,王妃神情憂鬱,眼中淚出,腳脖子被一根粗鐵鏈拴着,鐵鏈嵌入一塊巨石深處。至於鳥花蟲魚,你自在加去,畫出個悲情即可。”
眾人無不愕然。
見畫師動也不動,仍在那裏僵站,陳軫問她:“能畫出不?”
畫師點頭:“畫像不難,只是”
“去吧,就照我講的畫,不得有誤。”
老相傅努下嘴,柏青叫出自己的夫人陪護畫師備料作畫去了。
畫師他們走後,柏灌、修魚、庄勝盡皆看向陳軫,不知他是何主意。
“殿下,相傅,”陳軫朝柏灌、修魚抱拳道,“明日晨起,煩請二位向大王引薦在下,就說女幾山仙人崆峒子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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