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一個人的夜晚
晚上十一點,何又冬老早就閉上了眼睛,她還毫無睡意。鄰床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大概因為傷口發作,疼得不斷地嗷嗷叫,他媽媽心疼地低聲安慰他,兩種聲音交替在一起叫人聽了頭疼不已。何又冬卻有本事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何又冬,何又冬你睡著了沒?」她的手在他閉着的眼皮上瞎晃。
他不耐煩地說:「我要睡了,別吵。」
她撇撇嘴想,虧馮雪還說他是什麼深入骨髓的溫柔,溫柔個毛線!他什麼時候給過她好臉色看了,這時她只能悲嘆同人不同命了。
何又冬見她突然安靜下來,不信她會真的聽他的話,怕有什麼貓膩,便偷偷睜開眼來瞄她。被杜思秋逮了個正着,她狡黠地咧開嘴笑:「我就知道你沒睡着,快陪我說說話,姐無聊死了。」
他打了個哈欠,心不在焉地敷衍道:「行行行,你說,我聽。」
「好啊,那你要聽什麼?」
「隨便,你愛說什麼說什麼。」
「姐不會講隨便!」她惱羞成怒,一個拳頭猛然落到他肩膀上。
何又冬哀嚎一聲,這下學聰明了,盡挑她喜歡的來說:「知道了知道了,嗯,你就講講你的京都吧,那裏有什麼好玩的,改天我去日本看看。」這狂妄的口氣,彷彿京都就坐落在他家隔壁的某條街上一樣。
「當然,好玩的地方有很多。」她搔搔腦袋醞釀了一下,一本正經地說:「假如有機會讓我去京都,我要去看洛東的清水舞台和南禪寺,去看洛北的詩仙堂,還有一定要去看洛西的嵐山,分兩個季節去兩次,春季看櫻花,冬季看紅葉,你知道嗎,我最喜歡櫻花了。還有還有,最後一定要嘗嘗那裏的日本酒和懷石料理。我爸最喜歡喝酒了,到時候給他帶兩瓶日本清酒回來,他肯定會高興壞的!」她一提到酒,總會想起她爸爸,想起她跟着他一起喝酒的日子。
她一口氣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何又冬好像根本沒有注意聽她的話,他閉着眼睛淡淡地說嗯,是嗎。然後好久都沒出聲。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杜思秋懷疑他已經睡着,並且開始做起美夢來了。
鄰床的小男孩突然停止了嗷叫,怯怯地插嘴道:「阿姨,我在聽啊,你講給我聽吧。」
「怎麼,你也喜歡京都嗎?」她欣喜地起身,從何又冬這裏奔到小男孩那邊去。
他眨巴着淚汪汪的眼睛答:「不,只要是日本的地方,我都喜歡。」
「好啊,那你不能叫我阿姨,你叫我姐姐,我就給你講日本的東西。」
小男孩乖乖地點頭。
何又冬還是緊閉雙眼沒有參與他們的談話,但是他的嘴角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微微地上揚了。
她俯下身子說:「你好,我叫杜思秋,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喜歡日本呢?」
「杜姐姐你好,我叫楊小柘,我喜歡日本,因為我爸爸在日本,我要多了解日本,以後才能去那裏找他。」他一字一句地說。
她默默地聽着,心裏生出一絲憐愛。她撕下一張白紙,在上面認真地寫下「楊小ジャ」的字樣,樂呵呵地說:「嘿嘿,楊小柘已經很像男子漢了呢,姐姐教你用日語念你的名字吧,來,跟着念啊,楊小ジャ。」
興許念得太快,楊小柘聽了好幾遍都學不會,淨髮出些變了調的音節。杜思秋被逗得忍俊不禁,連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出聲來,一時忘了自己傷口的疼痛。小男孩的媽媽從洗手間回來碰見他們嬉笑的一幕,頓時愕然不已,連連感謝杜思秋對她兒子的陪伴。
「媽媽,杜姐姐會講日語呢。」
「真的啊,杜小姐是學日語專業的嗎?」楊母對此頗感興趣。
「不是,我只是出於興趣,考了個n2。」
「那也挺厲害啦。我正尋思着給我家小柘找個日語老師呢,不知杜小姐有沒有興趣試試。」
杜思秋聽到這個感覺挺意外的,不過她這個標準上班族,白天要工作,晚上又有自己的私人安排,根本沒有多餘時間去兼職,只好委婉拒絕掉了。
第二天早上,杜思秋回家補覺,一直睡到下午三點才擠公交去醫院跟何母換班。她去的時候何母已經回家去了。
她在病房門口停住了腳步,看見何又冬的床邊站着一個女人,她遠遠地端詳着她的側面,那張面孔光滑平整得跟雕塑似的,她有褐色的乾淨利落的短髮,小麥色的皮膚,下巴尖尖地抵着茄紅色的毛衣領,嘴角有輕淺的笑容。杜思秋一眼便認出這個女人,她就是黃穎。何又冬的卧室里還掛着她的照片。
隔着門,她聽不見他們談話的內容,不過從何又冬炯炯有神的眼睛可以看出來,那應該是一場愉快的對話。她把頭探得近一些,黃穎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來看了她一眼。杜思秋頓時做賊心虛似的,腳不聽使喚地往回走。她額頭上汗津津的液體還沒來得及蒸發,心裏已經一陣頹然,她感覺自己算是白來一趟了。
這怪異的失落感一針見血地叩問着自己:杜思秋,你是不是喜歡上何又冬了?
然而,這聲音空靈得近乎詭異,很快就隱匿了蹤跡。假若真是這樣,她倒恨不得好好慶祝一番了。可是那種逃避婚姻家庭責任的意識仍然牢牢地盤踞在她的腦海中,喜歡了又怎樣,喜歡一個人是件很容易的事,她可以很隨便就喜歡一個人,但談到愛,那便太遙遠了。
醫院外頭的光線出乎意料的刺眼。她半眯着雙眼,靜靜地立在馬路邊的站台上,上一趟公交剛剛啟動離開。她想,下一趟離得那麼縹緲那麼遙遠,我,有必要再等下去嗎?
「恕我冒昧,你認識何又冬嗎,是不是他的女朋友?」黃穎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她的身後,她講話的聲音略帶沙啞,眼睛裏充滿了探尋的意思。
杜思秋望着她那張美麗的面孔良久,點頭說:「是啊。」她簡直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
她微笑着向她伸出右手:「你好,我是黃穎。」
杜思秋也微笑:「我是杜思秋。」她突然決定不走了,何又冬那大***,他那麼***,她是不是該大發慈悲拯救他一下。
於是匆匆告別了黃穎,自己往醫院的方向往回走。她不知情似地進病房去,臉上的笑容是真真切切的。可是此刻何又冬的目光定定地審視她:「你跟黃穎說你是我女朋友?」
她的笑容僵在半空。突然出不了聲。
「是,還是不是?」他又問了一遍,這一次聲音冷冰冰的。
她低下頭,一眼瞄見他剛收到的手機短訊:「你女朋友很漂亮。」發件人是黃穎。
她的腦袋瞬間發矇了,囁嚅着說:「嗯,是我,怎麼了。」
誰讓你這麼說的,你能不能不要老拿別人的事來開玩笑!」他的眉毛糾結成一團。
「我們本來就是啊。」
「什麼本來就是,你明明知道我們根本就是有名無實。我不希望你…你…」
他的話未說完,下一秒嘴唇卻突然被啄了一下,蜻蜓點水般的柔軟。他有些措手不及,瞪大雙眼看她。
「那現在呢,算不算有一點實了?」
他的臉竟然出現了可疑的紅暈:「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她懷疑自己真的是瘋了,心裏亂成一團,表面強作鎮定說:「我自認為在拯救一個執迷不悟的大笨蛋,你覺得呢。」
他冷笑:「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不要插手我的事。」
「那,就當我多管閑事吧。」她說完,也不等他接話,自己風一樣地走掉了。她在大街上暴走,不知過了多久,臉上和耳根上的熱度才漸漸褪去。心裏蹦出一句精闢的結論:女人的嫉妒心真可怕!
第二天,她如常去醫院照顧何又冬。
他一直緊盯着她不放,看得她心裏發毛。幸好何又熙過來了,轉移了何又冬的注意力,否則她真擔心他會向她索取精神損失費。
何又熙不知內情,一直對何又冬受傷的事深感內疚。現在在學校也不敢到處惹是生非了,來醫院也不跟他頂嘴了,老實像個小媳婦。杜思秋看着覺得好笑,不告訴她實情也好,省得她再胡鬧。不過這也並非長久之計,她那自暴自棄的思想還紮根在腦海里,問題就永遠存在。
午飯過後,何又冬豬一般地再次陷入昏睡狀態。杜思秋看着他那沉靜的睡容嘆息:「人家不知道,還以為你撞壞的是腦袋呢。」
病房裏開始有陽光悄悄溜進來,撫摸着窗檯那綠色盆栽碩大的葉片,杜思秋靠着牆角伸出手指,輕輕地舒展開來,雪白的羊毛衫和黑棉布裙漸漸有了溫度。植物的氣息被濃烈的酒精味覆蓋掉了,使人煩躁不安。何又熙立在她身旁,靜靜地望向窗外。
「想什麼呢?」杜思秋輕聲問。
「我在想,假如那天晚上我哥被撞出個半身不遂來,我是不是得愧疚一輩子。」
「別傻了,現在不是好好的嘛。」
「可是……總覺得對不起他,對不起我媽。其實我也不想在學校干那些壞事的,我也有喜歡的男孩子,不想這樣破壞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她捏緊拳頭說:「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啊,有時候一想到爸爸為了別的女人毀掉我們幸福的家,為了別的女人背叛了媽媽,還壞了哥哥的婚事,我就恨他,恨得……」她微喘一口氣,牙齒咬得緊緊的,後面的話好像心痛得講不下去。
杜思秋伸出手輕撫她的後背,靜靜的不知過了多久才說:「我也是啊,以前,我也恨我爸,恨他自作主張把我送給別人,恨他害我和媽媽姐姐分開那麼多年。」
「那現在呢,你還恨你爸爸嗎?」
她搖搖頭:「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我早就不恨他了。就像你熙熙,有一天你也會跟我一樣,原諒自己的父親。仇恨是割不斷血脈的。」
「可是他死不悔改的話……」
「就算這樣,也不該自暴自棄啊,假如有一天你們不計前嫌了,那你現在的行為算什麼呢,說不定你會發現這只是傷害你自己的愚蠢行為,甚至會傷害到所有愛你的人。」
「秋秋姐,我知道了。」何又熙伸手碰了碰窗台上的綠葉,陽光的溫度留存在手背上,她稚嫩的臉現出一個釋然的笑容。
杜思秋也笑了笑,轉身見到何又冬和楊小柘都饒有興趣地往她這個方向望過來。楊小柘十有八九又把她的話當成奇聞趣事來聽了,小孩子不懂事也就算了,何又冬呢,他的表情太複雜了,複雜得令人難以捉摸。談話的內容涉及到他家的私事,要他裝無所謂確實有些難度。
何又熙走後,她就假惺惺地給他削蘋果吃,一邊觀察臉色說話:「何又冬,我問你個問題成嗎?」
「嗯。」
「你對你爸的事有什麼感想?」按理說他對何父的恨應該比何又熙的更深才對。見他臉色稍變,她忙補一句:「我也就隨便問問,你不答也行。」
「不知道,大概有吧,只是當時忙着為別的事難過,等我緩過勁來,也就談不上什麼恨不恨的了。」
「是啊,時間能沖淡一切。」
在那個捉襟見肘的年代,她知道自己不該怪父親沒有能力交違反計劃生育的罰款,不該怪他沒有能力撫養這個五口之家。她恨的是,在家裏的三個小孩中,父親偏偏挑了她送給表姨養。追究到底,原來只是埋怨父親的不公平罷了。
她和表姨許素美同住的日子,其實有過很多快樂的回憶。年輕時的許素美曾經執意不肯結婚,於是正好收養了表姐家「多出來」的小女兒。單身的女子往往自由又瀟洒,東西南北隨處漂泊,杜思秋跟着她總有地方可以玩樂。
然而許素美身邊的男伴也走馬觀花似的換個沒完。她晚上經常跟情人出去約會,要麼去喝酒,要麼去跳舞,反正絕不會悶在家裏看電視。假如她哪一天夜裏提早回家了,那十有八九是跟她身邊的男人鬧掰了,回來就只有破口大罵或狠狠痛哭的份。跟許素美同住的那幾年,她的夜晚都只是她一個人的夜晚,她的身旁沒有任何人。
所以那天夜裏,她發高燒到渾身虛脫,都沒有人發現。找不到應急藥箱,也打不通電話。她害怕極了,不敢睡覺,深怕自己一閉上眼睛,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後來醫生說,假若許素美再晚一點送這孩子過來,她大概會被燒壞腦子。
幼小的杜思秋躺在床上,突然很想念她的母親。母親時常罵她,也時常偏心哥哥,但是從不讓她感到孤單。父親呢,她想,她不在家的這些日子,他會不會偶爾想起還有她這個小女兒的存在呢。
一直到了十五歲那年,哥哥杜柏霖遭遇意外溺水事故去世。家裏只剩下杜思儀一個孩子,父母這才賠着笑臉跟表姨協商,領了她回家。好似牲口,讓走就走,讓來就來。
是哥哥的離開,間接地幫助她重返這個家庭。因此,她常常對杜柏霖心懷莫名的虧欠。
所有那些晦澀的過去,在時間的長河裏逐漸被沖刷乾淨。但是她,還是免不了在黑夜裏行走,到處尋找媽媽。還是免不了在午夜夢回的時刻,突然翻身坐起來,盯着空蕩蕩的牆壁,發一會兒呆。
她在過去十幾年的歲月里,一直缺乏安全感。極其害怕人煙稀疏的時刻,極其害怕雨天,一下雨,便滿心的惶惑。
她的筆記本裏面載滿了對這一段往事的回憶。以前時常用消極的文字發泄對父親的不滿,也時常用單薄的文字開導自己:父親當時完全是身不由己的,怎麼能暗地裏怨恨他無情呢?
說完這些話,感覺自己心裏好受多了。也真的不責怪任何人了。。
可是那些「一個人的夜晚」,已經在她的內心深處生根發芽,並且蠻橫地擴張控制了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