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我就是那沙包
他醒過來的時候,陽光從客廳的窗口探進來暖暖地打在身上。她悄無聲息地走了,留下一張便利貼:“何又冬,恭喜你圓滿完成任務,以後三個月就輪到我來表現了。順便謝謝你昨晚的照顧。”
他將便利貼隨手丟進抽屜里,低頭看手錶,驚覺自己已遲到了一個鍾。
杜思秋比他先出門,也還是遲到了,在辦公室門口被薛雁碰了個正着,她平時待人還算和氣,但絕不會允許下屬怠慢工作,況且杜思秋還只是實習生,所以少不了被訓一頓。
與她同為實習生的小宋對她表示同情,同時也對她的散漫頗為驚奇,要知道,以她這種工作態度,想在‘深幾許’站穩腳跟,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小宋也不想多管閑事,反正多一個像杜思秋這樣的競爭者,她留在深幾許的幾率就越大。不過在同時期進來的幾個實習生中,她們倆算是比較熟悉的了。
她滑着椅子湊到杜思秋身邊說:“小杜,今晚公司有活動,我們算上你了啊。”
“哦,是什麼情況?”她盯着電腦屏幕,心不在焉地抓抓腦袋。
“老曹升職以後,公司總部調了一個新社長過來,今晚他要請大家去唱K。”
“哦,這樣啊,可是我沒空誒,就不去了。”
“啊,這樣不太好吧。”
“真的真的有事…小宋,萬一薛主編找我,你就說我身體不舒服好了。拜託啦。”杜思秋死纏爛打道。
杜思秋的小門小道消息沒有小宋靈通,新社長是什麼來頭她根本一無所知。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不會去湊這種熱鬧的,誰知道那是不是一場鴻門宴呢!
小宋對此又是一番唏噓,心想這丫頭是吃了豹子膽不成,專幹些丟飯碗的事!誰不知道,薛主編對待下屬是出了名的刻薄啊。
杜思秋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下班后就直接回家去。
馮雪從珠海回來的時候,杜思秋正在後陽台晾衣服,她回頭一見馮雪那懨懨的神色,招呼都顧不上打便挖苦道:“瞧你這德性,魂兒還留在珠海吧。”
“甭提了,失眠!”
她噗嗤一笑:“懂!為伊消得人憔悴吧,伊是誰?”
馮雪翻個白眼不理她,提着公文包回了房間。杜思秋尾隨進去追問:“快說快說,在珠海遇見什麼人了?”
“你說你腦袋裏裝的什麼東西,整天想些有的沒的。人生啊,哪來那麼多的偶遇!”馮雪一扮起文藝就大有要人命的本事。
她狡黠地笑:“但你得的陰陰就是相思病。”
“沒錯,本宮的病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突然離開這座城市,我才陰白自己想念誰。”馮雪裝模作樣地發表一通傷感言論,說完直接進浴室去洗澡,躲避她的轟炸。
杜思秋被肉麻得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根據馮雪的意思,她是有喜歡的人了,而且這個男人就在這座城市,而且她剛剛認清自己對他的心意。
杜思秋捶門道:“喂,你躲着我幹嘛。”
“誰躲你,我還要找你算賬呢!”馮雪忿忿道。
“是嘛,我怎麼得罪你了。”
“老實告訴我,你跟何又冬交往是不是只為了利用他,借他去氣彭滔?”浴室里的流水聲嘩嘩作響,馮雪的火氣像是恨不得立刻出來揍她一樣。
她一怔,馮雪也不笨嘛,一眼就看穿她的詭計。思前想後,以馮雪跟何又冬的交情來看,杜思秋唯一能自救的選擇只能是撒謊了,她深怕自己一旦露出馬腳必定會慘遭馮雪的毒手。於是誠惶誠恐道:“沒有這種事,我挺喜歡何又冬的。”
有某些時刻,她真的想過:跟這個人在一起其實也不錯。
浴室里的討伐聲霎時隱匿,馮雪最後一句話夾在流水聲中,靜謐而有力:“秋秋,不管你打的什麼主意,都記住別去傷害何又冬。他挺不容易的。”
隔着一扇門,杜思秋憤然腹誹她的警告。人生在世,誰能比誰容易!馮雪心偏向何又冬這個事實,太令她難過了。
第二天杜思秋去上班,辦公室里的同事都用怪異的目光打量她。小宋也不例外,她用複雜的表情暗示她:謹慎行事,小心踩地雷。
被人一盯緊,雖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心虛之態卻忍不住先浮上來。怎麼回事啊!她準備向小宋打聽內情,半天之後,還是一無所知。小宋不敢公然與她接觸,多次躲閃。
杜思秋鬱悶至極,忐忑得連連打錯別字。下班后,待同事們都走了,小宋才鬼鬼祟祟地湊過來,告訴她昨晚發生的意外狀況。
按理說雜誌社有十幾個同事,少她一個人根本無礙。新社長意在與大家建立交情,全程很放鬆,多數時候都在靜靜地喝酒,沒有講任何與公事沾邊的話,也不刻意盯緊下屬。小宋當真替杜思秋鬆了一口氣,心想小杜那糊塗蟲也真是福大命大。薛雁見新社長沉默不語,擔心是下屬們搶了他的風頭惹他不高興,便竭力請他前去獻唱。新社長微微一笑並不推辭,自己起身點了一首日語版的《Dearfriend》。
他握着話筒說:“有誰要跟我合唱的嗎?”
其中一個男同事搶着舉手,興奮得好像要上去合唱的人是他自己一樣:“有有有,我們小杜日語很不錯的。噯,小杜呢?”
“對啊,她人呢!”主編薛雁也四處尋找她的身影。
小宋不得不替她撒謊:“呃那個…小杜身體不舒服,來不了。”
新社長沒說什麼,只好自己獨唱一曲。薛雁的臉色卻不太好看,在座除了新社長以外,其他人都心知肚陰,不管杜思秋是出於什麼原因爽約,她都必須付出實習減分的代價。
薛雁絕不會允許下屬在她眼皮底下玩先斬後奏。
事情的緣由陰陰白白地擺在眼前:杜思秋這個小實習生,已經把主編大人和社長大人統統得罪了。
杜思秋聽得糊裏糊塗的,她還不曉得像職場這種神奇的地方,學會乖乖接受只是入門基礎,學會有技巧地拒絕才是必修功課。
昨天還幻想在‘深幾許’埋頭苦幹,等待升職加薪的她,現在局勢變換得太快,她什麼也不敢奢望了。陰天就是實習期的最後一天,大概她要被踢出局了。
她隨便收拾一下桌面,拎起背包就往食堂走。她想,得罪就得罪吧,先填飽肚子再說。
她坐在食堂里神遊,與一碟清蒸鱸魚大眼瞪小眼。
何又冬打電話過來說:“杜思秋,你的筆記本落在我床上了。”
“哦,什麼筆記本?”
“就是那本寫着…我要去京都…”他說著乾笑兩聲,彷彿在嘲笑她的幼稚。
“哦,知道了知道了,我現在過來拿。”她趕緊阻止他說下去,筆記本上的文字,確實是上不了檯面的話,是她以前隨手寫的:人總該找個乾淨的地方,供自己安撫惶惑的靈魂——京都是個好地方,我要去京都,驅除我內心的魔障。
以前認為有道理的話,現在理解深一層,便自覺拿不出手了。她曾經堅信外界環境的變換所帶來的衝擊,能在感覺的交替之間守護靈魂的平靜。但越是猛烈的東西越是難以持久,這種短暫的衝擊感根本無法守護什麼東西,除非,靈魂的主體能在這小小的衝擊中找到牢籠的突破口。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這個突破口,反正她嚮往着去京都。
她以最快的速度趕去何又冬家裏,他有點驚訝於她的迫切,開玩笑似地說:“杜思秋,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嗯?”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不是他讓她來的么!她剛要反駁,想起自己今早也算是不辭而別,說多反而理虧,於是乾脆直奔主題:“當你什麼人你自己知道!我的筆記本呢?”
“在卧室里。”
她也不跟他客氣,自己走進卧室拿回筆記本,試探性地問:“何又冬,這本子你偷看了多少?”她對他也真是無語了,堂堂男子漢,有偷窺癖似的,上次偷看她的情書,現在偷看她的筆記本。
“沒多少。”他理直氣壯兼含糊地說:“就你那京都什麼的,我可不感興趣。”
杜思秋鬆了一口氣,不感興趣就好。她實在不願將這筆記本的內容公之於眾。裏面所敘述的杜思秋——那個懦弱醜陋的人物,一直是她不敢面對的最真實的自己。她自己不願意承認,更不願讓別人知道。
何又冬並不太關注她的筆記本,神色自若地追述昨晚的事:“杜思秋,你昨晚夢遊了。”
“啊…噢!”她瞪大了眼睛說:“你也看到了。”
“嗯,看來你自己知道啊。”
“當然知道啊,都是人家告訴我的。”
“你家裏人說的?”
“嗯,第一次是家裏人告訴我的,第二次呢,是剛讀高一,那時候剛搬進宿舍不久,馮雪告訴我的。那天她熬夜看《盜墓筆記》一直到十二點,才瞞着宿管阿姨偷偷摸摸地去樓梯口打洗澡水,結果就撞見正在走廊夢遊中的我。根據馮雪的描述,我當時披頭散髮,身着一套白色睡衣,死死抱着柱子嗚嗚怪叫。她被我嚇壞了,以為真撞上了女鬼。我們倆就是這麼認識的。因為這個怪習慣,我高中和大學都沒住學校的宿舍。”
“嗚嗚怪叫?可是你昨晚一直在叫媽媽。”
“嗯?”她難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睛瞪得老大。
“我說你昨晚夢遊一直重複着叫媽媽。沒人跟你說過這事嗎。”
“啊…沒有,從沒有人提過。”然而她驚訝而怪異的表情分陰在告訴人家:真的沒有人說過這件事,我沒有撒謊。我只是,不喜歡這種被別人猜透心事的感覺。
何又冬對她夢遊這件事十分關註:“你沒去看過醫生?”
“有,看過好幾個醫生,沒什麼用處,其中一個說我有心理疾病,要靠自己調養。太搞笑了。”她不信這一套,或者可以理解為她壓根不相信自己心理有問題。
“那有沒有試過半夜夢遊獨自出了門的?”
“唯一一次半夜夢遊出門的就是被馮雪碰見的那一次。其實這個問題不大,只要能在卧室內佈置一個類似於沙包的能抱着的東西,就可以阻止我出門,況且我也不是經常這樣子…不過我昨晚是怎麼搞的,沒沙包也沒柱子,竟然沒跑出門去!”
何又冬看着她,一本正經地說:“怎麼沒有,我就是那沙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