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每個人都有故事
後來,杜思秋用電話和微信跟楊立聯繫過幾次,一開始談話的內容都圍繞他那部《c語言情書》來展開,後來混熟一些,也會天南地北地閑聊,她發現自己與他挺談得來。
除了聊些工作上的相關事宜,也偶爾問他台灣和香港的旖旎風光,誘人美食和好玩的本土風俗。
最後她尤其感興趣地追問這兩地的女性風格與內地的相比如何。
楊立很快回復一句:都很好。台灣美女比你甜,香港美女比你颯。
杜思秋哭笑不得道:「怎麼著,楊大作家,我就一無是處?」
「有的,你長得挺善良。」
「長得善良?實際上呢?」
「這個我就不說實話了,傷感情。」
楊立大概是塑造過太多冷酷男主人公的形象,走火入魔了,跟她說話永遠保持高冷的做派,很少帶語氣詞。
對此楊立堅決否認,說那就是他真實的樣子。
「你這人,太沒心沒肺了,想當初我是怎麼對你獻出我百分之百的熱心腸的,一轉頭,你就給我這麼個評價啊。」
「好漢不提當年勇,舊事莫要再重提!再說了,就你捐贈的那兩塊錢公交費,我可一點都不感激你。」
他就是這樣有恃無恐,任性得不可理喻的一個人。但是的確有令人不得不佩服的才華。尤其在認真看過他的作品之後,她意識到自己先前的評價太魯莽了,他並不是什麼小白臉或是什麼繡花枕頭。
所以第一次接下責編工作的杜思秋,總難免為此暗暗感到幾分慶幸。
原本只是個簽約編輯,托楊立的福,倒暫時性的榮升為責任編輯了。其中真是憂喜各一半。
自從被薛雁派去當楊立的責任編輯,杜思秋感覺自己瞬間老了好幾歲。
楊立是才華橫溢沒錯,是為深幾許雜誌贏得更多讀者這也沒錯,卻也是個嚴重的拖延症患者。
他永遠要在最後一刻才肯交稿,害得她整天跟老大媽似的沒完沒了地追在他後頭。
她想其實楊立挺能幹的,就是太任性。他年紀輕輕,人倒很會享樂,有一幫愛玩愛鬧的酒肉兄弟,大半夜泡酒吧是常有的事。彼此走得近了,他也慷慨帶她進他的圈子,認識他的朋友。酒吧,畫展,餐廳,度假村,馬場,不管什麼地方,都帶她玩一番。有一些她不喜歡的地方,竟也能夠心平氣和的試着去理解。
最初的時候,她坐在遠處靜靜地望着他跟朋友一起跳舞,抽煙喝酒,心裏很不是滋味。
她讀他的文字,素雅意味的痕迹很深,知道他骨子裏是厭惡這種形態的生活的,起碼絕對不會享受這樣在煙霧繚繞和紅男綠女中間穿梭。
她感到很疑惑,不知他到底在發泄些什麼。
楊立喝酒喝得很兇,喝多了言行就會比往常要粗魯,乍一看總錯覺是傷痕纍纍的可憐蟲。
回去的路上,杜思秋就兇巴巴地說她以後再也不跟他來這裏了,簡直就是在演繹純潔少女墮落記。
他哈哈大笑,說好,你不喜歡以後就不來這裏。
隔天他居然謝絕了朋友們的邀請,帶她去他一個叔叔的馬場騎馬。那位陳叔叔是他父親的老友。
杜思秋第一次去就見到了陳叔叔的女兒陳牧,風一樣清爽的女孩子,頭上一頂軍綠色鴨舌帽,底下一雙若隱若現的黑眼睛。
她笑起來給人一種特別乾淨的感覺。楊立見到她,毫不客氣地拽她的馬尾,讓她把馬牽出來。
陳牧拿眼睛斜睨他:「當我阿四啊,自己去。」
楊立有點無奈,朝杜思秋擠擠眼,自個兒進棚里去了。杜思秋幸災樂禍地笑,先前可從沒見過他這麼慫過。
以前沒想過有一天會騎馬的。她只在讀幼兒園的年紀見過園長自家養的兩匹馬,棕色,人上馬背,霎時威風凜凜。
現在她坐在前面,楊立在後面幫忙穩住她的身體,三隻手緊緊拽住韁繩,他一邊教些細節,一邊予以動作示範。
馬兒很快奔騰起來。臉龐微風掠過處,******的,潑灑出張揚的快樂。
她的笑聲在顛簸中雀躍地顫動。一轉頭,見到柵欄外的陳牧正遠遠地望着他們,帶着和氣的微笑。
她突然有種預感,那個夜夜買醉的楊立,他所有的消沉,很可能都是為了這個女孩吧。每個人的過去如果用文字記錄下來,誰的故事不是一本書呢。
楊立這樣坦蕩的交心是很令她感動的,偶爾覺得很奇怪,她和何又冬不知不覺已相識,交往過一段時間了,到頭來總覺迷惘,好像對他的生活還是一無所知。
雖然也有過擁抱親吻一類的親密接觸,卻總有一種看不透他的感覺。
他最近大概也很忙吧,公司年底有很多業務要清算,所以前些天她給他打過幾次電話,都沒人接。
她的時間漸漸都花在工作上,花在楊立身上,忙得一塌糊塗,玩得不亦樂乎,很多時候甚至忘記了何又冬的存在。
直到某天傍晚,何又冬主動打電話給她。這個回撥的電話,來得似乎有些遲了。
但他一點覺悟也沒有,彷彿那是十分尋常的事。這樣好像變成了一種習慣,他總得忙完了自己的,偶爾閑下來才會想起該給她回個電話。
「小秋,我買了你喜歡的大紅袍,現在有空過來我家裏嗎。」
她也不跟他計較,說行,那你等着我,準備好點心。
他說早做好了,有她最愛吃的桂花糕和糯米茲。好像一早算準她會去。
她一進門就問:「要是我今天不來呢,你的點心怎麼辦,吃得完?」
「你不來我明天再做唄。」他一隻手拿起茶盅沖茶,大紅袍濃郁渾厚的香味溢滿整個屋子。
「要是我明天後天大後天永遠都不來呢。」突然有點無理取鬧的意味。
他的目光閃爍一下:「這怎麼可能,再說我只會做這兩道點心啊,別的人不見得願意賞臉。」
怎麼就不可能?
她欣然坐下,捧起一杯來喝。何又冬平時很少喝茶,這會也學着她的樣子,捧着茶杯,慢慢啜飲三分之一的量。清苦的液體在舌尖化開,最後留下一絲甘甜,他卻皺着眉頭說:「真苦。」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哧,這是兩回事好不好。」
她翻個白眼笑:「最近在忙些什麼。」
「沒什麼,還是公司那點事。老總說年末要裁人,都不敢掉以輕心。」他懶懶地靠着沙發。
「你也有怕的時候。」
「可不是,怕得很。我家老太太一直盼着住大房子呢,眼巴巴地指望我,我怎麼好意思失業。」他笑:「有幾個老人整天嚷着要住新房的,就她老人家愛折騰。」
「哈,不然你以為兒子都是白養的么。」
「是是是,我欠下的債我自己還。」他假裝誠懇地拱手彎腰。
「那最後裁掉多少人,彭滔被炒了沒。」她這麼說純屬過過嘴癮罷了。
「彭滔?他飯碗是保住了,可是老婆跑了。」
她口裏的糯米茲一把噎住喉嚨,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誒?」
「姚雲笛跟他離婚了。」
「什麼啊,這演的又是那一出?」
何又冬搖頭:「聽說是感情不和。反正姚雲笛前些天已經回了法國。」
是這樣么?杜思秋簡直難以置信,腦海里浮現她們在杭州的第一次接觸,她在訪談中提起彭滔時眼睛裏所盛滿的甜蜜神采,那分明就是愛情的產物啊。
才那麼幾個月時間,已經物是人非了。
轉眼間,茶几上的點心被一掃而空,她終於吃飽。
她散漫地倚着沙發,眼睛四處打量他的房子,第一次認真觀察他的房子。屋裏空間不大,一房一廳的樣子。東西很少,客廳茶几上連一套像樣的茶具都沒有,只擺着三兩個青花圖案的陶瓷杯和簡陋的茶壺。一眼即可判斷他是那種不常請朋友來家裏坐的人。咦,等等。她的目光悠悠地落在通道的末端,那裏還有一個房間。「那是書房吧。」
「不錯,你還挺會蒙。」
她不服氣地反駁道:「不不不,本姑娘這麼說是有依據的。」
「嗯,您請講。」
「其一,那個房間窗口的方向恰恰向陽,光線條件最好,自然要物盡其用。其二,你昨晚睡客廳了,說明你家只有一個卧室,連客房都沒有。」
「不愧是握筆杆子的,觀察力就是比一般人敏銳。」
她在他的帶領下,參觀他的書房。裏面只有一套紅木書桌,椅子,以及一個約莫兩米高的書架,上面擺滿了嚴格分類的書籍。杜思秋定在書架前,眼睛簡直忙不過來,從經管類書籍跳到英國文學作品再到日本小說再到中國文學作品。一直瀏覽到書架最頂層,突然發現一套木心的文學作品文集。
她下意識地發出驚喜的慨嘆:「呀,木心的書!」
「你喜歡木心?」
「是,他的文風很有特色。」
他點頭表示贊同:「我想他大概是個質樸又睿智的人,筆觸令人過目不忘。」
實際上,杜思秋至今還未真正拜讀過木心的作品。最初並不知曉他這個人。那陣子在大學語文課堂上聽老師高度讚揚陳丹青,於是跟風似的讀了《紐約瑣記》。陳丹青三番五次提及其恩師的過人才華,她這才知道有木心這個人。聽聞木心的作品向來曲高和寡,備受爭議。唯有眼前這部《溫莎墓園日記》是「平易近人」的。
她指着那本書說:「這一本借我吧。」她在學生時代曾碰巧從同班同學那裏看過這本書,大概那時忙於外出兼職沒閑工夫吧,只匆匆翻了最前面的序言和裏面的第一篇短文,《美國喜劇》。而後再也沒繼續看下去。
然而時隔兩三年,她卻對木心那段童年去看戲的描寫記憶猶新:「散戲,眾人嗡嗡然推背接踵而出寺門,年紀輕的跨圮牆跳斷垣格外便捷,霎時滿街身影笑語像是還有什麼事情好做,像是一個方向走的,卻越走越岔漸漸寥落。」
多麼像我們的人生路。聚來聚去,也總有散場的時候,也總有在某個路口揮手說再見的時刻。很多路,都不得不自己一個人走。
何又冬十分不講情面,毫不猶豫地拒絕她:「我從不借別人書,容易弄髒。」
「咱倆都到這份上了,你怎麼好意思說我是別人呢。」她的意思是說她都做他女朋友了,兩人雖是清清白白,也算交情不淺啊。
「行了,拿去吧。你為了區區一本書還真是什麼話都敢講。」
「我這是為了文化英勇獻身,懂不?」
「哧,女孩子家也不曉得長點心眼。」他叮囑她的樣子儼然千年老古董,「你看你昨晚要是不小心讓其他男人帶走,今天就貞潔不保了。」
「那你幹嘛不做這其他男人中的一員,我有那麼差勁嗎?」。
「我?呵呵。」驀然想起那個偷偷親吻她的夜晚,想起那晚月光下花一樣的女孩兒,他的嘴角不禁現出一抹淺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