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筆墨
他登基后的第五天,我終於見到了他——他在宣室處理政務,令我過去伺候筆墨。
我也不知道這筆墨有什麼好伺候的,就是沒事兒找事兒,張口就想說不去,我孑然一身無欲無求,從來就不怕他,南國也等不到我一個弱女子去拯救,是以這些年來,我成了他所有妃嬪中唯一敢忤逆他的人。
轉念一想,也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不如過去探探口風,便隨便挽了頭髮跟着他派過來的公公去了。
我身邊的大丫頭桃宜看我這邋遢模樣,恨鐵不成鋼,追着出來將一朵粉色的絹花插在我發間。我知道,她是希望我能獲得宋琅的寵愛,在這深宮中好有個依傍,可是她哪裏知道,我與宋琅直十年前成親起,就是相看兩生厭,我厭煩他的深沉城府,明明精明得像只猴,偏偏偽裝成豬,他厭煩我的頤指氣使,不解風情……
他喜歡溫柔的,也喜歡騷浪的,唯獨不喜歡我這樣的。
他若是愛我,十年前我們尚且年少的時候,就該有一絲柔情,待到現在人老珠黃,不是更不可能?桃宜實在是想太多。
況且,我是南朝不要的公主,除了這條命,沒有什麼拿捏在他手裏,我沒有必要奢求他的寵愛。
至於這條命,能賴活着就活着,他奪了去也沒什麼大不了,還省去我日後看到我那不爭氣的四哥將江山拱手讓人而感到心煩。不如先去地下,跟父皇母后還有大哥哥團聚。
宣室殿裏靜悄悄的,熏的是宋琅最愛的杜衡香,“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我一直不明白,這個滿腹只有權謀算計的人,怎麼會鍾情這麼富有詩意的燃香。
從南方到北地,從東宮到未央宮,他的寢殿,一直燃的杜衡香。陳公公把我送到殿內便退下了,留下我和宋琅大眼瞪小眼——確切地說,是我瞪着他,他低頭拿着御筆批着奏摺,並沒有看我。
我們就這樣僵持了半柱香的功夫,還是我先敗下陣來,論耐力我總是不如他。我在他案桌對面的蒲團上坐下,拿起一隻筆在手裏轉了起來,權當自己在伺候聖上筆墨了。“喂,你到底怎麼想的呀?”我問他。
他又批了一張拍馬屁的奏摺,才抬頭看向我:“什麼怎麼想的?”
“你留着我幹什麼?我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你利用嗎?”
“有啊。”他眨了眨眼睛。
“什麼?”我心裏一咯噔,唯恐有什麼把柄是他想到而我沒有想到的,然而我想了一圈,實在想不到。
他笑了笑,“你我少年夫妻,成親十載,尚無一兒半女,這不得等貴妃給朕誕下子嗣?”
“我呸!”我啐他一臉,想到五年前那個夭折的孩子,心裏是一陣摧枯拉朽的痛,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能嬉皮笑臉地提到孩子這個事情,“我就是給一個鄉野村夫生孩子,也不會給你生!”
“為什麼!?”他抹了一把臉上我吐的口水,神色惘然,仿若受了莫大的冤屈。
“如果生了……”這個有越國血脈的孩子,在這北齊皇宮中,能有立足之地?我這個來自越國的貴妃,又如何護得住他?
“如果生了兒子,朕是要立他為太子的。”他接過我的話,“有生之年,朕定要踏平南越,一統天下。然而南北割裂已有百年之久,若想江山穩固,一個有着南越血脈的儲君,那是再好不過了……”
這次我不想啐他了,我直接用毛筆沾了墨水,甩了他一臉黑墨點子。
看着他這張俊臉髒了,我的心裏暢快無比,卻還是忍不住出言嘲諷:“剛才我都看到摺子了,北邊戎狄來犯,那些蠻族可比越人難纏得多,只怕陛下自顧不暇,再難侵吞我大越城池。這一統天下之夢,也要等上好些年了。”
什麼孩子,什麼儲君,他就是哄我。如今他腹背受敵,北有狄族虎視眈眈,一屠就是一座城,南邊的越國,雖然內政混亂,一年不如一年,但我父皇勤政多年的底子還在,而且是魚米之鄉,資源富足,難保不會反撲。他留着我,恐怕也是想着與我大越議和,暫時休戰,他好有充足的時間,抵禦外族。
他被我甩了一臉墨汁,自是憤恨無比,連名帶姓地叫我名字,吼我:“楚!蘭!枝!你的腦袋還想不想要了?”
自從八年前我隨他回了他的北齊,他就原形畢露,時常用這個話嚇唬我。不過那時候我只是個十七歲的小丫頭,經歷了父皇駕崩,兄長被害,庶兄奪位,一恍神,從越國鮮花着錦的嘉南長公主,變成了北齊不尷不尬的太子妃,一路顛沛流離到了齊國,遠離故土,身邊就只有他這麼一個熟悉的人,他還動不動就要砍了我的腦袋,我那時候只有十七歲,怎麼可能不害怕不過八年過去了,他變成了不苟言笑的齊帝,我也成長了不少,況且我也不怕死,又怎麼可能還被他這句話嚇破膽。
我把脖子橫着伸了過去,沖他嚷:“你砍啊!你倒是砍呀!誰不砍誰是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