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8
腦內的接收到的衛星通訊播報着卡洛斯競選本區總督成功的消息。
“卡洛斯總督宣誓任職后,即將替換原本的安全部長和冶安所大部分高層。對於他撤換掉跟隨他多年的老部下的原因,不少媒體猜測是和卡洛斯總督前段時間險些遇刺有關……”
貧民窟的通訊信號非常糟糕。
雖然大部分的城鎮早就更新換代到不會對信息傳輸產生任何損失,而且信息延遲接近於零的通訊方式,在貧民窟的蟲洞接近底層的位置,還是容易有短時間的信息延遲。
男人站在蟲洞的頂端,安安靜靜地收聽着最新的資訊,遠遠眺望着城鎮中心最高的建築。
他身穿着幾乎遮住他周身的深紅色斗篷,兜帽拉起來罩在頭上。在刺眼的陽光下,
帽沿的布料在他的臉上投下淺淺的陰影,只能見到他高高的鼻樑,以及線條流暢,骨骼明顯的堅毅的下巴。
“……接下來為您播報衛星城的新聞。在靠近ENA-79區城鎮周圍的衛星城,於早晨7:00點當地時間,冶安所巡邏隊發現了一具紅髮的無名女屍。女屍的牙齒以及指紋等可以辨別身份的部位均已受到嚴重損壞,在DNA數據庫也無法找到對應的信息。歡迎各位居民提供線索,幫助……”
男人原本放鬆地垂下的手指微微動了動,手指朝手心握了握,關閉了新聞。
這座蟲穴大約有數百米的高度,面朝城鎮的一側密密麻麻的全是孔洞,住滿了普通居民。
蟲穴面對輻射區的背面有條人跡罕至的小道,由於周遭的輻射太強無人居住的緣故小道未經維修,既陡峭表面又平滑,幾乎是靠人力無法攀登的。
風吹着他的斗篷,男人單手按着斗篷的邊緣,轉身朝蟲穴的背面走去。
他速度緩慢地降低自己的重心,雙腿呈鈍角分開,蹲立在小道的入口。
從這個角度望下去,蟲穴背面的這塊區域幾乎和地面的水平線垂直——心臟稍微弱些,或者恐高的人光是這麼往下看幾眼或許都會嚇出滿身冷汗來。
男人的動作引起他罩在身上的斗篷在腿邊的位置掀起個角來,露出腳上穿着的金屬底子的軟皮靴子。
他見周圍沒什麼人注意自己,倒也不再刻意地按着兜帽了,放下雙手來保持平衡。
帽子被高處的獵獵的風吹下,露出斗篷下男人的臉。
和略顯得老氣的打扮不同,斗篷里的人實際上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有着一張非常年輕的臉,與其說是男人,更合適的形容或許應該是少年。
長長的銀色頭髮在陽光的照射下顏色越發淺了,和他近乎白化病似的皮膚對比度極低,頭髮的邊緣和他白皙到變態的額角沒有很明顯的分割。那張近乎完全對稱的臉上有雙令人過目難忘的紫色眼睛,瞳孔和瞳仁的分別也不是很分明,只是深紫色的眼仁在靠近眼球中部的位置顏色深了些而已。
相貌奇特的少年有雙尖尖長長的耳朵——耳廓很大,有點像遠古的書里所描寫的精靈的耳朵那樣。
他深吸了口氣。
蟲穴對面的巢穴里,莫里斯一家最小的女孩探出頭來往外看。
雖然很久沒看到那個容貌出眾的少年了,但女孩每每習慣性地向外看時,小小的心臟還是會“撲通撲通”地加速跳起來。
女孩並沒有看到那個她期待的身影,卻看見了無比奇異的景象。
穿着紅色斗篷,銀色頭髮的人影,順着對面蟲穴背面極為陡峭,滑不溜足,幾乎和地面垂直的土丘,以極高的速度衝刺下來。
那人的動作非常輕盈,行雲流水般優美的動作,如同荒原上的舞者……抑或是她曾在家裏古老的電視機上看到的紅色的年輕的角羚。
她正想叫哥哥過來看,揉了揉眼睛,剛剛看見的那個紅袍白髮的怪人卻早已消失在空氣里,彷彿只是盛夏灼熱而令人煩躁的空氣里,少女無比短暫的一個白日夢那樣。
蓮蓬頭的水嘩啦啦地流淌着。
在這個物資貧瘠,就連安全的飲用水都相當珍貴的區域,位於蟲洞的底部,屋子的主人卻絲毫不在意地哼着不着調的歌悠閑地淋浴。
銀色的頭髮濕透了緊貼着身體,沐浴液乳白色的泡沫順着水流逐漸變得稀疏,爭先恐後地隨着漩渦進入排水系統。
屋主長長的,大大的耳朵突然向某個方向轉了轉。
細微的,赤足踩在他的木地板上的聲音傳來,大約距離他的浴室幾米遠的距離。
他繼續警覺地豎著耳朵監聽,不着調的歌聲繼續着,並且因為微小的異狀而有中斷的跡象。沐浴的少年繼續唱着歌,血紅色的眼睛卻透過水簾牢牢地盯着浴簾外逐漸浮現的,模糊的黑影。
鹿向牆面上放置沐浴用品的凸起伸出手,推了推上方的瓷磚。瓷磚后製作極為精良的機關緩慢地打開,翻轉,露出鑲嵌在瓷磚背面的銀色的獵刀。
鹿把刀豎起來,藏到手臂后。
來人的攻擊也就發生在幾秒之間。
而鹿的攻勢更快。
來人只覺得自己的腰腹間收到極大的衝擊力,少年破開浴簾而出,依靠整個身體的重量把不速之客直接撞到在地——腦部收到極大撞擊后嗡嗡作響,眼前彷彿黑霧圍繞,鹿那雙紫色眼睛突出重圍,冷漠地俯視着他。
來人的下頜也被少年揮刀時上來就順手一肘,嘴裏全是血腥味兒——破碎的牙齒在滿嘴的血里像是破碎的杯碟瓷片似的,摩擦着口腔。
由於創傷太過突然,鹿的攻擊速度太快,各種劇烈的疼痛都延遲了些,等到此時才紛紛到來。
鹿的左膝蓋跪在來人腹部最柔軟的位置,鋒利的獵刀離他的咽喉不到一厘米。
少年對力度的控制非常精準,他沒打算直接殺死入侵者,但也沒打算讓他有任何反擊的機會。
在浴室破碎的地磚中心躺着的,是個看上去和鹿年齡相仿的孩子:
破舊的衣服勉強遮得住大部分軀幹,乾瘦到皮肉剛剛包得住骨架子——髒兮兮的臉上,一雙眼白髮黃的褐色眼睛。
受到重創后入侵者劇烈地咳嗽着,依舊沒有求饒的意思,還是瞄準鹿的臉啐了口。
看清來者的樣貌,鹿輕蔑地乾笑幾聲,站起身,扯下乾淨的毛巾擦掉臉上的血水。
貧窮的轄區犯罪率極高。
當普通人被環境逼急了,而沒有改善生活的正常出路的時候,很多人都會選擇類似的“捷徑”。
而這樣試圖入室搶劫的貧民,相較於鹿的威脅性接近於零。
他的房子裏那些機關和武器,也都並不是為了這些小偷小摸的貧民準備的。
“……自己出去買點東西吃,”鹿從自己剛脫下來的衣服里掏出幾個零錢,丟在他身上。
“十秒鐘,不從我眼前消失的話,就把你的器官切下來去賣錢。”
躺在地上的小偷撿起錢,掙扎着起身,骯髒麻木的臉上並無任何感激的神色,也並沒有對死亡的恐懼。他一瘸一拐地拖着受到重創的身體,穿過過度乾淨到甚至有些空洞的客廳,在灰色的地板上留下星星點點的血跡,翻出破碎的窗戶,消失在鹿的視野里。
鹿站在一片狼籍的浴室中,隔着被他割掉的半張浴簾,踩着碎掉的瓷磚走到浴室巨大的鏡子前。
和他年輕乾淨,甚至有些雌雄莫辨的臉不同,他健壯的身體上遍佈着深深淺淺,新新舊舊的傷痕。
鹿那雙長長的,類似傳說中的精靈耳在監聽到入侵者的遠離後放松下來。
【請修好我的窗戶和更新安全系統。】
鹿對「管家」說。
雖然知道對方算不上真正的人造生命,鹿依舊習慣於用“請”和“謝謝”這樣的禮貌的字眼。
剛剛新聞里說什麼來着?
卡洛斯總督宣誓任職,立刻撤掉原安全部長——
看來那位果然還是料事如神,那麼小的一個“驚喜”,就讓那位看似堅不可摧的卡洛斯總督開始疑神疑鬼了。
卡洛斯那位紅髮情人,在他“遇刺”之後很快就被發現作為“無名女屍”橫屍兩個轄區之間的灰色地帶。鹿在冶安官插手之前仔細檢查了那具屍體,確定了不僅臉部和指紋被銷毀得乾乾淨淨,牙齒也全都拔掉了,防止法醫根據牙科記錄查到她的身份。
基於對於居民數據的私隱的保護,但凡沒有任何犯罪記錄的人在系統內都只留下了牙科記錄,臉部和指紋這樣的基礎信息——
卡洛斯的影子們這麼處理他這箇舊情人,恐怕也都差清楚了她是清清白白沒有案底的,即使被發現了也不會給未來留下什麼隱患。
此人狡詐且生性謹慎,城府極深,要想抓着他的尾巴還真的只能得這麼步步為營才可以。
鹿感慨着那人料事如神,神情冷漠地踩着碎玻璃,拿起洗好的新衣服套上。
泳池的水溫剛剛好。
這是第三十圈,來回50米,游完就可以上岸準備洗澡回家了。
十六號默默地想着。
今天本來她沒想來游泳的,這段時間臨近考試,壓力太大,但想了想還是來了——昨天晚上剛好熬夜看完論文,才動幾下肺泡就很明顯的有些不支,很快就感到疲倦和酸軟了。
她繼續強撐着又拍了幾水,在水底睜開眼睛環視早已看厭了的泳池池壁。
年輕的女孩彷彿成了條被封閉在魚缸里的金魚,或者是只被困在樹脂里掙扎着無法離開的昆蟲。
碧藍的游泳池池水,水下逆光看上去,能看見水面上奇異的波光,泳池上的標記彷彿是個巨大的黑色十字架,平時天天看着倒沒什麼,但今天莫名的覺得看起來略有點瘮人。
她安慰着自己那不過是自己身體欠恙導致的,又遊了幾下。
你看,現在不就沒什麼了嗎?
她刻意強迫自己再次低下頭,在水下睜開眼。
除了圍繞着自己的口鼻,控制之下吐氣產生的氣泡,周遭的水一如既往的靜謐。
左右的景象也無非是碧藍的泳池水,偶爾的水流波動也都只是旁邊泳道的游泳者在破浪而前。
水流在泳者的滑動和拍擊下隆隆的水聲如同暗夜裏遠處傳來的驚雷。
往前,是她看膩了的泳池的標記。
看吧,真的就只是自己的精神壓力太大而且太疲憊了而已嘛,十六號安慰着自己。
往下……
她瞬間忘記了自己的鼻腔還在水下,驚恐地吸了口氣,吸進大口的泳池池水。
一張極為對稱,甚至有點失真的人臉,在離自己一米的水下,懸浮着看着她——
慌亂中她以為是某個無聊的游泳者故意潛水在下面嚇人,但那張蒼白的臉周圍卻並沒有因為呼吸產生的大量氣泡。
毫無預兆的,那種稱得上接近完美因此顯得有些詭秘的臉上,似乎是對她露出了個微笑。
薄薄的嘴唇逐漸裂開,弧度延伸到嘴角。
猝不及防地,上下唇拉開,一直拉到耳根的位置——那張嘴咧開的位置,露出兩排極為尖利,且參差不齊的獠牙。
十六號幾乎抑制不住地尖叫起來,緊張之下她彷彿忘記了自己還在水下,大腦下意識地渴求更大量的氧氣。
充滿消毒液味道的泳池池水湧入她的呼吸道和肺部。
求生的意志讓她立刻抬起頭浮出水面,雙手抓着最近的劃分泳道的浮漂,大口大口地吸着氣,試圖止住自己的咳嗽。
那是幻覺吧?
少女驚魂未定地自我安慰着,試圖止住自己因為吸入池水產生的劇烈咳嗽。
那個詭異的笑容,以及那兩排鱷魚似的牙齒卻似乎還在眼前。
“快起來啊!”
救生員的聲音似乎從遠處飄來。
“大家快起來!!”
碧藍的泳池裏,小塊的紅色漸漸散開。。
腿部的位置傳來極強的痛感,身子被巨大的力量拽着往下沉。十六號咳嗽着,強迫着自己把肺部地水咳出來。她奮力掙扎着,繼續抓緊浮漂,幾乎把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手臂粗的浮漂上了。
恐懼到極致,十六號卻突然冷靜下來了——她不合時宜地想起,那張臉似乎她在哪裏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