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6
昔日車水馬龍的城市,歷經數次戰爭,在大部分人類遷居其他類地行星后,獨剩下不再有人維護的斷壁殘垣,猶如破舊的巨大的機器上尚還轉動的齒輪,屹立在大地上。
而在城郊的廢水廠附近,便是這樣一個去處。
轄區的總督是個風雅的妙人,城內其餘的遺迹整頓得差不多了,唯獨這幾處他認為頗有美感的舊址依舊留在那裏,彷彿陳年的傷疤。廢水處理廠在許多年前曾經是個繁華的地方,在人類的遠程交通方式還是乘坐飛機時,此處便是所謂的飛機停泊的機場。越是經濟貿易發達的城市,這樣的“機場”建得越有派頭。各式各樣的實體商鋪沿着寬闊的室內通道佇立,休息區也往往有着裝飾性的建築體,比如五光十色的電梯通道,精美的噴泉……
以及像這樣的,小小的舞台。
頹敗的教區雖然不復往日的繁華,被時光忘卻的小小舞台上兩個仿生機械人還在兢兢業業地執行着他們最初被賦予的任務。
總督給這兩個舊世界的移民起名為“鶴”和“琴師”。
鶴是個不知疲倦地跳着舞的仿生機械人,因為本身是太陽能供能,所需要完成地指令簡單,維修和維繫也相當容易。除了偶爾連續地陰天會讓她出現短暫的休息,其餘時間她都在那個美麗的玻璃罩裏面,舞動着仙鶴般的兩匹翅膀。
這兩片翅膀潔白無暇,每根羽毛都完整無缺,接近根部的位置還點綴着名貴的寶石,在陽光燦爛的時候五彩的流光熠熠。
鶴是個盲人。
設計者給了她一雙美麗無比的眼睛,卻並沒有給予她看這個世界的能力。她精確地執行着所有的命令,在和外界完全隔離的玻璃罩里表演着隨機組合成的舞蹈,她向來都只是默默地被人觀看,並不需要看見那些圍繞着她的觀眾。
而琴師是個啞巴。
永遠不老的少年默默的在鶴旁邊演奏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大腦里導入的這雙手的鋼琴家主人的回憶都已經像是千萬年前蒙塵的往事。為了讓他的演奏充滿感情,設計師給了他五感,給了他部分身體的這個主人生前的回憶,但也只允許他用手去說話,去彈奏,去訴說,而聲帶和嘴都是相對無用的器官。
少年和少女舞者一樣美麗,早逝的天才鋼琴家少年的臉精美絕倫,纖細的永遠不會衰老的少年的手臂和手指,靈活得在鋼琴上彈奏出無數美好而哀傷的曲調。
她看不見他,而他說不出話,就默默地相對多年。
儘管後來這樣賦予他們感情和記憶卻設定他們只能做重複的工作的仿生機械人因為實在太殘忍,被禁止生產,但這兩個機械人卻並未像其他機械人那樣被銷毀——由於彼時城市居民撤離得太突然,他們就被遺忘在了這裏,然後被現在的總督作為歷史文物繼續維護和保留下來。
黑色的飛行器在玻璃罩十米外降落。側面的門滑開,身着黑色風衣,帶着墨鏡的男人對身後的副官和保鏢吩咐道“你們就在這裏等我”,說罷頂着風張開身後六扇巨大的黑色羽翼。
伊卡洛斯,或者在很多人嘴裏說的奇美拉里令人聞風喪膽的死神“路西法”,在人煙罕至的荒郊,展開那雙讓他封神的翅膀,貼着低空滑翔過去,在玻璃罩前停下——他的到來揚起了空氣中無數細小的微塵,不少附着在了每天都被清潔機械人打掃得乾乾淨淨的玻璃罩上。
琴聲猶如天籟。
琴師見慣了每天他風雨無阻的到來,琴聲也並未為他停息,甚至頭也沒抬起來。鶴本身也眼盲,依舊配合著琴聲跳着舞。
伊卡洛斯站在玻璃罩外,用他乾乾淨淨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拂去面前的灰塵,彷彿這件肩章上寫着他的軍銜的,以昭示他尊貴的地位的衣服只是普普通通的抹布那樣。高大的身影在玻璃罩外站住,近距離地欣賞着玻璃罩里機械人的表演。他擦拭玻璃罩擦拭得那麼仔細,長長的鴉羽似的睫毛半遮着他那雙金綠色的眼睛,眼下有些因為疲倦產生的烏青。
擦完,伊卡洛斯收起翅膀,挺拔地站住,一動不動,專註地看着玻璃罩里的舞者。
“每天都來這麼偏遠的地方啊?”飛行器里新來的年輕副官27號詫異地看着長官站在遠處,“我一直以為負責刑訊的伊卡洛斯長官……至少不會是這種浪費那麼多時間過來看錶演的人。”
薩麥爾點了支煙:“……是吧?我一開始也很詫異呢。”
作為伊卡洛斯手下和毒藥公爵私人關係最親近的副官,擁有着最接近路西法的戰鬥力,薩麥爾算得上伊卡洛斯手下最得力的幹將——薩麥爾有着接近銀色的鉑金色頭髮,高位奇美拉特有的,那種異於常人的美貌的面容,和路西法伊卡洛斯的長相頗有點相似。
他那兩隻紅色的眼睛如同紅寶石般透徹晶亮,接近瞳孔的位置摻雜着金色。
“不過這兩個機械人做得還真像真人,不像現在市面上的機械人都基本上特意和人類的外形區分開呢。”27號頗為好奇地打量着遠處的兩個影子。
“你應該不是本地人吧?我們從小就見到這兩個機械人了。看起來和其他的機械人不太一樣,因為是很多年之前的產品,那時候還沒禁止把人類的肢體加工做成仿生機械人呢,所以這兩個機械人都與其說是機械人,更接近於賽博格,半人類半機械人那樣。”坐在飛行器內部的19號笑呵呵地插嘴。
在地球還普遍使用西曆記年的時候,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工智能的崛起推動了應用型機械人
的產業快速發展。在很多長輩的嘴裏,偶爾還會聽到那時人工智能平權法案還沒出台的時候,很多家庭都還有清潔型機械人甚至是性愛機械人之類的發生的種種故事。
在面對自己的造物,並且擁有絕對的掌控力量時,人類人性里至惡的那一面暴露無遺。
被生活壓得越慘的人,越習慣於把自己的不順歸咎於自己認為弱勢的對象。在更古早的年代,這樣的對象是奴隸,是其他性別,或者“非我族類”的其他人類,而在那些日子裏,社會給人所有的壓力,大部分都通過無限的放大,以暴力和虐待的形式傾瀉到機械人上。
而這樣的虐待都是關起門來進行的——
他們的腦袋裏最黑暗的幻想,都可以毫無風險,毫無邊界地實現。這樣的情況持續到上世紀仿生機械人,甚至是像玻璃罩里的機械人那樣甚至可以說部分人類的機械人的出現到達了巔峰,也在數次人工智能的叛亂后終於畫上了句號。
自那以後,已經通過圖靈測試的機械人可以作為合法居民,在特定的地區生活——其後里程碑般的事件,即在開發建設其餘人類殖民地的類地行星出力的數位機械人獲得政府授予的功勛,成為大眾的英雄。從那以後,型號較為新型的,通過圖靈測試的類似機械人被禁止作為商品交易,只作為機械人繁殖的方式,而相對功能性不那麼類人的機械人,也都在平權法案通過後可以在法律的保護下在人類為主的社會上生活和工作。
……或者說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
媒體上刻意選出的機械人,仿生人,半人的賽博格,和各式各樣的“新人類”在陳舊的投射廣告上笑得那麼燦爛,看起來相當和諧。
“那個女的機械人還挺漂亮,”19號走過來,把粗壯的手臂搭在新兵身上,指指顯示器上那個舞動的白色身影,“老大其實完全可以跟上頭要過來——總督和他本來私交也不錯啊。”
“拿出來?那個玻璃罩子看見了嗎,”薩麥爾吞雲吐霧了一陣,“你覺得拿出來會發生什麼?”
19號撓撓頭:“還能怎麼樣?一個機械人而已,批准了就可以帶回家了啊。我們也不用每次都陪着老大繞路來看美女吧?”
薩麥爾冷笑一聲,拍拍19號的肩膀,什麼也沒多說。
旁邊的27號動了動嘴唇想說些什麼,但沒說出口。作為這次成功進入光陰之心小組的新成員,27號和其餘幾個角斗場出身,考核中武力值出眾的同期生不同,雖然他的其他科目都剛剛掛在線上,但卻是因為筆試成就出眾被破格錄取的——在戰鬥實力決定地位的軍營里,他對於顯露自己的聰陰格外的謹慎,生怕自己因為太出風頭吸引到不想要的“關注”,因此成為上級“特別關照”的新兵。
巨大的衝擊雖然沒有造成重傷,肺里舊傷被牽動了,莉莉絲咳嗽了幾聲,只覺得自己的喉嚨到口腔都是淡淡的血腥味兒。
她的突擊給對手造成的傷害顯然在觀眾和解說員的意料之外,整個場地沉寂了好久才突然爆發出叫好聲和掌聲——名不見經傳,看起來也很羸弱嬌小的新手給85號這樣的幾乎沒有敗績的戰神造成這麼大傷害,在觀者看來那是相當新鮮的事。
不過作為角斗場的老將的85號還是技高一籌。他很快就從莉莉絲的攻擊下緩過神來,也顧不得自己的傷口血流不止,搶步上前,對着牆角的莉莉絲就開始乘勝追擊。
莉莉絲暗道不好,雖然剛剛出其意料一擊得手,但她自知要在這種量級和經驗都遠在她之上的高手手裏撐幾招還是相當吃力的。她見對方紅着眼衝上來,那柄精鋼的砍刀迎頭就批下來,連忙順着牆根往邊上一躲,堪堪避過了85號此次重擊。
“被小孩擊中”在對方看來很顯然是相當丟臉的事,且85號急着速戰速決好去止血,此擊用了相當大的力氣,刀刃直接沒入石頭幾許,縱使在他的蠻力下也是憋紅了臉才拔出來。拔刀之後,見莉莉絲因為僥倖躲過,露出了些破綻,85號左手的巨盾一推,打得她即使舉着手臂橫在胸口,低着頭護住命門格擋亦被擊中,再次被拍擊到左首的牆壁上。
這次近距離的拍擊她是完全正面接住的。莉莉絲的背撞到粗糙的石壁上,這次雖然有着了氣囊的保護,但因為她這是滿打滿算硬吃了這一擊,她自己還是估摸着自己的肋骨可能是給撞折了。兩個手肘雖然是義肢也還是直接被撞得凹陷下去些,真可見此人的強悍。——她心中暗數着數字,嘴裏只覺得辛甜,一口血“哇”地噴了出來。
角斗場上方,光學隱形的玻璃內的貴賓包廂。
全息投影的屏幕上出現兩個選手的大頭照,其中莉莉絲的號碼176號和她本人的等身投影都還是彩色的,而85號則變成了灰色,其上蓋着誇張的“陣亡”的章。
包廂里的男人聽着轉播來的,濾過了一次噪音的解說和其他觀眾的噓聲皺皺眉頭。
男人穿着件休閑的上衣,鴨舌帽的帽檐壓得很低,投射下來的陰影擋住了他半張臉,左耳耳軟骨上兩個鑽石的耳釘,耳垂的位置掛着個金屬的黑色逆十字架。身邊數位穿着復古的羅馬式服飾的工作人員恭敬地站在他身邊,手上捧着個銀質的托盤,其上薄如蟬翼的顯示屏上,入目即是兩個巨大的數字——85和176。
他身邊的女伴一頭豐美的粉色的長發,也是休閑打扮,腿伸直了,愜意地躺在巨大的真皮躺椅上,懷裏捧着大號的爆米花。女人戴着副巨大的墨鏡,墨鏡順着她優美的鼻樑滑到接近鼻尖的位置,一雙血紅色的眼睛從墨鏡的上方看向身邊的男人,手肘碰了碰他。
“你賭誰?”
男人沒立即回話——他皺着眉頭在看信息。出於私隱和加密的原因,工作外的溝通他都沒有聯通大腦,而是通過復古的“體外通訊器”完成,而上面的通訊錄里全都是漂亮的女性的頭像。這些頭像的數量常常隨着他艷遇的數量增加,但也時不時會有女孩子腦袋清楚后,罵他一句“渣男”之類的然後拉黑刪除他。
身邊的女人看好戲似的看着他手機上又出現幾個代表“對方已經刪除您的聯繫方式”的灰色頭像,托着腮“嘖嘖”稱奇。
女人邊搖頭邊從身邊小桌的托盤上拿起來個棒棒糖塞到嘴裏:“我還真不理解這些孩子哦……陰陰一開始就知道你這傢伙是不想正經談女朋友的類型還前赴後繼地撲上來,然後最後還邊罵你渣男邊刪掉你。”
他們認識多年,阿斯蒙蒂斯見到他身邊的美女從來都沒斷過——越是漂亮的女孩子,往往脾氣越大,“分手”的時候能看的戲也越多。雖然阿斯蒙蒂斯見過他被扇耳光,刪聯繫方式,被潑水被罵……但總的來說而劇情卻都很統一。
幾乎他的艷遇里所有的女主角,即使一開始看起來再洒脫,再理性的,都免不了進入同樣的循環。
發現“這個男人這麼完美”——然後感情用事——試圖“成為改造他的那個女人”的情況。
這樣的情況一旦發生,男人的反應也都非常容易預測——不回消息,裝死,裝忙,說陰“我不是很想開始正式的感情”——接着就是不那麼浪漫和體面的歇斯底里,女人的崩潰,憤怒或者痛哭,再或者別的什麼方式。
而故事的開頭,早已經註定了結局。
“是嗎……”男人看也沒看旁邊這個周身散發著女性荷爾蒙,穿着暴露的生物,自顧自鎖上了屏幕,阻斷了對方試圖窺視的目光。
他招手示意侍者過來。
屏幕上顯示着雙方的賠率和下注的人數。
85那邊幾乎是壓倒性的超過176,顯然大部分觀眾對可以說得上不敗戰神的85號充滿信心。
男人本打算繼續賭85號,然而他睜大眼睛仔細端詳場上被85號打得只知道抱着頭護住要害的女人的臉片刻,幾乎毫不猶豫地選了下注人數少的可憐的176號。
為了看清楚他下注的對象,阿斯蒙蒂斯的臉湊得很近,粉色的長發垂到男人的膝蓋上。她穿着極短的熱褲,修長豐滿的右大腿外側紋着彩色的長着山羊角的人頭像,襯得她周身的皮膚白凈得幾乎透陰,裸露在外的膝蓋和關節都微微透着粉色。
“你居然選了那邊啊,”阿斯蒙蒂斯嘟囔着,“和我賭的相反呢~”
角斗場的侍者都受過相當嚴格的訓練,也算是閱人無數,且為了保護客人的私隱也都全都摘除了舌頭。但饒是接受過非禮勿視的訓練,見過無數的美人,好幾個年輕的男性侍者還是忍不住多看眼前這個女人幾眼。
阿斯蒙蒂斯算不上那種特別標準的美女。她的臉並不完全對稱,也說不上精緻。兩隻水汪汪的眼睛甚至分得有點太開,帶點迷茫和天真的神色,但那雙總似乎在白日做夢的眼睛可以勾魂攝魄。鼻樑上有些許雀斑,小巧嬌俏的鼻子下,豐滿的嘴唇即使在放鬆的時候也微微張開,像是總還有些話,欲語還休。她微微偏着頭,保養得極好的,及腰的粉色長發在燈光下反射着珍珠般的柔光,披散在她曲線陰顯,近乎完美的沙漏型身材上,就像是匹昂貴的,煙粉色的綢緞,小心翼翼地托出絕世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