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 吳晨上山來

第一百六十六 吳晨上山來

皇都外五十里地,皇家佛廟。

從那一日登山算起,年輕讀書人和黑衣老和尚已經在佛廟裏居住有三天時間。這幾日裏,老和尚還是照舊的日上三更起,在佛廟裏打掃不知積攢多少年的枯枝敗葉,年輕讀書人則是拿起抹布將一處涼亭打掃乾淨,隨後走向那自從西北玄家登基后,就已經被封存至今的佛廟藏經閣。

站在落滿灰塵的藏經閣前,抬眼望去就能看到閣樓頂端。

這並不算什麼高聳入雲的樓閣。

但就是京城中不算豪門都能修建起的樓閣中,卻是走出了足足有六座活佛之多。

年輕讀書人感慨一嘆,隨後推開門,不由被裏頭的景象吃了一驚,外頭的殘破不堪似乎並沒有映射到裏頭,這個藏經閣,好似每年都有被人打掃一番,乾淨明亮,從中拿起一本佛經,年輕讀書人不敢久待,轉身而去。

黑衣老和尚掃地,看似年輕的儒家人抱着佛經。

就這樣又過了三日,待佛經半本入肚,兩鬢星霜的年輕人終於忍不住出聲詢問老和尚到底要在佛廟裏待上多久。黑衣老和尚只是微微一笑,也不過多言語,只是在一旁默默的掃着前些年留下的落葉,至於那至今還沒見到真身的佛廟大殿,黑衣老和尚衣服敬而遠之的模樣,年輕讀書人也好出聲說些什麼。

就這樣又過了三日。

這天清晨。

黎明破曉。

一個身穿華麗衣裳的富家翁不知何時登上了這座前朝佛廟。

好像是在吳憂剛剛出生時候,吳晨在陽城外山的那座佛寺說了一句俗人怕果,菩薩怕因。吳晨面對白衣中年和尚也說過心境跌落,就如草籽茁壯生於大山石縫,如圓鏡破開一絲裂隙,愈演愈烈,再想破鏡重圓,難上加難。吳晨說的兩句話,皆是成讖。

走在已經被人打掃乾淨,似乎是早就預料到他會前來一般,吳晨環視佛廟一周,收回視線,不去看那還在默默掃地的黑衣老和尚,只是走向一旁同樣註釋自己的年輕讀書人。他認識此人,同在涼州稱霸,陵城的護身符又怎會不曉得,只是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在陵城這位亞聖卻是沒與吳憂真正動手,好像是有意站在吳家這邊,這讓吳晨多少有些驚喜。

薛澤放下手中的書籍,平靜一笑,要說如今江湖裏有真正能讓他認真對待的,吳晨毫不猶豫的擺在第一位。

吳晨緩緩的走向薛澤,兩人目不轉睛,看似平常的友人相會,其實在四目中已經打了一場驚天大戰。

江河萬里,看久了本就是一副枯燥乏味的景象,可在江湖人眼中更是異常的滿眼荒涼,觸目驚心,真是名副其實的天翻地覆,方圓三十里,撕裂出無數道大小不一的溝壑,天空無雲而響雷,吳晨一身富家衣裳淡然無論,取而代之的是曾經行走江湖的那一身黑衣,迎着雷霆之音,終於來到一條深不見底寬達二十丈的鴻溝邊緣,那邊站着一位年輕的儒士,負手而立,兩鬢霜白,風流奪魁。

正是亞聖薛澤。

這位曾憂國憂民讀書半輩子一朝成亞聖的讀書人朗聲笑道:“沒想到你會來。”

吳晨聳了聳肩膀,似乎並沒打算與薛澤在此處糾纏,只是伸出手輕描淡寫的隔空一滑,這片天地瞬間崩潰,碎成無數碎片。兩人都回到現實,薛澤臉上笑意不減,嘴上讚歎一句好快的劍,吳晨只是一笑置之,找了塊乾淨地坐了下來。兩人同時看向在佛廟裏掃地的黑衣老和尚,亞聖先開了口:“京城玄大當家那邊能放你出來?”

吳晨點了點頭。

薛澤嘆息一聲,輕笑道:“終究還是讓了一步,不過也難怪,畢竟玄大當家還要考慮眼前這個黑衣老禿驢,顏面雖然不多,但多少還要給一點。”

吳晨笑了一下,靠在身後的柱子上,也不管其灰塵是否會沾在衣裳上,平靜道:“現在的不作聲只不過是在等一個馬腳,等一個可以將涼州這個心頭大患徹底解決的機會罷了。”

讀書年輕人沒說什麼,往裏屋走去,回來時候,多了兩壺酒。

吳晨微笑道:“有備而來。”

薛澤平靜道:“黑衣老禿驢出來時候說,此行有貴重之客,問了也不多,現在看來,你確實算是貴客中的貴客。”

吳晨伸手接過酒壺,打開蓋子,一股熟悉的酒香飄出,雙眸不禁一亮,是吳家的酒,沒有客氣的豪飲一口,熟悉的口感入喉,不由滿足感嘆,這些日子在京城可是把他憋壞了,雖說京城不缺好酒,只不過與吳家獨特的手法比起來,還是差了些許味道。

薛澤對吳晨的舉動習以為常,笑了笑,“怎麼,在京城委屈壞了?玄大當家不至於連一口酒都不讓你喝吧?我可聽說你在京城的壯舉了,嘖嘖,在大當家的眼皮下殺人,還是那麼多小宗師高手,這換作我啊,都得心疼一下。現在江湖動蕩,年輕一輩尚且不能當家做主,老的一輩基本不問世事,有的也只是遊歷江湖,一時間讓他們再找高手填充,如何能辦到。”

吳晨又喝了一口酒,心中清楚薛澤是在打趣意思,不過兩人都明白,這一步走的沒什麼問題,不然那日若不出手,玄大當家的試探的底線便會肆無忌憚,到時候吳憂面對的還會是如此簡單的幾百鐵騎?

薛澤坐了下來,同樣開了酒壺,喝了一口,稱讚一聲吳家好酒,隨後又是一笑,緩緩說道:“你那個兒子我見過了,心思城府都像你,至於那個陵城的小皇子,他啊,稍遜一籌,不過自古守成之主,大多如此,要不然怎麼活到最後。既是玄家試圖先養蟒后屠龍,那你我也不好順着他的意思,陵城皇子這一枚棋子,但也不是不可以捨棄,就看你們吳家如何應對了,沒有當年那場截殺,給吳憂練劍十年,一舉飛升大宗師,年不過及冠的大宗師,這等非凡氣運,京城那邊不會雷霆出手我都不信。你家夫人深謀遠慮,看似截斷吳家退路,實則是在積攢本錢,只不過這就要考慮到你的心境,但是萬一,吳家主一時間衝動,尤其是在自己身死之後你能不能忍住不拔劍,京城那邊也得有后招,因為涼州的氣運也必須壓制,只要好在你忍住了,玄家也就沒有繼續待下去的理由。你家夫人心裏始終還是有曾經的王朝影子,心底仍是很念相互的香火情,當年段玉清以一人之力留下姬家最後一縷香火,玄家人也沒有趕盡殺絕,就是這個道理。只要一方沒有老死,就絕不過那條底線,翻天,這種事情,無關對錯,人活一口氣,沒有這口貫徹一生一世的,休想有大成就。我薛澤自然也不例外。吳晨,要是沒有你夫人那封書信,咱們今日還能坐着說話?”

吳晨笑着點了點頭,只是笑得比哭還難看就是了。

薛澤也是毫不客氣的與他碰了一酒壺,此刻沒有一點讀書人該有的架子。

薛澤笑問道:“我也經歷過情人流逝的場面,清楚你那時候的心情,若是真換成是我,或許並不會因為一封書信而選擇隱忍如此之久。不過好在,你那兒子沒有辜負你的期盼,卧薪嘗膽十年,差點在書房裏讀出一個聖人來。”

吳晨毫不猶豫點了點頭,自豪一笑。

薛澤也不覺得奇怪,望向身邊這條被黑衣老和尚掃清楚的佛家道路,輕聲感慨道:“實不相瞞,吳家是不是早就在吳憂出生時候,就不準備讓他徹底走上劍道,而是走三教合一的天道?”

吳晨淡淡一笑,喝了口酒,含糊不清道:“也許吧,不過我的意願卻是讓他走劍道。”

薛澤驚訝地哦了一聲,有些好奇地笑問道:“你家夫人就這麼看好你那兒子,真就有可能走出千年只出現在書籍上的方法?”

吳晨雙手搭在膝蓋上,平淡道:“三教真言,都出自然。或許在很早之前本就是一教。”

薛澤搖頭道:“非也,雖說有野史記載,不過就算是師出同門,現如今三教發展規矩,想要憑藉現在的書籍記載合一,下場只會是下一個黃有德。”

吳晨苦澀一笑道:“這條路,不是夫人和我商量結果。”

薛澤雙眸一驚,忍不住哈哈大笑幾聲,黑衣老和尚依舊兩耳不聞,他也不在意,笑道:“看來胃口大的不止是你,你那兒子見之於你如出一轍,不過難怪,能做到如此高調出行涼州,甚至想將涼州氣運徹底攬在自己身上的小子,怎會是簡單人物。”

吳晨由衷笑道:“也不看看是誰的兒子,不過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起初聽見這個建議,我也是嚇了一跳,不過也沒有出手制止,這小子的心性我是了解的,原本以為他在書房頂多呆上一年時間,等戾氣消磨沒了,就出來了。結果反倒是我這個當爹的不了解兒子,待了十年,差點入了儒。”

薛澤眼神欣然,不過手上一指輕彈在酒壺上,發出一聲清脆,道:“入儒也不錯,或許成新的呂青衣。”

吳晨點頭道:“確實,呂青衣的道是追尋遠古大道,如此成就並不意外,只不過這等氣運世間不會再出第二個,現在呂青衣早就過了古稀年紀,不過對於聖人修為來觀,只不過還在壯年,除非將他震殺,不然世間難出呂青衣。”

薛澤洒然一笑,並未否認,“我不希望他能成第二個呂青衣,但我希望讓呂青衣去死,因為讀書人想在如今世道出頭,就只能是火中取栗,亂中獲利。棋局越亂越好,一個你所在的涼州,還遠遠不夠。”

吳晨嘖嘖道:“怕了你們讀書人。”

薛澤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吳晨,有一句話我還是要提醒你,在其位謀其政,你當鎮涼王和做吳家家主是截然不同的立場,這之前你隱忍十年,次次以江湖化險為夷,但以後仍是要正奇並用才行。就好像這場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截殺,說到底許多事情,不光是玄大當家,大玄王朝深藏不露的太子和藺如那些老狐精怪們也都心知肚明,只是在玄承熙在老宰相的授意下,這些年走得更多是瘋癲道路,看似無害斷送好牌,實則只有如此,才有玄承熙如今的政權穩固,你可不要辜負了吳家甚至是整個涼州的期望。玄家之所以還能忍你吳家,只不過現在內憂外患的厲害,如今的京城之行無非是吳家爭奪頭彩還是京城打壓涼州氣焰,都是講究一個先天之利,還不及傷其根本,只不過再過個十來年,等玄承熙真正登基上位,或者勢力滔天,那涼州可就危了。”

吳晨起身,微微作揖致敬,“心誠領教。”

薛澤輕輕揮袖疊放在膝蓋上,“說實話,以前我不喜歡你這個人,冷酷而薄情,如今親眼見過一些事情,反而有幾分看好了。又在吳家小子身上看到原本江湖的血性,這點很好,我也很欣賞,只不過欣賞歸欣賞,該有的教訓我也是給了,今日你來,不是找我算賬的吧?”

吳晨笑道:“此行本就是讓他漲點教訓,先生教導的恰到好處。”

薛澤愣了一下,忍不住搖搖頭,輕聲讚歎道:“吳家人果然天生的厚臉皮。”

黑衣老和尚動作停頓一下,竟是會心笑了一笑。

吳晨自言自語道:“如今清明已過,西北風來,東南多雨。”

薛澤啞然,隨即笑道:“對啊,是時候回家收衣服了。”

吳晨喝了口自家釀的酒,玩笑道:“是啊,忘了你是個怕媳婦的讀書人,你此行出來,想來沒被你媳婦數落吧?”

薛澤起身拂去塵土,“什麼媳婦不媳婦的,少用你涼州的話語,尊稱一聲夫人。”

吳晨同樣哈哈一笑,並不因為是在佛廟前就拘束的厲害。

黑衣老和尚掃地的手終於停了下來。

薛澤站在原地。

一股從西北的風吹過三人一角,不知從哪裏落下一片新綠。

遠在數百里地外的蜀州突然打了個響雷。

烏雲密佈。

家家戶戶都喊着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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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腰系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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