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西尤倫堡的絡腮鬍子(一)
“新佩節快樂!女士們、先生們!歡迎來到銜尾蛇公園!”
一個異常響亮的開場白,這女人的聲音有種碾碎寂靜的力量,穿進耳膜時,甚至震醒了孩童時埋進心裏的願望。
那裝滿雜音的大罐子才剛剛封口,又在幾秒之後的現在被一記撼雷從中間劈開,傾瀉而出的歡呼聲與口哨聲鑄成磅礴的音浪,卷着滔天之勢襲向每個人的耳旁。
而懸在空中的小紅球音響堅持的十分勉強,周圍的掌聲與狂嘯就像強盜一樣,把重要的信息全都劫在了半路,景陽還能聽清主持詞純粹是因為運氣好離得夠近。
“又到了每年一度最值得歡慶的日子,我是今天的主持人喬美依琳!今晚,我們將一起度過一段難忘的時光。當然,首先要感謝綠椰莊園的大力贊助,讓我們的胃與心都能得到滿足!”
她把手伸向前方,示意大家看過去,貼着公園的外牆,綠椰莊園的販售車每隔三十米就有一台。
贊助商掏了錢自然要打密集攻勢,今晚沒錢買零食也許能被原諒,但沒找到買的地兒那絕對是撒謊。
“而在正式的節目開始之前,讓我們歡迎銀門區副區長黃泰倫先生給我們帶來今天的開幕陳詞。”
副區長在一堆人的簇擁和引領之下從帳篷里走到了舞台中央,他揮手向全場的遊客們致意,之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開始演講。
“晚上好,我親愛的家人們!海水帶走了很多人的家鄉,送來海嘯和風暴潮的滋擾。你們當中有人親歷過,有人沒有,但不論你屬於哪種,今天我們都站在這裏,緊密相擁且分享彼此對未來的憧憬……”
台下又傳來一陣掌聲,不過景陽卻沒有那麼多感同身受,房子被水淹這種事,他僅在下水道堵塞的時候感受過。而冗長的開幕陳詞就比迷藥效果還好,聽的人昏昏欲睡,彷彿是為了將文化水平太次的遊客提前趕跑。
“……正所謂‘我們的來歷各有不同,我們的聯合不分貴賤’,我可以驕傲的說,平約集合區沒有重蹈竹筒街酒吧事件的覆轍!我們貫徹了絕對的平等,銀門區不允許任何人被稱為漂流黨,在這裏只有尊重,你們都是潮驅移民!今晚盡情收穫快樂吧!謝謝你們!”
副區長鞠了個躬,就鑽回了簇擁着之中,喬美依琳回到台上,繼續做着她的本職工作。
“謝謝黃泰倫先生的開幕陳詞!那麼接下來,今晚的第一份禮物就要來了,請和我一起倒數,10、9……”
公園裏開始了最基礎的數學啟蒙課,在全場遊客的配合下,喬美依琳背後那張紅色的大帷幕變成了金色,彷彿火焰已被今晚的歸鳥叼去,只在幕布上留下歷練后的真諦。
六根巨大的柱子從幕後探出了頭,左右兩邊各有三根,依次降低,猶如一個扁平帶弧的金字塔,伴隨着幾聲驚呼,帷幕終於在數到“1”的那秒隨風褪下。
緊接着,巨大的號角聲驀的響起,格外渾厚且激昂,撞破了這個熱浪滾滾的傍晚,帶來的極致清爽遠勝吞下整包薄荷糖,路易甚至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等號角聲漸平,一股靈性的黑色從柱子底端冒頭,它繞柱奔跑,盤旋而上,彷彿一隻幼豹在追逐生命樹的樹梢,眼看就要撞上柱頂但它毫不減速,最後四腳騰空衝上了雲霄。
在空中,它猶如炮彈被風雨遮蔽了火光,也猶如雨燕抖擻着纖細的翅膀,那速度實在太快,快的所有的觀眾只看清了一件事——兩團黑霧撞上還略泛微光的黃昏,瞬間把蒼穹染成了徹底墨色。
它們是今晚的背景,為了不讓殘存的夕陽奪去煙花的主場。而此刻短暫的安靜,似乎正是蓬勃前的蓄勢待發。
突然,沒有任何預警,一股勢不可擋的橙色拔地而起,在柱面上轉了兩圈衝上天空,撞上織好的夜景,如同捧捧流沙重重的拋進了深海。
這橙色在天上炸出詭異的浪花,翻卷着往外延伸。景陽感覺臉上濕漉漉的,抬手一摸,這禮花帶來的細雨中居然還夾帶着橘子的淡香。
這第一發只是先鋒,接下來的十幾分鐘,銜尾蛇公園的上空就沒有平靜過。
在半空中懸滿燈籠的七角禮花,送來清涼油氣息的茱萸炮仗……本來還因為被迫當保姆而略顯疲態的景陽,輕易就成了這炫彩的俘虜。
當螺旋爆蛋升空並炸出一張璀璨的人臉后,路易似乎還想起了某個動畫場景,大喊着‘墨魚超人’激動不已,這也是景陽第一次聽到他用通用語發出聲音。
三段吟唱煙花把一首童謠拼湊完整之後,終於迎來了最後一發多彩禮花,一個巨大的三色拼圖在夜空中懸停了許久,而脖子僵住的遊客們也終於開始活動着麻痹的雙腳。
喬美依琳盛讚了剛才的開場秀,煽動所有人把掌聲送給頤洲禮花。一位個子不高的中年男子從第一排的嘉賓席上站了起來,作為全球知名禮花品牌的掌舵人,他轉過身去接受全場的致意。而景陽則尷尬的環顧四周,希望嘉賓區的成功人士們別注意到他們兩個格格不入的存在。
而下一個登場的舞蹈團名字怪異,他們叫做顛倒者,臉上還塗著特別的印記。那印記猶如猶如兩個白色倒鉤,一上一下咬合在一起。
先上台的是鼓手們,給出節奏一重一輕,而舞者們化作蜂鳥,隨鼓點一秒數下踩踏又彈起,他們輕叩,他們拍擊,他們用雙腳製造懸疑,鐵掌與檯面飽含默契,十幾個人的踢踏聲聽上去整齊如一。
景陽出神的看了半天,才不得不承認——眼睛不如人家腳快。而充沛的視覺體驗也鼓舞了運動神經,他忍不住偷偷模仿着,不過就和周圍如痴如醉的遊客一樣,只要一低頭,就會發現自己的動作看起來更像是大腿抽筋。
不過台上的燈光突然全暗,就在大家為這戛然而止感到惋惜時,探照燈把特寫給到了舞台邊緣。
原來此刻並非結束只是開始,一對領舞才正要登場。女舞者婀娜如魚,紫到發黑的眼影透着邪魅的漂亮,而另一個與眾不同,則是貨真價實的鐵皮先生。
它完全不去偽裝,每一個關節都在訴說著自己非人的身份。那鋼鐵之軀壯碩有力,上面還佈滿了韻味十足的紋身,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能發現詭異和誘惑力充分交融。
之前的主舞們全都淪為伴舞,場地中間被空了出來。這兩‘人’走到了聚光燈下,之前傳統的配樂忽然間變得靈異又難以捉摸。
景陽深吸了一口氣,眼前正上映着他從未見過的表演。
一場腳不沾地的舞蹈!
那機器舞者倒立着,用雙手拍打出踢踏的節奏,它和自己的搭檔後背緊貼,如鐘錶般定軸旋轉,交替面向舞台下方。
一個伸出左腿另一個就用右臂去承接,一個彎腰向前另一個如蠍子後仰般補上空間,金雞獨立一定伴隨着單臂撐起,過頂擊掌也肯定有腳尖在最高點交相輝映。
台下的觀看者已經瘋狂,而表演者卻從未輕瞟彼此一眼,這是主和影的訴說,沒有那個動作不是光柱下的雙重協作,每個聳肩與屈膝都無愧於精妙的配合,根本不需要眼神交流帶來額外的褻瀆。
公園裏的吶喊聲築起一堵不講道理的牆,不想被這聲浪推倒就只能加入其中。路易嗓子都快喊啞了,等景陽注意到時,趕忙把差點跑上舞台的他抓回到座位旁。
不過小傢伙還是不願意老實觀賞,扭着脖子向後觀望,擺出一副隨時想溜的架勢。景陽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原來是一個穿着綠椰莊園的制服的年輕小夥子,現在正操縱着販售台往這邊走來。
路易抬起頭來,滿臉都是渴望,景陽知道那是什麼意思,用劇烈搖頭表明自己的態度,但連着幾個來回,經不住可憐巴巴的眼神,最終還是無奈的點了點頭。
這男孩咧嘴一笑總有他哥哥那種賊溜溜的味道,衝到販售台前,把海苔酥和杏仁餅攥在手上,還有一大包棉花糖,和兩個仿真肉雞肉卷。
“夠了,夠了!”雖然身處一場狂歡,但景陽卻感覺像被鞭子抽打般似的渾身肉疼。
不情願的付了錢之後,他看到販售台右側的飲料區,才猛然感到一陣口渴,只是台上的表演太過精彩,讓他忽略了細胞們逐漸乾癟的求救聲。
“再來一瓶葡萄汁,要加冰的。”
只是綠椰莊園的工作人員剛把冰鎮葡萄汁放在檯子邊緣,就有人更快的下手了。
“等一下,這是我……”
路易的動作嫻熟且自然,沒有任何不好意思,景陽話都沒說完,他就已經打開蓋子罐下了一大口。而且因為語言溝通不便,甚至沒有道謝,只是滿意的舔舔嘴唇。
景陽愣了一下,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那便是杜蘭德家的兄弟兩相似點真是多到難以形容。
“要再來一瓶嘛?”綠椰莊園的小伙很有商業頭腦,能從顧客的微表情中發現商機。
“不……算了。”
景陽也不想反駁對方,但已經見底的賬戶沒提供這個選項,他把還剩一半的葡萄汁搶過來,仰着脖子,沒有對嘴,傾倒了一大口,然後就擰上蓋子不情不願還給了路易。
而此時顛倒者的演出已經結束,不過掌聲持續了太久,他們鞠了三次躬才找到一個合適的時間走下台去。
對比之下,這兩個開場太過燃爆,也讓後面的節目顯得層次不齊。
莫迪亞娜帶來一首慢到休克的古典歌曲,唱了半分鐘居然都只是歌名。過氣多年的她依然保持了很高的水準,但今天到場的年輕人太多,沒經歷過她的當紅更欣賞不了這麼深奧的作品,所以現場比禱告還要靜謐,連飆高音都激不起半點波瀾。
雜技在景陽心裏拿下了一個很高的分數,他第一次見這種與情景劇的混血體。國王踩着鋼絲追尋出逃的女兒,男巫頭頂瓷球吟唱長生的咒語,獨眼的侍衛對後空翻情有獨鍾,駝背的小偷能倒掛金鉤爬上八米高的桿頂。路易也最鍾愛這種對通用語毫無要求的節目,他在喝彩與喝水中手忙腳亂的頻繁切換,一不小心把最後的葡萄汁全部打翻,看的唇齒生煙的景陽心疼不已。
這是個橡皮擦般的夜晚,沒有學校里的排擠,忽略領導的不滿意,也暫忘老公的壞脾氣,同樣被拋擲腦後的,還有那時間的累計。三個多小時的慶典已不算短,但熱氣騰騰的人群卻並未減少,站不住的人寧願把屁股貼在髒兮兮地上,也不打算因為疲憊而提前離場。
此時,台上的馴獸員正用一根導魚棒敲打着水族箱,節奏聽起來很有摩斯碼的味道,而水箱裏那群大小不一的海龜,就像是吃了健腦素一樣聰明。它們排成一列縱隊,節奏驚人的整齊,一起俯衝,比禿鷲還要果斷,又一起旋轉,把颶風比了下去,游泳只是庸者對它們的臆想,明眼人都看得出那該稱作飛翔。
馴獸員對搭檔們今晚的表現非常滿意,在退場時把肉球似的小零食投入水中,而隨着它們讓出舞台,喬美依琳又回到大家的視線里。
慶典已接近尾聲,她為了氣氛拋出一個煽風點火的問題——哪個才是你今晚最喜歡的節目?話音剛落,台下就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各種不重樣的聲音來自四面八方,左後方有一群人喊“禮花再來一場!”,也有一對夫婦大吼着“小合唱!因為有我女兒!”,最突兀的是一個不斷重複“莫迪亞納!”的男中音,景陽看出來那正是她的丈夫,費萊尼坐在嘉賓區第五排的角落裏,如果不是因為沒人和他答案一樣,景陽都不會注意到他也在現場。
但一直上躥下跳的小傢伙們此時卻安靜了很多,景陽有點疑惑,往左一看,卻只看到幾分鐘前還屬於路易的位子,現在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