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老地方與簡禮糖(一)

第一章:老地方與簡禮糖(一)

偉大無法締造,只能在回顧中被尋找,所有令人驚嘆的非凡,都始於那個再尋常不過的傍晚。

今天的夜色安靜了很多,但它並不是冰冷的,至少在這片街道的上空不是,延綿不斷的風向上吹去,它們馱走一整天的喧囂,讓人難以相信白天的市區竟有那麼熱鬧。

院門口的超市裏堆滿了人,張誦喜帶着兩個小年輕展示了一天的‘請你再來’式笑容,臉上感到莫名的疲憊。一年中總有幾段日子特別忙碌,當下就是其中之一,手上閑不下來,是因為總要在屏幕上敲敲按按,兩條腿站到發酸,是因為坐着面對顧客必然欠缺禮貌,好在嘴巴至少能解脫出來,因為店門口的那台‘鈴鐺嘴’雖然破破爛爛,但在回答貨架位置上還沒出過問題。所以每當看到收銀台上長長一串的入賬,他就會覺得一切都值得,甚至這忙碌還略顯不夠。

路對面的獨棟前依然支起了昂貴的遮陽三件套,費萊尼的沙灘褲是金色的,脖子上的毛絨拉花是金色的,連太陽鏡的邊框也是金色的,而莫迪亞納雙腿筆直,從遠處看就像一雙筷子。陽光充不充沛並不重要,炫耀草皮的擁有權才足夠重要,走過的人們目光里都是調侃,嘴上還帶着嘲笑,但費萊尼先生都欣然接受,他把這一切翻譯成嫉妒,並且堅信他的太太也有同樣的想法。

沿道路繼續前行,很快就能見到故障的信號燈。它不像兄弟們那樣閃紅閃綠,有時脾氣上來了居然會白光閃耀,這讓排在最前面的司機萬分苦惱,走也不是等也不是,更鬧心的是還有人在後面起鬨,使勁鳴喇叭說這信號代表他該‘棄車逃跑’。在這座每條路都擁堵的城裏,上街和服刑的區別並不明顯,當然這只是最常見的一角,越往南走才越能見識到交通的糟糕。

而這一切的好與不好都發生在今天的夜幕吹響集結號之前。

此時天色已經濃稠,前華街36號3樓302號,景陽躺在床上,任憑對方在聊天窗口裏來回轟炸他也無動於衷。這種煩躁慵懶的情緒已經持續了一段日子,如果哪位醫生跑來刨根問底,可能要從他搬到銀門區那天開始算起。

這間房不算大,北邊除了窗戶什麼都未擺設,衣櫃靠西緊貼着牆壁,東邊有桔黃色的床單與條紋被子,而景陽就像是漢堡中的紫甘藍,現在正被夾在中間,東南角是一張堆滿了雜物的桌子,畫眉嘴則被擺在桌下。除此之外餘下的空間裏,一堆大大小小的箱子靠南胡亂的堆徹着,只有少數幾個開封過。

搬到這裏已經三周了,但是他實在懶得佈置。為了這件事,爸爸叨叨了好幾次,只不過心平先生實在太忙,沒工夫盯著兒子把房間收拾利索。

從貝區踏入銀門區,考慮到社會評定部和土地與房屋規劃局的條條框框,再加上職涯監督司的個人履歷報告以及那緊缺的房源,這次的搬遷的確稱得上是件大事。

心平先生的朋友們也是這麼認為的,他收到的恭賀禮物簡直比每年新佩節的祝福還要多。一盆兩開花的淡紫色尋水草,一件文昌街9號街道辦事處的公民榮譽獎章,一幅非著名畫家兼好友姜索給他繪製的肖像……它們很多都不貴重,但是在心平先生的眼裏,這些禮物就像一個個哨兵,如果他混的不像樣,這些綠植與畫紙將第一時間送上嘲笑。

所以到了銀門區之後,他沒日沒夜的努力融入新公司,搬家的收尾工作則成了可以拖拉的事情。

“上次你說收到面試時間了,但今天下午依然沒來。”

此時,一直在和景陽聊天的女人也漸漸沒了耐心,今晚她全程都唱獨角戲,對面的男生雖然顯示在線卻沒說隻言片語,這種熱臉貼冷屁股的舉動,正常人都會有點火氣。

“來就來,不來也回個話!要不是你爸找關係,公交公司早就不等你了,請你別耽誤我們,也別耽誤自己!”

對方說完就下線了,景陽倒鬆了一口氣,這樣一來,他也不需要在開口應付和繼續裝死之間糾結不已。

此時他摸到電腦有些發燙,索性關上了設備,往床邊推了一把,電腦順着機械臂滑到了床的邊緣,又發出了那種能吵醒領居全家的巨大噪音。這老支架解放了雙手,但是顯然又到了該保養的時候。

他坐在床邊使勁閉上眼睛再睜開,來回兩三次,終於把長時間盯着屏幕帶來的酸痛感徹底趕走了,伸一個足夠耐心的懶腰,頂着不用見人所以沒有洗的頭髮,穿着印有“小森林紀念版”標誌的T恤走出了卧室。

去廚房找吃的更像是一場狩獵,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上周的半條椰蓉麵包,而最好的結果則不可限量,壓縮水果拼盤或者即食雞肉丸都很棒,對很少採購的他來說,這個環節總是充滿驚喜。

冰箱門打開了。三小塊黃師傅香蕉披薩,幾張沒有處理過的生卷餅,礦泉水五瓶和雞蛋一大盒。還有兩包看不出來是什麼的“綠椰莊園”食材,包裝盒上的廣告語“你的選擇不止一種”讓人格外熟悉,底下還有一行更顯眼的字‘新佩節促銷裝:26元買一贈一’,也讓景陽找到了它躺在這裏的原因。

他上上下下巡查了幾圈,發現並沒有哪個狡猾的美食藏在旮旯犄角里,於是決定和冰箱和解。

拿出披薩把三張疊在一起,這種變態的吃法能夠讓進食的過程多點樂趣,尋常夜宵變成了一場需要張大嘴巴的挑戰,當然也會更容易打發時間。

吃飽后回到床上,剛才呆過的地方還有餘溫,景陽順勢躺了上去,此時手腕上的智盤突然傳來兩下震動。

點亮屏幕,景陽看到了超逸在班級聊天區發的新消息,照片上不僅有他的這位好友,還有學校里一堆的熟面孔。

這是一場瘋狂的派對,瘋狂到他不敢相信姑娘們能穿的如此清涼,配着舞池裏的燈光,每一個人都衝著鏡頭擺出一個標誌性的姿勢,不過仔細一瞧,還是能看出有幾個動作明顯重複。

而在照片的旁邊還配着一句話:“刑滿釋放,我們出獄了!”

這張照片讓景陽的思緒又回到了大半年前。因為涉及跨區搬遷,心平先生向學校遞交了學業壓縮申請,申請后的第三個工作日,一個教學進度督導辦的瘦男人把景陽叫去辦公室,進行了一番讓他很反感的談話。

“招坐經央?”這位褐色頭髮的管理者,明顯對於東方風格的名字不擅長,四個字念的都不準確,嘴巴里彷彿塞着一個桌球。

“是……趙佐景陽。”景陽說的很慢,好讓對面的人跟着模仿。通用語法裏帶有音階,但是很多人習慣性的忽視。

心平先生姓趙,但是在給景陽起名的時候,他堅持要把妻子的姓也加進來。景陽以前很不理解,而且在幼年的記憶里,媽媽也不止一次吐槽這個取名很是矯情。

但是當長大之後,他漸漸的明白了,這是他那個不善於表達感情的爸爸做出的一次真誠且勇敢的告白。

“我叫華倫·格朗藝,負責整個校區的學業調整計劃,為優等生提供更高效的通道。”華倫教授並沒有抬頭看人,而是邊說邊對着屏幕輸入他剛剛確定過的學生姓名,這名字的重名率實在太低,只要拼寫沒問題,連學生號都不需要核對。

資料訊息彈出來的很快。

“我們先來看一下成績吧。你的通用語是B,智能技術實操是C,藝術課只有D,數學是B-,邏輯學……”說到這裏華倫抬起頭來,景陽甚至覺得這位教授不經意的笑了一下,是那種善意的,見到了自己預期結果的笑“,應該是你最喜歡的課了,是A”。

“從成績上來看,非常的勉強,作為項目的負責人,我必須提供準確的訊息,你不會介意的,對吧”。

景陽回答的很快:“不要緊,我也覺得壓縮學業很牽強”。

這是進到屋子裏之後他第一次興奮起來,景陽巴不得留在這裏,那幫臭味相投的死黨們繼續混在一起,每周五和超逸去門口的小食店大快朵頤,時不時去石田驍葉家看一整天的動漫順帶討論劇情,在捷騰路上的書報亭給佩佩洛薩下載三首新歌、兩個MV、再來張復古版海報,就會有人幫自己搞定一周的課下作業。

更重要的,是可以在每一個上課的日子裏和魏海瑤在一起,他很喜歡這個有一頭黑色長發,長得不算驚艷卻很耐看的女孩子。

不過這喜歡是無聲的,在印北深造呆了五年景陽都沒有把愛慕挑明,似乎在這件萬分重要的大事面前,再好的時機都不夠合適。

而畢業后的假期就是最佳的表白契機。他們可以去海底體驗館逗烙餅章魚,去‘能力派’給自己裝一對小翅膀,或者邀請她去感受一下自己引以為傲的‘小森林紀念版’,畢竟遊戲是人的天性,那誘惑不論男女,只要碰一次就難以抵禦。

但這些全都要建立在大家一起離校的基礎上,現在這份學業整合壓縮申請,明顯讓他的很多想法真的停留在了想的層面。

“所以說調整計劃泡湯了對不對,格朗藝教授?”景陽有點眉飛色舞了,現在他感覺只要尊稱對方教授,自己就會得到滿意的回答。

“不、不、我可不是這個意思,能搬去銀門區,對你未來肯定助力不少,所以我一定會想辦法,拖後腿的學業我會和任課老師去爭取,這也是教學進度督導辦設立的初衷之一。”華倫·格朗藝微笑着,期待對面的小夥子對自己感激不盡,絲毫沒有察覺到有人想對他的鷹鉤鼻來上兩拳。

“也許我可以先堅持上完,明年再去銀門區,壓縮課程對我來說太難了。”景陽的語氣近乎央求。

“你父親遞交申請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你必須提前畢業,他重複了好幾遍,還說這樣才能,呃……方便搶佔工作。”華倫明顯對這個理由感到滑稽,他憋笑的時候,嘴角一直不自覺的顫抖。

景陽沒有說話,沮喪的低着頭,沉默了五六秒,才重新張開口:“那最慢到幾月?”

華倫詫異的盯着眼前的大男生,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他平時接待的上進學生從不問這種丟人的問題,但是高超的職業素養還是讓他很快找回了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最慢?……第三檔,壓縮量最少,5月才畢業。”

“那我就選這個。”

華倫回過神來,邊說邊把屏幕轉向了景陽:“仔細閱讀一下條款,額外的費用有1690元,包括書本版權費,教學費,輔助藥費,夜間輔導費,生理和心理健康險,如果沒問題就把手上來,眼睛看這邊念屏幕上的字。”

隨着屏幕一起轉過來的是老式的第五代契約台,嘴巴壓住托架,眼睛對準兩個圓形的窗口,手平放在下方的識別膜上,之後誦讀窗口裏的文字,很像在配眼鏡,整套流程就能確認完畢。

“趙佐景陽確認申請學業壓縮,申請項目計劃三,已詳細閱讀責任條款並接受。”如果不是沒有選擇,景陽連一個字都不想念。

“好了,我會把付款的連結發送到你們家庭賬戶上,請提醒你父母在72小時之內完成轉賬”

“嗯……”景陽並沒有認真去聽,離開那間辦公室時他的心情即低落又沉悶。

後面發生的故事都很順理成章,趙心平在給太太打電話之前做了充足的準備,除了想要說清搬家的事,他還想再聊聊生活。不過實際通話的時間很短,景陽聽到媽媽只是簡單詢問,答應了一會簽字,沒有等話題進一步的展開,就掛斷了電話。

景陽在新班級的每一天都圍繞着學習展開,成績本來就不好看的他沒有交到任何新朋友,甚至連周圍的人都未認全過。

自己的智盤在學校註銷的那一天,他明白了一個道理,畢業是場狂歡,但這狂歡只屬於一個群體。

他走回B3教學樓,站在過道的窗邊靜靜的望着闊別了許久的同學們,自己也曾經像他們一樣,把觸控教學屏的顏色調深,躲在後面討論這周的新歌榜上又有哪些爆款。那時他的夢想就是離開學校,他期盼自己會像一架遠棱戰鬥機一樣沖向藍天飛個痛快。只不過這一天真的來臨時,遠棱卻並沒有起飛,它靜靜的停在草坪上,顯得難以言喻的落寞。大家曾共同許下搞派對三天三夜的豪言,也喊出過喝空整個酒架的壯語,而叫醒這場豪言壯語的號角,將響徹在教室里每個人的耳旁,唯獨他卻只能缺席。

六天之後,收拾好一切的景陽隨着趙心平離開了貝區文昌街,飛過兩千多公里的天空,到了這個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大加讚賞的地方——銀門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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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衛:龐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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