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激將

第十章 激將

經過皇帝的層層安排,刑部的人辦事最為利索,教周錚底下的惡奴頂替了他行兇殺人的罪名。紀法似鐵,律例如鋼,百鍊鋼在絕對的權力面前也不得不化作繞指柔。一番運作下來動靜雖小,卻把朝堂上氣勢洶洶的彈劾聲壓的無影無蹤。次日早朝,周錚跪在御前乞罪,皇帝只是佯裝憤怒的訓斥了周錚一番,並未作出實質性的處罰。待被侍衛扶着身子踉蹌起身,周錚轉瞬瞧了一眼大殿中的諸位大臣,帶着一臉的譏笑和輕蔑,好似自己是這場朝堂風波中的弄權者。

在服侍我用早膳的時候,卿黛疑惑的道,“真是奇怪,明明宮中放出風來要嚴懲周錚。今個早朝皇上只是不痛不癢的訓斥了幾句,好似點茶煮酒般清淡的略過。”

見我置下碗筷,一旁的內監當即遞過盅茶水來供我漱口。經過幾個月的宮廷生活,對於這種規律到麻木的伺候,我已經適應。接過茶水,靜一靜道,“高明的人都不會輕易動怒。甚至更高明的人,還會‘表演憤怒’,你且記住了,本質上卻是他冷靜的一種表現罷了。”

卿黛略頓一頓,“小主的意思,皇上從未打算要懲戒周錚?”

我點頭道,“周錚身居二品大員的重要職位,運往遼東的戰馬錢糧皆要經過他的手統籌安排。此刻裁撤了他,會引起朝局動蕩,邊疆戡亂的。皇上不想過分動搖國本,放過周錚是代價最小的辦法,因此只得袖手作罷。”說著我發自內心的喟嘆道,“所謂的君恩,不過是權衡利弊下做出的抉擇罷了。”

用過膳后,心裏想着上林苑的桃花盛開也就這幾日的光景,實在不想錯過這一片繁花旖旎,片刻起身道,“如今上林苑的桃花想必開的昌盛極了,咱們去上林苑賞花如何?”

眾人都應了聲“好”。

扶崧臉上猶帶歡喜之色,朝我興奮的道,“今日沾了小主的光,可算要大飽眼福了。”

朝陽的和煦春暉將一片花海映的更是艷麗極了,上林苑的一排桃花像燃起的一片片熊熊火焰。只是看得久了身體乏了,便要折回宮去。一路繞到了承乾宮,承乾宮自萱姐姐被皇帝禁足后,就鮮少有人來往。一輪新日劃過精緻的角樓,灑下一抹朦朧昏暗的光。青天白日下,倒是顯得蕭條極了。那日宴席之上,雖見萱姐姐梳妝精緻,卻也難掩面中的病態。我心繫萱姐姐的安危,便教扶崧上去叩門,不一會承乾宮裏的侍女琉星探出半個頭來,見是我,向我微微施禮道,“奴婢琉星見過珍小主,小主萬福金安。”

“我記得你。”我微露笑意,又問她道,“萱姐姐最近如何了?”

許是心憂自家小主的病情,琉星雙目早已泛紅,當即含淚道,“回稟小主,我家主子本身就有舊疾在身,自上次家宴被皇上譴責后,禍及我家老爺,更是一病不起。”

前朝和後宮本是同枝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當下我關切的問道,“萱姐姐懷有舊疾,怪不得上次家宴便覺得她氣色不好。”

在琉星的引薦下,我步入了承乾宮。初見萱姐姐有氣,卻無力的躺在榻上大口的喘着粗氣。見我來了想要起身相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是躺在病榻上訕笑道,“你來了,我與你並無任何交情,未曾想你卻是來看我的第一人。”

我忙上前去按捺住萱姐姐的手腕,叫她不必起身。又委婉的笑了笑,“也算不上是特意,只是路過承乾宮,特來拜姐姐一拜。”

“那也是有心的。”萱姐姐嬌弱的道,“好巧,我也好些日子沒有和人說說話了。”

依言坐在萱淑女的身旁,與她閑話。我見她面頰慘白異常,大熱天的,身子卻被一襲棉被緊緊裹住,朦朧中聽她恍惚道,“叫你見笑了,我只覺得天冷極了。雖是臨近盛暑,只覺得宮中的一座座宮殿好似一座座銀子築成的山丘,毫無生氣可言。”說罷又哀嘆口氣,“他又厭惡極了我,直教我覺得活着沒什麼盼頭。”

窗檯邊緣支架上的一盆紫薇花挺着碧綠的莖稈,紫紅色的花蕊迎着灼熱的驕陽,一朵挨着一朵開的極為盛放,花骨朵星星點點的綴滿在淺綠色枝葉叢中,充滿生機,與病懨懨的殿內極不相稱。見她道,“這些花是我精心挑選的,在眾多花卉中,我獨愛紫薇。雅而不俗,花香雖不撲鼻,但淡淡的香味讓人回味無窮。更重要的是,它不與百花爭春,獨擇初夏盛放,這份低調我很喜歡。”

見她一口氣說了這許多,早已氣喘吁吁,虛弱的撫了撫胸口。我急忙上前去一撫萱姐姐的額頭,轉首對琉星道,“怎麼這樣燙?還不去請太醫。”

琉星急道,“去請過了,他們見小主觸怒了龍顏,深得皇上厭惡,都一味的推諉,實在推諉不過,便過來隨便一瞧,不想授人以柄,連藥方都不肯開,只道小主靜養一番即可,便一直拖到了今日這般嚴重。”

我手掌重重一拍床榻邊緣,道,“姐姐被賤人所害,皇上受人蒙蔽沒有懲治奸人也就罷了,何以連太醫都這般冷漠?”

萱淑女眼前一亮,激動的道,“你相信我!”旋即又搖頭道,“不是皇上的意思,必是身後有人主使,教太醫院的太醫們動彈不得。”

我又問道,“我聽琉星說姐姐患有舊疾在身?”

萱姐姐且泣且訴,“是哮喘。”略顯惆悵的道,“我這哮喘病是打娘胎里就落下的病根,無葯可治的。”

我見佇立在旁的卿黛在猶豫着,不知以低微的身份,是否該在此時介入兩位金貴小主的交談。我看出了她的猶豫,當下問道,“可有話說?”

卿黛稍加思忖便道,“奴婢猛的想起太醫院有一個醫術精湛的太醫可用。”

我也恍然醒悟道,“莫非你說的是太醫院的宋太醫?”

小貴子一怔,微微蹙眉道,“太醫院有好幾個姓宋的太醫,還請小主明示,是哪位姓宋的太醫?”

我脫口而出,“宋朝生!”

素聽聞後宮的姐妹議論,此人性格桀驁,醫術卻極為精湛。當下萱姐姐病危,也顧不得這許多,特地叮囑道,“去請,便是綁也要綁來!”

小貴子卻推諉道,“小主可要三思,皇上可是親自下旨給萱小主禁的足,二位小主私底下見面已是違禁。若是再因此事惹惱了皇上,那可得不償失了。”

萱姐姐體力不支,早已躺在我的懷裏,驟然顯露厭棄之色,“妹妹何故為我去觸怒龍顏。”

我甚是惱火,宮中敢這麼和我說話的他倒是頭一個。我回眸斜瞪了他一眼,當即喝道,“快去請!”

誰知在這緊要的關頭,小貴子卻一把卧倒在我的面前,聲淚俱下道,“小主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永和宮的一眾奴才們想想,白白的讓一眾奴才跟着受罪,奴才們吃些苦頭倒也沒什麼,就是怕小主到頭來也如萱小主這般,被皇上怪罪。”

卿黛也在一旁氣得直跺腳,見勢不容緩,便自薦道,“奴婢去請罷,就算綁也要將那個姓宋的給小主綁來。”

我一怔,沒想到卿黛一向沉穩慣了的性子下,竟還有如此剛烈的一面。

我見萱姐姐體力不支,忙用手去撐着她的肩膀,肌膚接觸之處,頓覺體溫迅速上升,全身發燙。整個承乾宮裏裡外外都忙起來了,一盆涼水一盆涼水的接力,為萱姐姐散熱。扶崧還不忘叩在我耳邊呢喃道,“若是小主病成這般模樣,皇上還不急瘋了。”

萱姐姐本就久病不愈,如今又氣又惱,就此一蹶不振,躺在榻上昏死了過去。不一會聽到殿外熙熙攘攘,抬頭一看,在卿黛一旁的指點下,一名身穿正八品太醫院官服的清儒後生硬是被承乾宮的幾名內監綁了來。身上捆滿繩索,倒是長着一副清凈儒雅的樣貌。卿黛急忙上前道,“小主,這便是太醫院大名鼎鼎的宋朝生,太醫院見奴婢奉了小主的旨意,任誰都不敢上前阻攔。”

見宋朝生一副不服氣的樣子,怒目而視,朝我嗔道,“真是有辱斯文,本官是不會給你們如此無禮之人看病的,哼!”

初見宋朝生這副傲慢的樣子,料是難以馴服之人。我的目光有意無意掃過他的面頰,不咸不淡的問道,“不知先生可學過孔孟?”

他先是一愣,不及我忙着召他問診,卻破天荒的與他談論舊識。卻仰頭不肯直視我,只是睥睨道,“為醫者誰人不把孔孟之道作為醫德,並以此為終身信仰。”

我眉目頓時舒展開來,反譏笑他道,“哦?依我看先生原來只是個假道學,真小人罷了。”

宋朝生眼睛朝我一瞥,“何以侮辱本官的人格。”

他愈是驕縱,我愈是一副不理睬的模樣,抬手取過一個鬥彩纏枝花卉紋盤於手心中把玩,輕蔑的道,“難道我說的不對嗎,孟子曾說過,君子之於禽獸,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難道宋太醫從未聽說過。”

我的發問讓他耳目一新,一派盛勢又令他略顯局促,卻不得不回我道,“怎會沒聽說過?”

我冷冷一笑,置下杯碟輕蔑的道,“那宋太醫也定然聽說過齊宣王‘以羊易牛’的故事。因為他親眼看到了牛即將被殺的樣子,而沒有親眼看到羊親自被殺的樣子。於心不忍,便教人把即將被屠宰的牛換成了羊。齊宣王還會以眼不見為凈為自己開脫,可是你見萱姐姐如此嬌弱的模樣,竟無一點憐憫之心。”

不及他張口諱辯,我銳利的發問步步緊逼,“依我看,宋太醫就是沒有醫德之人,連禽獸都不如!還滿口的孔孟之道,真是好不知羞恥。”

這招激將法果然有用,宋朝生蹬時被激怒了,“我不是沒有醫德,我只是不願意給...給她瞧病。”

“好一個不願意。”我冷冷一笑,“這真是我聽過天底下最無恥的開脫,分明是你醫術不精,所以才裝作一副什麼都懂的樣子。”

宋朝生被我氣得渾身顫抖,“你!你竟敢嘲笑我,我精通這天底下最有名的藥理,我若是論二,誰敢論一!”

沉寂許久的大殿終於再度熱鬧起來,只是這份熱鬧源於我和宋朝生的爭執。我只是付之淡淡一笑,宋朝生醫術高明,心氣也十分的清高,對付這種人,誅人定要誅心。他愈是生氣,我愈有把握將她馴服。此人只可用言語相激,不可用金銀相勾。當下又咄咄逼人的道,“人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一口氣說了如此多,我端起茶杯綴了口茶,緩了緩語氣。我深知這時候斷不能停下來,否則就將前功盡棄,繼續呵斥道,“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依我看,閣下就是不仁不義,是非不分之人。你還敢說你遵循孔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孔孟若是知道有你這樣的學生,定會氣的跳出來指責你這不肖子孫!”

宋朝生急忙解釋道,“我並不是那不仁不義,是非不分之人。”

果然中了我的計了!當下唯有加緊緊咄咄逼道,“從你一進這承乾宮開始,你所做的一切,可曾有仁有義?是非分明,你問一問在座的宮女們信嗎?”

卿黛趁機搖了搖頭,幽幽切齒道,“依奴婢看,這位宋太醫就是是非不明之人。”

滿堂站立的宮女內監都在紛紛附和。

宋朝生被我們氣臊的臉紅脖子粗,又找不出什麼言語反駁。殿前的珍珠簾隨風微動,我更加激進的道,“你生而為人枉為人!”

“詭辯,真是詭辯。”宋朝生當下狂笑不止,目光一黯,隨即朝我猛地搖頭道,“好一出唱作俱佳的戲!好一場酣暢淋漓的罵!不才還從未見過口才如此了得之人,能在大殿之上將下官罵的體無完膚。”當下鬆了一口氣,掙脫着對一旁侍候的內監道,“還不快給我鬆綁,束縛着我如何給你家小主瞧病。”

一旁的內監瞧了瞧我,見我滿意的點了點頭,方將束縛的繩索解開,宋朝生當即朝我一拱手,“沒想到世上還有如此之人,竟然用我平生所學來侮辱我,教我不能反駁一二。就憑這,可見小主真乃當世豪傑,敢問小主芳名?”

我也起身回禮道,“范玉珍”

宋朝生眼前一亮,“原來是近來深得皇上寵幸的珍小主,怪不得皇上如此偏愛。”說罷便朝卿黛躬身問道,“敢問這位小姐芳名?”

卿黛一愣,頓時漲紅了臉,清脆的道,“我...這個...你儘管叫我卿黛即可。”

宋朝生朝卿黛矜持施禮,道,“多謝卿黛姑娘方才救我於水火之中。”

卿黛不解,反問道,“我何時救你了?”

宋朝生訕笑道,“若不是方才姑娘情急之下將我捆綁了來,那下官便是珍小主口中的不仁不義之徒,要背負一生的罵名,如何在世間立足。下官服了,心服口服。”

蠟燭襯着宋朝生懸在地面上的身影,削薄的嘴唇輕抿,早已朝卿黛深深一躬。卿黛剎那間心頭微動,忙起身推諉道,“方才言語冒犯了大人,還請大人見諒。”

我興奮的道,“還請宋太醫為萱姐姐診治一番。”

宋朝生軒昂道,“人不可以無恥,更不可無仁無義。但請珍小主放心,我宋朝生定平生所學奮力一救。”

見我嘴角含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沒想到後宮姐妹口中桀驁的宋太醫,竟還有這般祥和的樣子。”

殿堂內的人都開懷大笑,唯有小貴子臉上青一塊紫一塊。

宋朝生走至榻前,徐徐朝我道,“下官從剛才的‘望’字一訣就瞧出了大概,病榻之上的貴人身體虛弱無力,從剛入殿堂時候的微汗至如今的大汗淋漓,皮膚輕度發紺,極有可能身患瘧疾。”遂伸指往萱淑女的脈搏上一搭,頓感無力而浮之感,嘆了口氣道,“果然是瘧疾!”說著又朝我解釋道,“萱小主長期就有哮喘的舊疾,所以此病較平常來勢異常兇猛。”

說著便在箋紙上揮墨寫下藥方一貼藥方:“白虎十克,何首烏三十克,甘草十克,一日一劑,水煎服,兩天便好。”

待禮送走宋太醫后,萱姐姐的嘴角朝我蘊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當即贊道,“皇上不愧喜歡極了你,你為人賢惠,並且馭下有方,像宋朝生這般桀驁的人都能被你馴服,姐姐愧不及也。”萱姐姐強撐着身子倚在靠背上,唉聲嘆息道,“只是叫你見笑了,看我現在的這副模樣,當真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說著又低聲嘆息,一字一句的道,“以妹妹如此才氣,如此性情,留在規矩擾擾的紫禁城倒是束縛了你。”說著又微一蜷指,“有些人,天生就不該步入紫禁城。”

一副葯湯下肚,萱姐姐的氣色逐漸好了許多,旋即又恨恨的道,“害我淪落如此地步的人就是魏玲沁,是我疏忽了。本以為藉此機會假意攀附魏玲沁,適當的時候給那個賤人一個下馬威,未曾想卻被她搶先一步算計了。”

我乘機問道,“妹妹有一事不明,還望姐姐賜教?”

萱姐姐躺在病榻上喟嘆道,“你且問吧,我的命都是你救回來的。我若是知道,定當知無不言。”

我蹙了蹙眉,開門見山的問道,“姐姐可知,為何太后從來不食福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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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城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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