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雨欲來

第一章 山雨欲來

掩重門,垂錦暮,我雙手托腮依偎在菱花隔扇窗下凝視,任時光在指尖悄然流逝,這樣的場景煞是愜意。仿若一副淡青淺色的水墨畫,靜等着情郎提一提筆尖將我印在畫紙上。一陣涼風襲來,聽得府里的丫頭在屋檐下竊竊私語,原來院裏的迎客來一夜之間全盛開了,那鮮艷的紫紅色花苞綴滿在淺綠色的枝葉叢中,真懷疑是九天玄女昨夜將彩緞灑向花叢。

娘親說這樣好的日子,幾年都碰不到一回。

一眨眼,今年我已十六有餘,對着銅鏡微微一笑,紅暈如紅潮般凝成一線,拂向桃腮蛾眉,兩頰笑渦霞光蕩漾。猶如早春枝頭含苞待放的豆蔻花般亭亭綻放,我想豆蔻年華說的便是我這個年紀。

爹爹總是說待我長發及腰時,要給我尋個如意郎君,早早的將我嫁出去。每當此時我總將嘴角一噘,“你女兒定要嫁這世上最好的郎君。”

聽我說罷,爹爹心裏難免有些不舍,嘴上總是笑着應道,“好,好,我女兒要嫁這世上最好的郎君,那做爹爹的就給他尋這世上最好的郎君!”

在爹爹面前,我永遠是那個渴望並需要爹爹關注和呵護的小女孩。聽到爹爹要為我尋一個最出色的郎君,當即便笑逐顏開。只是我也清楚,這世間哪裏有十全十美的男子,而我范玉珍所屬意的男子,便是這世間最好的男子。

只是,這段時間不算太平,國有大殤天下喪。

先帝新殤,全國上下都在奔喪。我朝皇位繼承素來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況且新帝既是嫡子,又是長子。不一日從紫禁城傳出消息,皇長子朱由校順襲皇位,改元天啟。

新帝尊先皇謚號“崇天契道英睿恭純憲文景武淵仁懿孝貞皇帝”,廟號光宗,葬於慶陵。

撫育新帝的昭妃娘娘被奉為太后,移居慈寧宮。

自古以來便是尊卑有序,先帝統共有七個兒子,皇長子朱由校已經登基稱帝,二皇子朱由四歲殤,三皇子朱由楫八歲殤,四皇子朱由模五歲殤,六皇子朱由栩出生不久夭折,七皇子朱由橏出生不久夭折。

唯有皇五子朱由檢被新帝欽封為信王,移居瑁勤宮。信王殿下乃是先帝最寵愛的兒子,又是新帝唯一存世的親弟弟,自然成了朝堂上顯赫的權貴。

之後不斷有朝廷要員來府上與我爹爹寒暄,我靜靜的躲在門後邊偷聽。從他們的談話中隱約能窺探到,如今的朝堂已成三足鼎立之勢:當朝大太監魏忠賢獲皇帝欽封“上公”尊號,加持東廠提督,門下錦衣衛不盡其數。

其下有東林黨首趙楠星,兼文華殿大學士,領正二品吏部尚書職,為新一任的內閣首輔。

自然還有遠在福建的巡鹽御史周錚,據聞周錚乃是皇帝兒時伴讀,周家又久居鹽務這一要職,富可敵國。新帝登基得了周家的鼎力支持,因此周錚被皇帝特地從福建調到京都任戶部尚書一職,成為朝堂上伴君左右的新寵,一時風頭無二。

朝堂自此由這三黨把持,周家掌管錢糧和全國的鹽務;趙楠星主管朝中官員升遷,為朝廷選拔科舉有用之士;而魏忠賢則虎踞內廷。

正聽得入神,忽而覺得肩頭一沉,一雙玉手不知何時搭到了我的肩上,在我回望的瞬間便被人用手捂住了嘴,“噓,不要說話!”

我打眼一瞧,原來是姚寶兒姐姐來了。首入眼帘的便是姚姐姐一如既往的青黛眉,和不點而紅的香唇。姚姐姐自幼與我相熟,其父是從七品的光祿寺典簿姚宗正,在京城中終究是最末等的官職,因此家境較我來說要貧寒許多,如今只穿了身蓮青斗紋撒花襖,與我的絹紗金絲繡花長裙形成鮮明對比,不過我從未因此而疏遠姚姐姐。

她朝我笑道,“幾日不見,妹妹長的是愈發的標緻了。”

我也回禮道,“姐姐也是,姐姐還年長我兩歲,想必姚伯伯整日的在姐姐面前念叨出嫁的事情呢。”

姚姐姐握住我的手腕,笑道,“不知妹妹可有中意的,姐姐先給你掌掌眼。”

我搖頭道,“姐姐又在打趣妹妹了,妹妹還沒有心上人呢。”

姚姐姐拉着我的手,語重心長的道,“好妹妹,你我要嫁就要嫁這世上最好的男子,絕不落人於後。”

我目光一聚,用手指絞着姚姐姐的袖口問道,“但不知道姐姐心中,這世上最好的男子所為何人?”

她眼光嚮往的道,“那自然是當今皇上,這個世上最有權勢的男人。他要人生,旁人便不能死。他要人死,旁人便不得生。而且當今皇上初臨大寶,還並未納入妃嬪,若是能被選入宮中,那姚家便要光宗耀祖了。”

我卻不屑的道,“皇帝坐擁六宮,與我們他是唯一的夫君,與他我們卻不是唯一的妻子,便註定他不會一心一意的待我,我才不稀罕。”

姚姐姐見我這般倔強模樣,不禁遮臉笑道,“人各有志,你還不知道呢,皇上下旨召集各個官宦人家的子女入宮選秀。不日便要入宮,這其中便有范府,我來找你就是為了選秀的事。官家的適齡女子必須先選秀,皇帝挑剩下的才能另行婚配。咱們女子的婚姻本就無法自主,婚姻往往是維繫家族榮耀的紐帶。”說罷便嘆道,“我父親希望我進宮出人頭地,從而為他的仕途助一臂之力的。”

我硬是倔強的道,“我才不去呢!從漢武帝的阿嬌、衛子夫,到唐明皇的楊貴妃,無一不因為帝王涼薄而心生芥蒂,從而斷髮斷情。又因觸怒聖顏被褫奪封號,打入冷宮。”

姚姐姐急忙拉着我的手勸道,“罷,罷,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今日我還想着拉你一同選秀入宮,看來只是多事。只是聽姐姐一句勸,選秀這事可不能由着性子來,若是違背了聖旨,禍及滿門。你且耐煩去見見皇上吧,權當走個過場。”

見我一時無語,姚姐姐又岔開話題道,“來了這麼會了,也不請我喝杯茶水。”

我忙將姚姐姐請到閨房,侍女扶崧還沒來得及沖泡新茶,姚姐姐見我案桌上留有中午沒來得及喝的一碗冰鎮酸梅湯,便端起來一股腦的都倒入嘴裏,酣暢道,“以前覺得你只會做這一碗冰鎮酸梅湯,如今才發現會做這冰鎮酸梅湯的只有你。這湯匙里的酸酸甜甜,我是做不出來,也只有你有這樣好的手藝。”說罷便向我訴苦道,“珍兒,你知道么,我的出身不高,父親官職卑微,又逢着家母早亡,哪裏能與京城裏的那些達官顯貴家的小姐相比。”說罷又道,“姐姐真是羨慕你,京城裏達官貴人的千金都是被轎子抬進去選秀的,姐姐哪裏有你的這份福氣,我家中貧寒,這一身錦衣便是全部的家當,哪裏還坐得起轎子呢。”說罷又道,“相比於不知道差距在哪,這種明明知道有差距,卻無能為力的情況,才是最讓人感到無奈的。”

我即刻明白了姚姐姐的意思,以前姚姐姐都是一副端莊沉穩的形象,原來也有這般耍些小心思的時候,當下便爽快的應和道,“若是姐姐不棄,就與妹妹同坐一頂轎子裏,一起被抬進去吧。”

姚姐姐忙推辭道,“那該如何是好,這樣子不成體統的。”

我正聲道,“若是來日姐姐被冊為妃嬪,以後定是要被人詬病身份低微,入宮時連頂轎子都坐不起,是走進的神武門。”隨即便硬拉着她的手輕聲道,“珍兒無心選秀,若是能助姚姐姐一把,也算是不虛此行。”

姚姐姐感激的道,“若是我能當選,定是不忘妹妹今日的提拔之恩。”

不一會扶崧便奉了爹爹的命來尋我,我心中有數,大概是為了選秀的事來的。夜裏娘親也來勸我道,“官家女子都是皇帝先挑,只當他挑不中你,圖個新鮮,若不然你還要在閨中多留幾年。”

在娘親眼裏,是看不起姚姐姐這種出身的,只因姚姐姐成長過程缺失母親言傳身教的一環。母親常在我耳邊道,《大戴禮記》有喪婦長女不娶一說,就是認為沒有母親親自教養長大的女兒,禮法、德行有欠缺。聽聞我要和姚姐姐坐一頂轎子入宮,嘆了口氣便道,“你無心入宮也好,若是以後你的恩寵比她盛,生了嫌隙。這種落差產生的恨鑽心。比起其它女子那種一上來就看不起她的,她更恨你百倍。其她人的偏見,她早就習慣了。”

日子過得飛快,天啟元年二月初八,司命初現,玉堂生輝。今日乃是上好的黃道吉日,眾公卿帶着待嫁閨中的千金小姐,都聚集在神武門外。

於我而言便是最難熬的一天,我無心入宮,皇帝的旨意卻不敢違抗,便草草的換了身茄色哆羅素色罩衣,簡單的挽了個髮髻便被轎子抬着向紫禁城走去,一路上惶惶恐恐,那份既要見到皇帝的喜悅和選秀的恐懼纏繞在心頭。爹爹全程騎馬緊隨左右,到了神武門才不得不駐馬停止。

神午門前早已聚集了一大片的秀女,個個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齒如含貝。爹爹還嘲笑我道,“我的傻女兒,別人都巴不得削尖了腦袋往皇宮裏闖,你怎麼就一點也不知道着急。”

見我含笑不語,爹爹也不再多說。我不欲與爹爹爭辯,只因我心中早已認定皇帝膝下妃嬪眾多,不會一心一意的待我,我要找就要找自己屬意的郎君。

離開了爹爹,我與姚姐姐小心翼翼的緊隨在其它秀女身旁,過來一個內監高喊一聲,秀女們頓時羅成兩列,沿着熙和門甬道站了長長的一排。只覺得在此排隊等候無聊無味,我們旁邊便是司設監設置的茶水室,供前來選秀的貴人們解渴,我徒自坐在小凳上飲着茶水。其她秀女雖然面露疲憊之態,卻想搶一個好位置,強撐着排在一旁,而姚姐姐更是擠到了前幾位。以往的秀女都想挑在上午光線明媚的時候面聖,因為這個時候外頭艷陽高照,更能讓殿內的皇帝看清自己姣好的面容。姚姐姐也偷偷在內監手裏塞了些零碎銀子,“還望公公多多包涵,幫我尋一個好的位置。”

那名內監正要笑嘻嘻的接過,誰知排在後面的女子早已不耐煩了。之前見姚姐姐穿着樸素早已不放在眼裏,如今耽誤了時間更是惱火,上去用力一推道,“還不快點,本小姐還在後面等着呢。”

誰知姚姐姐一個踉蹌沒站穩,摔到了地上,手腕上的玉鐲碰了個粉碎。姚姐姐氣急敗壞的道,“你為何如此無禮。”

那女子身穿縷金青羅百合曳地長裙,腳踏厚底蜜合紅鞋,身姿綽約多逸態,步履輕盈而不自持,仗着自己一副姣好的面容,得意之情掛在嘴角,只在一旁散漫的睥睨道,“誰叫你這麼拖拉。”

可是這玉鐲終究是從當鋪借來的,金貴的很,姚姐姐便在眾目睽睽下喊道,“這玉鐲你得賠我。”

“賠你!”那女子輕賤的看了看姚姐姐,不屑的道,“我父親乃是工部侍郎應祥,我是他的女兒應瑤,不就是一個鐲子嗎?你瞧瞧我手上戴的這個景泰藍手鐲好不好?”

說罷便將手上的鐲子取下,姚姐姐剛要伸手去取,應瑤將手往回一縮,“你還未曾相告父親是何人,所居何官職?妹妹改天也好登門拜訪,以表歉意。”

姚姐姐臉色一漲,吞吞吐吐的道,“這...這個你就不用管了。”

誰知應瑤卻不依不饒,“姐姐若是不說,那也未免太失禮了。”

姚姐姐看這陣勢,也猜到了應瑤是故意想要藉此羞辱自己一番,若是不說出自己父親官職何位,應瑤是定不會相予的,便壯着膽子道,“我父親乃是光祿寺典簿姚宗正。”

誰知剛說完便惹得哄堂大笑,都在議論紛紛。應瑤得意的道,“一個從七品的小吏之女也敢跑到這裏來選秀,當真自以為野雞會跳到枝頭變鳳凰,在這青天白日裏做的些美夢呢!”

說罷眾姐妹都笑了開來,唯有姚姐姐一言不發,見姚姐姐極力剋制着自己哭泣,應瑤更加放肆道,“這鐲子給你也是可以的,你若是向我單膝下跪行個大禮,叫我一聲‘好妹妹’,我便就賞給你了。”

一個“賞”字極盡譏諷羞辱之意,應瑤是將姚姐姐視為下人了。見姚姐姐被眾人圍了個水泄不通,垂淚欲滴,我忙趕上前去。姚姐姐見我上前來,便急道,“珍兒,這鐲子可是我父親兩年的俸祿。”

我一個箭步上前逼問應瑤,“姐姐這是何意,還未入宮為妃就逼迫別人行此大禮,這有些不合規矩。”

裏面的內監見我二人起了爭執,也不敢隨意發話,能進宮裏選秀的千金們,大抵出身名門,都是京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單拎出一個來就是自己惹不起的。應瑤見被人掖住了鋒頭,便氣急道,“你又是何人?”

我利索的道,“我是戶部侍郎范浩正的女兒范玉珍。”

“珍兒,我們還是走吧。”姚姐姐扯住我的衣袖,顯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應瑤見姚姐姐行將離開,更加不肯,一個箭步上前去扯住姚姐姐的袖口,強行將姚姐姐的手腕抬到高處,姚姐姐的一雙粗糙的“玉”手當即暴露在眾姐妹的視線里,姚姐姐強扭不過,只得隨她蠻橫,任其羞辱,應瑤得意的道,“瞧瞧這雙手多麼的粗糙,想必在府里整日的做些洗衣劈柴的勾當,比我府中的下人還不如。”

隨從的侍女也叫囂道,“就是,我家小姐的一根手指頭也比她的金貴。”

我早已忍無可忍,一個巴掌狠狠的拍在應瑤的手背,她吃疼急忙撒開,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卻安之若泰的對那名侍女道,“姚姐姐再怎麼卑微,也是朝廷官員的千金。是朝廷大員的千金就有選秀的機會,這份榮光可不是誰可以比擬的。”

見那名侍女埋頭不敢應答,我心中惱火不減,當眾這麼多秀女在旁,若是不為姚姐姐討個公道,來日姚姐姐還有何面目於後宮中立足,隨即對應瑤道,“姐姐這般無禮,可有失大家閨秀的體統,若是被人捅到太后那裏去了,那可就不成規矩了,太后和皇上知道會很不高興的。”

見我強行替姚姐姐出頭,應瑤也氣急敗壞,抬手做打我之狀,“怎的,你還想要到太后那裏告我一狀!”

凌銳的一掌眼看就要呼嘯而下,卻凌空被人一截,死死攥住,只聽背後一人緊接着道,“在宮裏打人成何體統,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免不得累及父兄。”

我看勸阻的這名女子烏髮蟬鬢,一眼望去卻是難以抹去的溫婉形象,髮髻中交叉插了兩隻點翠銀髮釵,珠玉點綴的步搖隨着她的步伐一晃一晃,晶瑩輝耀。我心中暗驚,原來一支簪子便能將女子的溫潤體態展現的淋漓盡致,便朝她笑笑,“小女名叫范玉珍,還未請教姐姐芳名。”

她嫣然一笑,“我叫張嫣,嫣是嫣然一笑的嫣。”

我心頭一震,果然人如其名,便也笑笑,“原來姐姐便是才華滿京都的張侍郎的千金,依妹妹看來,姐姐的嫣字乃是‘桃花嫣然出籬笑,似開未開最有情’的嫣吧。”

她也回笑道,“妹妹真是好口才,皇上以後肯定喜歡極了。”

忽而人群中又有一陣高喝,只見一女子從人群中從容不迫的向我們走來,毫無顧忌的將手挽住張嫣的胳膊,親昵的道,“姐姐好久不見了,自上次福建一別,已經有幾年未曾相見。”

張嫣點了點頭,“你也是,出落的愈發的亭亭玉立。”

迎面走來的這名女子身穿對襟羽紗衣裳,倒是清新脫俗,性格爽朗至極,別有一番韻味,她也隨即望了望我,“這位妹妹不知怎麼稱呼?”

我只淡淡的道,“我是戶部郎中范浩正之女范玉珍,爹爹現在任職於戶部司務廳。”

她聽我自報家門,隨口“哦”了一聲。張嫣指着這位爽朗的女子對我道,“這位是戶部尚書周晟之女周靜。”

周靜隨即沖我笑笑,“我兄長原就職於福建都轉鹽運使司。”

我心頭一驚,原來是朝中新寵周錚之妹,周家不僅管理着福建沿海周邊的鹽務,還兼着為宮廷採辦貴重物品,可謂是皇室宗親的心頭之好,加之其兄周錚自小是皇帝的伴讀,這樣的出身任誰也不敢小覷的,當是福建的豪族。

怪不得這位靜貴人性格爽朗,出生於這等豪門世家,定是不受約束所致。只是心中有所嘆息,這樣的性格是不適合生活在皇宮大院的。便笑道,“妹妹見過姐姐了。”

張嫣輕笑道,“因為鹽務隸屬於吏部,所以其兄與我父親常有來往,與我相知相交。”

姚姐姐羨慕的道,“果真是豪門大族的千金,妹妹真是好福氣。”

只聽得周靜卻毫不避諱的問道,“你又是何人?”

見周靜性子倒是豪爽,我笑道,“這是與我一同長大的發小姚姐姐。”

見我們幾人在一旁爭執,已經聚集了不少的目光。姚姐姐為了緩解尷尬,便對侍女道,“瓏湖,快去取些茶水來。”說著朝應瑤道,“就當做姐姐給妹妹賠禮了。”

不一會瓏湖已經將沏好的茶水端到姚姐姐面前,為了平息眾人的輿論,姚姐姐拿起茶碗朝嚮應瑤道,“是姐姐方才莽撞了,多有得罪了妹妹,還望妹妹不要在意,這杯茶水權當做賠罪了。”

見姚姐姐如此低聲下氣,極大地滿足了應瑤的虛榮,我着實為姚姐姐揪心,說罷姚姐姐剛要將茶水奉上,只是腳下一滑,好端端的一杯茶水便如數潑在了應瑤的青綾四合如意長裙上,一塊偌大的深紅顏色如同胎記般印在了腰間顯眼位置,難看極了。應瑤氣急,一巴掌摑在姚姐姐的面龐上,怒道,“你可知道這件衣裳是花了我多大的心血才挑出來的,如今被你毀了,叫我如何面聖。”

見她復又出掌,我忙按耐住應瑤的手腕,忙解釋道,“姚姐姐也是無心之舉。”

應氏一把甩開我的手掌,叫囂道,“無心之舉,若是有心之舉便要殺人放火了!”

“何人如此放肆!”人群當中一頂華貴的轎子朝我們緩緩而來,所出之處猶入無人之境,各路內監紛紛讓路。到我們這便停了下來,從轎子上傳來一聲嬌羞的女聲,“也不知是哪家的老爺,竟調教出如此無禮的女兒。”

聞言應瑤倒是老實極了,只是站在一旁再也不敢說話,姚姐姐上前道,“姐姐惹得妹妹生氣了,擾了妹妹的清修,姐姐在此賠個不是。”

轎子中的女子將轎簾一扯,只露出半張臉來,春風拂檻露華濃,也僅有這半張臉就透漏着似蹙非蹙的煙眉,說不出的凌厲。她仔細的打望着姚姐姐,見姚姐姐一副楚楚可憐相,一雙媚眼更是風情萬種,一陣厭惡之情湧上心頭,毫不領情的道,“真是沒有一點家教,竟然跑到這認親來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我可不像你這般自來熟,可真是不要臉!”

我與一眾姐妹都驚呆了,還從未見過如此雷厲風行之人,本以為應瑤跋扈極了,沒想到來了個更厲害的,怪不得應瑤見了此人氣勢登時削減七分。姚姐姐見這“貴人”竟是一點面子都不留,頓時漲紅了臉,受了委屈也不敢聲張,聲音壓得更低了,只得在一旁輕呢道,“還請妹妹息怒。”

只圖轎中的貴人能夠息怒,沒想到轎中之人更加囂張,“誰是你妹妹,我可沒你這麼個狐媚子姐姐,生的一雙媚眼子,相必是想來勾引皇上的吧!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我心中疑惑,到底是何人如此驕橫?在場的秀女們都眼睜睜的看着這兩人爭執,說是爭執,其實是一方被另一方辱罵罷了,孰強孰弱一目了然。但凡有點家境的都知道這轎子裏坐的女子來歷,竟無一人敢上前勸阻,姚姐姐哪裏受過這般辱罵,淚珠子不由自主的順着眼睛溢了出來。

轎中的女子冷冷一笑,“呦,這就受不住了?這麼快就暴露了你的本性,竟然跑到這裏來裝可憐!”

一旁姚姐姐的婢女看不下去了,“我家小姐什麼過錯都沒有,只是不小心打翻了一碗茶水罷了,又不是灑在你身上,要罵也由不得你來罵。”

只見轎子裏的女子愈加冷笑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妮子。”

轎旁跟隨的侍女道,“你可知這轎子裏坐的是誰家的千金,我家小姐乃是當朝上公魏忠賢的侄女魏玲沁。”

轎子裏的魏玲沁便毫不猶豫的道,“不給你點教訓還不知道什麼叫天高地厚,荷絛,掌嘴。”

不由得侍女荷絛動手,姚姐姐便親自摑掌,一掌掌摑在自家侍女瓏湖臉上,忍痛道,“你這個不成器的婢女,叫你言語頂撞了貴人,實在是該打。”隨即便屈膝施禮道,“是姐姐管教無妨了,還請妹妹...不,是貴人息怒!”

靜姐姐在一旁不屑的道,“什麼貴人,也不知哪裏跑來的野丫頭。”

轎旁的侍女倒先憋不住了,“憑你也敢指責我家小姐。”

周靜倒是毫無半點退步,步步緊逼,“倒真是有樣學樣,有什麼樣子的主子,就有什麼樣子的丫鬟。這主子沒急呢,丫鬟倒先急了。都是主子們在說話,哪裏輪的上一個丫鬟插嘴。”

嫣姐姐圓場道,“都是入宮的姐妹,何必如此針鋒相對。”

這尖酸刻薄之語我是絕對說不出來的,倒不是不能說,而是沒有周靜這般的底氣,我與姚姐姐都忍不住嘆息,“到底是豪門大族的千金。”

周靜卻說得起勁,“姐姐可不知道,若是只見一面還則罷了,若是以後一同入宮為妃,那定是要論的清楚,免得以後讓人欺負了我們姐妹,白白的受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怕她呢。”

魏玲沁不意與她計較,在侍女的攙扶下下了轎子。我也道,“你我姐妹都出身知書達理之家,妹妹此舉不是有失風度,你我既然相逢在這欽安殿下,便是有緣,既然有緣,以姐妹之稱又如何。”

魏泠沁先是一驚,見我如此巧舌,竟然想不出什麼詞語來對答,便問道,“你是哪家的?底氣倒是十足的很。”

我心想又無心留戀皇宮,何故要看你的臉色行事,便氣昂昂的道,“我是戶部郎中范浩正之女范玉珍”

她聽到我朗朗說出名字也是一驚,隨即朝我投來溫婉一笑,“是妹妹方才失禮了,姐姐可不要放在心上。”隨即將手上的青玉碧璽手鐲摘下,“姐姐說得對,你我二人相識一場便是緣分,妹妹也沒什麼拿的出手的。這鐲子權當做妹妹給姐姐的賠罪了,還望姐姐笑納。”

本是一片好意,不過話中帶着一副好凌人的氣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的小姐打賞下人,我極力推辭道,“既然是賠罪,還是由珍兒之手轉贈給姚姐姐吧,方才妹妹與姚姐姐也算是不打不相識,這鐲子算是賠禮了如何?”

她卻將手一撒,“隨你吧。”

待她們都散去后,姚姐姐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便爽快的問道,“妹妹有話便說吧,姐姐承擔的起。”

我也直言不諱的道,“看此情形,姐姐還未入宮就引得軒然大波,若是入了後宮...”

她嘆了口氣,勉強道,“我也知道後宮險惡,實是虎狼之地。可是珍兒,我從小就被人看輕,自覺低人一等,等的便是今日入宮選秀之時,姚家揚眉吐氣之際。”

我見她執着於此,只得說些安慰的話來,“應氏交橫跋扈,想必皇上是不會喜歡她的。”

姚姐姐卻憂愁的道,“應氏雖然驕橫無禮,卻生的一副姣好的面容,再加上顯赫的家世,若是以後在宮裏碰到...”

見她面有難堪,我便爽朗的道,“若是以後碰到,那姐姐可要想好了以後該如何相處,依妹妹看來,應氏可不像善罷甘休之人。”

姚姐姐惋惜道,“珍兒,我若是生的你這副姣好的面容和口才,也就不用擔心了。”

這時皇帝跟前的內監總管王提乾上前來,尖着嗓子宣旨道:

“吏部侍郎張國紀之女張嫣,福建都轉鹽運使周錚之妹周靜,司禮監秉筆大監魏忠賢侄女魏玲沁。戶部侍郎范浩正之女范玉珍,工部郎中應祥之女應瑤,光祿寺典簿姚宗正之女姚寶兒。”說罷又一氣呵成的道,“一同入殿覲見。”

入了欽安殿的大門,內側有幾十名帶刀近侍佇立兩側。坐在寶座中央的便是穿着龍袍的皇帝,胸前綉了條奔騰的游龍,左右兩個肩膀上、前後的膝蓋部位以及衣襟中都綉有團龍。龍袍下擺處綉着“海水江崖紋”,有一統山河的吉祥寓意。穿着它的每一位皇帝,似乎都在向世人述說著自己無上的權力。見他手裏捻着一串珊瑚雕夔龍福壽紋手串,饒有興緻的打量着我們。側坐的乃是當朝太后。我朝向來以左為尊,從左往右依次是張嫣,周靜,魏玲沁,我和應瑤,最末便是姚姐姐。

我們都俯下身子,跪伏在金燦燦的地磚上一同開口道,“臣女見過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望了一眼太后,太后也悠然自得的點了點頭,接過內監呈上來的茶水,輕抿一口方道,“都快起來吧,可別跪壞了身子,你們可都是京城中達官顯貴的千金們,若是跪壞了身子,你們的父親都跑到哀家面前,讓哀家賠償該如何是好!”

張嫣姐姐首先笑道,“太后打趣臣女們了,臣女的父親們哪敢。”

我卻在一旁緊閉雙目,遙想着我大明朝的皇帝、那位睥睨天下的王者此刻就在眼前。又想着他每次臨朝都要面南而坐,群臣朝北而跪。倘若真的入了這後宮,那便要和群臣一般,次次見面都要屈膝行禮,不光是皇帝,還有面見眾姐妹時候的禮儀,這些繁文禮節僅是想想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皇帝以為我過於緊張,便着人取了蕭來,為我們吹奏一曲,意欲緩解壓力。殿內蕭聲響起,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我想起今日在宮中遇到的風波,心有所感,便倚詩而和之: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所吟誦的詩詞和此時此刻的場景倒是極為相似,不知是否是他聞言來了興緻,簫聲靈動,高亢極了,如洶湧的海浪層層推進,忽高忽低,忽輕忽響,高到極處之際,幾個盤旋之後,又再低沉下去,我並無半點怯懦,依舊高聲繼續吟誦道,“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這蕭聲雖極低極細,每個音節仍清晰可聞,我心中暗驚,“還從未聽到如此清翠的蕭聲,比竹節所鑄的竹蕭聲還要清翠幾分,到底是用何器皿所奏,絕不會是翠竹所鑄。”不容我多想,漸漸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躍,清脆短促,此伏彼起,隨之便是一片萬籟俱寂,我最後附和道:“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蕭停,只聽大殿上傳來清脆的一笑,“好一個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說著便打量我道,“就是不知,你是不是朕要找的哪個人!”

我見他一身明黃色的龍袍加身,又叩了個頭道,“臣女參見皇上,方才冒犯之處還請皇上見諒。”

他卻抿嘴笑着,還在回味着剛才的詩句,“嗯,方才你詠的這首詞是辛棄疾的《青玉案》吧,倒是極貼合朕的意境,也只有你敢在朕吹簫的時候倚歌而和。”說罷他便問道,“為何選了這首詞附和,朕原本要給他配一曲晏幾道的《清平樂》:

蕙心堪怨,也逐春風轉。丹杏牆東當日見,幽會綠窗題遍。

眼中前事分明,可憐如夢難憑。都把舊時薄倖,只消今日無情。”

我卻搖了搖頭,“皇上可曾聽聞南宋詩人李清照評價晏幾道,豈不聞晏幾道的文風苦無鋪敘,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

他悵然道,“所以你就用了辛棄疾的詞來附和。”

我輕“嗯”一聲道,“皇上此曲豪放極了。”旋即話鋒一轉,“不過此曲上闋除了渲染一片熱鬧的盛況外,並無什麼獨特之處。”

他隨之將臉色一沉,“你是說朕的這首曲子上闋平淡至極?”

我急忙找補道,“皇上哪裏的話,此曲原不可言傳,只可意會。一講便成了畫蛇添足,然而聞此蕭聲畫蛇既成,臣女的此舉只是添足而已。徒惹皇上不高興了。”

他興緻盎然的道,“朕哪裏有不高興,仔細說來聽聽。”

見他來了興緻,我含笑道,“皇上此曲境界本非筆墨所能傳寫,破壞了那萬金無價的人生幸福而又辛酸一瞬的美好境界。幸虧還有這些美好的字眼,聊為助意而已。”

“好一個聊為助意而已。”他眼睛一亮,“你能聽出朕的蕭聲中含有辛酸委婉的曲意,當真是品蕭的高手。”

我和顏悅色的道,“方才皇上的曲音繁音漸增,先如鳴泉飛濺,繼而如群卉爭艷,花團錦簇,更夾着間關鳥語,彼鳴我和。漸漸的百鳥離去,春殘花落,一片凄涼肅殺之象,不過曲意如細雨綿綿,若有若無,收尾之時若不細細品嘗,很難聽出來,臣女只是聽慣了蕭聲,這便是聽來的心得。”

我用餘光一瞥他手中的那支翠蕭,竟是一整塊翡翠雕刻而成,長足十寸有餘,是把絕世的好蕭,難怪比竹子所鑄的蕭聲還要清脆。

他撫手拍掌道,“好,很好,品嘗蕭曲的同時,又把宋代的晏幾道奚落一通,朕看你當真是巾幗不讓鬚眉。”

我一臉含羞的道,“皇上就別打趣臣女了。”

大殿裏安靜極了,唯有青紫色的衣裙就着花盆底鞋與地面摩擦發出細碎聲音,太后徐徐道,“先帝自小便對皇帝嚴苛至極,騎馬射箭無一不通,皇帝每每做錯了事情,先帝總是指着皇帝訓誡道,若是皇帝不上進,便是連自己的弟弟們都比不了,怎能給弟弟們做表率。於是皇帝便沒日沒夜的苦讀,連妃嬪都未曾納入一人。這其中的曲折經歷倒是被你給聽出來了。”

皇帝笑道,“兒子看她也是長期浸潤在蕭聲里。”說罷又問我道,“不知是何人時常在你的耳邊吹簫?”

我毫不猶豫的道,“是同在殿上的姚寶兒姐姐。”

看得出他面上劃過一陣短暫的興奮,隨即目光迅速滑過眾人的面龐,“哪一位是姚寶兒?”

姚姐姐神色不豫,當即拜服道,“臣女姚寶兒叩請聖安!”

皇帝輕點了點頭,又直截了當的沖我道,“朕以為你見了朕會拘束,看來是朕多想了。”

我卻道,“方才聽得皇上一曲,皇上於臣女的心中已是友人。既是友人,何來的拘束。”

“友人?”他顯然並不滿意這個答覆,便意味深長的道,“這樣的話倒是鮮少有人敢對朕說的。”

我自知語失,置皇帝與我同起同坐,復又屈膝乞罪道,“臣女失禮,皇上是天子,怎麼會跟臣女並列呢。”

皇帝哈哈笑道,“你不矯揉造作,不諂諛逢迎,朕喜歡你。”

這樣的話怎不教人動情,我當即惶恐道,“臣女不敢,皇上可曾聽過金屋猶自賦長門,漁陽鼙鼓葬花魂。”

聞言,他的眼神含有一絲的蘊怒,登時正聲道,“朕怎麼會不知道,第一句是漢武帝的時候,竇太皇太后掌權,漢武帝特意迎娶了阿嬌來親近竇太皇太后,等到竇太皇太后死後,漢武帝對她可就不能容忍了,因為阿嬌跟漢武帝說話還是像當初訓斥小弟弟一樣,毫無顧忌,於是廢了她的后位,把她遷到了冷宮,讓她自生自滅。這第二句漁陽鼙鼓葬花魂講的是唐玄宗和楊貴妃,唐明皇因楊玉環貌美,終日沉湎於歌舞酒色之中,最終釀成安史之亂。安祿山從漁陽起兵反叛后,唐玄宗逃亡西南,在馬嵬坡被嘩變的軍隊逼迫,處死了楊貴妃。”

我趁機道,“臣女知道皇上現在喜歡臣女的直率,可是以後定會像厭煩阿嬌一般厭煩臣女,一想起阿嬌和楊貴妃的處境,臣女就膽寒不已,不敢入宮。”

他正言道,“你竟然這樣看朕,可是朕不是漢武帝和唐明皇。”

我卻不等他解釋,搖頭道,“皇宮於臣女是越遠越好。”

他生氣的道,“朕說了以後是不會對你動氣的。”

我不覺笑道,“可見皇上這話說的是多麼的不老實,難道一個人可以從不動氣,皇上現在不就是對臣女動氣了么?”

他眼神一顫,傻傻的佇立在原地,尷尬的笑笑,“那便能忍則忍吧!”皇帝轉首緩緩又問張嫣道,“你叫什麼名字?”

嫣姐姐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一旁的應瑤兩股發顫,連頭也不敢妄抬。嫣姐姐卻從容不迫的道,“臣女張嫣,吏部侍郎張國紀之女,嫣字乃是‘桃花嫣然出籬笑,似開未開最有情’的嫣。”

“抬起頭來讓朕瞧瞧。”

隨即嫣姐姐便抬頭正望皇帝,皇帝笑道,“也是個才女,京中盛傳你才氣逼人,不讓鬚眉。”

嫣姐姐復又叩首道,“這詩句都是珍妹妹方才所言,臣女只不過是是借花獻佛罷了。”

他隨即看向我道,“瞧她的品性,這個女子倒是不會輕易的讚賞別人。她這麼說你,定是你的才貌雙全,朕也看你擔當得起。”隨即他又將目光轉向張嫣,自言自語的道,“嗯,朕也想起了唐朝李賀有一首《南院十三首》,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你這麼的閨秀,既然連書中都道不用媒妁之言,那朕自然是要納了你的,你願意被朕納入後宮嗎?”

張嫣姐姐復又下跪叩首,歡欣的道,“臣女願意,謝皇上隆恩。”

皇帝初登大典,若是能納了張嫣,像張家這樣的豪門大族定然竭力輔助新帝,太后顯然也很滿意,止不住的點頭,嘴角不時上揚,“好,很好,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

“唔,什麼味道如此苦澀?”說罷皇帝便將目光投到了應瑤的身上,腰間顯眼處那一灘茶水污漬仍歷歷在目,經歷了這許多的時候,清香的茶水早已散發苦澀的氣味,皇帝開口道,“這茶水的味道是你身上的?”

太后見其身上污漬,不由得將手掌重重一拍扶手,“放肆,竟敢對皇帝無禮,真是不懂禮數。你這一身的衣裳沾了些茶漬,骯髒極了,也敢面聖,真是大不敬!”旋即便責問道,“這是哪家的小姐?”

太後身邊的大太監安得祿早已將秀女名字熟記於胸,當即上前道,“啟稟太后,這是工部侍郎應祥之女應瑤。”

應瑤大顯窘迫之容,早已嚇得臉色蒼白,伏在地上顫顫的道,“還請太后息怒。”

皇帝卻在一旁輕鬆的道,“母后就不要生氣了,兒子瞧着,她這衣服上浸潤的茶漬是正山小種,這茶葉煙熏味極重,算是紅茶中的極品。”

應瑤叩首,不敢正視皇帝和太后,倒是姚姐姐昂首挺胸道,“皇上所言極是,這茶葉正是正山小種。”

皇帝將目光饒有興趣的投到姚姐姐的身上,“朕看你不僅善長樂器,學識也是淵博。”

我趁機叩首進言,“皇上,姚姐姐不僅精通吹簫,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是圍棋博弈更是厲害至極。”

“你終於肯主動跟朕說句軟和話了,倒不是為了自己,為的是這位姚小姐,看來你是很希望朕將她納入後宮的。”隨即便哈哈一笑,“如此倒也甚好,朕和朝中的大臣們博弈,他們都讓着朕,不敢贏朕。姚寶兒,你敢贏朕嗎?”

姚姐姐忙叩首道,“若是皇上願意,臣女願意和皇上一博。”

“這個嘛,改天再說吧!”說罷皇帝便瞧了瞧應瑤,模樣倒是嬌媚極了,隨即便轉頭對太后道,“這些女子有的出身大家,有的出身微薄,母后不一直教導兒子要雨露均沾,於天下人眼裏,這便是最好的安排。兒子看應瑤也是無心之失,還望母后見諒。”

太后深深一呼吸,“這是為皇帝選的秀女,既然皇帝滿意了,那哀家都聽皇帝的安排。”說著以眼神示意道,“還不快進行下一步,若是通過檢驗便可留下名字記用。”

說罷,登時有一個在旁侍候的老內監端着托盤,緩緩向我們走來,他走的極為穩當。托盤上放着一碟盤子,盤子裏呈滿了一坨紅泥似的物品,這名內監拿起毛筆輕輕沾了沾紅泥,我便知道這是何物。書中有述,守宮四爪之間有一塊天生的硃砂,這紅泥像極了從守宮軀幹里取出來的硃砂,隨即脫口道,“這是守宮砂么?”

王提乾笑道,“珍小姐真是好淵博的學識,怪不得皇上對小姐讚賞有加。這些都是方釀出來的守宮砂,將其取出點到小姐們的手臂上,若是小姐們沒有房事之樂便是純潔的軀體,手臂上便會呈現出一顆鮮艷的紅痣,如果已經行就房事之樂的話,不消一刻鐘顏色便會褪去消失。”

也不知是不是宮裏規矩甚多,點硃砂的那名老內監也不敢隨意搭話,只是用極為老練的手法,從嫣姐姐開始,一個一個往手臂上滴宮砂。待滴到我的手臂上,果真一顆鮮艷的紅痣,像極了一滴鮮血。前五名都是鮮紅如斯,可是到了姚姐姐這裏忽然褪去,見此皇帝眼色隨之一慍,眉毛擰到了一起,眼裏迸發出一道刀鋒般的目光,顯然是生了大氣,脫口而出,“混賬!”

殿內的內監見皇帝震怒,皆下跪逢迎,王提乾諾諾的道,“姚小姐,你這可是欺君之罪!”

太后的面上也是異常的難堪,姚姐姐哭喊道,“沒有,沒有,臣女沒有做這中違背閨中貞潔的齷齪勾當,皇上,臣女沒有。”

魏玲沁卻睥睨道,“沒有,守宮砂都褪去了,你還在這裏狡辯。皇上,姚氏犯得可是死罪。”

我聞言驚悚極了,心下卻徒生疑惑,姚姐姐自幼的夢想便是入宮為妃,怎麼會幹這種違背貞操的勾當,便為姚姐姐求情,“皇上,姚姐姐自幼便愛慕皇上,怎會輕易失身於其他男子。”

他眼中突現片刻憐惜之情,隨即便堅毅的道,“那這守宮砂當何解釋?”

我隨即猛地看了看姚姐姐手上的青玉鐲子,頓時明白了過來,解釋道,“皇上,臣女曾經看過書籍,書上說從守宮體內取出來的硃砂乃是至陽的物體,遇到這至寒的手鐲便會相剋,故而褪去顏色。”

姚姐姐猛地回悟過來,“皇上,珍妹妹說的是,冰火本是相剋。”

我將姚姐姐手臂上的青玉手鐲取下,果然手腕處蔓延出一條細細的青紫色冰痕,定是這手鐲散發的寒氣所鑄,便用手搓了搓手腕讓其回暖,重新滴一顆守宮砂,果然鮮紅如初。眾人當下寬了寬心。

皇帝滿意極了,太后也點了點頭。殿前六人全中,這可是大明朝前所未有的恩典。我和眾姐妹們全部叩首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人是極不得與命運抗衡的,被皇帝選中的便就是淑女了。謝了恩便倒退幾步,一個個出了殿內。

前腳剛出欽安殿,繼而聽到內監又高呼道,“左都御史高攀龍之女高凝雪、御史楊玉珂之女楊桂茹、左布政使朱燮元之女朱珺...”

我於心中鬆了口氣,剛出神武門,便望見行仗和鳳嬌都在殿前等候,一見我出來了,扶崧就興高采烈的跑上前來,“恭喜小姐被冊封為淑女,小姐你看,這轎子早就在殿前恭候多時了。”

我一望鳳嬌前佇立着十六個勛衛散騎舍人,鳳嬌用紅綾裝飾,光是看起來就威風凜凜。我和姚姐姐一出宮門就被各個內監分別安置在了鳳轎里,宮中選秀的宮女們無不羨慕,姚姐姐微與我一施禮便坐回了轎子裏。司設監總管吳寶俸更是上前朝我獻媚道,“恭喜小主,賀喜小主,小主吉人自有天相,剛才小主和姚小主乘的是一頂轎子,如今的宮人們都在議論,小主的一頂顯轎里飛出了兩隻金鳳凰呢。”

宮裏人都是如此的勢力,方才還在嘲笑姚姐姐寒暄,如今卻巴不得貼到前頭去奉承。我讓扶崧拿了些銀子打點,剛要起身便被一人喝住,回頭一看卻是嫣姐姐,嫣姐姐見我便笑盈盈的開口賀道,“姐姐在此恭賀妹妹冊封為淑女。”

我笑着回禮道,“妹妹這個淑女怎可與姐姐相提,姐姐出身名門望族,妹妹這個淑女就是個淑女,姐姐這個淑女的名分指不定哪天就成了貴人呢。”

張嫣卻道,“妹妹就別打趣我了,姐姐倒是看皇上很是喜歡妹妹。”說罷便望了望姚姐姐的鳳嬌漸行漸遠,這才鬆口問道,“這位姚小主和你當真是從小結識?”

我疑惑道,“姐姐這話何意?”

嫣姐姐神色陡然一變,輕輕頷首道,“依我看她與你是兩路人罷。”

我心下不解,便下轎細問道,“還望姐姐明言相告。”

嫣姐姐正聲道,“你當真以為她那杯茶水是失手打翻的么?為何她偏偏選的一杯顏色深紅的正山小種,那可是深極了的紅茶。”

我心裏一驚,“難道...不可能,珍兒不願意相信。”

嫣姐姐的唇齒稍稍一動,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默然,最後終究是將心中所想都傾泄出來,“珍兒,你心地太過善良,深紅的茶漬浸染在青色衣服上便是一塊黑跡,又在腰間顯眼的位置,很難不被察覺,茶漬定是一覽無餘。當時皇上馬上就要召見,來不及換下的,你說穿着臟衣服面聖,皇上會喜歡嗎?她這是要斷了應氏的入宮之路。不過應氏倒是長了一副姣好的容顏,姚姐姐怕是吃虧就吃在此處。”

可是我還是不肯相信此事是姚姐姐故意所為,見我的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極不願意相信,嫣姐姐又道,“我也是有所顧忌,別讓你覺得我是在離間你與姚姐姐的情誼。”隨即嫣姐姐用指肚揉了揉太陽穴,不住嘆息道,“但願她是無心的,那再說一件你相信的罷,今日魏玲沁一出手便要置你於死地!”

見我雲裏霧裏,嫣姐姐道,“你仔細想想,那個鐲子原本應當戴在誰的手上?”

我心頭一震,脫口而出,“那個鐲子原本應當戴在我的手上的,若是如此,今日虛驚一場的便就不是姚姐姐了。”

嫣姐姐黯然道,“哪裏是虛驚一場,分明是有人故意陷害,她怎會不知那守宮砂是炙熱之物,遇到極寒的青玉鐲子便會褪去顏色。她在殿前見你口才了得,陡然生了害人之心,若不是你機警,今日朝拜,你就是死罪了。”

見我吃驚不止,她便不再多說,只道了句,“這二人一個囂張跋扈至極,一個隱忍老辣至極,若是入了後宮,指不定掀起何種波瀾呢,你我二人唯有小心為上。”臨上轎之際,又徐徐說道,“願你是真的,今日之事,姚姐姐乃是無心之舉。”

見嫣姐姐的鳳嬌漸行漸遠,於朦朧中回想起今日選秀時的場景,只覺得這一日積壓在天際的晚霞深邃極了,殷紅色的暮靄籠罩着紫禁城,別樣動人。都道造化弄人,回首間,我已成了即將入宮的新晉小主。如今的我,也唯有無可奈何的暗嘆,方對那句詩詞有了刻骨的感受:“一入宮門深似海,自古半點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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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城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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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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