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孩子篇·完

番外:孩子篇·完

聚福小區中央有塊空場地,邊上圍着一圈健身設施。

這裏的大人們喜歡在天氣好的時候帶孩子出來,他們在邊上用健身器材鬆鬆筋骨,和旁邊的小區住戶們聊聊天,再和大家一起討論討論在空地上玩耍的自家孩子。

“誒,那個孩子是誰家的?怎麼老是一個人玩?”

“他就是那個13棟甲單元一樓的那個女人家的。”

“他們在這好像也住了好幾年了吧?不過我怎麼對這個孩子沒什麼印象。”

“沒印象才對,這孩子以前一直待在家裏不出來的。他們家就跟我一棟樓,我見過那個女的幾次,早出晚歸的,走路還特別快,見面都是低着頭從來不打招呼的,孩子的父親也沒出現過,我估計着這孩子可能是個私生子。”

“那女的不會是未婚先孕的吧?”

“說不定。”

“那可真是造孽了……”

成為話題中心的小男孩名叫鍾省,今年四歲,樣貌清秀唇紅齒白的,但看着有些瘦小,表情也沒有其他孩子臉上的活潑靈動。

他穿了一身黑,黑毛衣黑褲子黑鞋子,只有手上拍得那隻皮球是五顏六色的。

小小的鐘省站在場地邊緣默默地拍着皮球,眼睛卻直愣愣地看着場地中央——其他小朋友在玩老鷹抓小雞,除了做老鷹的那個孩子,其他的全都一個個地緊挨在一起,每張臉上的表情都非常生動,他們或是笑或是叫,看得周圍的家長們臉上也全樂呵呵的。

他和這個生動歡樂的世界格格不入,明明身在其中,卻好像所有人都注意不到他的存在,沒人邀請他一起玩,也沒人過來主動和他講話。

他只有一個五顏六色的皮球,啪嗒啪嗒在他的手和水泥地上來回。

拍了沒一會手就疼了,小小的鐘省抱起皮球,坐到了一邊的健身器材上。他不知道這個健身器材是幹什麼用的,只是看到這個黃色的圓墩沒人坐他就坐上去了。

沒一會場中的老鷹就抓到了三隻小雞,壯實的小男孩興奮地咔咔怪叫,作為母雞的小女孩張着手努力地抵禦着老鷹的偷襲,而後面一排的小雞仔們配合地尖叫着,作出害怕的樣子。

細白的手指不自覺地摳着皮球,鍾省目露渴望地看着場中的孩子們,但是媽媽跟他說過,不要和陌生人玩,也不要告訴任何人有關家裏的事情,否則就不讓他進家門。

去年的時候他還不是很懂,有人問他叫什麼名字,他就跟人說了他叫鍾省,結果當天晚上媽媽一進門就扇了他好幾個耳光,他直接站不穩地坐在地上,媽媽扇完就提着他的后領子把他關在門外,任他怎麼哭都沒開門,後來還是鄰居報了警,直到警察上門她才開門讓他進去,等警察走了他嚇得還在哭,而她也開始哭。

後來鍾省才從媽媽那裏知道,他有個很厲害的姓,因為太厲害了,所以絕對不能說出去,否則會嚇到別人。

“嘿,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啊?”

鍾省抱着皮球抬起頭——又來了,又是這個問題,為什麼大人總喜歡問這個問題?

他抿着唇不說話。

“小朋友,你幾歲啦?”

“上幼兒園了嗎?”

“你爸爸媽媽是誰啊?怎麼就你一個人在這啊?”

“誰帶你過來的啊?”

鍾省抱緊了懷裏的皮球,就是不說話。

“這孩子是不是不會說話?眼睛黑黢黢的還挺滲人。”

“以前一直待在家不接觸人,出來了也是一句話不說,估計聲帶發育有點問題。”

“這孩子的爸應該跟那個鐘家有點關係,早的時候這孩子上不上戶口,他媽還壓着下班的時間跑去街道辦諮詢過呢,結果後來有個男的來了一趟,這小孩戶口的事情就解決了。那男的開的車看着就貴的很,還帶司機的呢。”

“真的假的啊?這孩子他爸要姓鍾他們娘倆還能住這兒來?”

“我也不清楚,都是聽別人說的。”

“誇張了吧,姓鐘的人不少,就算跟那個鐘家有關係也估計就是個給鍾家做事情的人吧,否則孩子都給他生了怎麼著也能有張支票啊,哪會跑到我們這兒來住,我們這三四年前也就兩千塊一平。”

“誰知道呢。”

鍾省低頭看自己的指甲,裏面是紅紅綠綠的碎屑,剛他從皮球上摳下來的。

沒管髒了的指甲縫,他把懷裏的皮球調了個方向,想看看那個被他摳過得地方有沒有破,結果卻發現皮球上好多被摳過的痕迹。

只要皮球沒破就好,鍾省看了兩眼就又把球重新摟進了懷裏,繼續看着球場上的其他小孩。

場上的這隻老鷹太厲害了,已經把母雞身後的小雞抓得只剩兩隻了。

已經被抓了的小雞們在旁邊給母雞和剩下的兩隻小雞加油,有的乾脆給老鷹加油,讓他把剩下兩隻也一起抓掉。

鍾省覺得這些孩子都好笨,換了他他就絕對不會被抓到,都有人在前面擋着了居然還會被捉到,可真是太笨了。

看了好一會,一個穿着淡紫色長毛衣的女人進入了鍾省的視線。她站在遠處沒有過來,但鍾省一看到就趕緊站了起來,抱着球跑了過去。

看到鍾省跑過來女人就繼續往前走,她走得很快,鍾省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媽媽。”他低低地喊了一聲。

“嗯,有沒有跟那些人說什麼?”

“我沒有說話。”

“回去吧。”

“好。”

這是媽媽第一次這麼早回家,但她回到家后就坐在沙發上弄着手機不說話。鍾省坐在她旁邊,抱着球大氣都不敢出。

他們家在一樓,房子不大,甚至有些逼仄,因為是一樓光線也不好,家裏常年陰涼涼的,白天也得開着燈才能看得清,再加上南方氣候潮濕,尤其是夏天梅雨季節的時候,屋子裏返潮,搬進來時還是白色的牆現在全變成了灰色,上面全是霉斑,牆皮也剝落了好多塊。

鍾省不喜歡這裏,他想住亮亮的大房子,但是他不敢說。

“媽媽。”鍾省看着廚房裏的塑料碗,裏面是媽媽給他準備的晚飯。

“嗯?”

“我有點餓了。”

“我有點忙,你自己去把飯熱熱吧。”

把球放到沙發旁邊,鍾省往廚房裏走:“嗯。”

他熟門熟路地雙手拿起塑料碗,打開微波爐的門后把碗放進去,然後把旋鈕轉到兩分鐘的位置——媽媽很辛苦,每天都很早就出門了,所以前一天晚上她就會把他的飯分三個碗準備好,他三歲的時候就會自己用微波爐加熱了。

等到微波爐發出‘叮’的一聲,鍾省把搭在案板上的毛巾拿下來包住塑料碗,放到桌上打開,一股熱氣從裏面冒出來,吹散熱氣,裏面是非常軟爛的米飯和蝦米豆腐,用勺子攪一攪再吹一吹,鍾省開始吃飯了。

吃了兩口,他道:“媽媽你吃了嗎?”

“吃了。”

“奧。”

房間裏又重新安靜下來。

於婉有些煩躁地刷着手機上的招聘信息。

她長得很漂亮,即使疏於打扮,眼周圍因為過於忙碌而有了深深的黑眼圈,也有一種難言的風韻。幾年前的她是個中規中矩的大學生,成績不夠好,大學只考上了三本,但家裏也還算小康,一年兩萬多的學費雖然多,但還是能拿得出的,再加上爸媽寵愛人又長得漂亮,所以心氣自然也挺高。

於婉屬於文藝女青年,一頭烏髮不燙不染,她喜歡去圖書館讀書,喜歡養花製作書籤,還練了一手好字,專門寫在書籤上送給網上認識的筆友。

她看不上學校里那些男生,覺得他們膚淺又浮躁,拿着爸媽的錢泡妞非常沒本事,所以大學兩年都沒交男朋友,直到大三那年,她在咖啡館偶遇了鍾恆之。

幾句話攀談下來,他們就留下了對方的聯繫方式。

一個看中了對方才華橫溢,成熟而又先進的內在。

一個看中了對方大學生的身份和未出社會的純真。

他們相識的時候鍾恆之二十九歲,還沒成為五個掌權人之一,外界也沒人知道他就是鍾恆之,更何況他還特地把自己設定成一個鍾家不受待見的小角色,就更不會有人把他往那個神秘家族的上位者想了。

鍾恆之略施手段,於婉就迅速墜入了愛河。大四的時候她一臉嬌羞地在他隨口編的生日那天,把自己交給了他。

一擊即中,沒兩個月她就查出來懷孕了,她興奮地告訴鍾恆之,鍾恆之也很開心,並且還立刻去珠寶店買了閃耀的鑽石給她。於婉開心極了,覺得自己遇到了對的人,結果開心了沒多久鍾恆之就說鍾氏內部動蕩,他之後會很忙,然後就開始經常見不到人了。

於婉不疑有他,忙完論文的事情后就回家把她要和鍾恆之結婚並且也把自己懷孕的事情告訴了爸媽,接着就滿心甜蜜地等鍾恆之忙完這一陣後過來找她,結果,卻在懷孕第八個月的時候等到了他老婆打過來的一通電話。

期待幻滅,她成了自己最厭惡的第三者。

證實鍾恆對自己的欺騙后,於婉彷彿瘋了一樣在家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摔了電話,開着車衝進醫院要求墮胎,。

憤怒麻痹了她的神經,她甚至都沒有感覺到羊水破了之後的疼痛。

她開車到半路羊水就破了,所以墮胎沒有墮成,她直接在醫院生了。

被推出病房的時候家人都已經到了,新生兒給他們帶來了一些喜悅,可女兒的精神狀況卻令他們不安,他們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才會讓女兒突然做出如此舉動。

於婉生產後什麼話都不說,就光流淚。

之後父母也就都知道了——和她在一起的人是有婦之夫,她在不知道的情況下成了人人唾棄的小三,現在未婚先孕,身心被騙不說,面子裏子也全都丟盡了。

可畢竟是家中獨女,也是寵愛着長大,父母不忍心在這時候再罵她,卻也少不了愁眉苦臉唉聲嘆氣,母親更是以淚洗面,甚至想去鍾家鬧,於婉不想再繼續丟臉下去,死命攔住了母親。

之後出了院,因為不想面對心懷各異的親戚,於婉一個人帶着孩子躲到了城西的開發區——一個發展比城裏要落後很多的地方,除了父母,她斷了和親戚朋友之間的聯繫,開始過上孤兒寡母獨居的日子。

她討厭兒子鍾省,因為他的存在提醒了她愚蠢和可笑的過去,可她又沒有喪盡天良到拋棄孩子的份上,所以就這麼矛盾地養育了鍾省好幾年。

爸媽把三十萬的積蓄都給了她,於婉只要了二十萬,花其中十六萬買下了一樓已經裝修好的五十平房子,剩下的拿來過日子用。

她頗有骨氣地拒絕了家裏後面還要繼續匯給她的錢,說這是她自己造的孽不要家裏被她一直連累下去。可真的養孩子了她才發現原來花費這麼高——奶粉、紙尿布、嬰兒床、衣服、疫苗等等全都是錢,嬰兒又皮膚嫩身體弱,稍有不慎就是生病。

即使她上着班那四萬塊也沒一會就用光了。於是於婉只好辭了原本一個月三千五的文職工作,一沒經驗二文憑不高,要她的地方工資都不高,最後她只好進了工廠做工,因為是按件算錢,她沒日沒夜地做一個月能賺一萬五以上,比原來的工資翻了四五倍,所以即使再不願意,為了生活她也只好進了廠。

日子也由此終於好過了起來,除了太過忙碌,養孩子的花費她總算能承擔起來了——對了,鍾省三歲之前的時候,於婉只要白天上班,就會把孩子交給不遠處的福利院看管,下班了再接回家。

她請不起保姆,代看管的話福利院要便宜得多。

現在孩子終於四歲了,可是這個工作卻沒法再繼續下去。

經濟開發區之前只是規劃開發的區域,說到底還沒有開發,但今年上頭的計劃終於落了下來,很多廠和她所在的廠一樣都得接受檢查並且遷移到更遠的地方,留下的全都是一些光能風能電子等先進科技的大型企業。

拖了好幾個月,她所在的廠終於開始拆了,而她也被迫失業了——她接受不了這麼遠的距離,另外一個就是工廠做普通女工雖然賺到了錢,但這幾年她也感覺到自己的視力頸椎腰椎等都開始出現問題,趁這個機會不做也罷,但這樣一來就得繼續找工作了。

她想進國企,但又不想再做工人,可企業的招聘簡章里對幹部的要求她又達不上,其他一些或是股份制或是私人的大企業也同樣如此,工人她不想做,幹部又構不上。

所以現在就一個字,煩!

現在小鍾省又到了適學的年齡,她抽空去房子所對應的幼兒園看了看,雖是公立幼兒園,但教學水準不高,學校設施也不好,裏面也多是工人家庭和外來打工者的孩子。

雖然不喜歡鐘省,但畢竟是自己生的,於婉不想讓孩子也跟她似的以後出來做個累死累活的工人,她自己已經活得夠丟臉了,她不想生的孩子以後還要繼續把她的臉往泥裏面踩。

在C市想上學區外的好幼兒園,要麼考試面試,要麼就是托關係出一大筆錢,最次的才是進入私立幼兒園——C市最好的教育資源都在市區幾所公立幼兒園,私立的幼兒園雖然設施完備條件更好,但價格昂貴的同時並不能給孩子創造升好的小學的機會。

鍾省的戶口是落在這所房子裏的,所以爸媽家小區對應的幼兒園他也去不了,要轉戶口也來不及了,可她哪來的關係,就算是爸媽也不過是普通百姓罷了,被人爭破頭的幾所好幼兒園他們肯定進不去,所以於婉退而求其次地看中了幾家還不錯的幼兒園,但都必須面試,面試不過就只能大把大把送錢。

想到這,於婉沖小鍾省招了招手:“過來,跳個舞或者唱個歌給媽媽看看。”

聞言鍾省抓緊了手裏的碗,飯也不吃了,就那麼看着媽媽。

於婉皺起眉,她最煩的就是鍾省這個樣子了:“說話!”

他囁嚅道:“我不會……”

太多的煩躁點燃了於婉的火氣,她終於壓不住嗓門,沖鍾省吼道:“不會不會不會!你就會說不會!除了吃吃喝喝你還會什麼?別人家孩子怎麼又會唱歌又會跳舞的,有的連英語都會說幾句了,就你!你連說個話都磕磕巴巴!除了拖累我你還能幹嘛?又要哭?一個男孩子哭什麼哭?不許哭!”

鍾省趕緊用袖子擦掉眼淚,憋着哭意看着媽媽。

罵到一半,於婉的眼淚也湧上了眼眶。

她騰地一下從沙發上坐起來,罵了句‘賠錢貨’后狠狠甩上門出去了。

小鍾省被嚇到了,他突然打了一個嗝,然後把之前吃的全都吐了出來,弄得衣服褲子上全都是嘔吐物。

這個樣子被媽媽看到肯定又要挨罵了,但是小鍾省也管不上了,因為他以為媽媽不要他了,所以嘔完口涎還掛在嘴角呢,他就爬下凳子也跑了出去,要去追媽媽。

但那天他沒有找到媽媽,因為媽媽說了不能亂走,所以他只好蹲在小區門口邊抹眼淚邊等,結果媽媽沒等到,等到了他的親生父親——鍾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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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吃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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