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遠方等你 （四）我要讀書
楊二妮一直沒有說話，低着頭臉紅紅的，見父母說要出去忽然也站了起來，她爸爸口氣很是嚴肅：“二妮，你和肖家老大說說話，別再心裏沒數了，咱家裏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別給我和你媽心裏添堵，誰不想吃大饃饃？可念書這東西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你根本就沒有那種念大學的命！”
很顯然他話裏有話，肖達乾的年齡讓他不可能完全理解，可是楊二妮心裏是看得出來的，不知為何，他想起那在學校操場上輕靈可人的歌聲：我們倆划著船兒，采紅菱呀采紅菱……
紹河嬸子嘻嘻笑：“你們倆都在學校念書，可以相互幫忙呀，這叫殺梅煮馬，燉馬肉吃呢。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肖達乾知道這個詞彙應該是青梅竹馬，可是他也不懂什麼意思，只是聽人說起過，很美好的詞。
楊父站了起來，他腿有毛病，站起來后就斜了半截肩膀，嘆口氣：“莊戶人家好好種地就是本分，別想三想四的，考上學那是你能爭取來的？孩子，你投錯胎了！”說完就往外走去，他老婆在後邊扶着他，臉上神情有點恍惚，走了幾步回頭看看女兒，嘆了口氣。紹河嬸子則最後出門，出門后反手把門拉上，只是留了一道門縫，笑容可掬地說：“多聊聊，多聊聊！”
屋裏靜了下來，楊二妮依舊低着頭背對着肖達乾，她肩膀抽動了幾下，好像是哭了，很顯然父親幾句話刺激到了她。肖達乾更是傻乎乎站在那裏，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從前肖愛華被自己哥哥逗哭之後，肖達乾都是有辦法去哄，最好的辦法就是給她買個糖稀，二分錢一枝，用兩根秸稈纏繞，小女孩大概都喜歡吃甜的東西，那糖稀不但讓妹妹破涕為笑，還能在很久的時間內原諒哥哥的過失，可現在這種局面下就不適用了。他也不想讓局面尷尬下去，咬咬牙說道：“楊二妮，我聽過你唱歌，可好聽了！”這是他倆說的第一句話，以至於很久很久之後楊二妮都記得。
楊二妮肩膀不動了，她抬手用袖口擦了一下臉，轉過頭來，是緊繃的小臉，看上去如綻放的梨花般清冷：“你在二年級是吧？”
肖達乾點頭，怕自己這個動作表達不清楚，趕緊補充：“我在二年級三班，郭瞎子是班主任！他可凶嘞！”
很顯然這句話讓女孩的心思鬆弛了些，她搖搖頭：“郭老師也教過我，他對不學習的人凶!你在班裏考第幾呀？”
這個問題有點戳在了肖達乾的短處上了，他低下了頭：“我排中游，我英語拉分厲害！”他說的並不都是實話，英語固然是肖達乾頭疼的事情，可是語文數學他也都學得很一般，所謂中游只是一個很難自圓其說的幌子，班裏四十七個人他去年期末考試是四十一名。
楊二妮“哦”了一聲，她說道：“英語很好學的，你只要多念多寫就行。”說到這裏她停了停，看看肖達乾：“你喜歡念書嗎？”
這個問題讓肖達乾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如果別人問起來肖達乾會毫不猶豫說“不喜歡”，無論是語文老師讓大家划段落大意，還是總結中心思想，乃至非要說是修辭模式等等都讓他心煩，每周周四的作文更是他的夢魘，根本寫不出什麼，就是湊字罷了，數學也和天書差不多，平方、開方和怪里拐彎的字母代表的涵義都給他一種想要嘔吐的衝動，他唯一喜歡的科目就是物理，因為物理老師經常給大家講些物理家的故事，他物理最多考過九十七分，全班第一，結果不少人在背後議論他作弊，這讓肖達乾怒不可遏。
楊二妮問他這個事就另當別論了，她一定一定很喜歡讀書，肖達乾不能惹她不開心，讓她看不上自己，於是點頭：“喜歡，特別喜歡，可就是我爸說我笨，說我念不好書！”
楊二妮搖搖頭：“喜歡就好！我，很喜歡念書，要是咱們的事不得不，不，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們家能讓我再考一次高中嗎？我今年複習了一年了，估計還考不上！”說到後來語氣低沉，又要哭的樣子。
肖達乾很少見地湧起一股柔情，似乎他已經成長為了一個大人，他點點頭：“嗯！怎麼不能？我，我也想和你一樣考高中！”他現在初二，明年才中考，但根據他目前的成績上高中概率並不高，當然這指的是重點高中，整個博平縣裏只有縣一中才可能有考上大學的希望。
楊二妮抬起頭來很認真地看着他，女孩眼睛下方有兩滴淚珠，晶瑩閃動着光芒：“你明年初三考，我想再複習一年，要是咱倆都考不上，我就不考了。咱們，咱們…….”她很顯然並不擅長表達自己，說話支支吾吾的。
肖達乾則明白了她的意思：“嗯！”
楊二妮又說道：“我家裏窮也沒有勞動力，我爹腿腳不好，家裏責任田收成不好，還有倆妹妹！我知道該不上學了給家裏幫忙，可我就是想念書。”
肖達乾很果斷地點頭：“我幫你！俺爹來的路上說了，以後讓我去幫你家裏干農活，搬搬抬抬的都行，我是男人！”
楊二妮顯然有點感動，她“嗯”了一聲。
門外傳來紹河嬸子的腳步聲，是那種故意跺着走路的聲音，是在宣示相親儀式將要結束，肖達乾忽然有些不太願意這麼快就結束的感覺，他說道：“楊二妮，我喜歡聽你唱歌！”楊二妮沒說話，臉更紅了。
相親算是順利結束，肖衛東騎車子回家路上，很詳細問了剛才屋裏的情景，楊家人收下了四平八穩的聘禮，這也就是意味着對方同意了這門親事，在農村和城市戀愛是不一樣的，這種承諾除非出現重大變故才會取消，也就是說從某種意義上，只有十三周歲的肖達乾和十五周歲的楊二妮已經成了未婚夫妻。
肖達乾沒有瞞着父親，說了楊二妮的要求，肖衛東想得比兒子要多，他嘆口氣：“這是個心高的女子，將來成親之後也有點不好降服，老大，女子無才便是德，咱們家不該慣着她！”
肖達乾絲毫沒有父親的想法：“爹，我也在上學呢，說不定我也能考上好高中！”
肖衛東一臉看不起的神色：“你能考上縣一中，兒啊，你要是能上高中我就把這輛自行車吃了！”
肖達乾本來早就習慣了老爸的冷嘲熱諷，可是這次卻有點意外，他憤怒地喊道：“你也別瞧不起人，說不定我能上大學呢！”
肖衛東笑了起來，笑得很瘋狂，就像聽到了什麼特別好笑的事，肖達乾怒氣沖沖地走了。
跑到村邊老槐樹下，他怒氣稍減，看着剛剛發芽的槐樹，忽然想起楊二妮唱歌的樣子，於是把食指放在嘴裏開始打呼哨，是那首《采紅菱》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