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56 昔日之神

前朝遺客 56 昔日之神

一隻黑毛鼠尋着縫隙穿過層層甲板,趁無人跡從廚倉偷到一片殘缺的干硬麵包,它銜咬麵包立在桌角張望,見沒有危險重又沿着無人注意的角落返回巢穴所在的下層甲板。

主甲板往下的二層甲板是它最不敢停留的地方,這裏的每一個活人都試圖置它於死地,平日裏得虧它奔走敏捷,才能多次避開奪命的棍棒與鋒刺。它也曾在找尋食物的過程中目睹隨行子孫被人類撕開皮肉,捻起一撮瑩白肉身塞進嘴裏嚼咬,這是它最痛苦恐懼的記憶。只是今日這些人類腳步凌亂,臉面上全都裹纏着一層棉巾,無暇顧及它的存在。

再往下去是三層甲板,這裏堆放着許多奇奇怪怪的物品,有用石頭雕琢而成的人類半身像,踩在上面冰冰涼涼。也有精緻的木匣機關箱,不時發出刺耳的鳴響。它最喜歡經過的是一條由緻密木齒排列而成的平整短道,隨它依次踩落,那些木齒便逐個凹陷下去,伴隨發出悅耳的聲音,這裏就像它的天堂,能在愉悅中短暫忘記飢餓的煩惱,可它卻不敢久留,這悅耳的聲響也時常招惹來向它索命的人類。

它彷彿聽到了什麼動靜,縮在黑暗的陰影里不敢妄動。透過重重排架縫隙,在一道昏暗的油火燈光下,兩道人類身影正在輕聲細語交談。

“女士,我想知道這對您能有什麼好處?”

“好處?就圖在大家散夥兒之前,我還不能死在這條船上!”

“我曾從您的目光里看到慨然赴死的勇氣,可您對生同樣有着強烈的執着,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嗎?”

“神父,您也有許多秘密不是嗎!我可不相信一個前途光明的崇神者會被無端流放到偏遠世界的角落。不管如何,你是人,我也是人,在目的地未到達前,我們的生死都不該由一個生殺不定的吸血鬼來掌握。”

男子停下腳步回頭沉默了片刻,油燈映照下,身後女子一雙眼眸蘊藏着別樣神采。

“您想怎麼做?我……又能幫到您什麼?”

“堂堂瑪提歐神父總不至於窮到只有幾瓶聖水吧,您若還有其他手段,還請不要再藏着掖着了。那些傳說里的驅魔術、聖降術、役鬼術您總會幾手吧?”

“這個……倒屬實不會,實不相瞞我也就只剩下幾瓶聖水而已,別的可再沒了!”

“你……哎呀!什麼聲音!”

“女士別怕,老鼠而已!我們繼續跟上吧,卓庫勒先生已經下到最底層了。”

黑毛鼠叼着麵包一角迅速躥進底層甲板,這裏有它最熟悉的氣味,這些氣味來自腐爛的屍體、堆砌的糞便、淋灑的尿液以及發病人類的嘔吐物,這些濃烈的惡臭氣味每每惹得前來檢視的船員們頭暈目脹,卻也恰到好處成為黑毛鼠最好的保護屏障,那些兇惡的人類每每追及至此便皺着眉頭停下腳步,放任它離去。

這一層原有六百名黑奴,他們手腳捆束不得自由,他們是商品。連日來,這些渾身赤條的黑奴受未知疫病感染,陸續死了許多。

底倉沒有燈火,哪怕在最明亮的白晝也極其幽森昏暗,對於習慣了黑暗的奴隸們來說,他們早已適應這方狹小、悶熱、騷臭的環境,每天最大的期盼便是等待上層甲板的倉蓋打開,那一刻,站在艙口前來投送食物的船員就像他們的神,他們會開心地趴伏在地板掙搶發酸發臭的食物,一邊乾嘔一邊吞咽。

黑毛鼠沿着熟悉的路線一路奔走爬行,最終停在一名渾身綁滿繃帶的奴隸跟前,繃帶被血水浸濕乾結成暗紅色硬布條,時刻散發著血腥氣味。將麵包放在男人手心后,黑毛鼠掙開繃帶的一條縫隙向那人身體裏鑽了進去,就此隱沒蹤跡。

男人抬手將干硬麵包放在嘴裏咀嚼,雙目的猩紅瞳光是這片漆黑里唯一可見的光芒。

他的周身圍滿了層層赤條的軀體,人人都眼饞他那一口散發著香甜氣味的乾麵包,卻無一人膽敢靠近半步。

這個男人總能通過一些奇怪的方法弄到可口的食物,也曾有人試圖爭奪,而那些膽敢前來搶奪的早已全死了,是被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無數蛇蟲鼠蟻活活咬死的。

“忒!”

乾麵包被他吃剩僅余個邊角,那是烤乾烤糊的部分,他隨口吐在地上,卻立即引來黑奴們的哄搶。

男人仰頭,目光穿透層層甲板看向遙遠的天際,苦笑一聲才喃喃自語。

“這就是你們承諾的世界么!呵,上當了呀。”

正當他還想繼續抱怨些什麼時,頭頂隱約傳來艙門打開的聲音,這動靜打斷了他的回思,也讓所有黑奴瞬間安靜下來。

一束油火燈光遠遠照射而來,昏暗光線下,那些受盡鞭具折磨的黑奴們紛紛匍匐在地。

執燈人一改往日粗略探視的習慣,絲毫不受艙室惡臭阻攔,邁着沉穩的步子跨過一名名匍匐在地的黑奴身軀。油燈昏暗的光線映出執燈人精壯結實的軀臂,以及縱滿疤痕的半扇臉龐。

咳喘聲不時響起,想來這裏已有不少人被疫病感染。

忽有鐵鏈掙動聲響,條條鐵索從地上拉起,那些原本老實安分的黑奴瞬間狂躁暴起,將手中鐵索扯得綳直,狠狠朝着執燈人脖頸勒去。

“快放我們出去!”

“我們不想死在這裏!”

“快放我們出去!”

條條鐵索狠狠勒在精壯男人身上,肢體、脖頸“咯吱”作響,油燈在黑奴們的喧聲突變中掉落在地瞬間熄滅,整個底艙重又陷入徹底的黑暗。

“砰!”

在鐵索的鏗然斷裂聲中,纏裹周身上下的十數名黑奴被一股巨大力量瞬間震退,喧鬧的聲響重新靜寂下來。

油燈被再次點亮,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味彌散開來,那些最先暴起的黑奴或四肢斷裂或頭顱崩碎,圍着執燈人七零八落散了一地碎塊。

隨着執燈人邁進的步伐,再沒有人膽敢靠前,那些被鐵索捆縛的黑奴紛紛匍匐在地朝後退卻。

只有一人例外,全身裹滿繃帶的男人兩手后撐坐在地上,不但沒有後退,反而像是看到了什麼熟悉而可笑的事情。

“喲,我這是看到了什麼!哈哈哈,你不會是個吸血鬼吧,哈哈哈!”

那人笑得咳喘連連,兩臂彷彿無力繼續支撐沉重的身體,只好將全身都躺在地板上,又側弓起身笑個不已。

執燈人腳步沉穩,一步步走到怪異男人的身前,他蹲下身仔細打量全身裹滿繃帶的怪人。

“你是誰?”

那怪人躺在地上的身體終於止住了因笑牽連而起的顫抖,繃帶下的面容也逐漸平復下來。

“我是誰……時光太久了,我都快記不得自己是誰了呀……我只記得我的故鄉在黃沙之淵,在聖河之畔,太陽是我父的慈光,月亮是我兒時的野園,我是誰……”

那個渾身裹滿血色布條的怪異男子坐起身,與咫尺處的精壯漢子隔着油燈的光火四目相對。

“我是誰我已經記不清了,不過……我倒是知道你是誰!”

卓庫勒皺着的眉反而舒展開來,縱滿疤痕的粗糙臉頰咧出一個微笑的弧度,“哦?那你覺得我是誰?”

一雙猩眼湊得更近了。

“你的先祖擁有許多響噹噹的稱號,殺親者……竊生者……無論你逃亡到哪裏,你將永遠遭受神的詛咒,承襲來自你家先祖永世的罪,神賜予你族永生不死,卻是為罰你族飽嘗永生不死的苦。我說的對不對……小吸血鬼!”

燈火一側,卓庫勒渾身顫抖。

一條鐵臂瞬間超前抓去,在木屑碎裂聲中二人身影才堪停落,渾身綁滿繃帶的怪異男人被攥緊脖頸高高舉起,背靠廊柱呼吸困難。他不但沒有顯露出被制的驚恐,反而在嘶啞的喘息中繼續獰笑。

燈火斜倒在地,時明時暗。

“你究竟是誰?船上的疫病與你可有干係?”

那怪異的男人猩瞳之中流出淚來,幽幽火光映照中泛着血色。

“我是誰……我也是個該死的人吶!小傢伙,你能了結我嗎!求求你,了結了我吧!只有了結了我,這條船上的疫病才能就此終結。”

卓庫勒緊皺眉頭,手上的力道逐漸加重,他若想索人性命,沒人能從他的指掌之中逃逸。只是,他手指間緊實的抓握感忽而變得空空蕩蕩,一條沾滿血跡的冗長布條輕飄飄地掛在指間。

他猛然轉身,卻被身後迅速襲來的粘稠液體裹滿全身,眼耳口鼻經血腥漿液封堵與空氣徹底隔絕。他倒在地上奮力扒扯糊在臉上的粘稠液體,急喘之中原本還是青灰的膚色眨眼間變得潮紅。

這血腥的氣味讓他極為興奮,再不顧這些粘稠的液體是否危險,他反而大口吞咽起來,欲將這該死的怪物吞進腹中,化作支撐他得以永生所需的能量。

一束新的油火燈光亮起,自上層甲板的艙口緩緩攀沿而下兩道身影。

“天吶!他這是怎麼了!”

“嘔!神父,這裏面究竟是些什麼?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卓庫勒先生,您又在吃什麼!”

刺鼻的惡臭熏得蘇菲一陣眩暈,藉助油燈幽昏的光線,一道道黝黑的身影牽動身上鎖鏈向後退散。

蘇菲表現得鎮定許多,面對一地的殘肢斷體,她雖有些厭惡看到這般景象,卻也沒了驚悚害怕。

此番三人探身下來是為尋找疫病的根源,這是身在最高層船樓精緻閣房裏卓庫勒的提議,他目睹一具具屍體被抬出船艙扔入海中,眼看着船員們身處驚懼惶恐之中,便召來瑪提歐神父與全船唯一的女醫生蘇菲,共同調查這場疫病的來源。

蘇菲不但不怕,反而對這性情怪異莫測的吸血鬼有了幾分讚賞,由此想來他也並非毫無人性。只是此刻,她彷彿有着一絲擔憂。

“誒!卓庫勒,你沒事兒吧!你的眼睛裏怎麼在流血?別嚇我啊!”

蘇菲被眼前的怪異所見弄得有些緊張,她聽到下層的劇烈聲響才趕緊尋着聲音找了過來,卻看到吸血鬼卓庫勒立在幽暗之中一動不動,眼睛、耳朵、嘴巴甚至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在滲出一股猩紅的液體。

一條臂膀將她攔在身後,阻止了她更進一步的探查。

“我們還是不要靠近的好,這反而會影響他解決麻煩,如果連他都解決不了……”

蘇菲急切道:“連他都解決不了?那我們該怎麼辦!”

神父無奈道:“那我們就得跑了。”

無數鮮紅液體自吸血鬼身體湧出,牽連着身體的陣陣痛苦顫動,只是在他眸里有着無數光華閃爍,那是一個個來自遙遠年代的記憶,每一道光華閃爍中都有無數身影在其中幻滅。

待最後一滴猩紅液體涌流而出,這灘液體自發涌動,在捲起散落地板的條條布帶后,重新化作一個全身裹滿繃帶稍顯佝僂的怪異男子。

“你是……孔蘇?”

怪異男子突然鎮靜下來,將脖頸扭了一個離奇的角度,一雙猩眼盯向處正是那個擋身在蘇菲跟前的神父。

“哦?你知道我?可你……怎麼可以直呼神的名字!”

那怪異男人瞬間崩散身上裹纏的無數布條,自布條中掙脫而出一隻黑色絨毛的巨大蝙蝠,兩翼一扇在艙內掀起一陣巨風,颳得數百名黑奴東倒西歪。眨眼之間,巨大蝙蝠在艙內疾速飛馳,朝着神父所在的方向撲咬而去。

蘇菲睜大眼睛目睹這突然生起的變化,她心思急轉已想好了抽身的退路,可身體的僵滯感卻無論如何都難動分毫,她想不通怎麼突然就現出一條如此巨大的蝙蝠。

“要死了么……”

她閉上眼睛,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她心裏想到的反而是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在小花園裏讀詩的丈夫面容。

只是在這緊張關頭,又有一些震耳的嘶吼打碎了她的回憶,將其重又拉扯回聖路易號陰冷的底倉里。

“一個丟失了為神權柄可憐傢伙,還有什麼資格妄自稱神!”

疾馳在空的蝙蝠巨身被一股大力猛然拉扯墜地,長長的尾翼被卓庫勒牢牢鎖在手裏,來自尾部的劇烈疼痛使其發出震耳嘶嚎。

“全能的上帝呀,請您傾注仁慈的目光,您的子民需要從恐懼與折磨中脫離,請賜予……”

一手緊抓胸前純銀十字架,一手高舉起瓶裝聖水正在吟唱驅魔禱文的瑪提歐神父突然一個趔趄,手中抓握的聖水已被身後的女人搶了過去。

“來不及啦神父!”

女人將聖水瞬間潑灑而出,撞在銀十字架上又裂散成無數晶瑩水珠繼續前撲。

萬千水珠潑濺在巨大的蝙蝠身軀,巨身蝙蝠突然露出一絲焦急驚懼,如同破布裂成碎絮,瞬間又化散成無數巴掌大小的蝙蝠,那些但凡沾染了聖水噴洒的蝙蝠無不落在地上抽搐身軀,在陣陣突起的焰火之中燃燒成灰燼。

整個底艙凌亂飛舞着數不清的蝙蝠,最終尋着敞開的艙蓋,向著甲板上層逃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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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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