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38 莫笑我神仙逍遙晚來尋
“……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
入夜,大多賊匪都已酣然入睡,齊玥還圍在篝火旁,藉著篝火餘光在一件破爛衣衫上縫補。
華陽團坐破廟一角,心裏默默念着道一和尚贈予的《清凈經》,經文內容早已被他熟記在心裏。
有時他也奇怪,自打離了那雲岩禪寺后,一二十年來都不曾遭遇過的各種稀奇古怪事,接二連三被他遇到。那些個縹緲荒誕的夢境不但在夢裏連着篇兒上演,就連夢裏老神仙的夢中傳法也都真實不虛。
自離了雲岩禪寺后,他偶爾覺得自己和以前不一般了。像那書籍經卷里的千百文字,縱使生澀拗口,但他只大略看一遍就能記個大概。若是有心研讀,那千百文字縱使個個不認得,可它們的字形卻一個都別想溜走,全都被印在識海里。但凡起念回思,那無數文字便重新浮現於識海之中。
他也常暗自思索,可千頭萬緒的一切端倪,彷彿都指向著雲岩禪寺,更具體些,竟都指向那玄青色袍服的簪發男子。
那夢裏老神仙傳授的混元真一之氣的牽引法門,如今已被他順利行運了大周天。不知是那無漏果的神奇,還是這混元氣的靈妙,當他解開臂膀上裹纏的繃帶,那本該劃破的傷口竟平整光滑,只有尚還沾染着紅色干硬血跡的布條,無聲留證着白日裏受傷的經歷,這讓他恍覺白天的經歷如同幻象。
除此外,他的身體也飄逸靈動起來,每每行走坐卧彷彿有清風帶動,絲毫不顯拘滯。
華陽心裏默念清凈經文,努力收束萬千思緒。而此時在他的識海心神里,正上演着一番驚天動地的存亡大戰。
那無數奇思妙想又或雜亂念頭,紛紛化作一個個飛來飛去的碎嘴子頑皮小人兒。
“獅子上的字咋恁丑,咋恁丑,咋恁丑……”
“我是鳳九呀,我是鳳九呀,我是鳳九呀……”
“小先生,我叫瑟瑟,瑟瑟,瑟瑟……”
“小神仙是個猴兒,小神仙是個猴兒……”
“華陽哥哥,華陽哥哥,華陽哥哥……”
“喵,喵,喵……”
“賢弟知我呀,賢弟知我呀……”
“難道你就是我的歸處……”
“人性本餓,人性本餓……”
“來,敬小先生!干!干!干……”
“你小子要絕食嗎,你小子要絕食嗎……”
“人人都能成仙嗎,人人都能成仙嗎……”
……
無數碎嘴小人兒身披五顏六色花花綠綠的斗篷,飛來飛去吵鬧不已。
正當此煩躁時,那識海深處忽然傳出一聲震天聲響:“都閉嘴!別吵了!”
無數身披彩色斗篷的小人兒經這一喝,瞬間逃竄起來,但口上的碎嘴聲音卻念得更快了。
識海深處的最底層緩緩浮出一個身披金甲的小人兒。小人兒緩緩睜開雙眼,露出一雙金色的眸子,他看向這無數飛竄不安的花花綠綠的小人,怒氣不已。
“我說了!都!閉!嘴!”
金色小人兒伸手在虛空一抓,一條金色長棒憑空抓在手上。他猛振身上金甲,小腿微一跺地就衝天而起,向著無數碎嘴聒噪的小人兒打殺過去。
那些個五顏六色的小人速度雖快,可他速度更快,任他們飛速竄逃,也都被這金色小人兒一棒一棒全都打落下來,最終掉入識海深處,一時半會再難出來。
“你猜我是誰?你猜我是誰?你猜……”
一個青色披風小人兒速度飛快,飛來竄去好不快活。
“我猜你大爺!滾下去!”
大棒當頭“砰”的一聲將那小人兒打落。
“你猜我從哪裏來,你猜……”
“砰!”
“你猜我要到……”
“砰!”
金色小人兒將那棒子“唰”地指向整片識海上空僅剩的最後一個小人兒,那小人兒與別的小人兒有些不同,光溜溜的身上一副玄黑之色,非但沒有披着花花綠綠的披風,見到這威武的金色小人竟也不躲不閃。
兩個小人兒懸空站在識海之上,面對金色小人兒的大棒威脅,那玄黑色小人兒竟主動張開雙臂,閉上眼笑了笑,一個“噗通”主動扎進了識海深處。
識海里天地靜寂,終於還復了清凈。金甲小人見此,才終於開心笑了起來。那身上的金甲和手上的金棒隨他笑容紛紛消隱不見,露出的皮膚卻依然是金燦燦模樣。
金色小人兒一個提縱就消失不見,再一現身竟已現身在一條金色大河上空縱身遨遊,沿着金色河流一路尋關做檢,偶又縱馳在一顆顆星辰附近玩耍,玩耍一陣又隨着金色河流遨遊了整圈。
這河道巡檢完畢,金色小人兒又現身在一座座巨大的宮殿。
每個宮殿裏景象又各有不同,那青色的宮殿裏草木生髮萬物生機勃勃,紅色的宮殿裏火海岩漿滾滾不息,黃色的宮殿裏一片安寧寂靜如同荒漠,那白色的宮殿裏陣陣金鐵交錯鳴響偶有雷聲滾滾,而那黑色的宮殿裏被大水漫覆,大水的中央立着一座寒冷不化的玄冰。
小金人一一巡視過後,才又重歸於識海深處盤腿閉目坐下。
這小金人盤腿坐下的姿勢竟和華陽此刻身處破廟的姿勢一般無二。小金人兒遨遊縱馳的金色河流,可不就是華陽體內條條真氣運行的脈絡,那顆顆星辰與五色宮殿,也分別對應着華陽身體的各處靈關穴竅和內里五臟。
紛飛雜念均已消隱不見,華陽心裏突然湧入莫名的喜悅,如清風捲走枯葉,如甘霖滋潤裂土。
他覺察到,隨着自己收攏心念守一心神,竟摸到了《混元引氣圭旨》裏闡述的內視神遊之法,那白日裏修行的五行精氣,也各自盤踞在所屬的五臟之內。
有此收穫與這“清凈”二字實在密不可分,怪不得那經里總說著“人好清凈”。
華陽退出心神,見廟裏眾人都已躺下,篝火叢里的餘燼僅剩幾根燃完的木炭還發散着微微光亮,廟裏的呼嚕打鼾聲此起彼伏。縫好的衣裳已經疊放在他的跟前,呵!想不到那齊姑娘竟還會如此靈巧的針線手藝。
他穿上衣服,拎起一壇喝剩的黃酒走出了廟門,身上溫暖倒也不覺寒冷。月光向著人間傾瀉,經地上白雪一反,這夜倒也柔和溫潤。
腳下的積雪“咯吱”作響,山林月夜格外靜謐,他抱着酒罈子狂飲一口,沿着廟前的雪路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想到了哪裏,他竟不由自主地以家鄉小調吟吟哦哦着哼唱起來,仔細聽去卻是那:
十年一夢糊塗醉,
野廟閑人二兩熏。
天闕玉宮琅琅客,
應有我,
看王權霸業是蟻坤。
今朝有酒直當飲,
我以泥碗碰玉樽。
前朝千秋風流郎,
莫笑我,
這書生無用瘋傻蠢。
莫笑我,
這青絲白袖滾紅塵。
莫笑我,
這妖魔鬼怪人間渾。
莫笑我,
這淤泥濁世月一輪。
莫笑我……哈哈哈哈哈……
這神仙逍遙晚來尋。
華陽將僅剩的一口酒水喝光,搖搖晃晃已經站立不穩。
“小先生,你醉了。”
不知何時,一女子已經站在身後關切着看過來。
“醉?哼哼,我……我才沒醉呢!”華陽口齒已經開始有些不清晰,“你還叫什麼什麼來着?瑟……瑟,對!瑟瑟!放心,我……不跑,我不但不跑,我還要贏,保准……你們都死不了。”
齊玥走到近前防止他摔倒。可突然她又後退了兩步,見那人攥起了拳頭,別是要發酒瘋吧。
“有個老神仙曾教了我一門兒法術,我境界不夠,才學到第一重,今兒我就給瑟瑟姑娘抖摟抖摟!好讓姑娘放心!”
那男子將酒罈隨手丟在地上,身形搖擺不定,他左晃右晃一陣后才慢慢穩定身形,把攥緊了的拳頭在嘴邊輕輕哈了口氣。
“我這一拳,能破世間一切實有,不滯形障!”
“給我破!”
“咚!嘶!”
華陽對着地面狠狠一拳下去,除了自己骨頭酸痛,再無其他動靜。
“小先生,你真的醉了!距離比試還有兩天,我相信師父也相信你,快早些回去休息吧。”齊玥安慰着,那拳頭掄地看着都疼。
華陽頓時酒醒了大半,看這地上並無反應着實尷尬。
“呵呵……剛……剛才,在給瑟瑟姑娘……開……開玩笑嘞!”
他的身形又開始扭拐起來,齊玥趕緊上前攙扶,托着他的袖身一搖一晃向著水神廟回去了。
這女子身上也不知是什麼香氣,聞起來倒是清凈凝神。
……
“不好了,不好了!快來人吶!”一大早的,就有人在廟外朝着眾人嘶喊:“快別睡了,過來搭把手,有人掉坑裏了!”
經這鬧騰,眾人都沒了睡意,紛紛起來詢問事由。原來有早起的弟兄去尋燒火做飯用的柴枝,尋了一陣就抱了滿滿一捆回來。可柴枝在懷擋了眼睛,竟沒看到腳底下的一個深坑,一不小心就掉進去了。
“多大點事兒,掉坑裏爬出來唄!”有人嘲笑。
“爬不出來,能爬出來我就不過來啰嗦你們了!”那人急得直跺腳,“哎!你們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經那人引領,眾人穿好衣服跟了過去,除了華陽和女子齊玥,就連捕快薛鳴都忍不住好奇跟了過去。
這一路行去,華陽只覺熟悉,不就是昨晚夜間出來溜達的地方么。
“嘶!這哪裏是坑,明明是個缸口深井呀!只是前幾日怎麼不記得這裏有一口井!”
“這裏既沒農田又無居戶,在這裏開口深井能做什麼用?”
人眾紛紛揣測起來。那井口不起眼的地方,還扔着一個空酒罈子。
而此時,卻有兩人在井口邊沿凝眉對視,對視過後一個使勁掐着眉心偷偷打量自己的手背,一個卻眉眼精彩伸手捂唇不敢張聲只覺不可思議。
“你們快想辦法拉我上來呀!”井底約么七八丈深處,一個男人使勁呼喊起來,“我快撐不住了,這底下有水!快救我啊!”
“楊虎,快去尋繩索過來!”
“軍師,我們的繩索長才三丈,夠不着呀!”
“這……”
“所有人,速速褪去衣衫,擰結起來!還看什麼看,快點的!”
“小先生你就不用褪了!小先生快穿好,別著涼!小先生真是好人吶,兄弟們你們看,連小先生都脫了,你們還扭捏什麼,救人要緊吶!還不趕緊的!”
華陽滿心欠意,如果不是因為還有女子在側,他連褲子都想脫下來給人擰成繩用。
“咳咳,你們這群年輕人,怎麼這麼不小心!我昨晚才從那個坑裏好不容易爬出來。”
正當眾人賣力拉扯着深井裏的失足弟兄時,旁邊一個灰頭土臉的老婦人尋了個樹根坐下。
那老太婆卻又自言自語道:“幸好有這個坑,要是沒這個坑,老婆子就出不來嘍!”
“你是哪裏的瘋婆子,就你這身子骨掉下去還能爬上來,騙鬼呢!快走快走!”王麻子呵斥過去。
“呵呵,婆子我雖老,卻不瘋。這個坑底下有個白蟻窩,那白蟻國里的一大家子昨晚可是遭了難嘍!”老婆子並未離開,反而看着眾人把那掉入深坑裏的漢子拉扯出來。
方一拉出來,那人果然渾身濕透冷得咬牙打顫,未曾想這個坑竟真的深到地下水脈才止住勢頭。再看那漢子頭髮和肩頭,搭着許多死掉的白蟻,看來這地底下也的確有個白蟻窩在。
捕快薛鳴依着自己往日捻頭扯線的習慣,朝着老太婆認真道:“老婆婆,你是怎麼知道這底下有個白蟻窩的?”
老太婆抬頭看着湊到跟前的年輕人,看着他胸前的“捕”字,笑道:“喲!是個吏爺!老婆子我得給您行個禮。”
老太婆邊說邊艱難起身要給那捕快行禮,薛鳴趕緊將她按下,“老婆婆不用如此客氣,這些閑禮都免了。你快說說看,你是怎麼知道那底下有個白蟻窩的。”
卻見老太婆嘿嘿笑道:“我呀,也是腿腳不好,有天走在路上,不知怎麼的就掉進了個地縫裏,那地縫連着個洞穴,我仔細看原來是個螞蟻穴。”
“我就一路跟着小螞蟻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終於找到了那蟻國的國王。那國王初見面對我很客氣,又是酒又是蜜的讓我來嘗。”
“可還別說,那酒那蜜還真是人間沒有的滋味,讓人如痴如醉!”
“可後來,那白蟻國的國王突然跟我說,他們在跟另外一個螞蟻王國打仗,要我去幫他們!我順着他們白蟻大將軍的指引去戰場上看了看,太殘忍了,那兩國的那些個小兵蟻才沒兩下就被夾斷了腰,成片成片的死呀。”
“我覺得血腥殺戮太重,就不願意去幫他。誰知那國王竟翻臉不認人,把我趕出了王宮。我畢竟吃了人家的酒和蜜,沒幫上忙,只能悄么么地沿着蟻穴往外鑽。”
“呵!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大的地下王國,可恨的是還在裏面迷了路。估么着光景,這一迷,竟在裏面兜兜轉轉,足足晃悠了十三年吶!”
捕快聽那老太婆越講越不靠譜,也失去了再深究下去的心思,嘆口氣甩甩袖子就走人了。當大多數人都覺着她是個可憐的瘋婆子的時候,卻只有華陽覺着新鮮留了下來。
“老婆婆,那你是怎麼出來的?”華陽蹲到近處,小聲詢問。
那老太婆上下打量着跟前的年輕人,神秘笑着:“怎麼出來的?可不就是被你一拳錘出來的。還好沒直接錘在我身上,倒是把那螞蟻王國的大半國土給錘了個稀爛,差點沒把我這身子骨給震散架嘍!”
“嘶!不能夠吧!”
華陽被指認出來只覺不可思議。可這一切若是真的,這老婆婆難道真的在這地底的螞蟻窩裏迷途了十三年?
“那……婆婆到底是誰?”華陽心裏忐忑,已經起身離那老太婆稍遠了些距離。
老太婆見他拘束,反而起身朝他認認真真鞠了一禮,“多謝恩公救我出來。”
當那老太婆抬起頭來,哪裏還是個孱弱老人模樣,分明就是個貌美的年輕女子形容。
華陽以為自己看錯了,趕緊揉搓眼睛再去看,呵!果然是自己看錯了,可不就是個滿臉褶皺的老太婆模樣。
那老太婆緩緩抬起手臂,向著水神廟方向指去,悲泣說道:“迷途蟻穴的這十三年,我也算離了職守十三年。我原是前朝官封的正祠水神,如今廟裏破敗,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裏是個濫建的淫祠呢!”
“恩公,我怕是時日無多了,沒有什麼能報答你的,只能祝恩公,仙道永昌!”
老太婆越說越沒氣力,眼看着就更加萎頓了。華陽趕緊上前攙扶防她倒下。
“老婆婆,我都知道了,可你這是怎麼了?”華陽關切道。
“我若是早兩年出來,能攔一攔殃禍洪水,儘儘本職倒也不至如今模樣。好叫恩公得知,我這金身穩固與這百姓的香火有莫大幹系。如今祠廟荒棄,泥胎被毀,香火全無,已是徹底斷了我的生機,我這金神眼瞅着就要碎了吧。”
華陽皺眉道:“那就重新打理祠廟,重塑泥身,續上香火,是不是就能挽回來?”
“呵!晚了,晚了!我怕是撐不到那個年月了。”老太婆搖頭無奈。
“還敢請問恩公大名?”
“我姓吳,名華陽。”
“多謝吳先生好心了,小神俗名春柳,原身是條青蛇,就不露本來面目醜惡了恩公的眼了。就算金身就此破碎,也是我應得的懲罰,就不再折騰了!”
“懲罰?誰來罰你?”華陽疑惑道。
“呵,恩公說笑了。我雖沒見過這老天爺,但到底是要受着老天爺的懲罰的吧!”
華陽眉頭緊皺,不知在思索什麼。忽見他笑了笑,朝着老太婆說道:“那倒真不能遂了你的意了!”
“恩公是何意?”
“老婆婆若信得過我,讓我來試一試吧。”
“吳先生要怎麼試?”
“走,先吃飯。”
……
打今日起,這廟裏又多了個來客。落在捕快眼裏,一個瘋婆子一個傻小子,一群楞柱子,就連那張老道和小道姑如今也是個腦子拎不清的,這整間祠廟除了捕快自己儼然就再沒了個正常人。
捕快吃人糧食嘴短,口上雖然安分老實,可心裏早已不耐煩了。他趕緊扒拉完碗裏的稀粥,就扛着長刀出了廟門去了,眼不見心不煩。
老太婆喝完一碗湯飯,面色稍微恢復一些,她蜷縮在老廟的一角,看着這頹殘的泥像和附着陳舊蛛網的廟檐,曾幾何時這裏也是香火鼎盛,跪拜者供奉者絡繹不絕的景象。
如今廟裏知她真正身份的,也只有吳先生了,只是不知這吳先生心裏有着什麼計劃。除此外,她發覺那老道長看自己的眼神也頗耐尋味,不知被他看出了什麼端倪,想來那老道也是有能耐的。
她喝完粥,便靠在老廟的牆邊打着盹兒,看起來精力實是不濟。
“諸位弟兄,我有一事需跟大家商議。”華陽趁着大家攏在一起喝粥,率先開口。
那些吸溜着粥碗的漢子們轉頭看過來。
“小先生有何事呀?”
“華陽兄弟,你直接吩咐我就楊虎就成,不用和他們廢話。”
華陽見大家都看過來,不急不徐道:“說到底,我幫各位拼殺一回本不圖什麼回報,不過如今倒是有一事需要跟各位做個請了。”
“就怕活不到後天,你就是有請求,到時我們也不一定幫得上喲。”王麻子沒好氣道。
楊虎瞬間來了火氣,罵道:“你個死王八,不會說話就閉嘴。華陽兄弟儘管吩咐,只要是我能辦到的一定給你辦成嘍!”
老道張紫雲和小道姑齊玥也看了過來,那老太婆也疑惑注視着他。
“諸位縱是落難至此能有個容身之地,各位弟兄,你們覺着是受了誰的恩惠?”華陽賣着關子。
“誰的恩惠?是軍師吧,軍師算着方位尋過來的。”
“不不不,是齊將軍,得虧了齊將軍率人解救,我們兄弟才能從官兵的包圍里逃出來。”
“我看,還是得謝華陽小先生,要沒他那五十兩銀子我們不曉得還能不能挺下去嘞。”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各抒己見。
老太婆倚在牆邊,彷彿明白了他接下來要做什麼。
“你們說的都對,但你們忘了最重要的一點,”此時老道張紫雲卻是發話了,眾人瞬間都安靜了下來,“正經講起來,我們如今宿身之地可不是自己家,是別人家。”
老道說完,有意無意看了一眼倚在牆邊的老太婆。
“誰家?”
“這廟是水神廟,這家自然是這一地水神之家。如今我們這燒火做飯的灶台,可還是用這水神的泥胎碎塊壘起來的。”老道神秘笑道。
“哪有那麼邪乎,華陽小先生,你有什麼吩咐的直接說吧。”楊虎着急,干猜也沒個頭腦。
華陽看着老道,二人會意一笑。
“正如軍師所言,這廟是水神廟,各位弟兄如今得以宿身之地正是受了這廟裏水神的恩惠。”華陽已站了起來,看向那廟裏殘破的半截泥胎,說道:“受人恩惠,禮應要還。想來諸位弟兄能振臂起事,也是為能得個清楚分明的世道。”
“這架我該打的還是會打,能出十分力就絕不留三分。可諸位弟兄他日所行,若真只是為了謀個富貴,倒真讓我看不起了。”華陽臉色突然冷了下來。
那坐在人眾里的賊匪頭子齊彥名欲言又止,彷彿有一肚子話要講,他聽到有人疑惑着“不然還能為啥”時,恨不得抽那人耳光。
此時那小先生轉過身來,朝着眾人正義凌然道:“大丈夫立身天地間,豈能鬱郁久居人下!我知各位兄弟自有苦衷才走上這條道路,但若是少了點東西,不管如今多麼能殺能砍,不出幾年也必將作鳥獸散。”
“少什麼東西?”有人疑惑。
“我為個儒生時,有前輩賢人講予我聽,時至今日不敢作忘,”華陽仰頭看向廟外天空,激昂道:“我輩在世,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一時間,老廟裏安靜無聲,那短短四句話彷彿有着無窮魔力,讓人神往。
眾漢子以前心裏還模糊不清,只覺着以後怎麼著都是死,倘若拼殺出一條血路來,興許能謀個富貴。可經這小先生一通指點,反倒通明起來,縱使如今苟且但到底是不一樣了,叛亂又如何?賊匪又如何?這些名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心裏的未來。那些心裏連日的陰霾也都被這一通話激了個煙消雲散。
老道微笑着看着他,齊玥也被這幾句話聽得心潮澎湃。
可率先做出動靜的,卻是那賊匪頭子齊彥名。他兩手猛擊一起,發出“啪”的響聲,一改往日溫吞,起身激昂道:“小先生果然是讀過書的!此話無不說到我老齊的心裏!”
自此,齊彥名心裏對這年輕人的認識,再不是那破落書生形象,進而上升到一個很高的地步,大概和那老軍師張紫雲都差不多高了吧。
“說的好!”
“說的好!”
“好!”
眾人回味過來人人激昂振奮,彷彿充滿了力量,就連王麻子都悄悄握緊了拳頭。
“但大丈夫立志千裡外,還需立足而行。”華陽話鋒一轉,又說道:“這一事一事都得有個體統規矩,想成大事,還得先從這些個小事上看起。”
“如今各位身宿這水神廟,受得這水神廟牆瓦遮風避雨,若是各位有心就從這着眼處做起,為這主人家做點好事吧。”華陽繞了一圈,終於繞回到這真正的目的上了。
楊虎也站了起來,振奮道:“華陽兄弟說的這些在理,只是我們能為這裏主人做些什麼呢?”
“倒也簡單……”
在華陽的一陣交代后,眾人紛紛應和。這些賊匪往前本就是地道老實的農民,大多都有着些手藝,制個神像也不算難事。更有人呼着自家本就是個石匠,若是不嫌工夫久,就是給這水神娘娘敲個像模像樣的堅硬石像也不在話下。
說干就干,眾人把那灶台上的泥塊扒落下來,又把廟裏散落各處的泥像碎塊也攏到一起,待眾人拼出個模樣出來,嚯呵!想不到這水神娘娘的容貌倒真箇精緻貌美。
在老道張紫雲的吩咐下,今日采“餉”的弟兄去鎮子集市裡捎帶回來香爐一鼎,以及竹香幾卷。
柴木遍地,眾漢子刀砍斧削,半日工夫就制出了個長桌,擱神像前一擺侃侃成個供桌。
做客就得有個做客的模樣,那雜亂的鋪蓋也被重新整理得井井有條,廟頂的蛛網、灰塵也被眾人清掃了個乾淨。
如今就差這神像了,正待想不知如何是好時,門外卻傳來“嘿呦嘿呦”的使力聲。往門外一看,嚯呵,眾漢子正合力抬着一個等人高的天然花崗岩石回來。方一落地,那帶頭的漢子就張聲道:“交給我了!只要小先生能保我們活,我就能保這石頭裏站出個水神娘娘!”
“哈哈哈哈!”這水神廟裏一時間歡聲笑語,再沒了往前的抑鬱愁緒。
那老太婆看着這一切,眼角不知何時已濕潤起來。
……
林邊河岸,華陽再次回到那個參悟五行遁術的地方。閉上眼,細細琢磨着應敵之法。如今眾人振作,他自然不想讓人失望。
細細想來,憑他如今本事也算不少了,可正經拿來制敵的手段反而挑不出來。那經咒、符籙雖有神異,但也專克妖魔怨鬼邪祟之流。那隱身術和五行遁法,以如今能耐,頂多能立不敗,若想制勝倒也頗費心神。至於那威力巨大的破界術雖然能使,但一拳下去直接鑿穿到地底水脈,至今想來還心有餘悸,若非生死關頭再不敢輕易使出了。
他不禁想到那夢裏的小神仙,一招一式空氣爆鳴姿態,一刀一劍得心應手模樣,倘若有他三成能耐,今日還有何不能解的憂愁。要不,去夢裏尋那小神仙教自己兩手?他也不顧地上冰雪寒涼,就已……躺了下來。
“喂,小兄弟,原來你在這裏吶!可真讓我一陣好找!”
華陽睜開眼睛,聽身後腳步逐漸靠近,走到自己跟前才停下。
是那捕快。
“我瞅着你瘦弱,實在想不出來你有什麼能耐可以和我打。”
“唰!”
那捕快將狹長刀身輕鬆以劍花作挽,隨他挽動刀鞘被高高震起,寒芒乍現露出明亮刀身。
他手上不停,隨手翻動間忽一振力,那明亮刀身以風雷勁聲在地上划圓,恰好三丈大小,眨眼之間那刀身呼嘯歸來卻又被他穩穩攥在手裏,此時刀鞘才堪從空中落下,隨他身形轉動刀尖尋着鞘孔鏗然歸鞘。
“我七歲學劍,十歲以劍術入技止境,十二歲初成內息,十五歲內息圓滿,後來我投身軍伍,在刀山血海里成就無拘,那年我二十歲。”
“如今我二十五歲,在無拘境愈發運轉如意。你,憑什麼跟我打?”
他話音一落,也不待華陽有何反應,突就朝着華陽身後襲去。風聲獵獵。
華陽心知不好,不是還有一天才打么,這廝怎就急不可耐了。心裏雖這般想着,倒也趕緊一個翻滾離了原地,再看回去,原本坐着的地方竟被他踩踏了一個大坑。
“喂,你來真的?!”華陽急切道。
捕快不懷好意地笑道:“哼哼,還能有假?”
話音一落,一道黑影再次向著華陽襲去,這次再未給他逃跑機會。捕快形如奔牛,以勢大力沉之勢襲到近前,一個掃腿如同甩鞭狠狠踢下。
“啪!”
華陽被這猛力一擊踢中後背,腳上失力狠狠栽倒在地,嘴裏啃了滿嘴的沙子,牙齒滲出血來。
“嘖嘖嘖,我刀還未拔,你就不行了?”捕快看着那人倒地凄慘模樣,滿臉譏諷。
過了一陣,見那人爬在地上仍然毫無動靜,糟糕,不會把他踢死了吧!
薛鳴收起架勢去看那人情況,才行兩步,那地上爬伏之人竟忽然暴起,一把黃沙迎着自己臉面突兀襲來。
“唰啦啦!”
黃沙被他以手臂和刀身擋住,待揚沙散盡薛鳴再看過去,那地上哪裏還有華陽影子。
他忽然覺察到背後有風聲掠起,正待回身做擋,可回身過去卻什麼都沒看見,剎那失神間竟也結結實實挨了一腳,身形受力不由得往後連連後退。
“方術奇門?倒是小瞧了你。”他說話間,不但沒有緊張反而笑了起來。這三丈圈內見不着那人身影,反倒噙着笑閉上了眼睛。
華陽見他如個木樁站立不動,豈不是任自己施為,他隱着身行再次打過去。
誰知那捕快彷彿未卜先知,耳朵抽動間聽聲辯位,只一抬手堪就將來勢兇猛的一拳擋下,再一扭轉身形又恰避過華陽蓄力一腿。忽見他睜眼掄起刀身,朝着斜身空處猛擊而下,刀身震動一個身影被他憑空拍落在地上。
“無拘,不是白叫的,”捕快臉上浮起戲謔笑容說道:“到了無拘,一招一式再不拘招式變化,內勁運轉綿長,天時地利皆可為我所用,想要贏我只這些可不夠。接下來,該我了!”
到了這裏,華陽知道那捕快是來試探自己虛實,並非存了殺心。他便不再緊張,仔細回憶着夢裏那小神仙的身形變化。隨他念動,那小神仙的身形竟在識海里一一翻轉變化,如無數虛影再現閃轉騰挪。
“臨陣對敵還敢分心,找死!”在他胡思亂想之際捕快已飛身攻來,以一拳猛虎推山勢大力沉錘來。
華陽進入某種定境,應對這一擊,識海里有多種身影變化,若退可靈蛇游步,作擋可弓步靠肘,反攻可白鶴搶珠。而此緊要關頭,他不非但未退反而搶身避過襲來拳頭,以手作鶴嘴朝着捕快眼睛快速啄去!
這瞬間變化實在薛鳴意料之外,攻勢瞬間收停轉攻為守,兩指如金剛合攏擋在眼前。
二人身影一觸即分。
薛鳴只以為是突發奇招也並未放在心上,再次扭轉身型攻了過來,這次他鼓盪內息飛身掃腿以疊風落梅之勢攻來,內息鼓盪下雪飄沙揚。
華陽任他襲來,也悄悄運轉真靈之氣裹挾在身,循着識海里小神仙的身影以通天炮錘之勢對攻而去。
腳拳相撞,空氣爆鳴,飛沙漫天。
一個身影到飛而出,退到三丈圈邊才急急收停。一個身影原地不動,飛沙散去依然擺着弓身捶擊之式。
“再來!”捕快咬牙再次徒手襲來。
華陽也不虛他,同樣以徒手之姿同他疾速對攻,二人交手不知幾十回合。
華陽也在對攻中逐漸熟悉了技擊技巧,但凡被他用過一遍便已得心應手,非但如此,他偶爾攻來靈活運用着隱身術,更使得那捕快焦頭爛額。
一個交錯,二人身型再次分開。
“咳咳!你藏的很深吶!”捕快再無笑意,嘴角也掛上了一線血跡,想不到對方的拳腳也恁大力,竟震動內腑,“他娘的,老子本想來教你兩招,免得你到時被我打得難堪,這麼看來是誰打誰倒還不好說了!”
薛鳴突就沉着嚴肅起來,再沒了剛才的魯莽。他將刀鞘緩緩脫出,顯出一柄寒光長刀。
“我薛鳴行走江湖,可不是以拳腳功夫來唬人的!十歲以劍術進入技止境,敵寇、流匪又或那些不長眼來挑戰我的,無不成我劍下亡徒。”
“後來參軍,劍下倭寇頭顱更是數不勝數。這倭匪沒什麼可說的,可這把倭刀甚合我心意。”
薛鳴提刀在手,刀身鳴嘯顫動彷彿極為興奮。
“後來知道,這把刀的主人是一個名為千藏的倭國武士所有,是家傳寶刀。只是那武士千藏,也是我劍下的亡魂了吧。”
“此刀到我手上,才是找到了真主人。它有了新名字,鳴龍!”
話音一落,那刀光分散一化為二,二又分四,瞬間將華陽周身可擋可退之處全都籠罩在內,但凡抵擋必將皮開肉綻。
“停!”
那刀身堪在華陽臉前分寸之間停下。
“怎的?”捕快沉聲。
“當下比試,是不是不能出這個圈?出了圈就算輸了?”華陽心裏不知打着什麼主意。
“今天只是掂量你的本事,正式比試還是在明日。當然你若能贏我,今天也算!”
“我不是打不贏你,只是你手上有刀兵,我卻沒一件趁手的武器,這不公平。”
捕快看他赤手空拳,倒的確如此。
“你擅用什麼兵器?”薛鳴收了刀勢。
“我剛學會一套棍法,就是缺個合適的兵器!”忽又見他看到地上有個樹枝,見他走過去胡亂抓了起來,就朝着捕快得意道:“有了有了,來吧!”
薛鳴扭了扭脖子,氣笑道:“瞧不起我?”
華陽只覺輕鬆,笑道:“說好了,誰出去誰輸啊!”
華陽聲一落,就手持樹枝站立圈內再無動靜。
薛鳴知他藏拙不敢小覷,他挽刀飛身快若驚鴻向對手襲去,近至三尺時見那人還無動靜,立即扭轉身型倒身而退。
“哼,又想使詐?”捕快得意,幸好沒有上當中計。
於是接下來的一炷香內,在華陽周身,一直交疊錯步圍繞轉動着一個身影,那沙灘地上都被他蹚出一道圓形溝痕。
那捕快左看右看,對方竟一點都沒有動靜,心裏惴惴,怎麼攻都擔心對方使詐。終於捕快還是失了耐心,厲目一狠揮刀攻去。
“唰!”
那身影被利刀瞬間劈碎,化散成無數沙塵飄落。
薛鳴笑了笑,又來這招!他微笑着閉上了眼睛。
……
早在一炷香前,華陽的身影就已經出現在了水神廟裏,同眾人一起燒火做飯,好不熱鬧。
星光漫天,寒風輕起。一個刀客閉着眼睛傲然站在河灘圈內,臉上的笑容已經開始僵硬。
“怎麼,小兄弟為何還不來攻?比耐性,我也是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