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3道一宣經
命運之手隨便那麼一搓,平凡人的一生就將被徹底扭轉偏離。麻衣書生怎麼都想不到,這個星夜下的遭遇,竟會讓一個荒誕離奇的世界裹挾着一段段撲朔迷離的時光隱秘轟隆隆席捲而來。
卻見這二人一驢一馬,朝南緩步輕騎,行不出幾里果然看到不遠處有一處隆起山丘,從低至高均以碎岩鋪就蜿蜒向上的石階。夜色下蒼青色的樹木將台階環抱,枝丫間交錯漏出的縫隙,透進一縷縷變幻不定的皎潔月光,滿滿灑了一地。那些不經秋日初霜的泛黃落葉,也在山上小徑鋪了滿滿一層。再往上看依稀有寺廟寶剎幾棟,垂檐上繫着鈴鐺,在夜風的輕拂下叮鈴微響。在矮丘的一角矗着一座最高的密檐式寶塔,約莫十七八層,鶴立雞群般孤獨挺立。放眼望去,整座小丘上有幾處油火燈光閃爍,更有隱隱誦經之聲婉轉傳來。
老漢下馬笑呵呵地朝書生招呼:“小先生,我們到啦”。
華陽隨這老漢趕夜路至此,早已有些疲了,但看到眼前這小丘古剎風光,暗道好一個清凈無憂之地,不由精神一震,隨老漢一起把驢子系在一邊,沿着蜿蜒石階,在腳下樹葉的吱吱作響中率先登高向上。
這小丘看着不高,向上登去卻彷彿沒有盡頭,華陽自認為身體健朗,曾經雖父親尋訪名山大川也不見得有這般辛苦。上行不知多遠,華陽不得不一屁股坐下,無力嘆着:“走不動了!真走不動了”。
再回首看這白髮老翁,居然沒有一點老態,氣息綿長,一步一階登到自己身邊停下腳步,伸出手朝着自己微笑。彷彿在說:到底是年輕,需要讓我這老頭兒拉你一把嘛?
看這老翁作態,華陽氣不打一處來,瞧不起誰咧!連忙揮手拒絕,準備抬身而起,正將起未起之間,彷彿看到臨近的石階旁邊立着個什麼恐怖物什,心中一驚不由一個趔趄狠狠摔倒在了堅硬了石階上。
華陽腦袋嗡嗡作響,略一搖晃,也不顧身體不適,趕緊去看那立着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這一細看,可不就是個紅皮的狐狸嘛!兩個後腿直立,兩個前爪抱在胸前,閉着眼睛作揖模樣,不做聲響,挺立立地朝着小丘寺廟方向,仿若朝拜。
紅皮狐狸被這書生莽撞弄出的聲音吸引過來,轉頭注視着書生動靜,約莫兩三息后,又重新閉上眼睛,可這狐狸倒也奇怪,又睜眼打量了一番書生旁邊的白髮老漢,也無甚出奇。誰知當這紅皮狐狸的眼睛咕嚕嚕轉到白髮老翁的肩背,一張毛猴子臉兒正咧着嘴朝自己嘻嘻笑,狐狸卻立即炸了毛,“唧嗷”一聲連滾帶爬滾下山道,一溜煙便已鑽進林子消失不見。
再去看那毛猴兒,早已重新鑽進老漢的背囊,沒再做怪。
華陽望了望老漢,一臉驚詫,這是個啥情況啊!
這老漢看着狐狸溜走的樣子,微笑安慰:“小先生莫怕,一個紅毛兒狐狸,妄想在此得點兒靈機罷了”。
華陽一頭霧水,“這能有什麼靈機可得?”
“一切眾生但凡開了靈智,便生欲求,像那凡夫俗子求金求銀,求得了富貴,便又求官求權,都是這個理兒。”老翁攙起書生繼續向上。
“老伯是說剛才這狐狸有了智慧?”華陽追問道,“這靈機又是啥?”
老翁看着書生誠摯的眼睛,“大概是能脫離一時藩籬的契機吧,但也僅僅是一時而已,得了這一步,還想到那一步,無休無止,至死方歇。”
大概猜出了這老翁的意指,借這狐狸拐着彎兒罵人哩!嘆息一聲,便不再繼續追問下去,繼續同老翁拾級而上。由上隱隱傳來的誦經之聲也越發清晰起來。
越是往上,書生越是驚訝,像剛才紅毛狐狸那般跪拜姿態的動物越來越多,除了剛才那般紅毛狐狸,還有佔據一角成群抱在一起的松鼠,昂首靜立的七彩色錦雞,腿臂粗細的盤圈蟒蛇,趴在樹墩子旁邊那彷彿被捕獸夾子夾斷一條腿的野生豪豬,還有石階上大大小小的狸貓、刺蝟,更有樹杈上蹲着的一排排不知名鳥雀,種類繁多數不勝數,怕是方圓幾里的滿山動物全都扎堆趕來了吧,一個個皆閉目朝向山頂,安靜聆聽,朝拜模樣。
這裏處處露着古怪,華陽不敢打擾這群生靈,悄么聲地跟在老翁身後亦步亦趨往上走。
老翁見此,頗覺有趣,一路當先在前開道,石階上倘若有動物阻道,便隨腳撥開,口中念叨着,“罪過罪過,這位阿貓小友,打擾了,借過一下啊!”
兩人一路登至寺廟近前停下,大門洞開,竟無人值守。華陽氣喘吁吁,兩鬢的絲髮早已被汗水黏連在臉頰與脖頸上。老翁神態如常未有絲毫變化。
不知覺間已升騰起了白茫茫的霧氣,古老的寺廟在朦朧夜霧的籠罩下,顯得更加神秘。在老翁的帶領下,二人踏入這無人值守的洞開大門,循着道兒往廟裏燈光鼎盛的方向尋去。
每至一處,華陽無不驚嘆連連,那牆壁上彩繪的一幅幅神官畫像執着戟威武怒目,行雲騰霧姿態瀟洒飄逸。行經的廊橋扶欄上雕着百十個獅獸,各個神氣活現姿態不一。一方淺池裏躺着株株金蓮,含苞待放,幾尾金鯉在水中逗弄着月光,在月與星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靈動。不知有幾許高的密檐式寶塔,被十數條樹榦般粗的鋼筋鐵索緊緊束縛,鐵索拉扯向下深埋地底,並以繪着符籙的巨石壓制。
這一切收進書生的眼裏,又落再了書生的心裏,激起陣陣漣漪。
沿小道穿過幾個迴廊,二人來到一處稍顯寬闊的露天廣場,廣場一側正是這處廟剎的正門寶殿,匾額以四個古拙大字寫就,“仙鏡澄輝”。佛像前的香燭並排點燃,明媚柔和的燭光恰好照亮整個廳堂,燭光映照下巨大的金身彌勒雕像坐在廳堂正中,正慈悲地看着這個凡俗世間。
寶殿內雖有燈亮,裏面卻空無一人。在燭光的照射下,只看到在大殿的門外,反而有一身披寶衣袈裟的和尚獨獨坐在蒲團上,面着台階下方的廣場,口中唱經喃呢:“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拘屍城力士生地,阿夷羅跋提河邊娑羅雙樹間。爾時,世尊與大比丘八十億百千人俱前後圍繞......”
這唱經聲音彷彿透着某種偉力,聲雖不大,卻在這廣場內清晰繚繞,直震肺腑,沿着這山丘頂處往外漫散。
華陽聽得迷糊,便不再細聽琢磨,向著唱經和尚對面看去。不曾想這入夜時分,依然有百十餘善男信女盤腿跪拜於蒲團上,羅列排開佔滿整個廣場,作虔誠跪拜祈禱狀,靜默無聲。
羅老翁看這場面,估摸着時間,感覺還早,便扯着書生各自找了個角落的蒲團坐下,全當歇息了。
坐下歇息一會,華陽心想這佛剎寶地果然莊嚴不凡,必然十分靈驗,不然哪來那麼多信徒深夜來拜!於是照葫蘆畫瓢依樣學樣,規規矩矩暗自祈禱:佛菩薩顯聖顯靈,小子華陽來此拜謁,祈願保我今年科考能中解元。書生略一思索,心想佛菩薩們若是沒有那麼大的法力,豈不是為難佛菩薩,又急忙放低請求:噢不不,榜上有名就行,榜上有名就行!他日得償所願,必定攜三牲來拜!
祈願完畢,覺着好像不太完整,便又學着羅姓老翁囫圇念着“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不知不覺間,華陽在心裏的祈願竟從口中發出聲兒來,這一出聲不要緊,卻打破了這廣場裏該有的沉寂,正殿前莊嚴唱經的和尚隨之停了下來,唱經的聲音在此刻戛然而止。
正當華陽納悶,向外張望是何情況,一瞬間廣場內的所有參拜信徒全都轉頭過來,腦袋與脖頸扭出一個詭異的角度,呼啦啦全都看向自己,無數空洞幽森的眼神直勾勾盯得書生遍體生寒。仔細看去,那盯着自己的一張張面目,哪裏是活人,分明是一具具披着生人衣裳,散發濃烈腐臭,爬着蛆蟲的骷髏呀!
華陽突覺手背灼燒般疼痛難忍,手背上突兀出現的青痣彷彿在放着幽幽熒光,幾欲從皮下掙脫而出,緊接着一陣目眩神迷,驚懼之下,便天旋地轉倒地不起,沒了知覺。
“塵歸塵,土歸土,已然如此,諸位就此散了吧”。
一聲醇厚的嗓音傳遍整個廣場,方才那唱經的寶衣和尚又是一陣嘆息,“阿彌陀佛”!
隨着這一聲嘆息結束,廣場上又有了離奇的變化,在這柔潤如水的月光映照下,數以百計的骷髏紛紛轉回頭來,用空洞的眼眶看向念經和尚,一對對白骨手掌艱難合十,朝那和尚吱吱嘎嘎地拜了三拜,隨後便如同塵沙,連着所披破爛衣衫全都化作粉塵隨風消散殆盡,沒了一點痕迹。
“思孚師兄,一別經年可還無恙?”寶衣和尚起身微笑走來。
羅老漢一聽這話,連道:“別沒大沒小,叫老祖!”
寶衣和尚不禁目滯,“阿彌陀佛,師兄不修正法,專參外道,在放你娘的屁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