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26 真正的叛徒
自前幾日的離奇降雪過後,便是一連多天的陰雨天氣。秋雨連寒,街巷裏的行人都裹緊了衣服。可當這群凍得縮手縮腳的男人女人在行經一處院落門前的時候,那個目光獃滯的瘋女人卻還衣衫單薄地站在自家門前。
聽人說她已經在這裏站了許多天了,誰跟她說話她都不理。期間市長大人還特意派人看望她,然而那些慰問的禮品被她扔了個滿地。又有人說她在等她的丈夫回來,只因他的丈夫被人抓走了,是被那遠從羅馬神庭來的聖職官員五花大綁着弄走的,准沒啥好事。
她恍惚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你嗎?哈哈,尼古拉你回來了嗎?就知道你不會有事的!
可當她激動地拽住那個人的臂膀,又瞬間面如死灰,不是他......不是他......
她無力地癱倒在路面上,腹部微微隆起,懷孕了呵。她還未來得及將這個消息告知他呀!
蘇菲茫然地看着晦暗的天空,任行人往來。地上冰涼的泥水、行人的議論、鄰居的嘲諷......她早已全然不放在心上,她放棄了一切女人應有的儀容和端莊,她甚至快要放棄了生的希望。在自己漆黑的心室,只因丈夫那模糊的身影像一盞閃爍不定的燈火,這是她全部存活下去的理由。她在等一個答案。
一個壯碩的男人穿着便裝大衣,站在了那躺倒在地的女人跟前。
“你不該如此的。”
那男人並未起身去扶,對於一個精神自囚的人來說,唯一的做法是讓其自己打開內心的牢籠。
“你如今已經懷有身孕,不管他的結果如何,這都是你們生命的延續,孩子的身上流有他的血液。”
聽到此,蘇菲緩緩把手移到腹上,微拱起的手輕輕攤開,貼緊了腹部隆起的地方,目光微有閃爍。
“他說......‘背叛者另有其人’,里奧,你覺得......是誰?”蘇菲看着晦暗的虛空。
那個便裝大衣的男人沉默許久,不知該如何回答,“裁判法庭明天會宣佈結果,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大概明天就會知道了吧。”
里奧轉身離開,剛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轉身回頭道:“明天記得穿好看點兒,你應該能看到他,你就不希望他見到你時,看到自己的妻子是漂漂亮亮的嗎?”
......
次日。
熱水從花灑中噴洒而出,蘇菲褪去全身的衣服,赤裸裸地在浴室中看着鏡中的自己,那腹部的隆起為她注入了許多生的力量。
從每一處髮根髮根到每一寸皮膚,她都認真清洗了一遍又一遍,蒼白的臉上雖然少了許多往日的神采,但她儘力恢復自己最乾淨、美麗的一面,她要把自己最好看的樣子留到和丈夫相相見的那一刻。
她挑選了一套最好看的衣服換上,那也是尼古拉最喜歡的。
衣架上,一條被墨跡弄髒了的圍巾掛在丈夫的衣服內襯上,那曾是她送給丈夫的禮物,上面還留有他的氣息。
她將圍巾取出,抖開。瞬間便濕了眼目,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湧出來。那圍巾上用墨跡赫然描繪的,可不就是丈夫曾經夜以繼日的辛苦結果么!就因為這個?就因為那個筆記本子?
她把圍巾捂在臉上痛哭失聲,忽又把圍巾挪開,擔心淚水弄花丈夫留下的墨印。
“夫人您在家嗎?”門外傳來佐政官查爾斯急促的聲音。
蘇菲將圍巾系在胸口,趕緊跑到門前。
“市中心廣場,一刻鐘后......哎!”查爾斯嘆了口氣,轉身離開。今日,他負責維持治安。
看着查爾斯離開的背影,她才從錯亂中回過神,門也不關就向著市中心的赫利俄斯廣場奔去。
一路過來,她看到了許多身形,竟都是朝着同樣的方向去的,那些街坊鄰里甚至貴族家的孩子太太,都在低聲議論着什麼。隱約中,她彷彿聽見行人的口中說著又要有人被燒死了。
她已全不在乎,只向著中心廣場而去,她在慌亂中摔倒但又立即爬了起來,手臂上和膝蓋上沁着摔破后的血跡,她的臉上沒有一絲屬於疼痛應有的反應。
走得近了,越來越近了。她看到人群已經將中心廣場圍了整整一圈。她往人群中拚命地擠去,那些圍攏着的人群怎麼也想不到,竟有女人為了看個熱鬧一點也不顧女人的形象,不知道是誰家的瘋婆子!
他扒開一層一層的人群,終於走到了最里側。一個虛弱的男人垂着頭被吊綁在巨大的十字聖架上,衣衫經刑鞭抽爛,條條鮮紅血跡浸透單薄的內衣,十字架的下方已經碼好乾枯的柴堆。
“啊——”
那被縛着的正是她的丈夫。這景象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無疑將她叛進了地獄。她嘶喊着丈夫的名字,想要走到丈夫近前,然而冰冷的鋼鐵盔甲騎士組成的警戒線將她牢牢地束縛在外。
被吊綁在十字聖架上的男人聞聲艱難地抬起頭,尋着那熟悉的聲音看去。血水糊在眼上早已乾涸,竟有些看不清。他狠狠地晃着腦袋,要把阻擋在眼上的迷障全都晃開,然而......太虛弱了,晃動的姿勢也僅像是幅度微小的搖頭。
“蘇菲.....哈......我知道......是你來了,”尼古拉喃喃聲中,因受刑而麻痹的面上已掛滿淚水,“對不起呀......讓你看到我窘迫的樣子......你別傷心......你傷心我就更愧疚了......”
圍觀的人們打量着這個可憐的女人,原來那要被燒死的就是她的丈夫呀!
“對不起呀......不能陪你去看維斯瓦河畔的日出了......”
血沫從他輕輕張合唇齒間滲出。
“對不起呀......不能再跟你學跳優雅的舞姿了......”
眼皮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來,復又調集最後的氣力睜起。
“對不起呀......不能在綻放着三色堇的午後繼續為你讀詩了......”
一幕幕過往的瞬間縈繞心頭,他麻木無覺的面目抽搐着,彷彿在笑。
這低聲的喃語,只能縈繞在自己的耳邊,他多想朝那模糊的人影再喊一聲“美麗的蘇菲小姐......”。
神情肅穆的黑袍神父手持《聖經》來到人群圍攏的中央,身後跟隨者寬大披風斗篷的聖殿騎士。他的到來讓低聲議論着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
“我來自羅馬神廷,是保羅三世教皇麾下的樞機主教,也是宗教裁判法庭的事務官雅克,受教皇之命前來處理本次的瀆神事件。”雅克聲音低沉,但每個字都能清晰地傳到圍攏人群的耳中,“我們的唯一真神創造了宇宙萬物,創造了我們腳下的土地和每一個子民,毫無疑問我們生活在受神福澤下的宇宙中心。”
“然而卻有人來質疑並詆毀神的能力,致使神的威嚴受損。”
“我遵照天主的諭示,遵照教皇大人的規旨,遵照王國奉行的律法,執行如下判決!”
“該男子質疑神,褻瀆神,並蠱惑民眾接受異端邪說,使民眾步入邪惡的道路,背離聖主的光輝!現將以聖火焚其身軀,使之得受凈化,重回神的恩澤!”
蘇菲無力頓坐在地上,眼睛緊緊地盯着那個男人,口中喊着丈夫的名字卻早已嘶啞。
周圍一片安靜。有不少人都是認識這個善良帥氣的年輕人的,他是赫利俄斯大街上的診所醫生,經他的治療,很多人都脫離了疾病痛哭的折磨。他是個好人,他不該被燒死的呀。
有個圍觀的小男孩正要拍手鼓掌叫好,卻被身邊看管着自己的那個身材臃腫的富太太狠狠敲了額頭,頓時哭出聲來。
黑袍男人緩緩將手掌托起,手心處憑空生起一股灼熱的焰火。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那焰火被雅克隨手一揮,瞬間點燃巨大的十字木架下的乾柴。
火焰越升越高,越燃越強,經這灼焰及身,尼古拉眼上的糊着血跡終於散落掉了。
這一刻,蘇菲站了起來,他們的目光觸在了一起。
他看清了,在那灼灼焰火外面,呵,真是我美麗的蘇菲小姐呀。那條青白暈彩的圍巾迎着風,在她的領間肆意飄搖。那飄的可真好看呵,柔柔的,像一個美麗的夢。
她看清了,丈夫在最後離別時刻,正朝着她微笑呢。
她也看清了,這場審判里,誰才是真正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