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13 葉府夜宴
書生家居的青磚院落,是這河下小鎮裏一處名為打銅巷的地方,院子外環抱着一條細小的水渠,其寬僅能縱排三兩小船,蜿蜒之間便將小鎮環繞而過,每日鎮上貨貿往來,往往都會走此水道。
每逢佳節,那些花船、蓮燈便在這小河道里斑斕綻彩,很是熱鬧。水渠若是一路往外延伸,就是那有着官家治理的京杭運河,誰能想到,那前朝煬帝的荒唐,哪怕換了幾輪朝代仍能為這後世小民遺下福澤。
巷弄之間一家家的燈火都逐漸熄了,整個小鎮便枕着這細細水流,進入了又一個安靜的夜。遙遙巷子外不時傳來幾聲狗吠,又或幾隻夜貓遠遠嘶着夜囂,不一會又重歸安寂,只余寥寥蛐兒不知在哪微鳴。
隨着時辰漸晚,這秋夜也愈發涼了。
“......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書生披上了厚絨袍衣,一手撐着書案托腮,一手慢慢翻頁細細琢磨,手上書頁的封面上描着《清凈經》幾個字,持書着手的一邊,還安靜躺着名為《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薄本。這是他從雲岩禪寺離開時,道一和尚為了向書生表達謝意,臨別的贈予,說是得空時若是隨便翻翻,可以稍解閑悶。
書生兩本冊子都粗略翻了翻,一道一佛兩家經冊,這點兒眼力還是有的,若說贈予佛經倒也罷了,可還贈了這道本,這可真是讓書生有些費解。
書桌的筆墨硯台旁邊,疊着自己常讀的幾本經史子集,如今都被冷落在了一邊,摞在一起默默無聲。
卻見那咫尺見方的摞本上面,趴着一個貓兒般大小的姑娘,一身綠色薄衫,渾身發散着灼灼光華,正躺在那裏呼呼大睡哩!這光芒堪堪將書桌前的小小一隅照得光亮。
小姑娘偶有翻身,細小的胳膊腿兒便驀然間耷拉下來,掛在書本的邊沿,書生見此便用捲起的書本頂端,重又輕輕幫她收攏回去。那小妖精哪裏是睡了,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悄悄瞄着書生偷偷笑哩!
書生倒是不覺,反而被手裏晦澀難懂的文字吸引着,在這瑩瑩光里,進入夜深。
......
不知時辰幾許,天光迷濛,華陽只覺眼目酸澀脹痛兩耳嗡嗡,自身仿若被包裹在無邊無際的混球里,沒有上下左右,更分不清東南西北。
此刻他只覺心煩意亂,用手緊緊捂着腦袋狠狠搖晃。
“噼啪!”突然一個霹靂自虛空之中瞬間炸起,他緊緊捂住耳朵,在久久難消的耳鳴后,才能聽到逐漸遠去的隱隱雷鳴轟隆之聲。
經這一道炸雷,痛苦難受的感覺反而輕了,眼睛也變得清晰起來。強打精神睜眼四顧,放眼處竟是一個完全沒有踏足過的地方,可恍然間又覺得有些熟悉。
他在迷迷濛蒙里邁步向前而去,行不多久看到一掛白虹般的瀑布從千丈高聳的青山崖畔之間飛流泄下,落至低處已在水潭中掀起不知幾千尺高的飛沫。瀑布後面隱隱藏着一個巨大的天然石洞,他便沿着山腳跟前的小路,往那個洞裏尋去。
越往石洞深處里走,瀑布轟鳴的聲音便在身後逐漸衰弱。隱約里彷彿聽到有人在說話,仔細聽更像是一個人在重複另外一個人的話語。
“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華陽走得近了方發現,那洞中正盤腿相對而坐着兩個和尚,兩人均雙手合十閉目,其中一個和尚誦述完一句,另外一個便緊跟着複述而出,不敢有絲毫錯漏。許是洞內光線昏暗,那兩人的面目卻無論如何都看不真切。
他不敢打擾,卻好奇二人身份,便躡着腳往那附近走得更進了些。忽然,這二人誦述經書的聲音同時停了下來,轉頭向他看來。
只聽見其中一個和尚悠悠嘆息,“莫非你就是我的歸處么!”
......
次日天亮,華陽只覺昨晚好像做了一個奇奇怪怪的夢,沒有睡好一般頭腦還有些昏脹。
“汝忠!汝忠!你在哪間,我來有事尋你!”
華陽朝外望去,原來是那鄰家小子柏生,便是前些日子和自己一同在南京參加鄉試的發小。
他不知是何事,便趕忙將嘴裏搗弄着的毛刷放到一邊,胡亂夾一口水,把嘴裏含混着的荷葉、粗鹽碎沫吐了出去,再用面巾將臉隨便一抹,便隨手丟進那晨起還冒着水氣的井水盆子裏。
“柏生尋我有何事呀?”華陽一邊披起外衣,一邊去門前迎他。
那柏生見華陽過來,便連忙走到近前。
“晚上可要留好肚子,今天知縣老爺來到我們鎮上,如今正坐在葉家府上用早呢,”柏生神色稍顯激動,“今晚知縣大人會聯葉家老爺,共同宴請我們河下的一縱秀才儒生咧!”
“為何有此宴事,你又怎麼知曉呢?”華陽意外。
“嗨!我可不就從那葉老爺府上過來的,”柏生滿是歡喜,“天還未亮老師便攜我過去,得知此事,如今可不遣我來給諸兄送消息么!”
“今晚的宴請,縣裏和鎮上有名望的,差不多都會過來,你我趁此機會可以結交一番,日後從仕也好順遂!”柏生湊到華陽耳前悄聲說道:“如今距離桂榜張放也沒差幾多時日,我們這群儒生里誰能中舉,這可還說不定呢,估摸着他們也是有意籠絡,指不準將來就要同堂共事呢!”
華陽聽到此處倒是恍然明白了,胳膊肘抵着這發小,“那可說好了,我可不管什麼結交攀附的道道,咱倆只管留好肚皮,晚上效那饕餮,定要美餐痛飲一番!”
“哈哈哈,既如此說,我來陪你!”,柏生揮手向外奔走,“說好呀,夜宴前都不許吃飲哈,我先去其他地方遞送消息,告辭告辭”。
看着這呼喊而去的身影,華陽想起了那些年幼的時光,那時的他可不也是這般奔跑呼走着離去,呵!跑着跑着,竟都一起長大到如今模樣了。
......
“你小子倒是吃一口呀,咋了?想不開鬧絕食呢?”
“不吃。”
“咦,老子納了悶兒了!我這菜放多鹽了?”
“不吃,不吃。”
吳家老父盯着對面的兒子看不明白,見他手上不知道拿的什麼書,看得很是着迷。
“看書又不能當飯吃,真不來點兒?”
“不吃,不吃,不吃!”
.......
天色終於一點一點暗下來,華陽滴水未進,這一天可真難捱。有如此境遇的還有那柏生,同樣貼着肚皮無精打采。這二人行在半道上巧然相遇,各自都餓得饑饉發慌,忽一見着對方便都開始哈哈笑了起來,相互搭着肩背就往葉家府上去了。
這鎮上葉家,是淮安府當下有名的望族,當代家主的祖父是成化年間憲宗朝上的戶部尚書,管着土地、賦稅、軍需、糧餉的正二品大官,世代沿襲至今,雖已大不如從前,但得益於祖蔭福厚,至今依然枝繁葉茂。府上的名門望族往來賓客,常不間斷。
二人一踏到這正門口,見這偌大府上竟也沒個門房小廝招應,疑問之下便逕自向著大門府里走去。誰知這二人剛一穿過影壁,便被眼前的一幕驚訝不已!嚯呵,竟是十丈合攏宴席,以前可不曾見過這種場面!
只見整個庭院之內,兩列併攏延伸向內不知多多少數量的八仙桌椅,長約么竟有十丈,像兩條披着紅綢的伏地長龍一樣,佔滿了整個庭院。一縱小廝丫鬟忙得不可開交,那些提前到來的年輕賓客們,也不知是真熱情還是獻殷勤,也都放下了禮儀規矩紛紛擼起袖子幫着主人張羅,掛夜燈的掛夜燈,抹碗筷的抹碗筷,搬桌椅的搬桌椅......全都沒得空閑。距離開宴還得一會功夫,賓客也才陸續趕來。
“誒!我說你們倆,快別站着了,來搭把手呀!”
不遠處一個清脆叱吒突然傳聲過來,顯得有些焦急。二人回過頭去,見到那邊一個錦衣華服的清秀男子,正吃力地挪着汲滿水卻又怎麼都拖不動的水桶,心急地瞪向這邊。
二人經這一瞪,恍然“哦”的一聲,眼力勁兒立馬就跟上了,一起走到近前接過沉沉的水桶。
“倒那裏,喏,要把那個水缸蓄滿。”
“哦哦,好”,二人提起水桶向水缸那邊走去,剛走得幾步,腹中傳聲像那捶響的皮鼓,着實有氣無力。可當好不容易吭哧吭哧里,將這沉重的水桶挪到了水缸邊沿,又頓時面如死灰,偌大水缸里空空蕩蕩。這才是第一桶么!
他倆混在一眾小廝和眾多忙忙碌奔走的人影里,在水井與水缸之間往來穿復,呲牙咧嘴好不難受。還沒待蓄滿一半,那柏生賢弟已經手腳疲軟,告了個罪去尋茅廁了。
就在此時,那個模樣清秀的男子恰巧也轉身過來,堪就靜靜立在一邊,見那儒生牙齒緊繃幾欲昏厥的樣子,“咯咯”笑個不停。
華陽正嘆命要休矣之際,突然覺得手上的水桶輕了許多。一陣梔桂花瓣般的淡淡清香撲來,身邊已經多了一個身影,正是那個模樣俊俏的公子哥兒呵!他一隻手攥着水桶柄手的一角,也在一同暗自使力。
“你別抖呀,水都灑出來啦!堂堂男子,怎就這般氣力。”俊俏公子輕聲抱怨。
華陽經此一激,直想一頭栽死在那井裏!心想這也不知是誰家的公子,做起這下人小廝的活兒竟一點也不嫌臟累。
“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別傳出去呀”,華陽想給自己的無力找回些面子,悄聲說:“為了蹭這家的飯菜,我和我那柏生兄弟約好了今天都不吃飯,留好肚子在今夜定要好好宰他一頓!一會兒小兄弟也要多吃一點!”
誰知這話一經出口,那手上的水桶突然失力,華陽一時不覺沒抓扶住,便“咣當”一聲落在了地上,濺了二人滿身一地。
“哈哈哈哈你......!哎喲......哈哈哈,我.....哈哈哈......”
那男子彎腰捂着肚子笑得站不起來,笑了一陣又回眼看這書生,便又彎腰低頭笑個不已,幾經動作都難以起身,眼淚真的就被笑出來了!
旁邊忙碌而過的小廝丫鬟看到這裏情況,急切地看向那俊俏公子,正欲過來問明事因,卻見那笑個不停的公子哥已然起身向著房閣多的地方去了,一邊走一邊捂嘴而笑,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華陽見那人走了,彷彿受到了莫大的譏諷,頓時憑空多出許多氣力,拎起水桶繼續一桶一桶咬牙往缸里灌水,定要給他灌滿!
夜色漸濃,華燈升起,前來的賓客均已落座等着主人入場開席。而此時華陽才堪堪提着水桶把那水缸蓄滿。倒不是他蓄得慢,而是那廚房用水多,在他去汲水時總是被人瓢取盆接,難以滿盈。
待他蓄完水,起身一看,嚯呵,兩縱十丈長的八仙桌上,竟落座了個滿滿當當,桌面上早已被覆著滿滿的美酒佳肴,肉香撲鼻!
“滿了滿了,我們這裏滿座了。”
“兄台不好意思,我們這桌也滿了。”
“你去那邊桌上看看吧,可能還是有地方可以落座的。”
“誒誒你這儒生,咋還硬往裏擠呢,出去出去!”
......
華陽在這喧鬧的人群間轉圜,偌大長席竟沒看到一個可以插身而入的空座,他尋來尋去,尋了許久都未曾看到柏生的身影。然而就在此時,那兩列長龍的正中有個聲音朗聲傳來。
“各位鄉傑、俊彥,歡迎諸位今夜來此相聚。”
隨着主席座位上的一道聲音響起,全場立即就安靜下來。
“我乃葉府家主,今天有幸能同知縣大人共同邀來諸位賓朋,實乃葉某府上的榮幸,今夜......誒?那位小友快快落座吧。”
這一刻,華陽只覺全場百十號人全都朝自己這邊望來,安靜得落針可聞,這眼前情形竟和在那雲岩禪寺時,被一群骷髏白骨看向自己的感覺,也差不幾分了!可放眼望去,這哪裏還有自己可以落座的地方呀!
這一刻,儘管被人群圍攏包裹,可他只覺仿若又一次被拋棄在無人的街角里,空空寂寂。
“嘿!這裏呢!公子快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