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寒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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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秋空萬里，無一絲纖塵，湛藍如同一塊剔透晶瑩的美玉。秋光正好，紫蟠城內亦是暖意融融。吳鳶飛帶着眾位宮嬪來到頤雲宮陪太后閑話，一時間言笑晏晏。
太后吳璠歪在楊妃榻上，鳳冠上垂下的一股股細碎的流蘇遮住了她大半的臉。南宮穎與她隔了十步的距離，因而看不太真切她的面容，只覺得神色愉悅的她膚色白皙，還殘留了當年的鮮艷明麗。南宮穎不免心生畏懼，傳聞太後年輕時肅清後宮，手段比如今的吳鳶飛有過之而無不及，便一面喝着清神敗火的菊花茶，一面悄悄打量着這位大宸朝真正地掌權者。
三位有孕的妃嬪靠得最近。吳鳶飛不必說了，盛裝麗服的，緊緊挨着吳璠，坐在放了軟墊子的椅子上。師慕仙坐在左邊第一位，而鍾潔坐在右邊第二位。
吳璠神清氣爽地笑道：“宮裏好久沒有聽到小孩的哭聲了。這下可好了！哀家就等着抱孫子啰！”她拉着吳鳶飛的手，笑道，“如今，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保養是最要緊的，這後宮，雖說沒什麼大事，但還有好些瑣瑣碎碎的小事，操心費力的。哀家，瞧着昭容與淑媛都是極好的，這幾個月，就讓她們倆來協理後宮吧！你落個清閑。”
吳鳶飛笑道：“臣妾謹遵娘娘的懿旨。”她轉向庄舞嬈與鄧棻兩人，溫和地道：“要有勞二位了。”
鄧棻慌忙立身，道：“太後娘娘，臣妾何德何能，擔此重任？”
庄舞嬈也站起來，笑道：“太後娘娘，臣妾早已是不問世事，誠心禮佛。不如，請彤嬪妹妹代臣妾行事這協理之權吧！彤嬪妹妹這一向深得皇上寵愛，出身的門第又高，人又聰慧，雖然入宮的時間短些，但必能服眾。”
南宮穎不明白為何與自己沒有往來的庄舞嬈，會白白地將這樣好的機會拱手讓給自己。這協理之權，多少人巴望，都巴望不上。
吳璠轉頭問身邊的宮女，道：“小嬋，一大早，就不見那隻野鶴！這會子飛到哪裏去了？”
小嬋是吳璠從娘家帶進宮來的，說是小嬋，年紀已經有四十多歲了，兩鬢半白，她笑道：“蘭陵王殿下可有孝心了。這泡茶的水可是殿下今天清早去御花園一滴一滴收集來的露水呀！這會子，殿下睏倦了，在怡馨殿裏睡着呢！”
怡馨殿是頤雲宮的偏殿，一年之中，天鶴起碼有半年是住在這裏，在吳璠跟前盡孝。
吳璠不覺笑道：“這孩子！唉！哀家說了多少次了，這等小事，交給下人們就好，何必親自做呢！”她的話雖然是責備，但飽含了對天鶴在一些細枝末節上表現出來的關愛的欣慰。
明眼人誰都看出來，吳璠避而不答，其實是無意將協理六宮的權柄交給南宮穎，也樣也算是給庄舞嬈與南宮穎兩人留了顏面。偏偏師慕仙不懂這些，直言道：“太後娘娘，庄姐姐說得對極了。嬪妾覺得南宮姐姐真的很好很好。而且小時候，嬪妾，還有幾個姐姐妹妹們和她一起玩，每一次都是她來做將軍！大家都服氣得很。”
王菖蒲輕笑一聲，用鄙夷的目光瞥了一眼南宮穎，道：“誰說眾人都服氣，嬪妾就第一個反對！連嬪妾這等低賤的人都知道，女子要貞潔，不能勾三搭四！”她的這幾句話，無疑是在平靜的湖中投了一塊巨石，激起千層浪。
南宮穎頓時大怒，厲聲道：“菖淑人！你——”但又顧及到是在太後跟前，便按捺下怒火，跪下道：“太後娘娘，請您為臣妾做主！”
卞柔荑笑道：“彤嬪娘娘出身將門，可能與男子有過接觸，但是這都是入宮以前的事兒了。而且秀女都驗過身，全都是金絲未斷的。所以，就是有什麼瓜葛，相信也是發乎情，止乎禮的。太後娘娘，嬪妾還請您不必多加追究！”卞柔荑句句看似在為南宮穎開脫，但句句實際上都是落井下石。
王菖蒲笑道：“從前那些沒影兒的事，嬪妾不敢置喙，倒是彤嬪娘娘，入宮以後，還與人不乾不淨的！便箋私自相授，定情信物也互換了。”
南宮穎瞪着王菖蒲，道：“菖淑人，你血口噴人！”
王菖蒲跪下道：“太後娘娘，若無實證，這等大事，嬪妾怎麼敢胡言亂語！此事，實在是關乎皇室顏面！還請太後娘娘遣人去延禧宮搜一搜。若是搜不到，那些東西必是被彤嬪娘娘隨身帶着。若是在彤嬪娘娘身上找不到，那麼嬪妾願意以死謝罪！”
吳璠淡淡地道：“彤嬪，你怎麼說？”
南宮穎堅定地道：“臣妾絕無此事！要搜，儘管搜好了！”她袖子一動，從裏面掉出兩張草綠色的信箋。
小嬋眼疾手快，撿起來，一看，大驚道：“這不是蘭陵王殿下寫的嗎？”
吳璠立即道：“快給哀家看看！”她不看猶可，一看臉色煞白，道，“是那隻野鶴的字跡！哼，也是他的口氣！”她的臉色很快就恢復了常態，看着南宮穎，笑道：“鶴兒的美名早已享譽天下，不知多少閨閣少女，夢中盼望得見他一面。南宮氏若是真心傾慕鶴兒，哀家可以成全，將你賜予鶴兒為側妃，不知你意下如何？你放心，皇上那邊有哀家呢！只要你點個頭，這事就這麼定了。”
南宮穎怎麼也沒想到吳璠會說這番話，便磕頭，哀哀地道：“太後娘娘，這信箋，是皇上賜給臣妾的呀！”她抬起頭，又道，“太後娘娘，皇上還賜給臣妾一塊九龍玉佩，臣妾貼身收着呢！”她也顧不得在人前，立即解開衣裳，露出那塊玉佩，道，“太後娘娘，這是他送給臣妾的。”
小嬋驚道：“奴婢昨天還問殿下，玉佩到哪裏去了？殿下說丟了。這——怎麼回事呀？”
南宮穎低頭一看，自己也傻眼了，這分明就不是天夔給她的那塊，而是天鶴的，她見過的，那玉佩上的龍僅僅只有四個爪子！
王菖蒲又磕了一個頭道：“太後娘娘，彤嬪娘娘常常與蘭陵王殿下大清早在花漵林相見。嬪妾與卞菀儀，蕭蒖儀，和貴人，歆才人撞見過一次。嬪妾等一過去，蘭陵王殿下就找個借口，飛也似地離開了。嬪妾等見到他們時，他們互相看着，靠得很近，說說笑笑的呢！”
吳璠目光轉向王菖蒲提到的這些宮嬪。蕭惜惜謹慎用詞，道：“見到是不假！但是只有一次，也許是彤嬪娘娘偶遇蘭陵王殿下吧！”
姜琬附和道：“嬪妾也是這麼覺得。”
羋珎想起了什麼，便道：“太後娘娘，嬪妾記得當時，王爺將一塊碧色的玉交給彤嬪娘娘呢！好像是這樣的！當時隔得遠，沒看清。後來，走近了。王爺也就走了。”
卞柔荑添油加醋地道：“嬪妾當時還很好奇，為什麼彤嬪娘娘與王爺臉那樣紅，像喝了酒似的。現在，才曉得是——私會的緣故。”
南宮穎急得不得了，她真沒想的事情會變成這樣，本來她也猜到了有人可能會藉此向自己發難，早做了打算。她本以為有那塊真正的九龍玉佩作底子，只要因勢利導，來個請君入甕，可以輕輕鬆鬆贏得這一局。但是，事情的變化來得太突然了。她急急忙忙地道：“那些信真的是皇上所贈呀？”
卞柔荑微笑道：“那麼請問，是那位公公送的信箋呀？彤嬪娘娘能否說出他的名字來？是不是，只要來個對質，就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南宮穎這下犯了難，當初送信的小太監沒有透露自己的名字。她一個心驚肉跳，想起了那日遠遠瞧見的天鶴身邊的那個小太監，心往下一沉，若不是蘭陵王一早對自己留意，那麼就是從一開始就有人布了局，等着自己鑽。若是後者，她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卞柔荑笑道：“彤嬪娘娘說不出來嗎？”
一個小太監悄悄地走進來，湊到小嬋身邊，低聲道：“王爺醒了。”
王菖蒲一指小太監，揚聲道：“送信的人，就是他！嬪妾有一日，親眼見到的！”
小太監臉立刻就白了，望着南宮穎，兩腿一軟，噗通就跪下來了，道：“事發了！奴才早就勸過，這事做不得！哎呀！這下可怎麼辦呀？”他朝着吳璠連連磕頭，道：“太後娘娘，這事和王爺無關，和彤嬪娘娘也無關，都是奴才幹的好事！求您發發慈悲，饒了他們吧！太後娘娘，您不是最疼王爺了！太後娘娘——”
“太后，兒子再不敢幹這等荒唐的事了。”一個男子的聲音驟然響起。
嬪妃們一看，都愣了神，居然是她們晝思夜想的皇上天夔來了，紛紛行禮，一時間珠翠金玉相互碰觸發出的悅耳的聲音此起彼伏。
天夔自然而然地走到南宮穎身邊，扶起她，多少有些尷尬地笑道：“這事，是兒子的不是。太后，您是知道的，鶴弟文採過人，而兒子，那些詩詞歌賦什麼的，寫得糟透了，實在是拿不出手。朕只好讓小成子悄悄地拿了鶴弟的幾張詩詞給穎兒送過去。至於那個玉佩，是兒子和穎兒開的玩笑。兒子昨晚趁着穎兒睡著了，就將玉佩給調換了，想看看穎兒什麼時候能察覺到，本來是閨房之樂，沒想到居然弄出了這樣的事來！”他從袖子裏掏出那塊真正的九龍玉佩，笑道，“瞧，這玉佩在這裏不是？”
吳璠笑道：“原來是這樣啊！皇帝，詩詞是旁門左道，你作為君主，不懂也沒關係。只是，有時候，事情不能太過了，過猶不及！”她忽又厲聲道，“菖淑人，捕風捉影，誣陷彤嬪，實在罪無可赦，縊殺於宮門外！”
王菖蒲嚇軟了，沒想到自己不僅鎩羽而歸，而且還搭上了性命，腦子一片空白，由着兩個內監拖出門去。她聽到卞柔荑的聲音：“幸虧皇上來，這才還彤嬪娘娘一個清白！”她的胸中猛然騰出火來，要死也拉一個陪葬的，便高叫道：“卞菀儀，救命呀！都是你要嬪妾出的頭呀！對！就是卞菀儀指使——”然而話語未了，她已經魂歸冥府了。
卞柔荑的臉色蒼白，忙跪下抱住天夔的靴子，哀求道：“嬪妾沒有——真的沒有！”
天夔厭惡地將卞柔荑一腳踢飛，道：“你們還愣着幹什麼！還不送卞庶人上路！”他知道吳璠想讓自己看着卞迥的面上，開口要自己收回成命，便道：“太后，兒子來，有一件大事要稟告！慧敏郡主失蹤了，有可能已經遇害了！”
“什麼！”吳璠驚道，“卞丞相昨天還道，慧敏郡主喜歡遊山玩水，路上會耽誤些時候，要過些日子才能到京城嗎？”
天夔平靜地道：“今晨，驃騎將軍在玉華山裡發現了一個大坑，裏面埋得都是靖南王的人！聯想到京城附近發生的一些事，估計他們是遭遇盜匪的毒手！兒子，方才逼問了卞丞相，哼，他推三阻四的，見實在搪塞不過，才跪下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求饒！這等官，留着何用！朕已經判了斬立決了！太后素來以天下為重，一定贊同兒子的做法。至於左丞相的新人選，還要請太後娘娘定奪。”
吳璠想了想，道：“就大學士鄧壽吧！他是個穩重的人。”她頓了頓，又道：“無論如何，慧敏郡主一定要找到，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明不白的，哀家無法向靖南王交代！”
天夔冷笑道：“遲了！兒子今晨得到南疆千里加急的邊報。靖南王和沐王妃因獨生女兒一事，遷怒於朝廷，已經領着三十萬大軍，晝夜兼程，向京都殺來！南疆大將軍苗頂天戰敗自殺！定南關失守。”
吳璠驚地站起來，鳳冠上的流蘇搖晃不止，局勢的風雲突變，大大超出了她的預料！
天夔看了身邊的南宮穎一眼，笑道：“太后不必太擔心，兒子已經派了大將軍南宮弋南征。大將軍驍勇善戰，屢有奇謀，相信能應付得了。而且馬上冬天到了，靖南王的兵馬都是南方人，過不慣北方的嚴寒，一定會敗退的。”
吳璠鎮定下來，沉思了一會兒，道：“兵來將敵，水來土堰。皇帝應對得當。只是濠州城那邊的造反的王仲元，皇帝打算如何處置？”
天夔笑道：“兒子已經重新啟用蕭鐸為欽差大臣，帶着濠州太守的大印、吳鵬翔的首級、還有開倉賑災、赦免眾人的聖旨，去濠州了。百姓本是良民，實在是官逼民反！”
吳璠看着眼前的這個人，哪裏像從前那個庸庸碌碌的，只知道丹藥與女色的昏君！她心下明朗起來，原來天夔一直是在韜光用晦呀！不覺微微一笑，道：“如此，哀家也就放心了！”她看着天夔，笑道，“皇帝，丹藥，還是別煉了吧！”
天夔一怔，知道吳璠已經看出來自己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了。雖然自己此時略佔上風，但是樹大根深，他要想徹底握住權勢，還不是那麼容易，便笑道：“太后，兒子還是喜歡丹藥！鎮元道長又給朕煉了葯。若是太后喜歡，兒子就送您一些。”
吳璠微微頷首，向天夔笑道：“皇帝，苗將軍也算是為國捐軀，給他一份哀榮吧！哀家年事漸高，身子大不如從前，前朝的一些小事，皇帝自己就斟酌着辦了吧！”她慈愛的眼光順次掠過三位嬪妃的小腹，笑道：“皇帝，得了空，多去陪陪萱容夫人、師小容和遜才人呀！皇嗣是最重要的。”
天夔略一低頭，道：“兒子謹遵太后教誨。”但他緊握着南宮穎的手一直沒有松。
南宮穎心頭暖暖的，天夔，原來你最在意的人還是我。說真的，我多麼想給你生一個我們的孩子呀！可是——她的目光瞥過吳鳶飛，有刻毒的恨意在眼眸里似流星般劃過。
吳璠立即捕捉到了南宮穎眼裏的異樣，但她沒有做聲，只是捶了捶腰，懶散地道：“都回去吧！哀家乏了！”
天夔欠一欠身，道：“那兒子告退了！”說著，就牽着南宮穎的手，昂首挺胸地走出去。
南宮穎只覺身後有許多束嫉妒忿恨的目光盯着，如芒在背。然而，她卻不表現出來一絲一毫的害怕，亦是抬頭挺胸，擺出一副唯我獨尊的架勢，煊赫的氣勢壓倒眾人。
到了頤雲宮外，天夔笑道：“你們各自回宮吧！”他似乎並不在意三位妃嬪腹內的骨肉，根本沒有多看她們一眼。
眾人便緩緩地散了。在回咸福宮的路上，余夢瑾低聲向庄舞嬈道：“萱容夫人如日中天時，也沒有彤嬪那麼囂張呀！”
庄舞嬈面上沒有半分表情，只是淡淡地道：“登高必然跌重！萱容夫人的今日將是彤嬪的明日。”
余夢瑾點點頭，道：“也是呀！嬪妾自幼就沒入宮中為奴婢，十多年了，見過的嬪妃無數，能活下來的，鳳毛麟角！她們有的獲罪被殺，有的無端送命。還是昭容娘娘的處事法子好，以不變應萬變！不與人爭，清凈無為，平安一世！”
庄舞嬈淡然地道：“但是有時候，不是想躲是非，就能躲得掉的。你看，今天，是非不久自己找上門來了嗎？這也難怪，宮裏本來就是是非之地。”
余夢瑾笑道：“庄姐姐說的是協理六宮的事吧！您只要一再請辭，太後娘娘不會強迫你的。”
庄舞嬈口氣很是淡漠，似乎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道：“太後娘娘此舉，無非是不想彤嬪在後宮呼風喚雨。本宮若是一再堅持，豈不是要得罪太後娘娘！”
余夢瑾笑道：“可是，皇上那裏可怎麼辦呢？姐姐要是應承下來，可不是要得罪了皇上，如今的彤嬪可是皇上心口上的人呀！”
庄舞嬈笑得疏離冷漠，如同繁花繁葉落去的枝頭，道：“是嗎？”她髮髻是宮中最常見最不顯眼的樣式，而藍寶石簪子戴得久了，也沒有了初時的熠熠光彩，在秋日裏，只是幽幽地散出冷寂的淡光。
余夢瑾笑道：“難道不是嗎？”她思索了一刻，猛然道：“皇上，若是想讓彤嬪掌六宮之權，方才就會提出來了。但是，皇上沒有——庄姐姐，難道皇上……”
庄舞嬈平平地道：“世上的事，不能太較真，模稜兩可即好！不想乾的人何必趟渾水呢！”
余夢瑾抿嘴一笑，道：“嬪妾明白了。”她想了想，笑道，“庄姐姐，咱們坐山觀虎鬥吧！”
通往咸福宮的路，悠長，寂寥。兩旁的梧桐金黃的葉子有一半已經鋪在地上，另一半疏疏落落地在枝間苟延殘喘。一隻渾身漆黑的烏鴉，立在枝頭，撲扇撲扇着翅膀，發出一聲嘶啞的喊叫。肅殺的秋情越來越明顯了。
庄舞嬈眯着眼，看了一小會兒，笑道：“梧桐秋葉黃，又是秋天了。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的功夫，本宮已經在宮裏住了六年了。記得坤元十二年剛入宮那會兒，這條道路也曾經熱鬧過一陣子。繁華散成煙，往事翻成夢。”
余夢瑾亦是抬頭看着黃葉隨風紛飛，語氣里有了傷感，道：“嬪妾倒是想起了那首《長信秋詞》，‘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同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待昭陽日影來。’”
庄舞嬈淡淡地道：“本宮一生休矣。只願青燈古卷，孤獨終老。但余妹妹芳華正茂，留在咸福宮，只怕會耽誤了妹妹的前程。聽妹妹的口氣，似乎對君恩還有些期待。”
余夢瑾神色黯淡下來，道：“皇上有大半年沒有召幸嬪妾了。現在那邊又有了新人，只怕皇上已經不記得嬪妾這個人了。”
庄舞嬈嘆道：“新的代替了舊的，宮裏永遠少不了如花美眷。你不爭，真的就會被慢慢地遺忘。”
余夢瑾感同身受，感傷地道：“是呀，可是去爭又能如何？有艷麗豪爽的彤嬪在，皇上眼裏哪裏會有旁人？聽說，萱容夫人這段時間就不受皇上待見，更別說其他人了。師小容是沾着彤嬪的光，還能常見皇上，那位怯生生的遜才人可就不妙了。說起來，遜才人還懷着皇嗣呢！可以想見，她就是僥倖把皇嗣生下來，也不見得能博得多少皇上的寵愛。話又說回來，這麼多年，宮裏懷孕的宮嬪數不勝數，但是卻沒有一人能生下來！”她又想起什麼似的，悄悄地問道：“嬪妾聽到一個傳聞，淑媛娘娘曾經也懷孕過，但是她自己把孩子給打掉了，真有這回事嗎？”
庄舞嬈自然不會直接回答，便道：“在宮裏，想要得到一些東西，就必須付出一些代價！”
余夢瑾嘆道：“嬪妾只覺得淑媛娘娘可憐，在宮裏熬了這些年，為了晉位份，居然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那孩子如果生下來的話，有七八歲了吧！”
庄舞嬈又淡然地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的。有時候，不是你在選擇，而是其實你別無選擇。”
余夢瑾默然了一會兒，道：“是呀，反正是不能生下來，索性自己除掉，以求得靠山的信賴。真是難為淑媛了。”
兩個不得寵的宮嬪絮絮地說起宮中的密事，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無數紅顏的血與淚的交織。在庭院深深的后宮裏，許多粉黛在一念間化為骷髏，許多純潔的女孩在一點點化為惡毒的婦人。這裏有最華麗的女子，這裏有最寂寞的心靈。這裏是千紅一哭，這裏是萬艷同悲，這裏是良心的祭壇，這裏是愛情的墳場。這裏可以說是人間天堂，也可以說是人間地獄。
日影落在梧桐樹上，緩緩的，似水一樣地流動着，彷彿亘古的時間的變化是那樣輕淡，那樣的不經意。前一日與后一日都是那樣的相似，是涓涓細流，輕緩地流淌。
她們細碎的話語似乎驚動了寒鴉，它忽然越而飛起，只留下一片羽毛在空中輕輕飄飄。那羽毛是那樣的輕盈，那樣的無足輕重，就如同梧桐樹下的那兩個漸漸被人忘記的，美麗而憂傷的少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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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秋空萬里，無一絲纖塵，湛藍如同一塊剔透晶瑩的美玉。秋光正好，紫蟠城內亦是暖意融融。吳鳶飛帶着眾位宮嬪來到頤雲宮陪太后閑話，一時間言笑晏晏。
太后吳璠歪在楊妃榻上，鳳冠上垂下的一股股細碎的流蘇遮住了她大半的臉。南宮穎與她隔了十步的距離，因而看不太真切她的面容，只覺得神色愉悅的她膚色白皙，還殘留了當年的鮮艷明麗。南宮穎不免心生畏懼，傳聞太後年輕時肅清後宮，手段比如今的吳鳶飛有過之而無不及，便一面喝着清神敗火的菊花茶，一面悄悄打量着這位大宸朝真正地掌權者。
三位有孕的妃嬪靠得最近。吳鳶飛不必說了，盛裝麗服的，緊緊挨着吳璠，坐在放了軟墊子的椅子上。師慕仙坐在左邊第一位，而鍾潔坐在右邊第二位。
吳璠神清氣爽地笑道：“宮裏好久沒有聽到小孩的哭聲了。這下可好了！哀家就等着抱孫子啰！”她拉着吳鳶飛的手，笑道，“如今，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保養是最要緊的，這後宮，雖說沒什麼大事，但還有好些瑣瑣碎碎的小事，操心費力的。哀家，瞧着昭容與淑媛都是極好的，這幾個月，就讓她們倆來協理後宮吧！你落個清閑。”
吳鳶飛笑道：“臣妾謹遵娘娘的懿旨。”她轉向庄舞嬈與鄧棻兩人，溫和地道：“要有勞二位了。”
鄧棻慌忙立身，道：“太後娘娘，臣妾何德何能，擔此重任？”
庄舞嬈也站起來，笑道：“太後娘娘，臣妾早已是不問世事，誠心禮佛。不如，請彤嬪妹妹代臣妾行事這協理之權吧！彤嬪妹妹這一向深得皇上寵愛，出身的門第又高，人又聰慧，雖然入宮的時間短些，但必能服眾。”
南宮穎不明白為何與自己沒有往來的庄舞嬈，會白白地將這樣好的機會拱手讓給自己。這協理之權，多少人巴望，都巴望不上。
吳璠轉頭問身邊的宮女，道：“小嬋，一大早，就不見那隻野鶴！這會子飛到哪裏去了？”
小嬋是吳璠從娘家帶進宮來的，說是小嬋，年紀已經有四十多歲了，兩鬢半白，她笑道：“蘭陵王殿下可有孝心了。這泡茶的水可是殿下今天清早去御花園一滴一滴收集來的露水呀！這會子，殿下睏倦了，在怡馨殿裏睡着呢！”
怡馨殿是頤雲宮的偏殿，一年之中，天鶴起碼有半年是住在這裏，在吳璠跟前盡孝。
吳璠不覺笑道：“這孩子！唉！哀家說了多少次了，這等小事，交給下人們就好，何必親自做呢！”她的話雖然是責備，但飽含了對天鶴在一些細枝末節上表現出來的關愛的欣慰。
明眼人誰都看出來，吳璠避而不答，其實是無意將協理六宮的權柄交給南宮穎，也樣也算是給庄舞嬈與南宮穎兩人留了顏面。偏偏師慕仙不懂這些，直言道：“太後娘娘，庄姐姐說得對極了。嬪妾覺得南宮姐姐真的很好很好。而且小時候，嬪妾，還有幾個姐姐妹妹們和她一起玩，每一次都是她來做將軍！大家都服氣得很。”
王菖蒲輕笑一聲，用鄙夷的目光瞥了一眼南宮穎，道：“誰說眾人都服氣，嬪妾就第一個反對！連嬪妾這等低賤的人都知道，女子要貞潔，不能勾三搭四！”她的這幾句話，無疑是在平靜的湖中投了一塊巨石，激起千層浪。
南宮穎頓時大怒，厲聲道：“菖淑人！你——”但又顧及到是在太後跟前，便按捺下怒火，跪下道：“太後娘娘，請您為臣妾做主！”
卞柔荑笑道：“彤嬪娘娘出身將門，可能與男子有過接觸，但是這都是入宮以前的事兒了。而且秀女都驗過身，全都是金絲未斷的。所以，就是有什麼瓜葛，相信也是發乎情，止乎禮的。太後娘娘，嬪妾還請您不必多加追究！”卞柔荑句句看似在為南宮穎開脫，但句句實際上都是落井下石。
王菖蒲笑道：“從前那些沒影兒的事，嬪妾不敢置喙，倒是彤嬪娘娘，入宮以後，還與人不乾不淨的！便箋私自相授，定情信物也互換了。”
南宮穎瞪着王菖蒲，道：“菖淑人，你血口噴人！”
王菖蒲跪下道：“太後娘娘，若無實證，這等大事，嬪妾怎麼敢胡言亂語！此事，實在是關乎皇室顏面！還請太後娘娘遣人去延禧宮搜一搜。若是搜不到，那些東西必是被彤嬪娘娘隨身帶着。若是在彤嬪娘娘身上找不到，那麼嬪妾願意以死謝罪！”
吳璠淡淡地道：“彤嬪，你怎麼說？”
南宮穎堅定地道：“臣妾絕無此事！要搜，儘管搜好了！”她袖子一動，從裏面掉出兩張草綠色的信箋。
小嬋眼疾手快，撿起來，一看，大驚道：“這不是蘭陵王殿下寫的嗎？”
吳璠立即道：“快給哀家看看！”她不看猶可，一看臉色煞白，道，“是那隻野鶴的字跡！哼，也是他的口氣！”她的臉色很快就恢復了常態，看着南宮穎，笑道：“鶴兒的美名早已享譽天下，不知多少閨閣少女，夢中盼望得見他一面。南宮氏若是真心傾慕鶴兒，哀家可以成全，將你賜予鶴兒為側妃，不知你意下如何？你放心，皇上那邊有哀家呢！只要你點個頭，這事就這麼定了。”
南宮穎怎麼也沒想到吳璠會說這番話，便磕頭，哀哀地道：“太後娘娘，這信箋，是皇上賜給臣妾的呀！”她抬起頭，又道，“太後娘娘，皇上還賜給臣妾一塊九龍玉佩，臣妾貼身收着呢！”她也顧不得在人前，立即解開衣裳，露出那塊玉佩，道，“太後娘娘，這是他送給臣妾的。”
小嬋驚道：“奴婢昨天還問殿下，玉佩到哪裏去了？殿下說丟了。這——怎麼回事呀？”
南宮穎低頭一看，自己也傻眼了，這分明就不是天夔給她的那塊，而是天鶴的，她見過的，那玉佩上的龍僅僅只有四個爪子！
王菖蒲又磕了一個頭道：“太後娘娘，彤嬪娘娘常常與蘭陵王殿下大清早在花漵林相見。嬪妾與卞菀儀，蕭蒖儀，和貴人，歆才人撞見過一次。嬪妾等一過去，蘭陵王殿下就找個借口，飛也似地離開了。嬪妾等見到他們時，他們互相看着，靠得很近，說說笑笑的呢！”
吳璠目光轉向王菖蒲提到的這些宮嬪。蕭惜惜謹慎用詞，道：“見到是不假！但是只有一次，也許是彤嬪娘娘偶遇蘭陵王殿下吧！”
姜琬附和道：“嬪妾也是這麼覺得。”
羋珎想起了什麼，便道：“太後娘娘，嬪妾記得當時，王爺將一塊碧色的玉交給彤嬪娘娘呢！好像是這樣的！當時隔得遠，沒看清。後來，走近了。王爺也就走了。”
卞柔荑添油加醋地道：“嬪妾當時還很好奇，為什麼彤嬪娘娘與王爺臉那樣紅，像喝了酒似的。現在，才曉得是——私會的緣故。”
南宮穎急得不得了，她真沒想的事情會變成這樣，本來她也猜到了有人可能會藉此向自己發難，早做了打算。她本以為有那塊真正的九龍玉佩作底子，只要因勢利導，來個請君入甕，可以輕輕鬆鬆贏得這一局。但是，事情的變化來得太突然了。她急急忙忙地道：“那些信真的是皇上所贈呀？”
卞柔荑微笑道：“那麼請問，是那位公公送的信箋呀？彤嬪娘娘能否說出他的名字來？是不是，只要來個對質，就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南宮穎這下犯了難，當初送信的小太監沒有透露自己的名字。她一個心驚肉跳，想起了那日遠遠瞧見的天鶴身邊的那個小太監，心往下一沉，若不是蘭陵王一早對自己留意，那麼就是從一開始就有人布了局，等着自己鑽。若是後者，她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卞柔荑笑道：“彤嬪娘娘說不出來嗎？”
一個小太監悄悄地走進來，湊到小嬋身邊，低聲道：“王爺醒了。”
王菖蒲一指小太監，揚聲道：“送信的人，就是他！嬪妾有一日，親眼見到的！”
小太監臉立刻就白了，望着南宮穎，兩腿一軟，噗通就跪下來了，道：“事發了！奴才早就勸過，這事做不得！哎呀！這下可怎麼辦呀？”他朝着吳璠連連磕頭，道：“太後娘娘，這事和王爺無關，和彤嬪娘娘也無關，都是奴才幹的好事！求您發發慈悲，饒了他們吧！太後娘娘，您不是最疼王爺了！太後娘娘——”
“太后，兒子再不敢幹這等荒唐的事了。”一個男子的聲音驟然響起。
嬪妃們一看，都愣了神，居然是她們晝思夜想的皇上天夔來了，紛紛行禮，一時間珠翠金玉相互碰觸發出的悅耳的聲音此起彼伏。
天夔自然而然地走到南宮穎身邊，扶起她，多少有些尷尬地笑道：“這事，是兒子的不是。太后，您是知道的，鶴弟文採過人，而兒子，那些詩詞歌賦什麼的，寫得糟透了，實在是拿不出手。朕只好讓小成子悄悄地拿了鶴弟的幾張詩詞給穎兒送過去。至於那個玉佩，是兒子和穎兒開的玩笑。兒子昨晚趁着穎兒睡著了，就將玉佩給調換了，想看看穎兒什麼時候能察覺到，本來是閨房之樂，沒想到居然弄出了這樣的事來！”他從袖子裏掏出那塊真正的九龍玉佩，笑道，“瞧，這玉佩在這裏不是？”
吳璠笑道：“原來是這樣啊！皇帝，詩詞是旁門左道，你作為君主，不懂也沒關係。只是，有時候，事情不能太過了，過猶不及！”她忽又厲聲道，“菖淑人，捕風捉影，誣陷彤嬪，實在罪無可赦，縊殺於宮門外！”
王菖蒲嚇軟了，沒想到自己不僅鎩羽而歸，而且還搭上了性命，腦子一片空白，由着兩個內監拖出門去。她聽到卞柔荑的聲音：“幸虧皇上來，這才還彤嬪娘娘一個清白！”她的胸中猛然騰出火來，要死也拉一個陪葬的，便高叫道：“卞菀儀，救命呀！都是你要嬪妾出的頭呀！對！就是卞菀儀指使——”然而話語未了，她已經魂歸冥府了。
卞柔荑的臉色蒼白，忙跪下抱住天夔的靴子，哀求道：“嬪妾沒有——真的沒有！”
天夔厭惡地將卞柔荑一腳踢飛，道：“你們還愣着幹什麼！還不送卞庶人上路！”他知道吳璠想讓自己看着卞迥的面上，開口要自己收回成命，便道：“太后，兒子來，有一件大事要稟告！慧敏郡主失蹤了，有可能已經遇害了！”
“什麼！”吳璠驚道，“卞丞相昨天還道，慧敏郡主喜歡遊山玩水，路上會耽誤些時候，要過些日子才能到京城嗎？”
天夔平靜地道：“今晨，驃騎將軍在玉華山裡發現了一個大坑，裏面埋得都是靖南王的人！聯想到京城附近發生的一些事，估計他們是遭遇盜匪的毒手！兒子，方才逼問了卞丞相，哼，他推三阻四的，見實在搪塞不過，才跪下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求饒！這等官，留着何用！朕已經判了斬立決了！太后素來以天下為重，一定贊同兒子的做法。至於左丞相的新人選，還要請太後娘娘定奪。”
吳璠想了想，道：“就大學士鄧壽吧！他是個穩重的人。”她頓了頓，又道：“無論如何，慧敏郡主一定要找到，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明不白的，哀家無法向靖南王交代！”
天夔冷笑道：“遲了！兒子今晨得到南疆千里加急的邊報。靖南王和沐王妃因獨生女兒一事，遷怒於朝廷，已經領着三十萬大軍，晝夜兼程，向京都殺來！南疆大將軍苗頂天戰敗自殺！定南關失守。”
吳璠驚地站起來，鳳冠上的流蘇搖晃不止，局勢的風雲突變，大大超出了她的預料！
天夔看了身邊的南宮穎一眼，笑道：“太后不必太擔心，兒子已經派了大將軍南宮弋南征。大將軍驍勇善戰，屢有奇謀，相信能應付得了。而且馬上冬天到了，靖南王的兵馬都是南方人，過不慣北方的嚴寒，一定會敗退的。”
吳璠鎮定下來，沉思了一會兒，道：“兵來將敵，水來土堰。皇帝應對得當。只是濠州城那邊的造反的王仲元，皇帝打算如何處置？”
天夔笑道：“兒子已經重新啟用蕭鐸為欽差大臣，帶着濠州太守的大印、吳鵬翔的首級、還有開倉賑災、赦免眾人的聖旨，去濠州了。百姓本是良民，實在是官逼民反！”
吳璠看着眼前的這個人，哪裏像從前那個庸庸碌碌的，只知道丹藥與女色的昏君！她心下明朗起來，原來天夔一直是在韜光用晦呀！不覺微微一笑，道：“如此，哀家也就放心了！”她看着天夔，笑道，“皇帝，丹藥，還是別煉了吧！”
天夔一怔，知道吳璠已經看出來自己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了。雖然自己此時略佔上風，但是樹大根深，他要想徹底握住權勢，還不是那麼容易，便笑道：“太后，兒子還是喜歡丹藥！鎮元道長又給朕煉了葯。若是太后喜歡，兒子就送您一些。”
吳璠微微頷首，向天夔笑道：“皇帝，苗將軍也算是為國捐軀，給他一份哀榮吧！哀家年事漸高，身子大不如從前，前朝的一些小事，皇帝自己就斟酌着辦了吧！”她慈愛的眼光順次掠過三位嬪妃的小腹，笑道：“皇帝，得了空，多去陪陪萱容夫人、師小容和遜才人呀！皇嗣是最重要的。”
天夔略一低頭，道：“兒子謹遵太后教誨。”但他緊握着南宮穎的手一直沒有松。
南宮穎心頭暖暖的，天夔，原來你最在意的人還是我。說真的，我多麼想給你生一個我們的孩子呀！可是——她的目光瞥過吳鳶飛，有刻毒的恨意在眼眸里似流星般劃過。
吳璠立即捕捉到了南宮穎眼裏的異樣，但她沒有做聲，只是捶了捶腰，懶散地道：“都回去吧！哀家乏了！”
天夔欠一欠身，道：“那兒子告退了！”說著，就牽着南宮穎的手，昂首挺胸地走出去。
南宮穎只覺身後有許多束嫉妒忿恨的目光盯着，如芒在背。然而，她卻不表現出來一絲一毫的害怕，亦是抬頭挺胸，擺出一副唯我獨尊的架勢，煊赫的氣勢壓倒眾人。
到了頤雲宮外，天夔笑道：“你們各自回宮吧！”他似乎並不在意三位妃嬪腹內的骨肉，根本沒有多看她們一眼。
眾人便緩緩地散了。在回咸福宮的路上，余夢瑾低聲向庄舞嬈道：“萱容夫人如日中天時，也沒有彤嬪那麼囂張呀！”
庄舞嬈面上沒有半分表情，只是淡淡地道：“登高必然跌重！萱容夫人的今日將是彤嬪的明日。”
余夢瑾點點頭，道：“也是呀！嬪妾自幼就沒入宮中為奴婢，十多年了，見過的嬪妃無數，能活下來的，鳳毛麟角！她們有的獲罪被殺，有的無端送命。還是昭容娘娘的處事法子好，以不變應萬變！不與人爭，清凈無為，平安一世！”
庄舞嬈淡然地道：“但是有時候，不是想躲是非，就能躲得掉的。你看，今天，是非不久自己找上門來了嗎？這也難怪，宮裏本來就是是非之地。”
余夢瑾笑道：“庄姐姐說的是協理六宮的事吧！您只要一再請辭，太後娘娘不會強迫你的。”
庄舞嬈口氣很是淡漠，似乎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道：“太後娘娘此舉，無非是不想彤嬪在後宮呼風喚雨。本宮若是一再堅持，豈不是要得罪太後娘娘！”
余夢瑾笑道：“可是，皇上那裏可怎麼辦呢？姐姐要是應承下來，可不是要得罪了皇上，如今的彤嬪可是皇上心口上的人呀！”
庄舞嬈笑得疏離冷漠，如同繁花繁葉落去的枝頭，道：“是嗎？”她髮髻是宮中最常見最不顯眼的樣式，而藍寶石簪子戴得久了，也沒有了初時的熠熠光彩，在秋日裏，只是幽幽地散出冷寂的淡光。
余夢瑾笑道：“難道不是嗎？”她思索了一刻，猛然道：“皇上，若是想讓彤嬪掌六宮之權，方才就會提出來了。但是，皇上沒有——庄姐姐，難道皇上……”
庄舞嬈平平地道：“世上的事，不能太較真，模稜兩可即好！不想乾的人何必趟渾水呢！”
余夢瑾抿嘴一笑，道：“嬪妾明白了。”她想了想，笑道，“庄姐姐，咱們坐山觀虎鬥吧！”
通往咸福宮的路，悠長，寂寥。兩旁的梧桐金黃的葉子有一半已經鋪在地上，另一半疏疏落落地在枝間苟延殘喘。一隻渾身漆黑的烏鴉，立在枝頭，撲扇撲扇着翅膀，發出一聲嘶啞的喊叫。肅殺的秋情越來越明顯了。
庄舞嬈眯着眼，看了一小會兒，笑道：“梧桐秋葉黃，又是秋天了。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的功夫，本宮已經在宮裏住了六年了。記得坤元十二年剛入宮那會兒，這條道路也曾經熱鬧過一陣子。繁華散成煙，往事翻成夢。”
余夢瑾亦是抬頭看着黃葉隨風紛飛，語氣里有了傷感，道：“嬪妾倒是想起了那首《長信秋詞》，‘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同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待昭陽日影來。’”
庄舞嬈淡淡地道：“本宮一生休矣。只願青燈古卷，孤獨終老。但余妹妹芳華正茂，留在咸福宮，只怕會耽誤了妹妹的前程。聽妹妹的口氣，似乎對君恩還有些期待。”
余夢瑾神色黯淡下來，道：“皇上有大半年沒有召幸嬪妾了。現在那邊又有了新人，只怕皇上已經不記得嬪妾這個人了。”
庄舞嬈嘆道：“新的代替了舊的，宮裏永遠少不了如花美眷。你不爭，真的就會被慢慢地遺忘。”
余夢瑾感同身受，感傷地道：“是呀，可是去爭又能如何？有艷麗豪爽的彤嬪在，皇上眼裏哪裏會有旁人？聽說，萱容夫人這段時間就不受皇上待見，更別說其他人了。師小容是沾着彤嬪的光，還能常見皇上，那位怯生生的遜才人可就不妙了。說起來，遜才人還懷着皇嗣呢！可以想見，她就是僥倖把皇嗣生下來，也不見得能博得多少皇上的寵愛。話又說回來，這麼多年，宮裏懷孕的宮嬪數不勝數，但是卻沒有一人能生下來！”她又想起什麼似的，悄悄地問道：“嬪妾聽到一個傳聞，淑媛娘娘曾經也懷孕過，但是她自己把孩子給打掉了，真有這回事嗎？”
庄舞嬈自然不會直接回答，便道：“在宮裏，想要得到一些東西，就必須付出一些代價！”
余夢瑾嘆道：“嬪妾只覺得淑媛娘娘可憐，在宮裏熬了這些年，為了晉位份，居然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那孩子如果生下來的話，有七八歲了吧！”
庄舞嬈又淡然地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的。有時候，不是你在選擇，而是其實你別無選擇。”
余夢瑾默然了一會兒，道：“是呀，反正是不能生下來，索性自己除掉，以求得靠山的信賴。真是難為淑媛了。”
兩個不得寵的宮嬪絮絮地說起宮中的密事，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無數紅顏的血與淚的交織。在庭院深深的后宮裏，許多粉黛在一念間化為骷髏，許多純潔的女孩在一點點化為惡毒的婦人。這裏有最華麗的女子，這裏有最寂寞的心靈。這裏是千紅一哭，這裏是萬艷同悲，這裏是良心的祭壇，這裏是愛情的墳場。這裏可以說是人間天堂，也可以說是人間地獄。
日影落在梧桐樹上，緩緩的，似水一樣地流動着，彷彿亘古的時間的變化是那樣輕淡，那樣的不經意。前一日與后一日都是那樣的相似，是涓涓細流，輕緩地流淌。
她們細碎的話語似乎驚動了寒鴉，它忽然越而飛起，只留下一片羽毛在空中輕輕飄飄。那羽毛是那樣的輕盈，那樣的無足輕重，就如同梧桐樹下的那兩個漸漸被人忘記的，美麗而憂傷的少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