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忘情
人生有六苦,生、老、病、死、愛別離同求不得。
人,最多便存活於這世上須臾寥寥幾十載,再澀的苦,再深的痛,也僅是彈指一揮間罷了,轉世重生后,便可將那畢生記憶,盡數忘卻個一乾二淨。
而妖,體會過這般深澀刻骨的苦痛后,則要承受百年甚至千年的折磨,直至元神消散之時,方才可得以忘懷。
九命貓妖一族,算是生來得以上蒼眷顧的種族,別的妖終其一生千年受盡折磨的苦痛,於九命貓妖一族而言,只需折損一命,便可將自己想要忘卻之事,盡數於記憶之中抹去。
此術,喚為忘情之術。
不過,萬物相生卻亦然相剋,既有得,那便必然同等有失。
九命貓妖折損性命之時,其苦痛猶若自身元神被漸而碾碎一般,鑽心刺骨,如若忍受不住這般痛苦,輕則折損畢生修為,重則落得灰飛煙滅。
因而,即便有這個能夠忘卻苦痛的法子,族中數千來敢催動此法的,也僅有寥寥數人。
阿爹與阿娘一同治理九命貓妖一族已有數千年之久,九命貓妖一族隱居於深山九渡林中,因有結界庇護,且向來不問世事同各族糾葛,頗為神秘,故鮮有外界妖族來犯,其餘各族也皆有幾分忌憚,由此得以安然千年。
阿娘只生下我這一個女孩,為我取名喚作覓凝,於我之前,阿娘還生下了三個哥哥,因自己年歲最小,又是唯一的女孩,於此自幼被阿娘捧於手心,萬般呵護疼愛。
三位哥哥中,大哥沉顧自幼待我比阿爹還要嚴厲些許,時刻管束着我,二哥阡墨則是整日逍遙在外,飲酒作樂賽過活神仙,數百年都覓不到他的影蹤。
只有三哥扶風同我最好,他年歲與我最為相近,自幼時起,便時常攜我一同破壞大哥定下的種種規矩,偷溜出九渡林前去遊山玩水,探訪奇山麗景。
攜我出林時,三哥每每皆美其名曰出林歷練,可縱然有這般說詞開脫,因這私自出林,自己同三哥也着實沒少被大哥責罰懲戒。
且每次皆會被大哥逮個正着,這一次,也並無例外。
“覓凝,你三哥今日又同你溜出林外去了,是也不是?”
大哥嗓音低沉,且毫無波瀾,我低頭不語,思酌究竟該如何回應,思來想去,卻也只思得一個用過幾近百遍的借口。
“大哥……這……我和三哥是出林歷練去了……歷練去了……”
語畢后,大哥沉顧默不作聲,微抬起頭偷瞄,見大哥今日面容其上未有往日那般青黑嚴肅,倒是拂上了幾分和悅之色。
“你二哥阡墨今晨回返林中,百餘年未見,還不去快去朝環洞尋他。”
“這便就去!這便就去!”
心中連連同二哥道謝,此番因他回返林中,才讓我得以免去了責罰,話音方才落下,轉身便疾步奔向了二哥的朝環洞。
氣喘吁吁跑到洞口后,隨即我便嗅到了自洞中飄溢而出的醇香酒氣,果不其然,邁步行入洞口后,便看到席地而坐手執酒壺的二哥。
“二哥,你這方才回來,便又是飲酒。”
“阿凝,你不知,你不知啊……”
二哥阡墨一壺接一壺不住飲下,我定睛望去,見他此時飲的,正是三哥所存為數不多的百年烈酒。
眼見他身旁已經橫七豎八擺了數十個空酒壺,不知待到三哥見到這幅景象,又會作何感想。
思緒雲遊半刻后,抬頭望向二哥,卻見他此時雙眸朦朧,眼角竟恍有星點淚滴忽而閃爍。
“阿凝,你可知忘情之術?”
“略微知曉些許,二哥怎的突然提及此術了?”
二哥恍如充耳未聞一般,唇邊揚起淺淡苦笑,雙眸黯然。
“我此次之所以回返九渡林中,是怕施術后如若灰飛煙滅,便再見不到你們最後一面,如今,我也已了無牽挂了。”
聽聞二哥此番所言后,令我心頭頓然一驚。
這忘情之術頗為兇險,且逆天而為,不知二哥究竟因何傷情,竟思及催動此術,想詢,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便一直駐足原地,望向神情恍惚的二哥。
“阿凝,她因我而死了。”
“什麼?”
二哥苦笑搖頭,並未回應於我,正於我一頭霧水之際,二哥周身漸而溢出赤色雲霧氣息,淺淡泛起赤色光芒,雙唇輕啟,不知在輕聲念着什麼。
細細聽去,猛然聽出了端倪,隨即疾步上前,想要阻攔二哥,卻硬生生地被那赤色雲霧氣息構成的結界阻攔在外。
隨着咒語念動,赤色結界愈漸變深,光芒也愈漸變盛,二哥臉色越發蒼白,瞳色也漸而變幻為了妖冶赤紅之色。
見此情景心中頗為焦灼,隨即催動體內法力,赤色氣息凝結掌心幻作光團,拼盡氣力揮掌重擊向結界屏障,此番結界終得被擊開了一絲裂縫。
雙眸緊盯裂縫,再度揮掌擊去,結界屏障赤色光芒乍現,這一震,令我隨即接連後退數步,而後喉嚨腥甜,一口鮮血自口中湧出,腳下無力癱坐於地,正值此時,耳邊傳來凌亂急促的腳步聲,雙眸模糊望見大哥同三哥自洞口疾步而入的身影。
意識漸覺恍惚,身形搖晃,三哥見我如此,急忙先跑到我身旁,扶我起身,靠在三哥肩頭,輕合雙眸,運起體內氣息支撐,努力維持清醒。
忘情之術,一旦催動,便無人可干預阻止。
“阡墨!你這是為何!”
“大哥,如若我當真灰飛煙滅,你便讓阿凝幫我尋一個方才轉世未久的女子,她名喚芷蘭,務必讓阿凝護她周全,這是我心中,唯一所望之事……”
氣息平穩些許后,漸緩睜開雙眸,二哥話音方才落下,赤色光芒隨即乍現,自他身上幻化出了一個同他一般無二的赤色身影。
影子騰空逐漸碎裂,赤色愈漸變淡,碎片四散消失於半空之中,於此,二哥方才所幻的赤色瞳色也一同轉而黯淡。
一陣撕心裂肺的嘶吼聲過後,赤色結界隨之漸而消散,此時雖仍可感知到二哥仍存餘氣息,但已是滿身血跡斑駁。
於朝環洞受傷后,三哥便把我安置在阿娘的平和洞,一直由阿娘照顧着我,意識迷離,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當我漸緩睜開雙眼時,床榻邊淚眼婆娑的阿娘隨之映入了眸底。
“阿娘,二哥他現今如何了?”
“沉顧此番為他渡了百年修為,這性命才算是勉強保住了,此番他雖逃過一劫,但畢生修為卻也於此散盡了……”
聽及阿娘此番所言,隨之輕嘆,心中充斥悲涼之戚。
休養一夜后,因萬分擔憂二哥而今狀況,翌日清晨,一早便起身前往了朝環洞。
邁步而入洞中,見二哥平躺於床榻之上,面色蒼白,氣息微弱,隨之抬起手掌輕覆於二哥額間,又為他渡了百年修為。
“二哥,你要快些醒來。”
修為耗去尚可再行修鍊,而這世上,我僅有這一個二哥。
於朝環洞中照看了二哥十幾日,大哥同三哥每日也皆送來一些有助恢復的湯藥與珍稀丹藥,又待數十日後,二哥方才終得蘇醒,難掩心頭欣喜,眼角濕潤,定睛望向二哥。
“二哥,二哥,你可識得我是何人?”
“阿凝,二哥怎會不識你?”
“那二哥可知此處是何地?”
二哥環顧四周,眉間微皺,半刻出神,而後再度轉眸望向了我。
“看這陳設,應是於朝環洞內,可,我為何會於此地?”
見二哥雙眸充斥困惑之色,注視於我待我回應,但我卻着實不知該作何解釋,便只得垂眸不做聲響,見我未應,二哥隨之再度追詢。
“還有我這全身修為幾近於無又是怎麼一回事?”
見無法再閉口不應,便只得先敷衍而過。
“這……說來話長,二哥方才醒來,先莫要思及這些,先行歇息,先行歇息……”
將二哥安撫好后,走出洞口,隨之長吁出了一口氣,見此情形,忘情之術確是產生了效用,二哥已然忘卻了部分記憶,但而今要如何隱瞞於他,且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便成了難題。
思酌至此,隨即連忙去無休洞中尋了大哥沉顧。
大哥知曉后,便同二哥扯了個謊,說觀星象得知他有劫難將臨於身,便出九渡林去尋他,待於所距不遠的饕餮林中尋見他時,他便已不知被何妖怪傷得甚重,而後便將他帶回了林中。
而今,二哥已盡數忘卻了回返九渡林中的原因,同他所施忘情之術的緣由,加上大哥平日有一說一從不扯謊的性子,二哥便盡數相信了大哥此番所言,未再詳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