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兩處沉吟各自知
忽忽夜幕降臨,朗月當空,星光璀璨,朔風乍起處,枯葉飄搖,點點冰涼落在徐川臉上,放眼望去,大雪竟在明夜灑下,月光折在雪花之上,似要將整個夜晚照亮,不禁欣然讚歎:“此等好雪,再飲幾碗熱酒,夫復何求!”
正欲拔足踏雪,尋個酒館,忽聽得身後一陣牙關噠噠之聲,回首看去,正是那個矮小一點的官兵,蹲在雜草之中,似乎凍得瑟瑟發抖,上前問道:“這位軍爺,怎麼不隨展將軍去?”
那人並不說話,看起來虛弱之極,“嗯”了一聲,竟癱倒在地上,徐川急忙上去照看,脫去其頭盔,不禁愕然,躺在地上的卻是一個年不過二十的妙齡女子,雙目如珠,長發如漆,粉面若梅,眉心之間隱約透着英氣,丹唇微啟,勉強一笑,斷斷續續道:“徐……徐大哥,可算找到你啦。”說完雙眼一閉,腦袋沉在徐川懷中暈過去了。
徐川回想一番,卻不記得與此人相識,心中不解,展龍海治軍有方,決計不會在部下中招進一女子,這姑娘定是趁他不注意,偷偷混進裏面跟着來了,又見她身下的白雪被浸成血紅,顯是剛才亂戰之時被人打傷,心中竟起一絲愧疚,若不是自己一時惱怒戀戰,她也不會受這般重創,當即將姑娘扶起,雙掌貼在她背心,以內力注入她體內,稍行緩解,安慰道:“姑娘莫急,我帶你到城中療傷。”
雙手抱起女子,但見雪越下越大,再耽誤下去,藥店怕是要關門,當即施展輕功,於冰天雪地之中跨步前行,漫漫二十里泥濘路程,又一人擔著二人之重,漸感足下發力,便將女子緩慢放在一株大樹下,見她此刻面容慘淡,雙唇微白,周身不住顫動,二指往她鼻底探去,已然氣若遊絲,連忙掬起一團白雪,輕輕擦在女子唇間,又握住她的手心,注入些內力。
如此四五番,才趕到洛陽城內,但正值夜半時刻,只有朔風夾雪而來,無處打探藥店,行到一間低矮的土房前敲叩門,開門的是一佝僂老漢,他見徐川渾身是血,又見女子穿着軍甲,揮手便要將二人趕出去,徐川急忙道:“老先生,我家妹子深受重傷,勞煩借宿一晚,多有打擾。”
老漢又打量了一番二人,沉沉嘆了口氣,便將他們領進門,徐川勞煩老漢取了些藥材,將女子背心朝上平放在床上,點亮油燈,說聲:“姑娘莫怪,救你性命要緊。”便將其身上軍甲卸去,解開內襯,不禁頭皮一麻,但見女子凝脂如雪的嬌背上赫然劃了道一尺長的刀痕,血肉翻出,甚是可怖,連忙拿布沾了溫水,細細將傷口擦乾淨,來回倒了三盆血水,但聽那女子柔弱地“嚶”了一聲,又暈過去。
洗完傷口,接過老漢拿來的葯,不料儘是一些黃連、甘草等吃咳嗽的草藥,搖頭苦笑一聲,抓了把凈土,細細捻做粉末,小心灑在女子傷口,脫下大衣蓋在她身上,陡然間冷風嗖嗖刺來,不禁打顫道:“怎地風吹到屋裏面來了。”往風來的方向瞧去,原來土牆破了斗大一個窟窿,只用麻布遮住,被風一吹,便兀自飄搖,再瞧一圈屋內,只見些破凳舊桌,蛛絲塵土附着其上,當真是家徒四壁,繩床瓦灶。
老漢顫顫巍巍端來一碗熱粥,徐川大口喝完,總算感覺溫熱一些,問道:“老先生,怎地不見家人?”
老漢笑了笑,應道:“老婆子死得早,兩個兒子,一個小小的時候就餓死啦,還有一個長到十六歲就被抓去參軍,十多年沒來啦。”說到這連連咳嗽,徐川輕輕拍了拍他背部,遞過去一株甘草。
老漢嚼了甘草,還是止不住咳嗽,往徐川臉上瞧了瞧說道:“我那兒子,生得比你壯實,他要是活着,也有你這麼大歲數啦。”
徐川驀然心頭一動,雙目微紅,想起自己屈死的養父母,有道是“百善孝為先”,自己以清白俠義立於世間,然而未盡孝道,這莫不是頂天的罪過?淚光閃爍中儘是那晚的熊熊火海,心下比嚼了甘草更要苦無數倍。
老漢又道:“你家妹子傷的嚴重,朝東走二里有個藥鋪,那先生也是個好人,老婆子病重的時候,經常去他那裏買葯,老漢窮,給不起錢,便拿了些粗面破碗給他當葯錢,他總是推辭說:‘我這些藥材再不吃就爛掉啦,權當送給你啦’老漢是老啦,人可不糊塗,哪裏能問旁人白拿白要?老婆子也厚不起臉皮啦,勸我說:‘當家的,別去啦,有那閑工夫先給我把坑刨啦,我就謝謝你啦’。”
說到這,又是連咳三聲。老漢顯是一個人住的久了,憋了一肚子話,權當自顧自喃喃續道:“老漢活了七十一歲,年頭不長久啦,平日裏全靠城外馬老爺接濟,聽說前日裏馬老爺讓人害了,亂世之下,蒼天無眼啊。”轉而又說起自己年輕的時候一天能翻三畝地,能扛起一頭牛之類,說到興起,手腳自相比劃,全然不管有沒有人聽。
徐川雙目怔怔望着窗外,實則正兀自出神,自己一生飄飄蕩蕩,居無定所,無兒無女,更無伴侶,現今武功蓋世又如何?聲名再望又如何?老了還不是像這老先生一般,獨自凄凄而終罷了。想到這,饒他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竟也兀自淌下兩滴濁淚,轉而又付之一笑,喟然長嘆道:“世上各自有各自的活法,心起雜念,不過是徒添當下煩惱罷了,莫不如一事接着一事做,先救活這女子,再將馬大哥的財物分散給窮苦百姓,也好叫老來有思憶之事。”
朔風漸消,窗外儘是皚皚白雪,老漢也似累了,不再講往事,二人一老一少,圍着火盆各自出神,只聽得濕柴畢畢剝剝燃燒爆裂之聲,老漢覺得熱了,便鋪了草席,呼呼大睡,徐川替他理了理被子,又坐回女子身旁。
恍惚中見那女子如畫眉眼竟有幾分熟悉,才覺一路上背她抱她,替她療傷傳內力,竟無絲毫陌生之感,全然似救助一個老朋友,奇道:“倒是像在哪裏相見過。”但他奔波數年,所見所遇之人成千上萬,稍加思索,回想不起,便也拋之腦後,困意襲來,方覺有些疲倦,便隨手拉個木凳,趴在床邊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