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間頗苦,予你微甜
初凝的冰雪上,平旦時分揚起清脆的馬蹄聲。一匹輕健的桃花馬止步陳府,下馬的是位看上去二十來歲、神色藹然和善的內官。
“老爺,瑞祥益的人方才來過,說您的禔衣已經制好了。”阿圓已候多時,疾步上前牽過馬匹。
“喲,是阿圓啊。只數日不見,你小子——怎又長高了!”見是阿圓,陳符露出親和的笑。“已制好了么?那,勞你跑趟腿,去帶回來罷。”
“是!老爺。”
“對了阿圓,”陳符正欲進院,忽頓住腳步。
他回頭,沖阿圓揚聲道:“你有多久未見你娘了?”
阿圓還未及回答,他就續言道:“人道是鶯啼燕語報新年,逢至獻歲之時,身為人子的——怎麼能不去問謁高堂呢?取衣之前,你可先去北院瀚衣局,看望看望你娘親。”
“小人……謝老爺厚恩!”
阿圓眼裏是藏不住的喜意。陳符一於視野里消失,他便拔腿,向北院奔去。
浣所內,一對母子在井欄邊依偎。此刻的阿圓,方略顯五齡子的痕迹。
“娘,這些日子,你又瘦了。”
“不妨事。娘見了你啊,今天又能多吃一碗米飯。”吳氏輕撫孩子的頭。她年不過四旬,可終日奔勞,手繭已結了厚厚一層。
“要是我爹還在就好了……
那樣的話,我們就不必寄人籬下、在這裏受氣了。
我們會有我們自己的家,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一家人——永遠待在一起……”
吳氏的心被猛地擊疼。
“……我聽說——他們前幾日,竟又打你了?”
“您別聽他們亂說,我沒事的,娘。我現在——身子越長越結實了!從前我不吃打,他們打我時我老是叫疼,可如今,明明打我用的是一樣粗的棍子,他們竟似愈打愈輕了。前幾天他們照常來打,可我只覺得——那詞怎麼說來着?對,只覺得隔靴搔癢!哈哈哈!”
阿圓所不懂的是,他的懂事只會令為人母的更感心痛。吳氏緊抱住他嶙峋的小身體,像是在用他堵住心口流出的鮮血。
“阿圓!不要怨恨別人!切記住,他們抽你一百鞭子,也不能證明抽人鞭子是合理的。不要讓自己……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不要讓內心充滿怨毒,知道了么?”她再也難抑心中傷慟,失聲痛哭起來。
阿圓見不得母親哭泣,此時喉嚨也哽住了。他輕聲道:“娘、娘,你莫難過了。你說的話,孩兒全記住了。”
“阿圓,娘親對不住你,讓你自生下來就在這裏為奴為役,沒有讀過一天學堂……你要聽娘的話,每日幹完活兒后,不要嫌累,要多去找些書來讀。有哪裏不懂的,就讓治平教教你。因為——你不屬於這裏,你明白么?
娘實在是無用,有些東西,只能讓你一個人來承擔……
要努力活下去!活下去的理由,只要願找,總會有的……”
吳氏背過身抹乾臉頰,不再看他:“你去罷!在那裏,記得要好好吃飯。”
阿圓抱着禔衣,踟躕在回府的路上。娘親傷悲的面容在他心頭揮之不去,使他如同丟了魂一般。
他正怔營之際,忽被一個從身左巷子竄出的蒙面人捂住口鼻,手腳麻利地拖入深巷。
他無效地掙扎,驚恐的瞳孔映入牆角蹲守的一眾同夥。手腳被他們牢牢抓住,他根本無從抵抗,眼睜睜地注視着帛帶勒住自己的脖子。
他的腿四處亂蹬,卻只加劇了呼吸的疾促。
什麼聲音也發不出。
什麼東西也看不到。
他的世界裏,只剩下呼吸的聲音。
呼、吸、
呼、吸、
呼……吸……
眼見他氣息終於漸轉微弱,那一伙人均暗自鬆了口氣。
眼神已經渙散之時,阿圓的瞳仁里,忽然映射進一個恰好路過衚衕口的小身影。
那是她……
他不知哪裏來的一股蠻力,奮力一掙,嘴離開了蒙面人死死覆上的手。
“小姐,救我!”
明月正遲行在街市裡,垂聽着哥哥數落自己昨夜的行徑。這時,她耳畔隱約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似在求救。
“哥哥,你聽到了么?好像有人在呼救!我去看看。”
“明月——你這又編的什麼爛借口?你哥哥我會像昨晚那樣,再上你一次當么?別整日就想着偷跑去玩。聽話!隨我回家。”哥哥說罷,拉上妹妹的手前行。
“我沒騙你——是真的有人在喊救命!不信的話你仔細聽。”
眼看他沒有半點相信的意思,明月急了。
“哥,你……你鬆手啊!”她弓起身,費力地一一掰開他的手指,掙脫跑開。
“喂!你去哪兒啊明月!”她不理會身後的驚慌呼聲。
循聲跑近巷口,她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
只見七八個漢子抓着一個男孩兒,將他的脖子纏了一圈又一圈,活似宰牲的情景。男孩兒的臉面全是充血,眼看就要不活了。
她回過來神,大急叫道:
“你們在幹什麼?快放開他!”
那伙人聽到被人發覺,慌忙鬆開布帛,尋路遁走。
待他們均逃遠,她膽怯地走入巷子,遠遠地看見那男孩癱在牆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阿圓,是你么?”
她猶疑地望着咳得劇烈的男孩。見他臉色漸回正常,不知是否因為適才的波折,面容頗顯蒼白。瘦削的臉上嵌着一雙常含悲哀之色的大眼睛。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應是不會笑的。這就是她昨夕沒看到的那張臉么?
“是我,明月小姐。你又救了一次我的命,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報答你。”他想到自己之前對她的疑忌,愧怍無地自容。
“莫再說這些了。”她的關注點只在阿圓前頸的血紅印痕上,“必……很疼罷?”
他黯然道:“回小姐,不很疼,但……頗苦。”
“苦?”
“是,頗苦,這人間。
他們,打我、罵我,說我是雜種,辱我是我娘和太監生出來的東西,這些我都不怕,我都能忍受。可現如今,他們竟還要殺我。我實在不懂,這世間……到底是何道理……”他的委屈統統湧上心頭。他自己也不知為何,在母親前強裝的堅強,會在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人面前,全都土崩瓦解。
她無言以繼,只覺自己笨嘴拙舌,竟想不出一句可讓人信服的相慰之語。
巷子裏靜悄悄的,二子垂首。巷子外肩摩轂擊,人群嬉笑。人間喜悲原不相通。
“阿圓,吃糖么?這個好甜的。”
她正苦於想不出安慰之法,忽驚喜地想起袖中未吃的膠牙餳,忙翻找出來,攤手給他。
阿圓怔怔地看着她掌心輕輕搖曳的飴糖,許久才回過來神,把它接過。
“是不是很甜?”
他使勁點頭:“是!真的好甜……”
像是被甘飴化凍了獃滯的傷神,他笑得從未如此動容。
“你若是愛吃,往後我天天都帶給你,我保證。”她頓了頓道,“人間是很苦,但是,我可來予你甜呀。”
她的笑綻在唇上、眉間和眸中,不屬星漢的燦爛,卻有空夜的沉凈。那笑會讓人覺得,也許世間真有這種人罷,不需要親歷,不需要傾聽,就能體會你的苦楚。
明月小姐,我有曷德曷能?你何以如此待我?他心中喟嘆。
她本已走遠,忽又回頭:“阿圓,你的覆面在我那裏,我回頭拿給你!”說罷疾奔而去。
他本欲出言贈予,可話到嘴邊卻又咽下。自己偷來之物怎可留在她身邊,平白辱沒了她……
想起自己剛才的言語,他重重地擊敲了一下前額:“阿圓啊阿圓,你可真該打。娘才交付你的話,你轉頭就作耳邊風。自己又未死,卻擺出一副半死半活的鬼樣兒來。自怨自傷、十足軟弱!”
他哪裏缺存活的理由。
娘親,治平,還有——明月小姐……
這些人——這些自己在意的人,不都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么?
“要死,我也只會死在別人手裏。“他心中升騰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驕傲來。
陳府中堂。
廊廡下的炭口,入九以來就未斷過柴。熱氣順着夾牆傳入內堂,火牆將室內烤得暖烘烘的。阿圓一進門,鬢腮上的冷霜就化作水霧,無影無蹤。
他抖摟開鴉青色的杭羅禔衣:“老爺,這罩衣我已看了,挑不出什麼毛病來。掌柜讓您穿上試試,若是不適身,我再帶去讓他們改改。”
“阿、阿圓?你這麼快就回啦,你娘近來可好?”陳符的銅手爐差點驚掉,壓根未曾料及阿圓可站着回來,幸好及時掩飾住了臉上的瞠然。
阿圓待要離去,透過半掩的軒榥,睹見陳符正與數個僕人交談,頗顯激動的樣子。陳符也發覺了他的停駐,不自然地變臉一笑,沖他揮了揮手。
不知何故,阿圓總覺,老爺看自己的神情很是奇怪。此時他年齡尚幼,還不知道那是什麼神情,待他成了王孫后,常見別人臉上掛着的這種東西,也漸徐明白了其中意味。那是人在面對權力時所特有的一種神色,混合著諂媚和畏懼這兩種本自矛盾的東西。
陳符收住臉上發僵的笑:這小傢伙畢竟是龍種。他每見自己時,自己之所以皆作言笑晏晏的模樣,怕的是這小子或命不該絕、死不在己手。若是如此,今番的陪笑或然可換自己一條性命罷。打發了自己的幾個痴肥手下,陳符扶額喟嘆:小阿圓小阿圓,你哪兒尋來如許之多的貴人相助?之前是戴治平那小子,現又不知從何處冒出來一個黃毛丫頭。儘是三番五次營救於你……
他將身埋進鵝項椅,陷入回憶。
六年前一個風疾雨驟的夜晚,一個披着黑氅的人將吳氏送至這裏。
那人口稱是陛下意旨,他本來將信將疑的,直到瞟見他腰系的金牌。他道,她留在此處,形如僕人,可要自己將她視作重賓好生照看。爾後他就再未登門。吳氏進府不久,誕下了小阿圓,也不知皇帝有否獲此消息。
這女人素來沉默寡言的,他也從來想不明白她的身份。
直至孫皇后的人造訪,開口就命自己殺掉吳氏的孩子。這等強橫姿態,令他領教了彼時剛把胡后逐入長安宮當道姑的中宮新主手段。他這時已然猜到,吳氏必是得過皇帝青幸,只是不知身份犯了什麼諱,太后和孫皇后不願讓她入宮。故而皇帝會將她安置到自家,金屋且藏嬌。
如此說來,孫皇后讓自己殺的,豈不是皇子。
他何以敢?
此罪本已窮凶極惡,況皇帝膝下只有一子、君嗣如此稀薄的處境。
於是他只能勉力搪塞皇后。
皇帝金屋藏了嬌,卻像把她忘卻一般,再無人來問。皇后倒是屢常遣人存候。每逢人來,他就差人找找阿圓的茬,責打一頓給使人瞧瞧,稍作交待。遞給她的說辭是,如若直接除掉,恐日後皇帝覺察,對她有所牽連。倒不如日削月割,施以苛虐,讓這小鬼死得不留口柄。
陳符深知,自己這種做法,兩頭俱擔有風險,可至少他沒將任何一頭得罪死。
小人物只能如此。被陛下、娘娘兩尊大佛夾在中間,他的處境不可謂不險絕,一招不慎,身首異處。
但他信奉風險愈大,收功愈厚。擔驚受怕了這好些年,今是收功的時節了。因為形勢已大不相同了。
近來他聽聞皇帝御體大漸,消息來源是可靠的,而皇後年富力強,這說明,他應選邊兒站了。
之前須得首鼠兩端,如今不必了,阿圓母子的性命也該了結了。
已經等了這麼多年,他出手自然會更謹慎。滅口是滅口,他絕不會讓自己的手沾上龍血。今日本是個良機,操縱他出府,嗣後下手,大為降低了自己事後要承擔的風險。可誰能想到,那幾頭蠢豬,竟想出當街殺人這條妙策!
看來……得自己親自謀劃了。如果皇帝死在這母子前面,那自家院子裏的不就成了戚夫人?到時就輪不到他處置了,便是天大的功勞,也輪不到自己。
他已經快三旬了……卻還在御用監當一個不尊不卑的貧膌差事。好好的男人不做、跑來做太監的,哪個不是奔着一步登天?他每念及此,都不禁掩淚。青史上那些聲名煊赫的老前輩們,好像在腦中告誡他:抓住機會!這是你這輩子唯一飛黃騰達的機會……
他拭凈面容上的淚痕,自語道:“阿圓、吳氏,我會讓你們走得乾乾淨淨、體體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