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曇
段雲逍說的沒錯,柳夏的性子就是這樣,她自己不愛說話,向來也不願多聽別人說話。方才書房之內,段楊二人與李當忍言談甚歡,對柳夏來說卻是十足的煎熬,好容易賓主盡歡而散,她自是要好好透透氣不可。
待師兄弟離開,柳夏深吸口氣,循着那股莫名的幽香,踏上了右手邊一條小路。此時夜色靜好,她獨自走在月光中,只覺心下一片澄清,嘴角也不自覺微微翹起。柳夏容貌本就極美,這一笑之下,真如月宮謫仙一般,只可惜深夜時分,卻是無人有福瞧見了。
這小路並不算長,走了一會兒,便來到一處拱門前。柳夏微微猶豫,卻還是輕輕走了進去。走進拱門、繞過照壁,就見到一個不大的花圃,北邊則是一棟兩層小樓,一個小姑娘坐在廊下,晃悠着雙腿,正望着院子裏的花圃發獃。
柳夏認出,那是白天時衝著賀管家做鬼臉的少女,不曾想卻在這裏遇到了。她略感彆扭,正想轉身就走,那少女卻也瞧見了她,驚訝道:“你……你是來給老爺祝壽的柳夏姐姐,是嗎?”
耳聽少女發問了,柳夏只好站住腳步,“你認得我?”
“我在賀管家旁邊聽到了啊,還有你的師兄和師弟,我也知道他們叫什麼呢。那個年紀大點的公子姓段,年輕些的姓楊,是不是?”
少女開心的笑了,連忙招呼柳夏過去坐,“柳姐姐,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是睡不着嗎?要是睡不着,我能跟你說說話嗎?我一個人在這裏好無聊的……”
這女孩的話恁也多了。
柳夏心下不喜,但她性子再冷、此時畢竟是客人身份,總不能甩臉子給別人看,索性便走了過去,淡淡說道:“你知道我們叫什麼,我卻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風鈴!柳姐姐,我叫風鈴,風是大風的風,鈴是鈴鐺的鈴!”
風鈴……取這個名字,怪不得如此聒噪。
柳夏默念兩遍,突然有些好笑。
她在神武宗的卧房檐下,正掛着一串由鎮泉石製成的風鈴,起風時,石子相互碰撞,會發出如同泉水滴落的悅耳響聲。只因柳夏年幼時不敢獨自居住,總要哭累了才睡得着,師父柳思明就做了串風鈴哄她開心,說也奇怪,自打掛上之後,她便真的不怕了,聽着那叮咚叮咚的聲音,每晚都能睡得安穩。
想到這裏,柳夏對眼前的少女略多了半分親切,於是也在廊下坐下。風鈴開心極了,過了半晌,身邊卻始終沒有動靜,忍不住道:“柳姐姐,你怎麼不說話?”
“我要說些什麼?”
柳夏反問道。
“這,這我可不知道。但是聊天嘛,總要兩個人都說話才行呀。”
“我不愛說話。”
“沒關係沒關係,我最喜歡說話,柳姐姐,你想聊什麼?”
“我與你並不相熟,不知有什麼可聊的。”
“哦……”
風鈴沮喪的垮下臉,過了一會兒,突然眼睛一亮,“柳姐姐,你的頭髮真好,又黑又長、又滑又順,平日裏怎麼養的,能教教我么?”
“嗯?”
柳夏一怔,側眼看了看自己的秀髮,淡淡道:“我也不知道,想來很多人的頭髮都是如此吧。”
“才不是呢!”
風鈴興高采烈的撩起一縷自己的頭髮,藉著月光舉到柳夏眼前,“你瞧,我的頭髮就很不好,毛毛躁躁的,還發黃呢!”
“嗯,是嗎。”
柳夏輕飄飄的瞧了一眼,便又不說話了。
風鈴大覺無趣,過了一會兒,忽聽柳夏問道:“已經很晚了,你為什麼不去睡覺?”
“我……少爺還沒回家,我實在睡不着,唉……”
風鈴嘆了口氣,她本來俏麗可愛,這口氣卻嘆得頗為惆悵。突然,她警惕的抬起頭,“柳姐姐,你不會把這事告訴老爺吧?”
“這與我有什麼關係?”
柳夏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更何況,我連少爺是誰也不知道。”
“少爺是老爺的兒子,這裏就是少爺的院子啊。”
“‘老爺’,‘少爺’,”
柳夏琢磨着這兩個詞彙,沉吟道:“既然你這麼稱呼他們,那你是……”話未說完,她略一猶豫,“嗯,沒什麼。”
“哈,這有什麼不能說的,”
風鈴笑着把話接了過去,“我自然是下人嘛!”
“哦。”
眼看風鈴如此開朗,柳夏倒不知說什麼好了,半晌,問道:“你家少爺沒回家,你為什麼就睡不着了?”
“就是睡不着啊!往常嘛,少爺睡前會寫字、畫畫、或者彈琴,這些都要我在旁邊伺候,有時他不想做這些,也會給我講些書里的故事,或者教我認字。他困時,我便給他打水擦臉洗腳、鋪好床被。等他睡得香了,我才會回屋呢。”
風鈴盪着雙腿,嘟着嘴道:“今晚少爺不在家,我總覺得好些事情沒有做,原本是躺下了的,可怎麼也睡不踏實,乾脆就跑來少爺這裏待一會兒。”
“你很喜歡伺候人嗎?”
柳夏扭過頭,皺眉看着風鈴,“給別人當下人、當僕役,我以為應是無可奈何之事,怎麼你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我、我不該開心嗎?”
風鈴一怔,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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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少爺待我可好了,而且他從不打罵下人,若是瞧見誰不小心做錯了事,還會幫忙瞞着賀管家呢!”
“他若真那麼好,便該不要你伺候,讓你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才是。”
柳夏這話一出,風鈴登時吊起眉毛、氣鼓鼓的把頭轉向了一旁,過了一會兒,嘟囔道:“你知道什麼,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把少爺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人各有志,這也很好。”
柳夏微微點頭,卻是懶得與這小女孩多說。風鈴仍有些不服氣,等氣消了些,才小心翼翼問道:“柳姐姐,你成親了嗎?”
“沒有。”
風鈴這話實在唐突,幸好柳夏的性子是清冷中帶三分漠然,要她開心不易、要她生氣同樣不易,“你問這個做什麼?”
“為什麼不成親啊?”
風鈴追問道:“柳姐姐,你這般漂亮,一定有很多人都惦記着你吧?是不是修道做神仙的人不能成親啊?”
“男女之情、分屬陰陽,亦是天地萬物中的一環,只要不損道心、無害他人,我師門並不禁止。”
柳夏不疑有他,淡淡道:“至於我,則根本沒空去想這些。道途長遠,沿途儘是美好風景,我獨自欣賞已然足夠。”
這番話在風鈴聽來實在玄之又玄,但有一點她是聽懂了的,柳夏這個來自神武宗的大美人可以成親、尚未成親、不想成親,因此可以斷定,她連意中人也是沒有的。
少爺有戲呢!
風鈴這樣想着,心下喜滋滋的。可是小祖宗啊,你到底在哪兒呢?真的在舫船上摟着那些壞女人睡覺嗎?不,少爺絕不會的!
應該……不會吧?
夜色越發深了,風鈴的腦袋瓜經不住這般胡思亂想,睡意開始湧來,她小聲道:“柳姐姐,我困了。”
“嗯。”
“你呢?”
“不困。”
“啊,你精神真好!那我也待會兒再困吧。”
“這是什麼意思?”
柳夏皺眉問道:“困了就是困了,怎麼能待會兒再困?”
“嘿嘿,我自有辦法。”
這樣說著,風鈴悄悄掐了一下手背,疼的她小嘴一咧,“好啦,現下不困了。對了柳姐姐,你為什麼會半夜到少爺的院子裏來啊?”
“這……”
柳夏頓了頓,如實說道:“我在外面聞到了一種花香,味道很是清冽,我想瞧瞧是什麼花才會有這種氣味,因此便尋來了這裏。”
“花香?花香!”
風鈴一拍腦袋,笑道:“我知道啦,柳姐姐,你跟我來!”
說著,她屈膝跳進院中,奔到了花圃旁,柳夏心中好奇,便也跟了過去。
“你瞧,定是它們了!”
風鈴炫寶似得指向幾盆花草,那花色做乳白,蕊部則是淡黃色;花瓣薄而精緻、層層相疊,在月光下瞧去、端的是清麗無比,“柳姐姐,你聞聞,是不是這個味道?”
柳夏未近前時,就已聞到先前那股淡淡的幽香,此時離得近了,香味越發凌冽起來。她見這花模樣不俗、香氣雅而不膩,心下有些喜歡,忍不住問道:“這花……很漂亮,你能告訴我它的名字么?”
“當然可以,柳姐姐你這麼客氣幹嘛。”
風鈴笑道:“這是月曇啊!”
“月曇?”
柳夏從沒有見過這種花,有心想多知道一些,卻沒有繼續問下去。果如她所料,不待她問,風鈴便已咧開小嘴滔滔不絕起來:“是啊,這月曇可是曇花中最為名貴的一種,這幾株都是少爺的寶貝呢!我聽少爺說,有句詩叫‘曇花一現最難得’,這月曇卻更盛一籌,非但必須開在深夜、還得是月色大好的夜晚才行,若是陰雨天氣、或是月光不夠明亮,它是不會開花的。”
“是嗎……”
聽聞此花的性子如此孤傲,柳夏心中的喜歡更多了些,風鈴見她聽的認真,不禁得意道:“不止呢,這月曇每在月下開花一次,下次開放時,香味就會更加濃郁一些。少爺看的書上說,有些不知生長了幾百年的月曇老祖宗,吸收的月光精華多了,花開時香氣如雨,方圓數十里都能聞到。只可惜那是不能靠近欣賞的,離得太近了,香味會把人熏的暈過去。”
“真有這種花么?”
柳夏心下一驚,身為修道之人,吐納天地靈氣乃是基礎功課,她知道有些靈氣濃郁的地方,果蔬草木都生長得比別處好一些,因此便上了心,“你家少爺知不知道哪裏有這種百年月曇,我很想去瞧瞧。”
“咦,柳姐姐如果喜歡這花,我央少爺送你一盆就是了,他一定同意的。”
風鈴笑嘻嘻說道,怎麼能不同意呢,她想,這是送給未來少奶奶的嘛,早晚還是要陪嫁回來的。
柳夏搖頭道:“我只是對那百年月曇生長的地方很感興趣。”
“這樣啊,那你可要失望了。”
風鈴有些遺憾,“少爺說,雖然書上是那麼記載的,可他卻不信。”
“為什麼不信?”
柳夏正色道:“這月曇如此奇特,若真如你所說,它每沐浴一次月光、就會變得更香一分,顯然天生對日月精華就有感應,生長百年以上並非不可能。”
“柳姐姐,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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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花兒雖然神奇,可卻嬌貴的很呢,沒人伺候定是不行的。”
風鈴蹲在地下,用手指輕輕撫摸着一朵月曇,“它們白天見不得陽光,只消曬上一時半刻便會枯萎,然後再也養不活了。因此白天時須得把它們藏在屋裏,到了晚上,再把它們搬出來晒晒月亮。”
“原來如此,”
柳夏若有所思道:“若是白天時用布矇著,到了晚上再揭開,這不就省力了么?”
“那也不行的,”
風鈴輕輕嗅了嗅指尖殘留的花香,然後站起身,“這花除了不能見日光,還不能見雨水,若是淋了雨,立即便得擦乾葉片、然後換土移盆,否則一樣是個死。這夏天說下雨就下雨,誰敢整日裏把它們擺在院子裏呀。”
“如此說來,這幾盆花,都是你每夜把它們搬出來,照上一會兒月光,然後再搬回去?”
柳夏心中喜意漸漸消散,再看那幾朵月曇時,不禁多了一絲厭惡。風鈴瞧出她神色變冷,忍不住奇道:“你怎麼了,柳姐姐,你不喜歡這幾盆月曇么?”
“原本是喜歡的,只是現在卻不喜歡了。”
柳夏坦然說道:“這般需要別人費力伺候才能活下去的花,縱然再香再美又有何用?太陽曬不得、雨水淋不得,倒不如在牆上掛一副它的畫兒、再撒些香料來得安心。”
“這……”
風鈴一怔,隱約覺得她說的有理,轉念一想,只要少爺喜歡便好,管這麼多做什麼呢。
柳夏想起自己為了這些花香尋來這裏,心中更加不快。她不欲在此處多待,於是推說睏倦,便與風鈴告別。出了院子,正想順着小路返回,忽聽北邊傳來‘撲通’一聲,似是什麼東西落水的聲音,接着就是一陣細微的嘩嘩水聲。
柳夏心下一奇,當既離開小路,穿過灌叢,向那聲音傳來的地方悄然行去。
不一會兒,一個靠着院牆修建的大池塘出現在她眼前,塘邊立了塊石頭,上刻‘百鯉湖’三個字,再看水裏,一個男子正奮力蹬刨、四肢並用往岸邊游去,驚的池中鯉魚四處逃竄。
那人上岸后,先是躺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然後抓着衣褲胡亂擠掉些積水,搖搖晃晃的往柳夏所在方向走來。
“好個笨賊。”
柳夏雖久在山中,卻也知道金銀之物的厲害,她師弟楊雲風進了李府尚且口涎橫飛,更何況這滿世的俗人?再瞧這李老爺的府邸如此廣闊奢華,似乎生怕別人偷起來不方便似得,眼下可不就招來了賊人么。
她凝氣隱在樹后,眼看那人濕漉漉的從自己面前走過,正想一記手刀砍暈了事,卻猛的瞧見了他身上沾染的腥臭淤泥,心下一寒,立時抽回手掌、改為一腳飛踢。
“砰!”
那人騰空而起。
“嗷嗷嗷嗷嗷!”
一陣慘嚎響徹雲霄。
“砰!”
慘叫戛然而止。
天地重歸寂靜,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但柳夏知道這是假象,因為前面分明有個半張臉摔進泥土裏的小賊,一邊無聲啜泣、一邊緊緊捂着屁股,似乎連痛呼的力氣都沒有了。
柳夏頗為尷尬,臉上竟難得的發起燒來。她方才只因愛潔,不及多想便改了招式,卻忘了此時正值深夜、實不該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於是忙大步來到那人身邊,輕輕用靴尖踢了踢他,低聲道:“你死了沒?”
“快、快了……”
一陣蚊鳴似的細聲從她腳邊鑽出。
“我可以救你起來,然後幫你出去。不過,你不許再亂喊亂叫,行嗎?”
柳夏這麼說著,又用靴子碰了碰他。
“不亂喊亂叫……可以……但是你別幫我出去……我不能出去……”
泥土裏傳出聲若遊絲的回答。
“你,你這人……”
柳夏又驚又怒,她萬沒想到這傢伙已經如此下場、竟還惦記着要偷,是以驚怒的同時,也不禁有些欽佩。
“這位……這位……”
她思索片刻,無奈對世俗間的稱謂所知甚少,想了想,說道:“這位小偷,你心志如此堅韌、實在罕見,為什麼非走這種彎路?偷盜或許能解一時之急,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這樣吧,只要你答應我以後再也不偷了,我便把我身上的錢給你一些,你去尋個正經事做,怎樣?”
“直娘賊……你這娘們蠢成這樣……也算天下奇觀了……哈、哈哈、咳咳咳……”
泥地里的聲音不再痛苦呻吟,反而吃吃笑了起來。
柳夏聽他出言不遜,正想發作,卻見那人雙臂一撐,猛的跳起,大吼道:“誰是小偷!給少爺我瞧仔細了,天下會有這般英俊的小偷嗎!若真長得如我這般,幹什麼不好營生,又何必去當個小偷!你是新來的護院嗎?賀永年在哪裏?為什麼賀永年會找個女人來當護院?就憑你功夫好嗎?呵,直娘賊的力氣是不小,把腦漿子都練到拳腳上了吧!哎呦,老子的屁股!”
也是氣血上涌、迴光返照,這番罵畢,他聲音立時小了下去,忍痛道:“你等着,老子饒不了你,我非把你送給孫賬房的侄子不可!待你們洞房花燭的時候,我讓他先吃十頭大蒜、接着再狠狠糟蹋你,哈哈哈哈妙啊妙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