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沖

田家沖

太陽剛剛走下對門的山,天為彩霞染着,對門山上的樹叢,都變成深暗色了,濃重的,分明的刻劃在那透明的,緋紅的天上。么妹,她今年剛剛十四歲,站在禾場上的一株桃樹下,臉映得微紅,和花瓣差不多。她望着快要消逝去的景色,她的心永遠是,時時為快樂脹得飽飽的。這時她卻為一聲焦急的嘆息駭着了,她急速的轉過臉來,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麻利婦人站在離她不遠的一株楊柳樹下,柔嫩的柳條不時拂着她的肩。么妹不安的問道:

“媽!你又嘆息了!為什麼呢?”

媽隨便的望了她一眼,仍然將眼睛望着遠處,像自語的說:

“我擔心呢。”

么妹看到媽望着的地方,在稍遠的田坎上,兩個人影慢慢的走遠去了,後面那個較高,較壯實的,她認得出是她爹。田坎只一線,非常窄,但縱橫非常多而且美,近處的水田,大塊的睡着,映着微紫的顏色。於是她問:

“那前面走着是誰呢?他穿得有長的棉袍。”

“是大老爺家裏的高升,沒有事他是不會來的。我很怕,這是下種的時候呵!”

么妹不很相信她媽的憂慮,還是抱着愉快的心情去望那些美的田坎。這些美的田坎,都是她爹和她哥哥們的匠心完成的。她望着爹和高升慢慢走下衝下面去了。她想起高升的樣子,斯文得像個少老爺,一雙白瘦的手,他的無光的眼睛,常常很討厭的望人,她不覺對她媽說:

“高升這人一點不惹人喜歡,可是你們總愛恭維他,爹一定又請他喝酒去了,姊姊告訴我過,說他是大老爺的當差,底下人,比我們還不如!”

“但是,你不懂,大老爺喜歡他,聽他的話,他要害我們是很容易的,不過他人還好,肯受恭維,不像三喜,你姊姊好說別人壞話,你怎好拿來講呢?”

“她並不好說人壞話,我覺得她只有點不喜歡大老爺家裏的人罷了。”

時候更晚了,涼風陣陣吹來,媽轉身走回屋去,而且叫道:

“么妹!到屋裏去吧,外邊很冷了。去看姊姊的飯怎樣了,你應該幫她才是。”

么妹向左邊廚房跳着跑去。她覺得自己餓了。小哥在廚房外小板凳上洗腳,一手攔着跑過來的么妹,吆喝着。

“哪裏去?”

她掙着:“不要你管。我看飯。”

“飯擺好在堂屋上了,只等爹回來。”姊姊從廚房高聲說。

“爹不回來吃飯了。”她退回身朝堂屋跑,“呵!姊姊!快些!不要等小哥。”

“這鬼丫頭!又不穿罩衫。”他望着她的綠布棉襖喊。他急速的提起那強壯的腿,拿一塊藍布去擦它。一盞小美孚燈在飯桌上擺着。奶奶坐在燈邊,燈光映着奶奶的白髮。媽在大聲告訴奶奶,說高升來過。奶奶咭哩咕嚕着:

“高升這癆病小鬼頭,我真看不上眼……老太爺當日幾多好……假如又來麻煩,明天老大背我進城去,我會同老太太講理。老大不肯背,我便走起去,路我還認得……我快有十五年沒進城了。”

大哥笑着說:

“好,明天我就背奶奶進城,我們看他媽的半天戲吧,毛機匠昨天從城裏來,說這一陣多熱鬧,一天好多班子唱戲,他娘的說是女學生們也唱呢,還脫光了衣服,他娘的凍死她們!”

“就不准你同毛機匠在一塊,這傢伙常進城去,丟了田不種,布不織,一定不是好傢夥。毛老三卻是好人,老老實實,本本分分,你怎麼又不同他相交呢。”

“他昨天還來我們這沖里,我們只在衝口邊說了一陣話,你說他老實,哼,不呢,他才有道理,以後,看吧,有講究呢。他機匠哥哥哪裏比得上他,機匠只有一副空機子呢。”

么妹想起機匠家裏的一副大的黑的織布機。

奶奶問媽媽道:“老大是什麼年生的,呵,屬猴,今年二十二歲了呢,唉,應該討個媳婦才是。”

“媳婦我不要的,我養不活。我們家裏來不得吃閑飯的人了。”

小哥進來嚷道:“有什麼要緊,把么妹嫁了,兩相抵便成了。”

么妹撲過去,要打他,他跳到桌子那邊,得意的嚷着:

“偏偏要嫁了你!偏偏要嫁了你!不嫁姊姊。”

姊姊正在這時捧了一碗粥進來,她擋住了么妹,她問道:

“老二!你說什麼?”

小哥安靜的無力的答道:

“我說么妹。”

“他也說你。”

“不要理他,他不敢。”姊姊把粥放到桌子上,大家便開始晚餐了。姊姊是一個使一家人都害怕的人,可是都愛她,因為她愛一家人,她比什麼人都勤勞,為一家老老小小甘心的操勞着。

晚飯很簡單,只有兩樣菜,一碗綠的是油菜,一碗黑的是蘿蔔腌菜,可是都好吃。飯香得很,大家吃得香甜,尤其是大哥。那末可怕的將飯塞進肚皮去。姊姊吃得最少,只三小碗。奶奶牙齒不好了,愛喝粥,這是么妹她們一家人都不肯吃的,因為硬飯才能飽肚。

飯還沒吃完,爹便悄然走回來了。他坐到桌子邊,喊小哥替他盛了一大碗飯。媽特別擔心的問:

“有什麼事嗎?怎麼你沒有在外邊吃晚飯?”

“高升還要趕夜路,他想明早便能到家。”

“有什麼事嗎?這樣急。”

爹的絳色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線不安的神色。他說道:

“說是明天要送三小姐下鄉來住幾天。是老爺吩咐的。”

一家人都為這消息詫住了。這不是常有的事。媽想了一會說道:

“一定城裏又要打仗了。”

么妹想起好多年前的事,那時她還小,三小姐曾和兩個姊姊一個嫂嫂來躲兵,她是多麼體面,多麼溫柔的一個姑娘。她同姊姊幾多要好,又幾多喜歡她,全鄉的人,只要看見過她的人,都稱讚着她的呵!她有一個好看的,可愛的面孔,和一條人人都羨慕的髮辮。她悄悄去碰姊姊的肘子,悄悄的說:

“打仗並不壞呢。”

姊姊也露出快樂的顏色問着:

“明天一定來嗎?”

“我沒有聽見毛機匠說又打仗呢。”大哥彷彿心裏也在笑。

“仗已經打過了。”爹不說下去,添了第二碗飯。

“三小姐,快二十歲了吧。她一定長得更好看了,怎麼趙家還不接過去,她一個人來住嗎?”媽奇怪的問。

“一個人,可是,擔子可重呢。老爺再三的要高升囑咐我。唉,我真不懂得,這小姐是……”爹的臉色陰沉了。

“是什麼呢?”人人都想聽的答話。

“以後再說吧。”爹望着媽說,“惟願不要在我們家裏出岔子。老大,老二,不準向外人說起什麼,懂得嗎?記住!”

么妹跟着姊姊走到池塘邊,在一塊大的石頭上蹲下來,幾個鴨子輕輕的游到那邊去了。太陽曬在樹頂上,從微微皺着的水裏看見藍色的天,天上又飛着淡淡的白雲。姊姊從籃子裏拿出許多要洗的衣服,么妹望着她將水裏的天空攪亂。今天她不做自己的事,隨着姊姊跑了半天了。她覺得她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姊姊太忙,沒有時間聽。現在她覺得時機到了,她便望着姊姊的臉說:

“我實在快樂,是不是今夜我們家裏多了一個人?”

俯着的姊姊,微微動了一下:“我也非常高興,恐怕她不認得我們了。”

“我想不會不認得,你並沒有變樣,好些人都說你比從前好看了。說不定她忘記了我,她從前原來只是你的朋友。”

“什麼朋友,不要說了,也許她不再理我們了,她是小姐,以前我們是小孩,胡鬧,不過現在我也不想同一個小姐做朋友。”

么妹不懂姊姊的話,她望着岸上的桃花,繼續的說:

“我記得她白得很,又嫩,別人一贊她,她的臉就紅了。大家都說這更好看。”

“是的,她很白嫩,城裏的小姐們都是那樣的。”

“可是你很好看。”么妹望着姊姊的為太陽晒成微赤又微赭的整齊的面孔和兩條圓的壯健的手臂。姊姊有很大的眼睛,有嚴肅的神采。姊姊聽了么妹的讚美,只微笑的說:

“不要說蠢話了。”

木杵不住的敲着石上的衣服,兩人暫時沉默着,遠處隱隱傳來繼續的歌聲:

……二月菜花香又黃

姐兒偷偷去看郎……

“唉,這是大哥的聲音呢。”么妹跳到堤岸上四處望,右手放在額頭上,四處都露出嫩綠的新葉,在一些蒼綠的樹叢中。她不知為什麼高興起來,她大聲說:

“他在沖子外邊呢,他這末大聲唱,他一定瘋了。我去找他。”

她朝外邊跳着跑去,在一條小路上,一邊傍着低低的山,一邊臨着大塊的田,山上的新草都在抽芽了。一根有刺的枝條,伸到路上來,絆住了她,她順身坐在山坡邊,弄着好些蔓延帶刺的東西,不覺的唱道:

薔薇花,

朵朵紅,

么妹愛你……

“么妹來呵?”媽在禾場上喊起來了。

她又跳着轉去,她是從來很少規規矩矩走路的。

“到廂房去,拿一塊臘肉,洗乾淨,要姊姊煨上。”媽坐在矮凳上在補爹的舊夾衣。

她心裏幾乎笑出聲來了,因為她又想起今晚將要來的客。這客是那麼美好,許多人都常常在口裏讚揚着的。“唉,到底她好看到什麼樣子?大約是奶奶講的故事中的田螺精吧,也許就像個狐狸精。她一定會迷人,她的頭髮一定更黑更光,那髮辮……唉!”她捉着自己的短辮,難過的摸着。

“一個仙女似的小姐,她會吃這個嗎?”她站在一張凳上去取那塊又黑又髒的肉。“這一定是蠢事。”她跳下來,她又想:“不知道她穿什麼衣服,我記得她從前是穿繡花鞋的。”

么妹引起了許多幻想,這些幻想又緊緊貼着她日常生活和一些不倫不類的神怪故事上,她給她幻想中的主人,塗上了一層奇怪的顏色,她自己覺得非常滿意。姊姊更忙了,她要整理一間房間,為這來客預備的房。么妹知道她住在她們一塊,她更高興了。夜間常常咳嗽的奶奶便移到哥哥們房裏去了。不過姊姊說不一定,也許三小姐不願意她們作伴,那末她們便也移到哥哥們房裏去,或者到廂房去,睡在那些腌菜腌肉旁邊。

等人等了一整天,天黑下來了。么妹一人朝着衝口走去,想着家裏的晚飯,想着爹的隱隱的憂愁,想着她幻想中的主人公。遠近都沒有一點聲音。樹影在暮色中慢慢模糊下去。她還是抱着微微有點焦躁和惆悵的心朝離家的路上走去。家裏射出黃色的燈光,好遠都還看得見。她不時轉身去望,彷彿看見奶奶仍舊坐在燈旁邊,爹在吸旱煙,媽在納鞋底,也許在折衣裳……她又望前面,才知道她已走到田邊的小屋子後邊了。她跳過一個缺口,小小的水聲在她腳底下流,她站在那株大榆樹底下,這樹遮着土地屋,遮着一叢金銀花和胭脂花,遮着這小塊的地,和一角田,現在又把她蓋着了。圍着這樹和土地的,是大大小小很好看的田,有些田放了水,靜靜的流着,有些剛剛耕過,翻着,排着濕潤的土塊。么妹瞪着眼睛四處望,她心想:

“為什麼還不來呢?”

忽然她看見土地屋前一個黑影動了一下,她駭得幾乎叫出來,跑了幾步,便又立住大聲喝道:“是哪個?坐在那裏的!”

那黑影又動了一下,才說道:“是我,不要怕,老么!是我呵!”

“呀!”她的心由緊張的急跳里鬆了下來,她笑着跑攏去:“呀!是你呀!幾乎把我駭死了!”她緊緊的擠到她哥哥的身邊。

大哥沒有說話,只抱着她的腰。她覺得她的心還有點跳,她悄悄望了背後一下,悄悄地說道:

“我以為土地公公出來了呢。”

“嘿,”大哥把手又摟緊了一點,“以後不准你亂跑了,你膽子太小。常常要媽替你收嚇叫魂。”

於是她想起曾經有過的,她的媽和姊姊因為她發燒,說夢話,急得無法,兩人在夜裏打着燈籠,拿着她的衣服,到外邊去,到她曾玩過的一些地方,去喊她的名字,還一路喊了轉來。她聽見這喊聲從遠到近,總是媽的慘慘的聲音起頭:“么妹回來了!么妹回來沒有?”姊姊就莊重的答:“么妹回來了!”於是兩人又喊着:“么妹回來!……”這樣鬧過後,第二天她竟好了。她想來覺得好笑,她問道:

“為什麼媽喜歡那樣?”

“因為媽相信你嚇掉了什麼。媽是頂喜歡老么的。”她想起自己是一家人最喜歡的,便更擠緊着那少年男人身邊,望着他的臉,向他表示親熱,她抓他的手,湊攏去問道:

“你為什麼一個人坐在這裏?”

她覺得他的手鬆了,她又說:

“我要你回答!”

哥哥的眼睛望在很遠的地方吧,他答道:

“沒有什麼,我覺得坐在這裏很舒服。你回去,你跑來作什麼?”

“不,我不回去,你不走,我也不走。”她也把眼睛望到遠處,遠處成一片黑色了。她自語般說:“我是來接三小姐的。爹講她今晚一定來。”

靜寂開始了,哥不再同她說什麼,動也不動的坐着,她覺得有點惆悵,彷彿為她哥哥很難過。她不懂什麼,但她覺得他一定被什麼苦惱着了。她求助似的又去扳他,她叫着:“哥哥!”

仍舊保守着靜寂,等了好一會,她有點怕起來,心也像黑夜一樣,慢慢的模糊,慢慢的空洞了,她實在不能忍耐的時候,她覺得他陡的又動了一下,她不覺叫道:

“為什麼,說呀!”

他又平靜了,“不為什麼,你回去!”

“不,……”她還沒有說完,她看見沖外邊的山上,露出一個亮光來,有時亮光隱去,大約被樹遮住了吧,不過一會又露了出來,閃閃灼灼的,她覺得她的幻想快實現了,她快樂的叫着:“哈,她來了。她的轎子一定就在那燈後面。”

哥哥沒有理會她,口裏打着唿哨,低低的吹着什麼。

亮光慢慢的近了,已經下了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遮住她了。

么妹不安的喊着:“是的,她來了!我們回去!告媽去!”

但是她身邊的人卻還是很安靜的吹着哨子。

她相信她已聽見了什麼聲音,是在講話吧,風送來的,假如這夜有月亮,她一定能看清人影了,她發瘋的去拖他。

可是他只將身體靠得更適意些,他吼道:

“走!你回去!不準拖我!我要留在這裏!”於是他繼續吹下去。

她果真一人跳着跑回去了,因為燈光更近了,她確實聽到走路的聲音。

一到禾場,她就喊起來:

“媽……”

“你這丫頭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小哥從家裏跳出來捉她。她仍舊喊道:“媽!爹!她來了!三小姐來了!”

立刻都湧出屋來,她鑽到媽身邊去,媽握着她說:“冰冷的手,你這東西!”

姊姊另外點了一盞燈走出來,三條黃狗隨着人走到桂樹下。么妹看到他們已走到土地屋旁了,彷彿那矮矮的白牆在燈光中晃了一下。爹大聲的喊着:

“是高升嗎?”

“趙得勝怎麼樣,你們等急了吧?”是高升的聲音。爹便又說道:

“為什麼才到?”

“唉……”

三條黃狗都汪汪的吠着,跑到前面迎接去了。么妹緊緊擠到媽的膝下,不安的望着。媽一面叱着狗,一面也往前走。她看見高升走了進來,他提着燈籠走在前面。他後面走着一個小身架穿袍子的人。在這人的背後,便有赤腳扛着東西的大漢子。她不覺失望起來,拉着媽叫道:“問他,問高升,她沒有來!”

媽還沒有做聲,那小身架的人便快走了攏來,說道:

“是趙大媽吧,你人好嗎?”

都為這聲音嚇着了,媽叫道:

“呀,是你,三小姐,怎麼走來的?”

姊姊也走攏來,燈光照在三小姐的臉上,兩個黑眼在閃,短髮覆在她額上。她握住姊姊的手,笑起來了:“呵!桂姊!”

么妹不敢伸出頭來,擠在媽背後,隨着又走近去。好些人都在說話,聽不清,她心裏也亂得很,說不清。哈,這不是她所想像的,完全不是,她穿着男人的衣裳!

天亮了,雞還在籠里叫。是什麼人在堂屋裏走,呵,是大哥在開門;爹也起來了,吃着煙的是他吧。么妹醒來半天了,悄悄的蜷在被窩裏不做聲。姊姊在穿衣服,又輕輕的溜下床去,她看見么妹大張着眼,不覺笑了,低低的說:“不準鬧,懂得吧,我到廚房去了。”么妹望了對門床上一眼,好像有一縷微細的呼吸從那裏傳出來。唉,過去的,全是夢,全是幻想,她哪裏知道她是這末一個樣子,一個更使她奇怪的樣子。她一點不驕矜,不華貴,而且不美好。她不像一個小姐,或是一個女仙,但是她卻有點迷人。么妹覺得她太可愛了,比她想像中的更可愛,容易親近。么妹覺得媽也喜歡她,姊姊也喜歡她,而且爹也不像那末憂愁了。他很高興同她講着一些城裏的事。大家都不受一點拘束,都忘記了她的小姐的身份,真像是熟朋友呢。

有人進房來了,拿了什麼東西出去了,“是媽吧,不,好像是小哥。這傢伙要討罵了,他為什麼跑進來,他應該知道他會吵醒人。她昨夜自己告訴我說疲倦得不能入睡。我聽見她好久好久才睡熟;她翻身得真怕人,為什麼呢?一定臭蟲咬着她,這個日子又哪裏有臭蟲呢?……”

太陽出來了。這天又是好天氣。么妹探頭往外望,忍不住便跳下了床,急急忙忙的穿衣服。正在要往外跑時,一個聲音卻止住了她:

“等我一塊走,么妹領我到廚房去洗臉。”

她回過身來看,三小姐已撩開帳,露出半截身子。她笑着說:“我起身得太遲了。是不是?”她看着手上戴的一個什麼東西。

“不,媽說你應該多睡一會兒,昨天坐了半天轎子,又走了二十里路,睡得太晏了,總是三更過後,你自己也說累得很。”

她跳下了床,她赤着腳的,唉,她真奇怪!

她們從穿堂走向廚房,哥哥們房裏還有人在打鼾,么妹偏過臉去瞧,哼,這該死的高升,還大張着嘴呢,樣子真難看。姊姊已熱好一大鍋水,另一個鍋里煮飯。她們看見她低着頭在煙霧中捆草把;她的發顯然還沒理好,有點蓬鬆。三小姐四面望着,說道:

“告訴我,怎樣做,我好幫你。”

“你不會的,這裏髒得很,你轉去吧,我要麼妹送水來。你昨夜睡得不夠。”

“哪裏,這裏空氣太好了。我覺得太舒服。”她從門邊望着外邊的田野,露出一副小孩的神氣,向著姊姊躊躇的說道:

“我不想洗臉了,我要在外邊去玩一會兒,好不好?你們什麼時候吃早飯?”

姊姊笑着說道:“當然好,么妹你陪着她。”

她很快的便朝外跑,么妹緊緊跟着她,她們跑到池塘邊,跑到山坡邊,跑到昨天來的路上,又跑到一些窄的田坎上,她貪婪的望着四周,用力的呼吸,望着么妹的天真的臉叫道:

“你真有福呵!”

么妹不懂這話的意義,傻笑起來。她握住她慢慢的向衝口走去,遠處山上一片紅的東西在太陽下映着,她柔聲的說:“唉,你們這裏的花真多,我記得從前我來這裏也是春天。唉,那一段的快樂生活時時使我懷念呢。現在我又到這裏了,多麼奇怪的事實!哈,么妹,你那時真小,我常常抱你,六年,七年了!你們這裏一點也沒有變呵!”她掉轉身去望,只覺得這屋子有點舊了。當然在另一種看法上,這是這景色中一種最好的襯托,那顯得古老的黑的瓦和壁,那茅草的偏屋,那低低的一段土牆,黃泥的,是一種乾淨耀目的顏色呵!大的樹叢抱着它,不算險峻的山伸着溫柔的四肢輕輕的抱着它。美的田野,像畫幅似的伸在它的前面,這在她看來,是多麼好的一個桃源仙境!

“叱,叱,”

么妹看見她爹了,他站在犁耙上,正在轉彎,她大聲的喊着:

“喂!喂!”

爹將鞭向她們揚了一揚,又趕着牛艱難的走去,在一些不平的土塊中顛簸着,土便在他踩着的耙下鬆散了。么妹快樂的告訴她:

“那是我爹呵!”

兩人停了下來,都望着那大牯牛引着那壯健的人。那人驅趕着牛,不住的喊“叱,叱”。

“唉!你有一個這末好的爹!你有這末好的一個家庭!”

么妹想起一家人,真的更快樂了。

她們捨不得離開,站了好一會,還是么妹說:

“我們找個坐處吧。”

於是她們向旁邊走去,走到一株大榆樹下,這就是昨夜么妹在這裏等她的地點呵。么妹想起昨夜來,想起她的幻想,不覺出神的望她。她比昨夜看來,又美好一些,她確實有點白,不過她不應該把她那黑油油的髮辮截去,她不該穿着這末一件藍布的男人們的袍子。她的鞋子也不好……“呵,這地方我記得的,我們在這裏玩過,好多次捉迷藏的時候,我躲在這裏,那時真熱鬧。”她跳到土地屋前,端詳着兩個一尺多高的泥菩薩,笑着向么妹說:“她們還是同從前一樣呢。”接着她又在牆上找,找了半天,有點失望的樣子:“什麼人將這個抹去了,像剛剛才抹過一樣,這不錯,我從前在這裏寫過字的。”

一個老鴉從樹枝上飛走了,樹枝輕輕搖擺了一下,么妹笑着向她說:

“過兩天這樹便要落下一些錢來,你相信嗎?”

“我相信的。”

她們便坐在昨夜么妹和大哥坐的地方,她忘情的望着遠方,么妹又望着她,帶點愛好和神秘。

背後有聲音傳來,是濕的泥濺着水的聲音,么妹側着頭看了一下,輕輕的觸了旁邊的那人,輕輕的說道:

“看呵!這是他!他是我的大哥。”

完全不能認識了,那看牛的頑皮孩子就是這卷着袖子,赤着腿,健實的少年農人嗎?好多次她騎過他的牛,和他騎在一塊,她上去下來都要人抱,然而他只一縱便都解決了。她又想到過去,過去好多瑣瑣碎碎的遊戲,她想起了那牛,她不覺問道:

“現在是哪個去管那牛呢?他還在管嗎?”

“不,他大了,他幫爹種田,爹講他比兩條牛還得力。爹喜歡他。他實在比爹能幹。小哥也能夠在田裏做事了。牛沒有人管。多半是我帶着牛去玩,可是媽不准我們跑遠,媽說大哥小時候常常把牛帶得太遠,有幾次被惡狗咬過。”

於是她們又去望他,他正彎着腰在修理一條田坎,他不知道旁邊不遠正有人。

么妹喊起來。

他詫異的抬了一下頭,可是又俯下去了,他不願意答應她們,他答應不出來。

“呵,我認得他的,他的臉貌和神氣都沒有變,他只大了。為什麼昨夜沒有看見他,我確實沒有看見他。”

“他昨夜……”

姊姊在屋口的桂樹下大喊着。么妹跳起來道:

“好,就回去,吃早飯了。”

“我們同大哥一塊兒走吧。”

“好,大哥,來呵!我們一塊回去。”

大哥沒有理她,還低着頭。

她們走過去,站在一條剛剛修好,窄得怕人的田坎上,這時大哥才抬起頭來,急急的說:

“不要來,留心摔着。”

“趙金龍!”

兩手全是泥,腳陷在水中,他不做聲的走到她們面前來。三小姐說道:

“你不認得我了。”

他望了她披着短髮的臉,還是沒有做聲,走到她們前面。濕的腳沿路留下一些泥印,白布的單褲卷得很高,黑布夾衣,裸露着兩條臂膀,都是紅的顏色。么妹看見他不說話,有點不滿,她罵他:“獃子!”可是她又接說道:“他實在都好。”

三小姐只笑了一笑。

接着他便走快了,沒有等她們,一直朝廚房走去了。

吃飯的時候三小姐沒有看見他們,後來才知道他們父子就坐在灶門前早餐的。因為他們都臟不過,怕小姐不喜歡,所以不進來,而且以後都不進來吃飯,她們說那兩弟兄都粗野得怕人,不懂理。

高升走了。走時說過幾天再來,小姐要什麼吃的東西,或者穿的,他好帶來。可是她沒有說要什麼,對他非常冷淡。她沒有露一絲想家的樣子。顯然他又同爹講了一些什麼,當中午爹再回來時,爹又像隱隱的藏着什麼似的,他懇求的對他的小女主人說:

“三小姐!你當然懂得好多。你只在這沖里玩玩,老么侍候你。鄉下也比不了從前,人心不古,哪裏沒有壞人!”

她坦然的答他:

“老趙!你放心!我懂得!高升這東西就不是一個好人,你不要聽他。”

么妹不懂得這些什麼意思,也不求懂,她成天陪她玩就完了,媽說的不必做什麼事了,惟一的事就是守着她。

事實使一家人沒有什麼不安,而且更快樂起來。她一點不拿身份,非常隨便,同他們一家人玩得像兄弟姊妹一般。她淘氣得怕人,不准他們再在廚房吃飯,而且在吃飯的時候,總要講點使人笑的故事。開頭趙得勝還有點覺得不好,常常要做得恭敬點在這小姐面前,後來也就慣了。他望着她,覺得還是同么妹差不多大的小孩,雖說能說許多故事,許多道理,使人忘倦。她又常常幫他們做事,譬如打穀,墊鞋底,她都做得來,她舉起那些大鞋底來笑,她也不討厭奶奶,城裏姑娘不討厭一個鄉下老太婆,真是少有的事。

“高升這東西有點鬼……”趙得勝終於這樣想了。不過馬上他又放棄了這想頭,因為他覺得無需再懷疑什麼,再想什麼,她若能住下去,也是很自然很好的事。

天氣像湊趣一樣,一天好似一天。夜晚常常下一陣一陣的細雨,可是天一亮,又是大太陽了。風微微有點清涼,有點濕,有點嫩草的香氣。還有那些山,那些樹,那些田地,都分明的顯着那青翠的顏色。天也更清澈,更透明,更藍粉粉的了。人在這裏,工作雖然勞苦,也是容易忘記憂愁的一種境地呀!這家比往年還平和一點的生活下來了。第一,高升從城裏來過一趟,帶了些熏臘的魚肉,他們托小姐的福,常常有點葷菜吃。菜園裏小菜也多了些,么妹和三小姐都能幫一點忙。第二,種多下地了,他們精神上沒有拖累,天氣又好,不會擔心到那些天災。而且,他們熱鬧了許多。他們可以找到一個人來聽他們的家常,聽他們一生的勞苦,聽他們可憐的享樂。這人不但聽了,還要答應他,還要追問下去,還要替他們解釋,解釋這勞苦而得不到酬報的原由,而且她給他們理想和希望,並說明理想實現的可能。她教導他們,鼓舞他們。可是他們仍然將她看做是一個可愛的小孩,因為她不會忘記常常特意淘點氣使他們發笑,使他們忘記了她的身份,只想打她一下,或者摸她一下,甚至抱她一下。么妹成天陪着她,時時擺出一副高興的臉,家裏所有的瑣碎事都是她們做了。一早就同大家起床,三個男人背着一些沉重的東西出去了,姊姊燒飯,媽整理房間,她們便去開雞籠,點着數,有七隻,還有五隻鴨,她們照管得很好,沒有被黃鼠狼吃掉。她們又去看豬,都養得好,這都是不要本錢的。牛有時牽出去了,有時還在欄里,她們愛看着它睡在地上吃草。她們還要到菜園裏去采些要吃的蔬菜下來,她們不僅潑點做肥料的水,還要細心的去抓蟲。么妹告訴她做這許多工作,有時還指揮她,她們都沒有覺得什麼不相宜。她們一得閑,便跑到池塘邊去攪水玩,或者跑到衝口邊看插田。近來大哥總愛在離家最近的田裏做活,有時就在屋外邊。他們在做事的時候,時時都可以互相看見。她們喊他,他答應。他一唱歌,么妹就接聲了。么妹還教她唱歌,她笑;她教么妹唱,么妹也笑。多麼奇怪的歌辭!么妹又把這些教她大哥和小哥,兩兄弟常常不怕羞的在做事的時候唱起來,有時是在走路的時候,有時是在洗腳的時候,多麼雄壯和激動人的歌呀!

他們都快樂,都興奮,忘記了一切,不覺的她來到這裏已經快十天了。這天她和么妹牽着牛,到對門山上去吃草。她們兩人躲在草地上,離牛不遠,么妹同她講着野人婆婆的故事。么妹不曾留心她這時有點異樣,時時坐起來又躺下去。么妹望她一下,可是她裝做無事的說道:

“說下去呀!後來怎樣了呢?”

於是么妹又接下去,眼望着天,天上有幾團白雲在變幻。

後來她爬到一株樹椏上去了,還向躺在草地上的么妹說:

“我聽得見,我喜歡你講,我要曉得這結尾。”

么妹被太陽曬得有些疲倦,閉着眼答道:

“不是姊姊在樹上用繩子將她摔死了嗎?”

“呵!對了!對了!”

牛嚼着草,有幾個蜜蜂飛來。么妹把眼張了一張,老躺在地上不願起來。她忽然向么妹說道:

“我看見那邊有一大叢映山紅,你等着,我去采點來。”

一翻身么妹坐了起來,她望着四處:

“哪裏?我們一塊去吧。那裏沒有。”

“有的,你沒有看見,我跑攏去看。你就在這裏等我,你看着牛,有沒有我馬上轉來,然後我們轉家去,姊姊一定在望我們了。”

么妹遲疑了一下,牛仍在低着頭扯草,她一翻身又躺下了:

“好,快去吧,有就喊我,我牽着牛來。”

她從樹上溜下來,很快的喊着跑走了,她叫着說道:

“等着我,我馬上就轉來的。”

么妹看她下山坡,轉到一叢大樹下,樹完全遮住了,么妹心裏想:“那裏不會有映山紅的,她要空跑了,我們後山才有許多呢。”於是她把眼望天,雲已經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只剩一個廣闊無涯的大海,罩在那上面。牛在拚命的扯那些嫩草,好一會她沒有轉來,么妹耐心的等着。

可是時間去過了。么妹聽見大哥在喊她,她才開始有點急起來。她四處找三小姐,沒有看見她影子,她試着喊她,也沒有一點聲音。她牽牛不知怎樣好,邊找邊走回去,在屋外田裏她遇見了大哥。

“你看見她沒有?”

“誰?我沒有看見。”

“她騙我說去采映山紅,就不來了,現在還不知在什麼地方?”

大哥說道:

“我去找吧。”

可是他接着又笑了。他說她也許在家裏,她特意騙着么妹玩;他要麼妹回家去,他繼續做他自己的事。

一到家,么妹滿屋搜了起來,仍然沒有影子。姊姊和媽都說沒有看見她轉來,她們又罵她。大家都急惶惶的跑到屋外去,大聲的喊,大哥大聲告着她們:

“我講的她在逗么妹玩,我剛才看見她在後山上跑,不信,回去她一定先到家。”

大哥再三說他沒有看錯,她在樹叢里亂跑得好笑。於是她們趕快走回去,果然她在廚房裏洗臉,臉紅紅的,氣喘噓噓的,望着她們傻笑,不說什麼,么妹跳攏去抱怨道:

“你為什麼騙我?駭死我了,什麼地方都找到,你沒有聽見我喊你嗎?”

於是她大笑起來:

“我聽見的,我看着你走回來的。我特意逗你玩玩。”

“你不該。你丟開我太久了。”

媽看見她手上被刺拉破兩條口,還冒着血,趕快替她來捆。媽心疼的說道:

“你看你,太小孩氣了。”

“我以後不亂跑了,好不好?”她嫵媚的望了媽,大家都笑。果真她有好幾天沒有走到外邊去。

可是到第四天,么妹去扯豬食的時候又失掉了她。么妹以為她到菜園去了,菜園裏沒有。媽坐在大門邊太陽底下納鞋底,沒有看見她。姊姊在池塘邊洗衣裳,也沒有留心。奶奶說家裏不會有,好久都沒有聽見一點聲音了。么妹走到她們常玩的地方,一些大樹下,一些花叢中,什麼地方都沒有。她又沿着路朝外走,大哥罵她傻子。他們都沒有看見她,她並沒有走出去。么妹又跑轉家,家裏還是沒有。姊姊也同着她找。她們走到後山,許多新竹子都長得好高了,也沒有看見她。於是她們又惶急了,將這事告訴爹了。爹更出乎意外的慌張,大聲罵著她:

“打死你這不中用的東西!不是叮囑過你嗎?你怎能讓她一個人走開?”

他大聲吼着:“回去不準做聲,等在家裏做你的事。到田裏去,我看看就來!”他披上丟在田坎上的夾衣,拿起旱煙管,就走了。她們沒有法,只好靜靜的等着。

終於他們一塊兒回來了。爹重重的罩着一層憂愁,一句話也沒有說,又到田裏去了。她自己一人笑着,說她走迷了路,找不回來,打了許多圈子。她特別和氣,因為她知道她給了這家庭一些不安。么妹為她受了抱怨,挨了罵不特不生她的氣,還非常同情她。她對她父親的不快,有點反感,使她對她有點抱歉。她悄悄問她:

“你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以後你要出去,喊我陪你。遠近二十里路,我都認得。”

“唉!我太倦了,你讓我歇歇吧!以後我再不跑了,要他們放心,這值什麼呢?有什麼要緊!”

晚上,吃過晚飯(飯吃得不好,因為爹總不快樂,大約因為白天的事),爹把哥哥們喊去睡了,又喊么妹去睡。么妹有點不願意,可是也只得躲在床上,好久都沒有睡着。她聽見三小姐在說話,在笑,笑得很寂寞,彷彿是說她走錯路了的事。姊姊和媽哼哼唧唧的答應她。他們慢慢將話扯到別的好遠的事去了。後來她聽見爹在說了,聲音極低,她聽不清,只聽見三小姐接著說道:

“那信不得。高升不是好人。你們看我,我有什麼不好……”

么妹想:“這是對的,她有什麼不好?誰還講她不好?”

爹又說,還是聽不清。三小姐又搶着答道:

“大老爺你知道的,他成天躺在煙燈邊,他知道什麼,一切全聽這起小人的話……”

“……”

“他們都是公子少爺,不幹好事。他們這末看守我,城門邊守人,不准我進城,不給我一個錢,這是他們的不對。我到這裏這末久了,你們應該知道我,我是像他們講的那末可怕嗎?”

么妹不懂,誰說她可怕,她的爹,她的哥們,她的底下人?為什麼他們將她送下鄉來?為什麼高升要駭爹?他一定同爹講了一些什麼……

“……”爹又說了,後來的聲音比較大一點,他說:

“總之,你應該知道你的危險,他們要你呢!而這干係,也太重了,我們一家人老老小小吃飯都靠在這上面,你是懂得的,只要你家裏有一個主子喊我們滾,我們就死無葬身之地了!你看,我上有老娘,下有……”他說不下去了。

堂屋裏沒有一點聲音,么妹覺得鼻孔辣辣的。

好久才聽見她答道:

“你們不能老靠着我家裏,這是靠不住的,你們應該覺悟,你們應該想法,其實你們吃了虧呢。不過,好,你放心我,我決不跑遠。其實在近處走走,沒有什麼要緊。”

後來他們又講了些別的。么妹無心再聽,便睡著了。

現在么妹更不肯離開她了,當然因為她愛她,也實在因為媽又再三的叮囑。么妹雖說成天跟着她,但一當她稍稍露出有點倦的時候,么妹就覺得有些抱歉,有點對父親起反感,只想讓她跑遠點玩去。有幾次她向她說:

“我想你討厭這地方了,這裏真不好玩。”

“我喜歡這裏,我實在不想城裏,實在都一樣。不過……”

“今天引你到一個你沒去過的地方吧。那裏有好些鳥,有好些菌子,石縫邊還長滿蘭花,一個山都香。好不好我們悄悄去?”

她拒絕了么妹,笑道:

“不,你真好,么妹,我不會忘記你的。你知道嗎?爹知道了會罵你的,或者他會把我送到城去。我一到城,家裏就會把我關起來。假如不是我威嚇他們,我還不會下鄉來呢。”

“為什麼他們對你不好?”

“就因為他們要作惡。你不知道他們,他們真是些虎狼呢!只我母親除外,可是她太懦弱,她沒有辦法,我非常可憐她……”

“虎狼,”么妹心裏想,“為什麼將他們比做虎狼,虎狼是吃人的呀。”

“爹說你們家裏闊得很,房子幾多大,哪裏會有虎狼呢?住在裏面的人,當然都異常和氣,不會凶野的。”

她笑起來,拉着么妹的手,笑着解釋道:

“你還小,世界上的事你懂不多。你沒有到過城裏,你們雖然窮,可是你們一家人勤儉,靠天,靠運氣,你們將就生活下來了。你沒有離開過愛你的家,家裏人都好,都本分,都安命,不怨天尤人,你自然覺得很幸福了。你實在算幸福,因為你沒有看見罪惡,你不懂呢。你哪裏曉得惟有虎狼才住在高大的房子裏呢?”

么妹想了半天,還是不很懂,後來她說道:

“姊姊也不喜歡你們一家人,常常無緣無故恨他們,但她說不出理由,媽常常罵她;奶奶也說她刻薄。奶奶說我們三代人了,都靠你們家裏,你們老太爺對我們好過,我們應該知道恩典;不過近年來奶奶也有點嘰嘰咕咕了。去年夏天我們整整吃了兩個月蠶豆和包穀,因為高升派人硬將穀子搶走了。爹氣得什麼似的。媽只哭,不過後來也好了,都做事去了,便忘記了這事。爹說這穀子本是你們家的,高升他們太狠了,不該不替我們留一點,我們都是好幾十年的人了,我們從爺爺起,從來沒壞過一點良心。我想那時一定你們也沒有穀子吃,爹說去年的米都運走了,遠處都沒有收成。”

“唉,那不希奇。這就是我告你為什麼他們是虎狼的道理了。他們不僅搶走了你們的糧食,替我們家種田的多着呢,別人還是大塊大塊的包着的呢。他們四處都搶了來,我們兩排倉屋都塞滿了,後來又大批的賣出去,那時米價漲到三倍了呢。你們哪裏曉得。你爹太好了,那末馴良,不是活該?實在你們這些鄉下人太善良了,為什麼安心啃蠶豆同包穀?”

“不,爹不會的。爹連高升都恭維,姊姊頂瞧不起他。高升派人來搶穀子,爹動也不敢動,當然是因為打不贏的緣故,實在穀子要那末多也沒有用處。”

“怎麼會打不贏,你們有那麼多的人?從這裏望過去,再走,再望過去,無止境的遠,所有冒煙的地方,那些草屋裏的,那些打穀場上的,那些牛欄邊的,所有的強壯有力的,都是你們的人呀!”

她還說了許多,又耐煩的解釋,么妹都聽痴了,聽得高興了,跑去找哥哥們,要她再講給他們聽。他們都為她鼓動了,可是誰也不敢講一個字。趙得勝看管兒子們很周到,常常對他們說道:

“不要聽她的。她當然有道理。可是,她是一個小姐,她不知道艱難,她把事情看得不同,事情不容易呢,你們知道嗎?從盤古開天闢地到現在多少萬年了,人也才到這樣兒,我們現在要把這世界打一個轉,可能嗎?我們祖宗都是這末活下來了,我們為什麼要不安分?知道嗎,我有娘,你們也有娘,而且你們還得討親,生兒子的。現在懂了吧,為什麼他們家將她送到我們這裏來。她在城裏也這麼煽惑着人。別人要抓她呢!高升說她厲害……不過,她是個好姑娘,她的德行幾多好。她實在也有理,不過不准你們聽她的!”

趙得勝的話,兒子們都覺得對,他們有個完好的家,他們將就過得去,為什麼他們要不安分?假使他們家裏有一個人稍微動一下,那家便要為這人而毀了。他們還不到那種起來的程度,那種時候還沒有來。

可是她有點迷人,一家人都同她更親近起來。媽總喜歡握着她的手腕說:

“為什麼你不像那些人一樣?都能像你,這世界就好了!”

她笑着拍媽,做出一副調笑而威嚇的神氣:

“你又忘記了!不準望別人,得靠自己!”

家裏常常生活在一種興奮裏面,一種不知所以然的興奮,因為大家現在都有了思慮,一種新的比較複雜的思慮。

她還常常講點可笑的故事,還不忘記做得非常頑皮的惹他們快樂。他們太勞苦了,他們需要一點娛樂。從早到晚他們不敢懈怠一點,也不能懈怠,只覺得事情太多了,而時間總不夠。她在這裏,真是太好的事,每個人都覺得她是最不可少的了。因此他們更愛她而保護得更周到,他們時時替她留心一切,都知道為什麼要留心這些,都知道怎麼保護她了,不過么妹還是不很知道,她實在太小而且不留心了。大哥常常暗裏監護着她,不讓她走到外邊去。他自己也好久沒有出去了,從前是常常愛在黃昏時節在外邊跑跑的。有一次,他看見一個人影在他們後山上的樹叢中走着,大哥罵了幾句娘,才走回來,他心裏有點奇怪,為什麼那后影有點像毛老三呢?他跑到這裏來做什麼?他回家來,看見姊姊一人坐在石磴上望天,身上穿一件白布單褂,外罩青布圍裙,圍裙上面用白線挑滿了花。他彷彿想到什麼,笑道:

“你這丫頭,坐在這裏想什麼?還不做事去?”

姊姊掉轉頭來道:

“我剛剛才來呢。我應該歇一下了。爹昨夜還在場上領了鞋樣來,說在月底要送十雙納好的底去,我們娘兒們還夠趕呢。”

她又去望天。可是他笑道:

“哼,你剛剛才來,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你說呀!你這鬼!”

姊姊奇怪的、不懂的望了他一下,不願理他,衝進屋了。

大哥以為他的猜想是對的,有所得的笑了。他囑咐么妹道:

“留心姊姊,不准她亂跑。”

“她從沒有亂跑過呀。”

“不要多說,悄悄留心就是,有趣呀!”

么妹真的常跟姊姊跑起來,不過一點也沒有什麼趣味。姊姊成天料理着三頓飯,一大籃衣,閑了便幫忙納鞋底,三小姐也幫着她趕工。姊姊愛同三小姐說一些夢話,說她若是男人,早就丟開家一人走了。么妹問她走到哪裏去,她就笑:

“你不懂的,我也不知道。總之,我要轟轟烈烈做樁事大家看。”

三小姐也望着她笑,說道:

“我相信你,你是能幹的。你應該做呀!男人女人都一樣。”

姊姊便搖頭,說三小姐不懂,三小姐又說她不懂,兩人爭起來,么妹真不懂了。常常總是姊姊輸,三小姐說得她沒有一句話說。可是姊姊最後還是搖頭,心裏像裝滿許多無辦法的事。

姊姊實在是一個有思想的人,近來她的思想更加發展,連奶奶都覺得了,奶奶說她痴。

有一天,她們,么妹和三小姐,不覺的走到離家稍遠的地方,三小姐支吾着,想離開她一會兒,可是么妹知道了,笑着說道:

“不行的,我總跟牢你。爹假如真發了氣,我會挨打的。”

三小姐先不肯承認,後來盡哄着她,又央求她,說:

“是一個女同學,她就住在魚肚坡,想我去玩玩,過幾天她病好些了,可以來我們這裏的。下次我可以帶你去,今天你非等着我不可,我一定轉來得非常快,我只看她一下就回來,我擔心她的病呢。”

么妹還想不準,心裏不很痛快她,可是這人樣子做得太可憐了:

“你是好人,依我一次吧,不然我心裏很難過,你想,假如她病重呢?”

“告了爹再去,你不用瞞他的。”

“一定要瞞着他,他不會准我去,我非去一次不可,你答應我吧!我求你幫我忙,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這點兒事你都不答應嗎?么妹素來是好人呢。”

么妹看着她,心軟下來,她靠在樹榦上,眼望着遠方,說道:

“隨你便。早些回來呵!”

“好的,你莫動,就在這兒等我吧。”

於是她迅速的跳開去。

么妹一人在樹林子裏彳亍着,日子很無聊,很慢很長,她不免有點抱怨,為什麼她將她一人丟在這裏,而且為她擔心。幸好她回來不算太遲,紅着臉,流着汗跑到么妹跟前便躺在地上,氣喘得說不出一句話。么妹駭了,問她,她只搖頭,她說:

“沒有什麼,我跑快了一點,怕你等不得我回家去了。”

她並沒有歇夠,催着么妹一同轉家。她們都怕這事會被人知道。

接着她這樣做了好幾回。么妹因為愛她,和她要好,永遠為她守着秘密。

有一次,只剩么妹一人在樹林裏的時候,天忽然陰沉起來,鵓鴣不住的叫着,遠遠的天邊,閃電在閃,風呼呼叫着,么妹害怕了。她料她不會轉來得這麼快,她焦愁的望着灰色的天空,大片的烏雲在亂跑,她也在林子裏亂跑,這怎麼得了,假如她不馬上就轉來。她四方望着,遠近沒有一個人,這林子在一個最僻靜的山谷里,四圍都是低低的山坡,隔家有一個山。她惶惑着,不敢回家,一定要等她,她便坐在一個樹根上,數着時間的過去。不久,一陣窸窸唦唦的響聲,細雨落在那些樹葉上,還不見有回來的希望。林子裏有小的蟲鳥在爬,天色陰沉怕人。么妹走起來,沒有用,雨慢慢的大了。她的衣服濕了,頭髮也濕了,她想到家裏,想到一定又很慌張的情形,她不敢一人回去,也不願一人回去,她非等她不可。於是她換了一個比較適當的地方。

遠遠有什麼人在喊,風送了過來,又被風聲打斷了。她張耳注意的聽,唉,是大哥,在山那邊大聲的喊着老么。么妹不敢答應,卻有點難過起來,身上只覺得一陣一陣發冷。

還不見她回來。

大哥的喊聲近了,他翻過了山。么妹看見他,但是不敢做聲。大哥走了下來,衣服全濕了。他發氣的喊着,罵著,走到離她不遠,可是沒有看見她,又折到別一方去。么妹看見他只穿兩件單褂,沒有穿棕衣,也忘記戴笠帽,是剛剛從田裏回去,便慌忙跑出來的樣子,衣服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眼睛也為雨水蒙住,時時在用手去拭它。么妹看見他這樣子,說不出的不忍和難過,她不住的叫了起來:

“哥哥!不要跑了,我在這裏。”

他一折轉身,她就衝到他的懷裏了,他罵了一句粗話,便詫異的問道:

“你一個人在這裏嗎?”

“是的,她去看一個女同學,那女同學病得要死,你莫講,我答應她這事不讓爹知道。”

“哼!我偏要去告,要爹打死你。”他惡狠狠的望着她。

她仍舊貼在他懷裏,抖着聲音嘆息,後來她說道:

“好,打死算了,你回去吧,我在這裏等她。”

他半天沒有做聲。好久,他才抱着妹妹走到一株最大的樹底下,橫着的大樹榦和濃密的枝葉遮着,這裏沒有什麼大的雨點了。他們同坐在一根樹根上,他靠着樹身,她緊挨着他濕的身軀,她眼淚流出來了,他不耐的說道:

“哭什麼?你這東西!我不怪你就是。”

她更嚶嚶的哭泣了,他便凶凶的道:

“不準哭了,說吧,不準扯謊,這事怎麼開頭的?照直說,我不會告爹的。”

於是她都告訴了他,她再三說她不能不允她的理由。

他沒有一句話,兩人靜靜的坐着等她。樹上還是不時滴下一些雨點來,林子外有着不大的雷聲在顫響,么妹這時有哥哥在身邊,倒不覺得什麼了,不過她卻為她哥哥的沉默和愁郁有點不安。她緊緊傍着他,她的衣服也濕了。

他們又聽見有人在叫么妹了,么妹怕是姊姊或者是小哥,她緊躲在他身邊,悄悄央告道:

“不要做聲。”

“我去看看吧。”他站了起來。

她揪住他,不讓他走。可是立即證明了,三小姐頭上矇著一件短衣,水淋淋的,從背後樹林子轉了出來,她又喊么妹。

他們走去迎她,她微微露着詫異的望着這沉鬱的男人。她摟着么妹說:

“我擔心你極了。不然我就不回來了。那張家小姐硬不肯放我走。你看,唉,你一定急死了,你看你的衣服已經濕到這樣兒……我們回去吧。”

“雨更大了,怎麼走?這裏還好點……”么妹望着哥哥。他們又坐到原來的地方。

她身上有好幾處泥,兩腳完全被泥染黃了。她一定跌倒過,因為包頭的那件短衣也有好些黃泥,手上也是。么妹問她什麼時候動身的,她便詳細的述說著。大哥靜靜的望着她。么妹覺得他有點可怕,後來他說道:

“好,你騙她吧,我知道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前兩天我在村子外聽到有人講起了你,我不知道應當怎麼辦才好。你上了名字的呢。假使我爹曉得你這末,他一定擱了田不種,將你送到老爺家裏去……”

“我不會回去的。我會設法脫離你們。”

“我相信你是對的。我不說話,可是你得留心。我們這裏有好幾個壞人,你不認識他們,他們容易認識你。”

“我知道。”她忽然跳了起來,說:“你真好。我相信你很同情我的,同情我們。以後你還會更了解更堅定起來,你是我們的呵!我早就料到了。你們一家人都好呵!”

他沒有做聲,望着她,像忍着什麼似的。

雨小了,他們慢慢走回去。大哥果斷的望着么妹說:

“回去了,不準亂說,懂得吧?”

“知道。”

她挽着他們兄妹跳着回去。在山坡上翻上又翻下。

現在她出外已成為半公開了。姊姊和媽都知道。她每次出門,她們要送她一段,叮嚀一陣。么妹不再一人擔心的躲在林子裏等她,她穿着姊姊的短衣,用帕子裹着頭,遠看也相信是一個揀茅草的女人了。她笑着跑去了,她們便開始談論她,談論她的品貌和身材,談論她的德行,這一個最使她們滿意,最後便談論到她的思想,她所發揮的一切。她教導她們的那一些,當然她們是信仰她的。怎麼她一個小姐會知道那麼多?知道他們種田人的苦處,世界上所有的種種苦痛?這世界不好,她們決不能苟安下去,她們已經苦得夠長久了。這世界應該想個法,她在做那些事,為了大眾;正因為她是這麼,她們才越覺得她可敬。她們不反對她,替她想着比較安全的法子,替她瞞着爹。等她一回來了,她們便急急的想知道許多,她就告訴她們這天做的一些,她們是非常關心那些事的。

大哥也清清楚楚知道近來家中發生的變化,他知道這些女人們常常在講一些什麼,他也知道她的出外,和那些同謀者。但他不會告訴的。他比家中任何人都更愛她和同情她,而且嚮往着那些工作。他比家裏人稍稍知道得多點。毛老三曾經和他談論過好多次,不過他怕爹,在爹的監視下,他不敢有一點動作。好多次他在田裏作完生活的時候,便感覺着無聊。他對她有點慚愧,他覺得有許多話要向她吐出,可是缺乏機會,又缺乏勇氣。

一個晚飯之後,他鬱郁的離開了大家,一人走到屋外。月光鋪滿了山野,夜靜靜的躺着。他打着唿哨,忍着煩悶,來到土地屋前。一個多麼親切的所在呵!可是不久,他聽到路上有人走近來了。他轉頭去望有兩個人影,慢慢從他不遠的身邊走到前面去了,是姊姊和三小姐。只聽見姊姊說道:

“先使狗莫叫。你轉到後面,我不拴那小門,我不會睡的。路上留心些,早些回來。”

他被這希奇的事駭住了,他用心聽她們再說些什麼,可是聽不清,她們說話的聲音太小了。

她們又走了好遠,在衝口邊分了手。姊姊轉來,他想跳出來抓着她問,但她飛快的朝家裏跑去。他望見沖外邊的那人影,也在迅速的跑去。他便一下跳起來追去了。他真為她擔心,看看已走到離她不遠了,她似乎已經聽到後面的聲音,她慢了下來。他隨着她走,不知應該說什麼。走了一段,她卻向旁邊一條小路上走去,站在那裏,似乎要讓他走到前面。於是他也站住,月亮底下,他看清她那躲在包頭佈下的一雙眼睛。她也悄聲叫了起來:

“呵!我當是誰,原來是你,你做什麼來?”

“沒有什麼,我送你一段吧!”他囁嚅的吐着不清的話。

“好,我們走吧。”她便在頭裏走着。

他們好久沒有說話。後來他忍不住了,不安地問道:

“怎麼弄到這時候呢?”

“對了,現在改了,白天都不得空,田裏忙得很。”

“我擔心你怕,你沒有走過夜路。”

“不要緊,現在近些了,這都是些熟路。”

他們又走了一段,她忽然停下來,掉頭望着他說:

“你也去,好不好?他們幾次講到你,你應該去。”

一種衝動來到他心裏,他想答應,可是猶豫了一下,他答道:

“今夜不成,過兩天再說吧,爹很討厭的。”

“不要緊,再過一陣,他一定會明了的。你很有用。你還是去吧!”

他在想,她卻說道:

“也好,你現在回去,不要你送了。”

他又躊躇起來,問道:

“你回來呢?”

“不要緊,或者有伴同一段路,我不要你再送了。”

她很快地便又走了。他站着望她,心裏很難過,又失悔,他應該同去的。他站了好久才打轉。

家裏大門已經關了好久,想必都睡了。他不敢走回去,一直等到她轉來后才一同去走那沒有上拴的小門,聽着姊姊在咳嗽。

他又這樣的送了她兩次。在第三次的路上,他向她這麼說:

“我決定了,我不應該怕什麼!”

“我早知道。”她笑着回頭望了他一下。

在心上他覺得有個東西跳了一下,他說道:

“你快樂嗎?”

她又笑了,她再望了一下,她說:

“為什麼不呢?我當然快樂,想着幼小時的玩伴,居然又在一條線上,同挽着手向前走,那是多使人高興的事。看呵!那末一個頑皮的孩子,現在也懂得人應當怎樣生活了。你想想看,你想我的小時,你一定也覺得奇怪的,我那時大約很驕縱的吧!”

他半天不做聲,好久才說:

“你從來就不拿大,我們那時也就只敢同你玩,不過你現在更好了,你做的事使人佩服。”

“不,你還不懂得,是因為我們現在更接近了,我們是‘同志’。”

她又友好的望他,他很高興,這“同志”兩個字,給了他一些新的可尊敬的意義。

她又同他低聲的談了一些關於他們工作的話,解釋了許多他懷疑的地方,他們走了好一段路,已經超過他們每次分手的地方了。她又站住同他說道:

“記住,明天吃過中飯的時候,你借故離開田裏一會兒,到後面林子裏去,你可以遇到找你的人。關於爹,你放心,我觀察得清楚,他不成問題。”

他預感着一種快樂,說:

“我還是等你,就在這一帶。”

“不,我恐怕今夜要稍微遲回來一點。有隔山住的張大炮同着,到衝口才分路。你明天還得起早,你回去睡吧。”

他聽她的話,站住,望她走,她走了幾步又迴轉來,笑着說道:

“我忘記慶祝了,我應該同你握一次手的。”

她握住他的一隻強有力的大手搖着,她再說一次,“好,你回去睡吧!”他才真的很快的跑走了。

他快樂得了不得,覺得身上輕鬆了好些,想着明天飯後往林子裏去的事。他真的沒有等她,他走回家去。在路上,他看見不遠有個人影躥了過去,夜色很黑,他沒有看清,也沒有留心,他依着她的話,一到家就睡了。

可是她這夜沒有回來。

時間過去了,么妹不再為愛她,教導她的人而哭了。她現在似乎大了許多,她懂得很多,她要做許多事,那些她能做而應該做的事。家裏又重返到平靜,生活入了軌道,新的軌道,他們不再做無益的驚慌,不悲悼,也不憤慨,事實使他們更深入的了解。他們看到了遠一些的事,他們不再苟安了,他們更刻苦起來。現在是全家開會,討論着一切,還常常引一些別的人來,每次散的時候,趙得勝會附和着他的兒子說:

“好,看吧!到秋天再說。”

這家比從前更熱鬧,更有生氣了,在這美麗的沖里,這屬於別人的肥美的土地;不過,他們相信,這不會再長久了,因為新的局面馬上就要展開在他們眼前了,這些屬於他們自己創造出來的新局面。

一九三一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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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全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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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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