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片消失的樺林
現在,當我的手指在電腦鍵盤上跳動,突然想講講那片樺林的故事。
那片樺樹林曾經存在的村子藏名叫做卡爾古,這個村子是一條古老驛道上一個重要的站點,所以,來往的回漢客商還給了她一個漢名:馬塘。50年代,新建的人民政權修通了公路以後,這個地方在地圖上便成了成都至國道213線一條叫做刷丹公路的支線上一個最小的圓點。所以,養路的道班既不叫這個村子的藏名,也不叫這個村子的藏名,而把這個地方叫做“15公里”。
就在栽着“15公里”的水泥里程碑那個地方,有一條小溪從山腰的樹林裏流下來。沿着小溪,一條小路爬上公路陡峭的路肩,隱入滿坡的白樺林中間。
那是一條採藥的小路,在那些白樺林間的一小座一小座的山崖上,我就採過木麻黃。那也是一條放羊的小路,因為樺林間有許多順着山體傾斜的林間草地。這也是一條狩獵人的道路。記得曾有一個村子裏的小夥子被一頭小熊追趕,他逃出樹林后,用石頭把那頭小熊打死在了公路上。
有人踏上這條小路,卻只是為了飽飽地去喝一次泉水。從公路爬上山路不用二十分鐘,就是那條溪流的源頭。這眼泉水是卡爾古村四周眾多泉水中最甜的一眼。但那泉水無論如何也沒有樺樹的汁液來得甘甜。
春天,村裏的小學校放學后,那片樺樹林曾是我們童年時代的天堂。初春,鑽進樹林,只要用小刀在白樺修長的樹榦上割開一個口子,甜蜜清香,而又微微有些苦澀的樹液就可以流淌得滿嘴滿臉。
但我沒有能夠與這片美麗的樹林度完整個少年時代。
*****期間,從400公裡外的四川省城傳來文件。那裏要修一個叫做萬歲展覽館的雄偉建築,是獻給全國各民族人民共同的領袖毛**的。這個建築有多大呢?曾經在紅軍隊伍里呆過一陣子的大隊長說,比土司的官寨還要大。一個還俗的喇嘛解放以前去過拉薩,所以他有資格說,土司算什麼,毛**的房子應該比布達拉宮還大。那時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布達拉宮到底有多大,但砍伐一直持續了大半年時間。不知是誰說的,向毛**表忠心的樺木,應該紅樺,而不是白樺。但是,紅樺生長在比白樺更高的地方。於是,村裏的男人們每天一大早上山,伐倒一棵又一棵修長的紅樺樹。黃昏下山,並把一大段一大段粗大的紅樺樹榦滾下山來。
沉重的樺木下山時,顯示了巨大的破壞力,小樹,花草頃刻斃命,低處亭亭玉立的白樺也被衝撞得傷痕纍纍。林子裏肥沃鬆軟的腐殖土表層也被一道道犁開了。雨水一下,整天整夜,泥土與下面的礫石就往山下流淌。當年,那眼甜水泉的泉眼就被流砂深深掩沒了。
然後,從公社,從縣裏來的人,拿着尺子一段段比量,合格的,就有一個人在斷面上畫上一朵葵花,中間寫上一個鮮紅的忠字。因此,這些木頭不叫樺木,而叫忠字木。忠字木裝上一輛輛解放牌卡車,和一輛輛叫反修牌的蘇聯造卡車,翻過村子背後分隔開了岷江與大渡河兩大水系的鷓鴣山,到米亞羅,再沿岷江的支流雜谷腦河過理縣,再走50多公里,在汶川縣城威州鎮與岷江正流匯合,出岷山峽谷,到都江堰,然後到達天府之國的中心成都。
那麼多卡車來來去去,寂靜的卡爾古村是多熱鬧啊!
那時,我還沒有比二十多戶人家的卡爾古村更大的地理概念。
那時最大的願望是等往樺樹斷面上畫葵花的那個人高興了,把畫筆交給我,在他用鉛筆填好的輪廓里,填出一朵中心無蕊,因此也無從結籽,卻長出一個大忠字的葵花。
我,一個牧羊少年的手,曾經為拿起了那飽蘸油彩的畫筆而顫抖過,因此我很奇怪,為什麼自己沒有最終成為一個畫家,而是操起了文字的生涯。也正因了這文字的因緣,在80年代中期,我循着當年運送卡車的忠字木所走的那條路線,第一次來到成都。所要尋找的目標,就是那座在卡爾古村人想像中比土司官寨,比布達拉宮還要巨大的建築。
那建築應該非常巨大,因為砍去了整整一面山坡上所有成材的紅樺。
但我看到的建築並不如我想像的那麼輝煌。我沒有想到當年的萬歲展覽館是那樣一種灰濛濛的顏色,在平原上,在一樣灰濛濛顏色的樓群里,它一點也沒有想像中那種聖殿的樣子。我不能想像它會是這麼一副莊重卻遠遠說不上雄偉的樣子,就像要不是親眼看到,我不能想像鴿子敢於在這座建築廣場前的偉人塑像寬大的肩頭拉屎一樣。
因此,我為了那片永遠消逝的紅樺感到痛心了。
在這座城市出入久了,並成為她的居民以後,我慢慢熟悉了她的歷史與地理,也就知道了,很多老成都人也在為這座建築所在地曾經雄偉與滄桑的老城牆感到痛心疾首。
還是回到那片樺樹林,因為她毀滅的過程尚未完結。又過了兩三年,毀滅的命運降臨到了那些白樺身上。
這回是北京城裏發話:要準備打仗。
卡爾古村那麼的寧靜與僻遠,很多時候被遺忘,但也有時候與整個國家的命運息息相關。準備打仗就是貢獻出那片白樺林。村子裏的男人們又帶着刀鋸上山了。白樺一株株**着倒下。然後根據要求切成一定的長度,一定的口徑。不合格的都扔在山上,不到兩年就慢慢腐爛了。合格的就一垛垛堆在公路邊上,等待着卡車隊來拉到我們不知什麼地方的兵工廠去。卡爾古村的人都被告知,這些白樺的用途是****,機槍,***的槍托及其他木質部分。所以,這些白樺給我們卡爾古村帶來了無尚的光榮。
也許因為這種光榮過於抽象,所以,直到今天為止,許多卡爾古村的人還在為那些白樺感到惋惜。
其實,卡爾古村豈止是失去了這些白樺,我們還失去了四季交替時的美麗,失去了春天樹林中的花草與蘑菇,失去了林中的動物。從此,一到夏天,失去蔽護的山體被雨水直接沖刷。泥石流年年從當年的泉眼那裏爆發,衝下山坡阻斷交通。有一年,我從外地回家,就被泥石流阻在離家兩三里路的車裏,過了一個擔驚受怕的晚上。
在那些白樺消失的同時,多少代人延續下來的對於自然的敬畏與愛護也隨之從人們內心中消失了。村子裏的人了拿起了刀斧,指向那些劫後餘生的林木,去追求那短暫的利益。也是一年春節回鄉過春節。經常在夜半時分聽到村裡人在公路邊忙碌,把盜砍的林木裝上出山的卡車。這種情景我曾不止一次看見。
就是這樣,我目睹了森林的消失,也看到了更加令人痛心的道德的淪喪。
故鄉在我已經是一個害怕提起的字眼。
那個村子的名字,已經是心上一道永遠不會癒合的傷口。而我的卡爾古村並不是一個絕無僅有的例子。卡爾古村的命運是一種普遍的命運。所有坐落於我在這本書里將涉筆的大渡河流域、岷江流域、嘉陵江流域的村落,沒有任何一人可以逃脫這種命運。
所以,我才在目睹了瀘定段大渡河谷里那些漫山遍野的仙人掌時,就感到這是已經破碎的大地用最後一點殘存的生命力在掙扎,在呼喊,在警醒世人良知發現。但是,那種巨大殘酷的存在卻沒人看見。刀斧走向更深的大山,河裏漂滿了大樹的屍體。當河水流送完這些樹木的時候,有一天,我們會突然發現,耳邊流動的只是乾燥的風的聲音,而不是滋潤萬物與我們情感的流水的聲音。幾乎是所有動物都有勇氣與森林與流水一道消失,只有人這種自命不凡,自以為得計的貪婪的動物,有勇氣消滅森林與流水,卻又沒勇氣與森林和流水一道消失。
要知道,在地球的生命進化史上,要是沒有水,沒有森林,根本就不會有人類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