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
晚上近十二點安年才回來,墨藍的天空中繁星點點,晚風輕輕淺淺。
她疲憊地走過石子小徑,路燈泛白。走廊站着一個人,靠着牆低着頭,微弱的燈光灑在他身上,夏日夜晚,居然有一股寒涼感。
站在燈下卻像是要與黑暗融為一體,安年詫異抬眸。
……是於君和。
她腳步頓了頓,面色卻無異,只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她皺了皺眉,像是在想着什麼一般走進了電梯,在漸漸關上的門縫中與於君和對視。
恐懼、害怕、膽怯……
安年突然就明白了許多東西,他的孤寂、陰鬱、垂下的頭、被遮住的眼睛,還有剛剛抬頭看向她時眉眼中沉着的戾氣。
於君和麻木地靠着牆,他保持這個姿勢已經許久了。手臂和側臉上的傷隱隱作痛,沾染的血液已經凝固。他的手機已經徹底壞掉損廢,而小區安全通道樓梯十點半就關了樓道間的燈。
也是,他自嘲地想,除了他,誰還會如此怪異、如此恐懼無邊無際的黑暗?
天空很黑,點點繁星都照不亮天空。
淺薄的燈光下只有他一人的黑影,寬闊的走廊黯淡又陰沉,昏暗而壓抑。他揣在兜里的手緊握,用力得幾乎將指甲嵌進肉里,眼裏漸漸浮上紅血絲,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呼吸越來越沉重。
沒有燈、沒有人、沒有氟西汀,也無法呆在電梯的狹小空間裏。
他總不能在這裏呆到天明。
有腳步聲。
於君和無知無感木然地抬頭,卻只看到了安年筆直的背影與轉身的利落,他面無表情的對上了她探尋的目光。
電梯門堅定而不容拒絕地合上了。
於君和眼底的光一閃而過,繼而暗下去、暗下去,窒息感又捲土重來,如同翻湧的海浪,幾乎席捲了他的整個心臟。
可沒一會兒,電梯門復又漸漸開啟,於君和幽黑的瞳孔映出一個影子。
是安年。
他看着她徑直朝他走過來,聽到她輕聲問:“你在等人嗎?”
……
是在跟他說話啊……
要挽留、要請求、要回家,他需要開口,需要出聲。
可他沒辦法。
過了很久,於君和只艱難地搖了揺頭,仍未出聲。
安年抿了抿唇,看着他已經被夜露染潮的黑髮,知道他應該是在這裏呆了很久了。
她想了想,說:“我帶你回家吧。”
於君和一動不動,眼中糟糕的崩潰情緒並未完全褪去。
安年將手電打開遞給他,他仍舊僵住不動,只定定地看着她,模樣又愣又乖。
她耐心道:“拿着吧,我們走樓道。”
走樓道,還是很黑的,他想。
於君和在安年平靜的目光下終於伸出手,卻發現手上粘着已經凝固了的血跡,暗沉、可怖、骯髒。
他驟然縮回手,腦子裏像有一團漿糊,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別怕他,他想說。
安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腦子裏有隱約而模糊的猜測,但也不好貿然詢問,然而他不走也沒辦法。他這樣……應該真的很怕。
略微猶疑后,她伸手拽住他襯衫的衣角,打開手電的燈。
“沒事的,我帶你回家。”她說。
於君和的腳後跟酸脹發疼,腰腹的刺痛感重新恢復,他仍舊一聲不吭,但好歹挪動了腳步,安靜而順從地跟在安年身後。手電的燈光仍舊不那麼明亮,樓道沒有被照到的地方是濃郁的墨黑與令人恐懼的空蕩,腳步聲雜亂無章,一層、兩層……拾級而上的每一步都是異乎尋常的艱難。
他努力壓下蔓延的懼意與身體的生理反應,可還是止不住的在顫抖。
安年突然就有幾分感同身受。
時間彷彿凝固,於君和處在沉悶的空間裏簡直像是身在地獄。
不知又走了多少階梯,安年嘆了口氣,輕輕握住於君和粘着血漬的手腕,嗓音很淡卻溫柔,“冒犯了,請見諒。”
少年手腕清瘦,腕骨凸出,冰涼的皮膚觸到安年溫熱的掌心,顫慄的體骨漸漸歸於平靜,陪伴讓他對黑暗的恐懼淡去,肌肉卻仍然繃緊着難以放鬆。
他轉頭看向她漂亮的側臉,眸色不明。
九樓的階層經過漫長的時間后終於走完,安年把於君和牽回了906,明亮炫目的水晶燈下她才看清少年全貌。
黑色襯衫領口的扣子掉落,露出的小臂青紫,手背上是結痂的新疤,沾滿血跡。下顎青烏,唇色很淡,面色蒼白,眼角眉梢浮着脆弱、驚懼和戾氣。
“你怎麼樣?”她一驚,“你先坐,我去拿醫藥箱。”
回來時他坐在沙發上,脊背筆直,端正認真,垂着頭看不清神色。
“忍着點。”她皺着眉先以雙氧水清洗手上的傷口,再塗碘伏消毒,最後貼了創可貼,然後是臉上的、破了皮的傷。
整個過程他都很安靜,眼中一片空白。
安年收拾好東西后坐在他對面沙發上,少年的額發遮住眉眼,看不清神色,空氣中都是沉悶的氣息。
她斟酌着開口,問道:“你……現在還好嗎?”
於君和許久沒有動作,直直地看着安年,眼裏詭異的平淡如同一潭死水,很久后他方才點頭。
“已經很晚了,”她想了想道,“我送你回去吧。”
於君和依舊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走廊空曠,襯得金屬門把手擰開的聲音異常突兀,於君和站在半關的門口看着安年轉身。
“於君和,”安年突然回頭,左手放在金屬握把上,廊道的燈光暖黃,她彎了彎唇,溫柔道,“晚安。”
即將面臨獨自一人的孤寂忽然消散,於君和眼神茫然,燈光打在他身上,周遭蒙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她在叫他的名字。
他嘴角扯出一個弧度,像是在笑。
安年笑了笑,轉身進了屋。
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眸中,連瞳孔都在驚懼地顫抖,在掙扎,在求救,在墜落,在深陷。
安年進了卧室,扣上門,熄了燈光。
而於君和輾轉反側,在明亮晃眼的燈光里漸漸入睡。
他沒有吃藥,夢裏卻格外的安穩。
夢中有一條長路蟠蟠蜿蜿,長路的盡頭是一個背影。
他努力出聲想要叫住她,可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沒有停住腳步。
她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