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不要做行走的圖書館!”小倉兒九歲了,父親沒讓他去上學,資訊時代,知識爆炸成了渣,塞滿了渣渣灰的圖書館就像垃圾堆,還不如放羊來得實在。
放羊,是真的,51隻阿爾泰羊。天微亮,趴在馬背上,尾隨着惺忪的螺角羊,逐草涉水,越嶺翻山。再么,就是幹家務,生火做飯、洗碗掃地太EASY;伐木蓋房、滑雪追鹿、攀岩採蓮是小菜……此外,就是和父親一起玩遊戲。
母親說,這是NO作NODIE,堅持讓姐姐和弟弟都背着書包上學去了。小倉兒沒去,他更喜歡放羊,玩遊戲。
2000年,千禧的榮光灑滿世間,阿爾科爾也不例外,北岸裂谷中的小村莊炊煙裊裊,寧靜祥和。
阿爾科爾,這裏人叫它“金湖”,在阿爾泰山脈東北部,與西薩彥嶺相接,湖岸陡峭,冰磧石林立,裂谷縱橫層層而上,劈開山巒、撕裂冰川、劃破冰斗直達雪峰。冰雪融成小湖,匯成數百條河流,灌入大湖。山上雲杉、白樺、落葉松穿雲密佈,雲霧繚繞于山林之間,九月的色彩尤為斑斕驚艷,一瞞子的好風景,美麗滴一塌糊塗。
“起火了!”驚叫聲劃破夜空,小倉兒被父母拽起,和姐姐弟弟跑出了家門。紅彤的火光炙熱撲面,奔逃的村民呼號四散。妖魔鬼怪戴着面具,噴着鮮紅的火焰,雞飛犬跳羊奔馬突燒成了黑炭,老人小孩化成灰燼,在空中飛揚飄散。
半空中巨大的骷髏頭笑得猙獰,父親仗劍挺身,把骷髏頭劈成了兩半。阿卡們不顧一切攔住妖魔,射殺鬼怪。惡魔蜂擁而至,弟弟被拽走消失不見。母親拖着小倉兒和姐姐跌跌撞撞,摸進小湖裏,躲過了惡魔的查探。
滿山遍野的大火將天空燒得通紅,他們躲在水裏不敢出聲。直到清晨,惡魔走了才敢探出頭,冰冷刺骨的湖水凍得小倉兒直打哆嗦。姐姐在水裏直立着一動不動,他去拉姐姐,母親說,姐姐睡著了,不要叫醒她。
跟着母親爬上了岸,村裡只剩下殘肢斷臂、焦土黑炭。還沒緩過勁兒,一場暴雨從天空潑下,泥沙山石翻滾着將他們衝進了河裏。河水湍急,泥沙迷目,慌忙中,母親抓着一段樹榦塞給他,自己卻撞在石頭上暈了過去。他緊抓着母親不鬆手,抱着樹榦躲過山石、穿過激流、轉過了十幾道灣,墜到大湖裏,得以喘息。看母親雙眼緊閉,人事不省,他驚慌地哭喊:“媽,媽,你醒醒!你醒醒!”
母親沒有回應,他拖着母親游上了淺坡,摳着山石,費儘力氣拽着母親上了岸。暴雨劈頭蓋臉,地面泥濘濕滑,他把母親拉上背,弓着身體晃晃悠悠地向前方緩坡爬去。
上了緩坡,暴雨驟停,泥濘中看見幾間燒毀的殘破磚房,裏面有土炕,他把母親掫到土炕上,再也沒了力氣,渾身濕漉漉,靠着土炕不能動彈。
好久,聽見肚子咕咕叫,他掙扎着爬起,找到灶台、鐵鍋、鐵壺,撿了些樹枝,還有燒成炭的半隻雞,生火燒炕,燒水做飯。燉了一鍋雞湯,餵了母親幾口,自己喝了個底朝天,身體有了些氣力。
他跑出去,找人幫忙救治母親,滿眼卻只有焦木泥灰、炭黑屍首和斷壁殘垣。一陣寒風吹過,衣服變得僵硬,凍得他直打顫。
暴風雪會隨風而至,殘破的房子抵擋不了嚴寒就只能凍死。這裏靠近北極,冬季最冷到過零下62度。入冬時節,晝夜溫差很大,夜間溫度驟降,石頭都會凍裂。
小倉兒忙不迭跑回去,沿路拖上殘木焦枝,給火炕加了把柴火,幫母親烤乾衣服、擦乾身體,清洗了傷口,隨後又去撿樹枝,砍柴火,挖草根、和泥巴、打土坯,修整殘破的房子,直累得手指都伸不直了,但他知道不能停下,又出去搜集糧食、木柴,燒死的雞鴨馬羊,以期度過嚴寒。
傍晚,狂風夾着雪片在房子裏竄來竄去,驅走每一絲熱氣。他把母親挪到有火的一邊,晚上守着炕添火加柴,好讓僅有的溫暖不要熄滅。
狂風哭嚎了一夜,白雪覆蓋了山峰,填平了山谷,路上的泥濘凍成了冰。早晨,他哈着氣溫暖皸裂的小手,去砍樹撿柴,冰上下雪尤其得滑,摔了幾跤,屁股生疼。坐在地上,摸着摔疼的屁股,想起澆水成冰能擋住寒風,他趕快爬起,滑了回去。燒水澆在房頂和外牆上凍成冰,房頂格外滑,他摔落在積雪上,爬起再上房澆水。終於,房頂和外牆都澆上了冰,寒風不能隨意亂竄,屋子裏終於變得暖和了一些。
沒有多少天,食物和柴火就消耗光了,他用羊皮套在滑雪板上,頂風冒雪去附近燒毀的村莊,拖回能用的柴火木炭,搜羅能吃的米面乾果肉茶奶蛋。
母親一直沒有清醒,吃的東西越來越少,身體變得越來越涼。他幫母親搓手搓腳,祈求上蒼,低聲呼喊:“媽媽,醒醒,快醒來吧!”困得不行睡著了,靜謐的雪原裂谷,隱隱約約只有沙啞的童聲在不停地回蕩:“媽媽,醒醒,快醒來吧!”
入冬後天氣更冷,暴風雪隔三差五過來拜訪問候,附近很難再找到食物和柴火,只能盡量省下食物,煮些湯給母親喝,自己就着剩湯喝上幾口,身上的氣力一天天減少,不知還能熬多久?
這天,小倉兒冒着風雪,撐着毛皮滑雪板,去遠處的裂谷找尋食物,穿過一個山坡,積雪塌陷,咕咚一聲,掉進了雪洞中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聲音輕輕呼喚着,“兒子娃娃,起來了!”那是父親的聲音,小倉兒慢慢蘇醒,身上蓋着白雪,凍得僵硬。
他睜開眼睛,蒼穹湛藍,白雲飄蕩,父親的臉龐印在天空中,笑着說道:“兒子娃娃,走!抓魚去。”
想起和父親冒着風雪去湖上砸洞冬泳抓魚,小倉兒心底歡然,手指拈着一點雪不停地揉搓,手指能動了,抓雪再搓,雙手能動了,抓起雪在臉上揉搓。雪水融進嘴裏,醇香溢滿口腔,讓人精神振奮。
伸手摩挲着碰到了一個東西,慢慢拿起,是一個皮袋子,上面雕着悠悠的白雲、奔馳的駿馬和展翅的雄鷹,是裝着馬奶酒的皮囊。他拉着皮蓋上的鏈子,擰動拽開,奶香飄溢。將皮囊送到嘴邊,喝了幾口,身體漸漸暖和了。
喝了半袋子,猛然停下,說不定母親喝了馬奶酒也能好起來!他艱難地爬着坐起,見是個地窖,裏面有很多裝着馬奶酒的皮囊。靠着牆將手裏的皮囊喝了個精光,馬奶酒融化了血液的冰凍,揉搓掉肌肉的僵直,消解去魂魄的桎梏。
他抓起幾袋馬奶酒,從地窖爬出,把喝光了的皮囊系在焦樹上,做了個標記。踩上毛皮雪板滑了回去,將馬奶酒燒熱,給母親餵了一些。母親慢慢咽了下去,再喂,母親的喉嚨里發出聲響,“咕咚”咽了下去,餵了一袋子馬奶酒,母親的身上熱了,他握緊拳頭興奮地直跳。
第二天,小倉兒大聲吆喝趕着爬犁上衝下溜,馱了些馬奶酒回來。一路上邊走邊喝,熱氣騰騰唱着古老的歌謠,“赤裸的靈魂,是天真的孩子;穿越人間,狂放又自在……”
唱着歌,打着拳,跌跌撞撞,爬犁不爭氣摔了一跤,翻滾得皮囊掉了一地,找不回那麼多,就堆了個雪人幫忙看着。趕着爬犁回了家,熱了奶酒給母親喝,抱着皮囊高高興興地睡了。
之後,每天給母親喂溫熱的馬奶酒,母親雖然沒有清醒,但喝的馬奶酒和湯水越來越多,身體也越來越熱了。他每天去拖馬奶酒,趕着爬犁去砍柴,溜到湖上砸洞抓魚。用湖邊的芒達勒西作了個楚吾兒,風雪太大不能出門的時候,就吹奏《慈祥的母親》、《黑走馬》、《巍峨的阿爾泰》給母親聽,母親的面色變得越發安詳。
終於,一天,母親的食指能夠輕輕的抖動,他將頭貼在母親的手指上,母親輕微地摩挲着他的臉龐,他泣不成聲,喃喃地呼喚着母親。又過了十來天,母親慢慢睜開了眼睛,看着母親的目光,知道母親一直在為他擔心。日子一天又一天,母親始終沒有說話,但能用眼神交流彼此的關懷……
轉過年,母親走了,他默默安葬了母親,坐在山坡上,望着茫茫的大山雪原、裂谷冰川,嗚咽的楚吾兒吹奏着不知名的樂曲。
天路開兮鴻鵠起,雲間飛兮水上棲;
鼓翅和鳴心相怡,吻頸交喙修羽翼。
烈火焚兮風雪襲,家人別兮眾去西;
悲笳嘹淚垂褸衣,神魂歸復何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