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風訣雷法 一劍念裁
大荒陰穹窿,罡煞捲雲怒。
破碎天光醒靈,擬作夭龍狂舞,挾壓關垮城之力,盡匯於一點玄幽。
萬物,出乎於震,損焉在巽,死生契陽陰,何不覺湮墟,而得乎冼寰。
奔雷拓風兮,縱橫蜿蜒數千里,狀若朱卷巴蛇,攪得幾番天摧地穢,猶自分牙呲信以食象。
怒電騰竄沖旋如鷹,吞噬着翻湧如浪的黑雲潮汐,張揚着愈發壯大的扭曲形體,在無盡的陰瞑中,釋放出輝煌一刻的光晝。
由此伸展出來的那些細小電絲,短粗又模糊,恍然如蟄伏深淵的潛龍,於風嘶雷鳴的恐嚇聲中,掙得此身的鱗角俱成。
且看玄象造化,掐風訣、掌雷法,天地鍾孕、一胎神秀,盡賦西經章莪。
陡崖上,瑤、碧遍佈,卻也寸草不生。
五尾一角的猙獸,躍上翠色星爍的橫崖玉台,不安地踱着步子。
它赤色的豹身矯健,縱使是面對頭頂上那片烏雲紫霆的恐嚇,亦仍是會鼓起雙肩那硬如磐石的肌肉,藉此表示自己不願輕易屈服的決心。
昂首咆哮一聲,長鳴破空、撕裂雷層,殘音過萬里而不絕,依舊如擊石般鏗鏘!
猙獸俯身側首,頗為人性化地向後瞥了一眼——
瑤、碧之間,有鳥禽慵懶倦身,其狀為鶴一足,羽赤紋、底青質,白喙細長尖銳,但聞聲之低唳曰畢方,則有訛火於邑生。
祂的身遭,燃燒着不知因何而起的怪火,朱晦色的繚繞翎冠,如懸燭般一撇卻難滅之,自有番禍神災禽獨有的通聖古玄。
轟鳴一道霹靂,落雷倏然擊地。
亮白如晝的粗壯線條,在大放光明之後,殘留下滿地煙硝的雷火。
但生彌靄起,惹得渾穹濁天,其間的光幻影虛,根本無法確定——其是否為真實。
由此誕生的那枚通透胚胎,表面瀰漫著一道自東而來的濃郁紫氣,它出生在雷與火的紛擾與殘餘的裏面,自然也帶着股獨屬於獸類的狂野與倔強。
或繁密、或稀疏的經脈,它們像是有了生命般的各自分支出去,於逐步生長出堅硬骨骼的雷火胚胎中,化作無數柔韌經絲,延展、遊走。
當這詭秘的胚胎,真正有了自己的形體之後,化成的是——
小如幼犢、頭頂直角,未曾睜開眼的一隻初生獬豸。
有些懵懂地晃了晃小腦袋,這隻被東北神荒上空的風罡雲雷所賦靈,得玄象造化與天地鍾秀,誕生於西經章莪山上的獬豸,它作為剛剛降世的幼齡獸崽,應着那深刻在骨子裏的生存本能,在瑤、碧之間屈身前撲,顫顫巍巍地邁出了它生命中的第一步。
面目兇狠,卻又帶着些許謹慎的猙獸,似是被突然做出舉動的小獬豸給刺激到了。
獸類自行趨利避害的本能,讓它無意識地將自己的一隻爪掌,向後退了小半步。
但很快,它又馬上反應過來,色厲內荏地露出了獠牙,喉嚨處一陣鼓動,發出低沉壓抑的嗬嗬吼聲。
有光,自一旁山壁的洞口中泄露出來,小獬豸跌跌撞撞地撲跑着,繞過了對它沒有好臉色的猙獸,被胸腔中新生的好奇所催促,朝着光源處爬去。
猙獸看着小獬豸往自己穴居的山洞爬去,不由得歪了下頭,眼眶周圍的肌肉連續緊縮,表現出一副極為人性化的、該是“躊躇不決”的表情。
“畢方——”
古怪鶴唳聲響起,猙獸聞聲望去,只見那個讓自己又恨又畏的老鄰居——獨足禽“畢方”,已不再是之前那副在美玉堆里安靜待着的慵懶姿態。
這位羽赤紋而底青質的禍神災禽,祂頗為大氣凜然地張開雙翼,替自己那個關鍵時候總是掉鏈子的老鄰居——猙獸,把洞口給遮掩得嚴嚴實實。
然而,讓畢方與猙這一禽一獸,沒有想到的是——
那剛剛出生的小獬豸,竟然展現出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偉大精神,它慌慌張張中又帶着幾分因天生辨識忠奸而獨有的鎮定從容,朝着畢方僅有的那隻細長獨腳一撞,便將這與火災共生的山海異獸擊倒在地,接着這隻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獬豸,便屁顛屁顛地向著洞穴里的那處光源沖了過去。
洞中璀光來處,其實不過是一架白陰森然的獸類骸骨。
它雖早已死去,全身的血肉亦腐朽不在,但它殘留下來的那五根尾椎骨,卻依舊是高高揚起,宛若是射星貫日的骨胎弓身,有着優雅、完美的弧線。
當然,最吸引小獬豸目光的,自然是這獸骸頭頂的那一根長短粗細皆與成人臂骨相差不多的獨角。
在繞着先前那隻活猙獸爬行時,才緩慢睜開雙瞳的小獬豸,它正轉動着濕漉漉的烏亮眸眼,好奇地打量着猙獸骸骨上的那根獨角。
“啪——”似是通了靈性,又像是不忍辜負小獬豸的期待,那根在漫長歲月中都一直頂立在猙獸骸骨額首的獨角,竟然會沒有任何徵兆地自行斷裂開來,摔落到洞內潮濕不潔的地面上。
小獬豸先是試探着地張大了自己的嘴,朝着地上的獨角緩慢湊去,然而在將要接觸到地上獨角的瞬間,它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獵奇感,迫不及待地咬住了那根獨角的尖端,然後一溜小跑兒地竄出了洞穴,將好不容易在洞口處憑藉單足之力,搖搖晃晃站立起來的畢方,又一次撞倒在地。
一直不敢回到自己巢穴的猙獸,慢慢地瞪圓了眼,張大了自己利牙參差的血盆大口,極為獃滯地看着自己的老鄰居,摔成一塊不成形狀的大紅毯子。
而那身為始作俑者的小獬豸,四隻蹄子小碎步走,嘴裏叼着那根對它來說略顯沉重的猙獸獨角,在殘存未散的雷火中一路跌跌撞撞,濺了自己滿身的濕潤泥點,然後……腿腳麻利地溜了。
不知多少年後,有座小巧別緻的高腳樓,立在穿流在無數拱橋之下的小河一畔。
手握着一根長短粗細與自己小臂無異的獨角的黛發少女,她紫裳,踏着細碎的腳步,從小樓斜斜的木梯上,慢慢地走了下來。
樓外,是有不少行人走過的繁華小巷,是天氣正好的湛空、淺雲、光耀日。
名叫午昧的少女,她沒有握角的那隻手,有些無奈地揉了揉自己的頭頂。
那裏,也有一根筆直修長的獨角。
還是一根有着古怪秉性的獨角——若是它不能撞死自己所遇到一切的惡邪之人,便會讓其主渾身奇癢難耐、痛不欲生。
給自己取名為“午昧”的紫裳少女,忍着那些無法抓撓、彷彿是深入進了骨子裏的痛仰感,皺高了眉頭,習慣性地嘆了口長氣。
為什麼這世上,總是會有一些平白多出的爭鬥。
這莫不是那所謂天地法度,在逼着獬豸化形的自己來執刑掌罰,去辨別那些根本難以黑白分明的忠奸與正邪?
她咬了咬牙,強撐着自己的身子,向未知的前方走去。
或許,這並不是天地之間的諸般法度在作祟,而是某位窺探到了命運一角的棋手,在很多年前為自己佈置下了這最後一着的後手。
不遠處,是散出辛辣醇香的酒家。
外立於當壚的酒望下,黑衣清瘦的青年男子抱臂,他的膚色不是健康的小麥色,而是略為黝黑的模樣。
黑衣的青年,他身上所穿的衣服樣式,大抵是改得更為緊貼自己身形的短褐。
他斜後方的陰暗小巷,其深處時不時地發出異樣的響聲。
而這也正是午昧頭頂的獬豸獨角,突然變得奇癢難忍的來源所在。
有人的地方,就有爭端;有爭端的地方,就是江湖。
正如U眼前這黑巷逼仄,橘紅色的日光斜不進此間——青磚壘砌的陰暗一隅。
隱約有破空的呼嘯聲,撕開了柔和的風,在這裏鳴叫得最尖銳。
亮銀,硬鋼,子午鴛鴦鉞。
雕玉白蓮般潔皙柔美的縴手,握着掌心那把緊纏了黑棉吸汗巾的蛇身鉞柄。
鬆散着滿頭烏髮,只用細繩扎束了發尾尖的少女,她在陰暗不見光的污濁小巷中,足不過膝上,緩慢地踱着步子。
雙手所持雌雄雙鉞,一者護於腦側,一者守在下腰。
鉞分子午,一雄一雌,出必成雙,不離不棄,故稱之為鴛鴦。
千層底的黑面布履,緊貼着青磚地面向邊側一抹,惹得鞋底擦出呲啦細聲。
架起子午鉞的少女,她目光炯炯地關注着自己最後那個特別難纏的對手。
之前被她傷了筋骨的那幾個人,無一不是衣衫沾血、襟裳開裂。
他們偷偷吸着口滿是忍耐與頹然的冷氣,拚命靠在有些硌人的青石磚牆,連一絲微弱的呻吟聲都不敢發出,顯然是對少女怕極了。
箭袖綁臂,束腰扎腿。
這位衣着幹練、手持子午鉞的少女,她複姓玄門,單名一個列字,曾學過幾手極俊的八卦掌功夫。
“其實你,”玄門列的子午鉞,尖刃朝向隱藏在黑暗中的那個棘手敵人,“還有你們,”她的餘光掃了掃被她打倒的那幾個人,“是不該這樣子的。”
習武之人,若是沒有武德,那豈不是舍道而求術的爭強鬥狠之徒?
一根硬木棍戳來,這就是隱藏在小巷陰暗角落裏的那個敵人,他所給出的答覆。
玄門列一凜眉,肩催雙鉞,挺腰掠步。
四尖中鋒面較大的鹿角開合交織,搶在二指粗細的硬木棍捅到自己的左胸之前,交疊別住了硬木棍的前段部分。
這不是單純的棍法,而是棍行槍招的破甲勢。
若不是子午雙鉞在別住硬木棍之前,朝着左右兩側各自一帶,將棍頭的方向攪亂,消去了大半的勁力。
否則,就算是玄門列使大力架住了硬木棍,那勢頭強烈的棍頭也會搶在力盡之前,重創她的心口。
槍棍之類的長兵器,雖不擅在密林之類的狹窄空間作戰,但是在這寬度還是合適的小巷中,卻能憑藉自身的長度而得到些許優勢。
小巷雖窄,卻也不妨礙橫棍擋架,細長的空間佈局,亦不影響武者使出擬槍直刺的破勢手法。
兩側有牆,以長兵器的優勢,自是能封住短兵的步法,使得對方只能正面進攻。
於此,對重視步法的子午鉞來說,自是被人拿住了自己的七寸。
何況,小巷的狹窄,正適合槍法中的穿刺捅戳。
——長兵能攻,短兵莫及。
巷外,午昧急沖沖地要闖入爭鬥的所在,卻有一隻手臂,突然橫在了她的身前。
僅是皺眉,午昧連句呵斥的“讓開”也沒有說出口,便橫推出手,想要用自己年少遊歷時在武館學到的黏手巧勁,將攔路之人捎帶出去。
“姑娘稍待,劣徒正在巷內處理一些私事,實在是不便與人相見。”
話未落,裹着黑色短褐衣袖的手臂,宛若蛇行暴起,攏成蛇信形狀的五指,比午昧橫臂而來的捎靠更快。
肘一提、腕一轉,微曲成蛇頭的手掌,半纏在午昧的腕上。
修剪得極乾淨整潔的指甲,於午昧的脈門處輕巧一啄,沒有留下絲毫的划痕,卻卸了午昧半隻手臂的力道。
然後,半纏在午昧腕上的蛇頭掌,微沉、勁黏、翻轉,倏然朝外推帶——
踉踉蹌蹌地退了兩步半,午昧呼吸變重,雙臂保持着在後退過程中,維繫身體平衡的張開狀態,看起來略有些滑稽可笑。
卻聽對面,有聲。
“在下的姓名,暫時還不方便告知姑娘。不過,若是姑娘想要稱呼在下,且叫在下的諢號——空心竹吧。”
左掌在外,黑衣青年抱拳,他高高瘦瘦、看起來弱不禁風、卻又堅韌異常的模樣,確實與空心的竹子無異。
午昧的眉頭,又皺高了一點,她看着青年男子臉上靦腆、溫暖的笑容,嘴唇微微相碰,想要開口說些什麼——
巷內,陰暗潮濕,不見天日。
玄門列下意識地想要抬頭看上方的那一線天,卻又在心神迴轉的剎那,強行壓下了驟得的感悟。
肩動鉞翻,鉗制住硬木棍的那對鹿角,左一松、右一撞。
忽來爽颯一踏,玄門列腰轉身起,還殘餘着幾分勁力的硬木棍,就這樣順着她的心意,被帶進了斜後方的陰暗裏。
雙鉞勾格着那根硬木棍,逼着這件長兵器,在干硬的青磚牆面上卸除殘勁,敲下了鋪灑一地的碎屑。
——但這卻不是最主要的戰績。
那個一直隱藏在黑暗之中,不願讓玄門列看到自己容貌的敵人,終於是被逼出了出來。
他被那根掌心緊握、不願讓它輕易脫手的硬木棍,給硬生生地帶進了小巷之中一處最為光亮的地方。
紅纓圓領帽,硃色附玄漬;半甲襯中衣,望看只襤褸。
那張烏黑、粗糙的臉上,儘是閱盡風霜的斧鑿溝壑。
讓人看不出,到底是他已經度過了漫長的歲月,還是他被生活摧殘成了這樣。
架在左手虎口上的硬木棍,被操起破甲槍勢的右掌給用力拉了回去。
緘默無聲的人,任圓領帽壓下的陰影,擋了自己半邊臉,因為他知道——
下一回合,必須使出決定勝負的那一招!
棍捅,戳刺,如飛魚破海,穿敵甲胄。
鹿角勾!魚尾靠!熊背頂!
縱使玄門列在蛇身上再催肩勁,也無法再像前一次那樣——合攏雙鉞,別住此刻已是剛猛無儔的“這一槍”。
最多,只是用兩鉞熊背齊頂棍身,迫使這一戳的方向,有些偏差。
“噗嗤”一聲,硬木棍深深扎入青磚牆體,輕而易舉地就像是捅進了塊細軟豆腐一般。
這無刃卻遠勝有刃的“一槍”,着實是讓人驚艷。
然而,十分可惜的是——
玄門列仗着自己身為女兒家的優勢,極擅柔功的蠻腰一扭一轉,帶動她自己的上半身,於雙鉞熊背爭取出來的、硬木棍的微弱方向偏差中,搶在棍頭觸及她衣衫的前一刻,險之又險地避了過去。
所以,這一招的比試,仍未完。
號稱“四尖九刃十三鋒”的子午鉞,三棱形的鉞體窮盡鋒面,在猛插入磚牆之中、暫時無法拔出的硬木棍上,若兩對比翼飛燕般飛掠而過,牢牢頂着棍身的雙鉞熊背,在前進的過程中,磨下了不少干糙木屑。
終是,到頂!
半息之內,雙鉞靠棍而飛,鉗住了使棍者的脖頸。此刻的玄門列,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割開頸側的血管,奪人生死!
巷外,午昧雙唇觸動,說出了她欲堅守一生的鐵則——
“法不容情!”
此聲此言,清越、鏗鏘!
黑衣短褐的青年,似是有些畏懼地縮了縮嘴角,但他臉上的笑意,卻是絲毫不減。
“踏踏。”
細微腳步聲,與習武高手力貫於地的無聲無聞極不符合,倒像是玄門列特意讓午昧聽到一樣。
當這手上雙鉞、帶着殷殷血跡的少女,以如此模樣出現在自己的眼前時,方才還想要進去秉公執法的午昧,才發現自己頭上那根隱去了形跡的直角,已然不再痛癢了。
忠奸之斗,塵埃落定;善者猶存,惡者得懲。
這裏,已經沒有她的什麼事了。
轉頭想要離開,卻聽到那自稱空心竹的人,驀然喊道:“等一等,姑娘手中所握的,可是西經章莪山的猙獸獨角?”
原已轉過去的頭,因這句出現得極不適宜的話,而被強行地扭了回去。
午昧內心深處的那個自己,在沒有人能夠看到的空想世界,頗沒好氣地擺出了一副僵硬臉色。
可是現實中的她,卻只是眼角稍微抽搐了一下。
人啊,總是表裏不一。
為什麼呢?
因為他們總是會強行塞給別人一種名為面子的東西,再以此換取別人給予自己的尊重。
你說,世間是不是總是存在這樣的事情。
清了清嗓子,午昧刻意將自己的音色,壓得陰沉、不耐。
“你說這個?”握在掌心的猙獸獨角,被午昧抬在胸前,散着一股暴虐的凶氣。
空心竹似是根本就沒有察覺到午昧對自己的不友好,他看着對面少女手中所提的猙角,緩慢地點了點頭:“是,可否借在下一觀?”
午昧的眉,已經皺到了極點,如有悔的亢龍一般,登上了無法再進的高度。
隨後——
她的眉,瞬間跨了下來,就像是雪崩的山巔那樣。
但也由此顯現出了,她作為一個女兒家,在低眉斂眼時,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那一份溫婉。
“姑娘是答應了?”察覺到午昧臉上的表情,空心竹豁然一笑,雙手自然而然地向前伸了出來。
但午昧手中的猙角,剛有向前墜落的趨勢,就被主人重新握緊,猛地收在腰后。
這個性子格外倔強的少女,她輕輕搖了搖頭,說道:“抱歉,你又猜錯我的意思了。我剛才的回答,其實是不行。”
“師父,這位姑娘好像不喜歡你啊。”玄門列抽出手帕,擦去子午鉞上的血跡,這俏麗的少女咧嘴壞笑,頓時空氣中瀰漫開活潑、快樂的氣息。
空心竹被徒弟打趣,倒也不着惱,這大概就是他的一種好處吧。
“這位小姑娘,你也猜錯了,並非是我討厭你的師父。”午昧背着雙手,十指合握着那根猙角,她腳步輕快地朝着自己後方,蹦蹦跳跳地退了幾步,眼角不自然的笑意,顯得好不頑皮,“而是此物,乃是我幼時機緣巧合而所得,時間久了便有了感情,捨不得別人去碰。”
“姑娘差一件兵器吧。”指捏劍訣向午昧示意,空心竹藉此巧妙地化解了自己之前伸出手的尷尬。
“那又如何?”再退幾步,午昧就和空心竹隔着一條街了,看着自己面前走過的幾個無關路人,午昧眼角的笑意終是變得真實了。
“猙獸的角,很適合做劍。”空心竹並指一刺,帶出撕裂空氣的尖嘯。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午昧的眼徹底冷了下來。
她有些不管不顧地向前搶上幾步,那張蒙了一層冰霜面具的白皙臉龐,幾乎要和空心竹的面孔,緊緊貼在一起。
“你可以再說一遍。”對這根猙獸角,午昧自是看得極重,因為它不僅是一個單純的玩物,還是件見證了她所有成長、承載着過往回憶的紀念品。
“姑娘大概是獬豸化形吧——自守法度,執掌刑罰,阻以爭鬥,辨別忠奸,若是沒有一柄利器為依仗,又如何能丈量天律,法不容情?”
規則,若是沒有相應的暴力去輔助,那麼這樣的規則,又怎會被人們一直貫徹下去?
“你說的確實有可取之處,只是猙獸角能用來做一把劍嗎?真是可笑,這樣短的一根角,用來做匕首還差不多。我可捨不得它變成短短薄薄的樣子。。”
“那姑娘的意思是,若這根猙角能鍛鑄為劍,便是會捨得了?”空心竹不知從何處抓來了莫名的自信心,他一手負腰、一手撫頜,狹長烏黑的眼底,儘是不安分的嬉鬧情緒。
“嗯,你若是能用猙角,做出一柄三尺長劍,我就捨得。”聽着空心竹的反問,午昧感覺有些新鮮。
空心竹笑了笑,向午昧攤開自己的手掌,“在下不能。但是,在下的朋友能。”
“那——”依舊是有些遲疑,午昧手中的猙獸角半放不放,和她拖長了音的發問相得益彰。
空心竹將手掌向上託了托,終是等到了被午昧放開的猙獸角,“請姑娘相信在下。”
午昧越發覺着空心竹此人有趣味了,她晃了晃不再藏在身後的猙角,說道:“好啊,不過在我相信你之前,我且問你,若是做不出劍,又把猙獸角弄壞了,你拿什麼賠我。”
“姑娘之所以這樣看重這根猙角,依在下猜測,是因為這猙角承載了太多的回憶吧。”空心竹用手指輕柔摩挲着猙獸角,就像是自己剛剛找回了故友的遺物那般,臉上流露出一種緬懷過往的滄桑情緒,“若是這根猙角毀了,還做不出姑娘想要的劍,在下不僅賠給姑娘一對黑豹護手的雙首槍,還賠給姑娘一段美好的回憶,可好?”
“你別是消遣我的吧,畢竟戲摺子裏的那些書生,都是這麼騙無知小姐的。”午昧嗤笑一聲,唐突地想起了自己以前讀過的誌異和傳奇。
空心竹雙手合握猙獸角,朝着午昧莊重一拜,“在下只懷忠義,不念私情——還請姑娘,信我。”
你知道什麼東西,是最古怪、詭異,乃至於逆天的嗎?
無非,是軟黏滑膩的角,以及不會碎成齏粉、永遠都無法分離的硬物。
簡陋粗糙的銅爐,立在天井之中,沒有任何修飾的爐面,散着讓人難以接近的高溫。
一根略為寬平的鐵條,捅入了在爐身中下部分的取鋼口。
被鐵條取拉出來的猙角,已是燒得通紅包灰的模樣。
但奇怪的是,它硬角質的構造,竟然沒有因高溫的燒炙而變得脆弱,反倒是宛若玉鋼一般,表面沒有任何的裂紋。
此刻專心打鐵的這位師傅,是空心竹的忘年交,住在這城南小彈鋏衚衕,年方四十有一,人稱“小鍛鬼斧”的幽夫人。
千萬不要想當然地以為,“幽夫人”是個女子。
這位在鍛術方面小有成就的幽師傅——幽是他的姓氏,夫人是他的名字。
錘面清亮的八角錘連敲幾下,原本是不規則圓錐體的猙角,開始變得扁平起來。
旁邊的午昧緊鎖着眉頭,一臉的揪心,彷彿幽師傅每鍛打一下猙角,她的心就跟着痛上一次。
陪伴在她身旁的空心竹,此刻卻是表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一邊朝着懸挂在正堂內的象形劍字帖子瞅瞅,一邊對着那些落在屋脊上的小麻雀們瞧瞧。
顯然,這位青年男子,根本就沒有將他之前對午昧做下的保證,放在自己的心上。
至於玄門列,她既不在意猙角的變化,也不關心四周的景色。
她只是踱着步子,在狹窄的院子裏,走出陰陽八卦的步位,顯然是在完善她使子午鉞時,所用的八方步法。
叮叮鐺鐺,數不清的敲砸之下,之前被燒得通紅的猙角,已經變成了鐵砧上,一片坑窪不平的暗色鋼板。
拔出插在鍛台一側,用來替代鐵條的長腳鉗,幽師傅輕夾住由猙角鍛成的暗色鋼板,將其伸入表面發赤的銅爐里長久烘烤。
將燒了許久的亮紅鋼板取出,幽師傅用較為平整的錘面,細細修整着坑窪不平的地方。
待到消紅冷卻,他便在鋼板表面包裹一層輕薄宣紙,再往上抹泥蘸灰,放入爐中灼燒、取小錘細細鍛打。
這一次,幽師傅先是水入淬火,隨後開始折返鍛煉——二折、三折……直到十三折之後,真鐵成形。
素延、火造、出劍胚,輔佐以淬火、冷鍛、鏟銼、養光、硬精兩磨、雕花刻字等工序。
最終鍛成的,是一柄劍身烏沉、鋒刃清亮,且頗有角質觀感的四面硬武劍。
劍長三尺,寬不過女子二指,極窄極狹,分四面研磨,厚度上比八面研磨的八方漢劍要薄,強度也略有不及。
刃非磐厚之姿,卻勝在輕靈儀態,揮舞時所損耗氣力自然也要較少,與本身的硬武劍質剛柔並濟、堅韌相和,更適合女子之身的午昧使用。
“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幽師傅敦沉厚重的聲音響起,“午姑娘,這是贈言。”
午昧並未立即接過那柄屬於自己的劍,而是抬頭對上幽師父的雙眼,朗聲回應,“我非人族,更不尊倮聖言說。我只知世間不平,皆為心念欲禍,需颯然提劍、爽利斬之。”
“午姑娘想來是看過我人族先賢所著《自斬錄》,這絕惡不疑之說,講得自是篤定。”幽師傅將那柄四面硬武劍遞給午昧,“還請姑娘為它取名。”
午昧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了下劍格,思量了一陣才開口道,“此劍當名——”
劍名念裁,取於《自斬錄》中所敘的那段序言。
“固念不改者,為忠信;反覆無常者,為奸禍。
善惡者,可一朝入道,或一世執魔,由此相差千里之謬。
是故赤子之心,不論對錯言謬,不管是非紛亂,但憑心中所感,一劍決之。
若守法度,亦需封情絕私,行天地公義,自斬所違者,此是謂之念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