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改換門庭(三)
簡單用過早飯,守禮照舊到藏書閣當值,不想大家的積極性都不高,辛歡帶着李通和田純在門口廝鬧,孫哲和馮孝也一反常態,安閑自在地坐在登記台聊天。
原來孫、馮二人同時入選,惺惺惜惺惺,話題很多,便你一言、我一語暢想未來。
辛歡進門,見兩人眉飛色舞的很是得意,不免有點嫉妒眼紅,但又不好宣之於口,便隨口道:“說來也是奇了,那張晟晝夜不分地讀書看書,居然還落了榜?”
馮孝聽了,當即望向孫哲。
二人目光交會,孫哲馬上洞察了馮孝的心聲,還算默契,都討厭辛歡貧嘴賤舌。
在場諸人,只有守禮與張晟最親近,他實在聽不慣辛歡的惡意中傷,便拿白眼瞪着辛歡,沉穩道:“晟哥兒還是有才學的,我覺着,他這回落榜,肯定有蹊蹺!”
辛歡冷哼一聲,道:“都說他有才學,我便瞧不出,如果真有才學,那應該中選才是啊,如今既未得上頭青睞,想是空殼子罷了。無能便是無能,連你都能入選,他還有什麼借口?”
守禮聽了,甚覺不悅,胸間如堵了口氣,上不去、下不來,十分難受,忍不住戢指相對。
辛歡態度高慢,不加理睬。
孫哲看不過眼,從旁道:“守禮是守禮,張晟是張晟,豈可相提並論?何況,兩人選的又不是一位皇子,守禮選的九皇子,競選者不多,自然獲選的機率大些,可張晟選的太子門下,競爭多激烈,連我也退而求其次,改投二皇子門下效力。”
守禮聽着有理,急不擇言:“是啊,哲哥兒說得有理!”
“什麼有理?你們倒是會為他找補,依我看,就是他不行!”辛歡斬釘截鐵道。
守禮越聽越氣,牙齒錯得山響,脫口道:“你這樣子打胡亂說,分明抱了偏見!”
辛歡道:“我和他往日無仇、近日無怨,對他有什麼偏見?不過實話實說罷了!”
守禮撅起嘴,蠻不高興。
馮孝乘機道:“平心而論,我還是很佩服張晟的,不光嚴於律己,還晝夜苦讀,試問有幾人能有他這份毅力?雖然他現在落了選,但只是一時之厄,說不得大器晚成呢。”
“還是你們能耐,想來我是肉眼凡胎,看不出他哪有才學!”辛歡陰陽怪氣道。
守禮抬起雙肩,欲言又止。
孫哲笑道:“長天白日,無端吵什麼嘴?還是各就各位吧,別叫外人聽見了笑話!”
辛歡心中仍不服,眸光左轉右轉,見在場無人支援,只得偃旗息鼓,不再多嘴。
守禮雖有心維護張晟,但礙着身份與資歷,也不好太明目張胆,只得罷手做休。
轉眼到了午時,驕陽似火,六合烘窯。
六人吃過午飯,胡亂聊了幾句,漸漸都有些困了,便各尋了隱蔽處,稍事憩息。
守禮也困得眼皮打架,偏不湊巧有五六撥黃門、宮女來還書冊,守禮無可脫卸,只得強打精神,把凌亂的書籍分門別類,然後,來回穿梭在汗牛充棟卷帙浩繁的書架間,駕輕就熟地攀着九層梯,爬上爬下,重複那單調而無趣的動作。
忙了一歇,懷中的書盡數有了着落,守禮看百了千當了,便笑嘻嘻跳下九層梯。
不承想閣內有腳步聲,守禮誤以為是李通,便笑了笑,一面將梯子送回原處,一面出聲招呼。
話音匝地,腳步聲稍微停留,旋即又恢復節奏,發出沉沉的聲響。
守禮未得回應,這才知道來人不是李通,倒嚇了一跳,趕忙貼着書架,從書冊縫隙循聲而望,只見來人裝束低奢,穿一襲鸚鵡綠雲鶴紋廣袖襕袍,腰間扎着九環白玉蹀躞帶,另掛着一枚白如截肪、狀如凝脂的寶玉和一個五彩斑斕荷包。
來人玉趾游移,緩緩進入書海。
守禮直視過去,只見來人身材苗條,長六尺有餘,精緻的杏仁臉上不着粉黛,卻比雪還白兩分,刀削般雙腮飄着紅暈,一彎月眉似蹙非蹙,兩隻星目柔情似訴。
“九殿下!”
守禮驚呼,詫然隱在書後,捂住嘴巴,盡量不發出聲響。
另一邊,李瑭步步走近,望不見半個人影,心頭馬上飄過一絲狐疑,不由喃喃:“人呢?”
隔着書架,守禮隱約聽見,便撫了撫胸口,鎮定走出。
“殿下!”
守禮行動如儀,柔聲拜見。
李瑭略感詫異,但眨眼間就恢復了平靜神色,微笑道:“我剛以為閣里鬧鬼了呢!”
“殿下說笑了,朗朗乾坤,哪來的鬼?”守禮不緊不慢道。
李瑭聞言,也是一笑。
守禮看他心情愉悅,心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而且越來越清晰,於是暫且按捺住激動的心,撲騰一聲跪在地上,懇切道:“小人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殿下答允!”
李瑭剛要動足,冷不防守禮跪下,便錯愕地望着他,道:“你先說,我再決定答不答應!”
守禮聽了,服膺拜地,凄楚道:“小人有個朋友,前陣子參加東宮侍讀選拔,很不幸落選了。他是個有真材實料的,又是有目共睹的用功與上心,小人絕不信他會落選,所以篤定選拔過程有貓膩,還請殿下插手過問,幫他討一個公道!”
李瑭雙眉不展,用質問的語氣道:“你就這麽相信他?萬一他真是技不如人呢?”
守禮半抬着頭,道:“他是個樂觀、正直、上進的好人,在小人衣食不足時,只有他願意伸手幫我,分食食我、借衣衣我,不光如此,連小人今次蒙幸入選殿下書房,也多承他引導,所以,小人篤定他有真才實學,絕不是泛泛之輩,此番落選,或許是他發揮失常,又或許是人諂上欺下,真假如何,還請殿下幫忙查查!”
李瑭聽了陳情,默然道:“你所求之事,於你,難於登天,於本王,卻只是舉手之勞,本王素與太子交好,只需傳言遞語即可,但本王從不是有求必應的善人,更不愛管閑事,你今日求了本王這一遭,只怕以後要翻倍償還,你可心甘情願?”
守禮不假思索,道:“奴才願意!”
“既如此,我便管一回閑事,記着你剛才的話!”李瑭說罷,便若無其事離開了。
守禮抬頭,凝望李瑭越來越遠的背影,眼中閃爍着感激之光。
這壁廂,李瑭出了藏書閣,早有小廝一溜風迎上去,急着撐開遮陽傘,關切道:“王爺,這日頭這般毒辣,你還非要親自跑這一趟,索性打發奴才來便是了!”
李瑭笑了笑,嗔道:“別提了,你要辦事靠譜,我何苦來?上次教你尋一本《古今通識》,你給我尋了本《古今通鑒》,雖則只有一字之差,但是驢唇不對馬嘴!”
小廝聽了,哎呦一聲,道:“王爺還不知道我嗎?我只是粗通文墨,好多字都是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油嘴滑舌!”李瑭罵著,走進連廊。
小廝撐着傘,笑吟吟追上。
一路無話,李瑭心裏裝着事,越走越急,不覺就到了東宮附近,只見烈日當空,波譎雲詭的東宮建築群里林木蓊鬱,赤金六龍牌匾下走出一氣度不凡的黃門。
李瑭經常出入東宮,一眼便認出是許詹事,於是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就地駐足。
須臾,許詹事從樟樹下經過,李瑭眼尖,趕忙從薄荷叢走出,喊停許詹事的腳步。
許詹事回頭,見是李瑭,詫異之餘,臉上已掛起得體的笑容,連忙帶着跟班行禮。
李瑭走近,收住腳步,寒暄道:“詹事這一向倒是少見,不知又領了什麼差事?”
許詹事笑道:“嗨,殿下這不是明知故問嘛,如今宮裏誰不知太子七月份要納太子妃了?我便是為此事操勞,又要打點聘禮、又要揀選回禮、又要修葺宮苑、又要籌備典禮,還得培訓手下、草擬知單,這一宗接着一宗地干,沒完沒了,忙得我暈頭轉向!”
李瑭聽着,略作思考,道:“果然太子信任,不論大事小情,通通交給詹事打理!”
許詹事聽得仔細,一邊應承、一邊雙手抱拳,朝着東邊拜了拜,“承蒙太子倚重。”
李瑭輕嗯一聲,道:“詹事飲水思源,竭誠盡忠太子殿下,實在教本王敬佩,不過,本王聽說,詹事素有識人之明,想來前陣子東宮選讀一宗,也由詹事負責嘍!”
許詹事低了低頭,笑道:“殿下抬舉老奴了,老奴上了年歲,精力已大不如從前,又沒有三頭六臂的本事,哪裏應付得這許多?此番東宮侍讀遴選,小人實在擇不開功夫,便求了殿下恩允,一應事宜,責成徒弟刁蠻兒督辦,喏,就是他!”
許詹事說著,拿手指了指身後的黃門。
李瑭順眼看去,只見那黃門縮着頭,默默往前走了半步,鞠躬見禮,十分恭敬。
“難怪!我就說詹事人情練達,辦事圓熟,斷乎不會出現什麼差池,原來是新人經手的啊,這就難怪了!”李瑭說著,刻意抬起眼帘,往許詹事臉上瞟了一眼。
許詹事聽李瑭話裏有話,心存疑竇,不禁全身搐動了一下,問:“殿下此話何意?”
李瑭不答反問:“敢問詹事可曾過目今年錄取名單?”
“昨夜這孩子呈送我過目,我實在疲累,就隨便了一眼,因見今年佼佼者甚少,不過矮子裏挑將軍罷了,便沒有興趣!”許詹事說著,見李瑭欲言又止模樣,心裏十分不順坦,忙道:“殿下可是聽說了什麼?若是,還請坦誠相告,老奴無任感激!”
“詹事稍安勿躁,我也是今日下學途中聽了一耳朵,真假也不確定,只聽說今年選讀十分不公道,有人營私舞弊。”李瑭說著,見許詹事面色漸漸變得難看,趕緊又奉承道:“自然,詹事是玻璃心肝水晶人,一定能見微知著、察奸辨濁!”
許詹事聽得逼真,面帶慚色道:“慚愧啊,太子兩袖清風,剛正不阿,若教他知道此事,哪裏還有老奴的好兒?即便一時捂住了,將來傳揚出去,小人又有何顏面立足?”
李瑭安慰道:“詹事也別太自責了,究竟不是你主理此事,或許這中間有誤會,又或許是落選者心有不甘,背地調嘴學舌,然後不知情人聽了,又吠影吠聲,也未可知啊!”
“多謝殿下寬慰!”許詹事感激地說,“等老奴回去,一定查明此事,絕不讓人非議!”
李瑭見目的達到了,不禁心滿意足,笑道:“詹事不論資歷、閱歷,都在本王之上,本王當然相信詹事會查明真相,也相信詹事有能力堵住宮裏的悠悠之口。”
許詹事聽得後背都濕了,連忙低頭。
李瑭眸光微動,與小廝通了個眼色,轉而躲在遮掩傘下,一陣風離開了樟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