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卷 第七章 宮闈秘聞(上)
自北京保衛戰後,大刀營平素一直駐紮在城外東郊,拱衛京師,兵士不得詔不得入京。
那一日,天色將暮時,駱家良一人一騎才堪堪趕到城中,來到李將軍府。李府大門緊閉,門前卻張燈結綵,和往日一般無二。路過的百姓都會伸出大拇指,議論誇讚一番。
當今天子前的紅人李福廣將軍愛兵如子,最是體恤將士。李福廣將軍出身將門世家,祖輩父輩浴血沙場,他本人更是參加過土木堡之變、北京保衛戰等重大戰事,為了大明江山可謂赴湯蹈火,傾其所有。
駱家良入到府門內,才發覺今日的氣氛極不同尋常。府內寬大的院子裏四周,竟然站滿了手持火把、全身鎧甲的士卒。駱家良心中納悶,這陣勢倒似要出征打仗一般,近來可沒聽說有什麼戰事啊。
院子當中並排擺放着四張石桌,上面似乎還留有未下完的象棋殘局。駱家良平素痴迷象棋,忍不住正想上前湊看,卻聽到一聲爽朗的笑聲從堂內傳來。
抬頭望時,只見李福廣一身素衣,挺着魁梧的身形,正大踏步朝自己走來,哈哈大笑道:“駱賢弟,多日不見,別來無恙啊!”
駱家良上前行禮:“末將參見將軍!”忙將自己攜來的一壇竹葉青雙手奉上。
李福廣笑盈盈一手接過酒罈,道:“嗯,香氣襲人,果真好酒!”他隨手將酒遞給身旁的小廝,轉頭對駱家良說道:“賢弟人來了就好,總是這般客套。不過也好,一會兒我倆正好可飲此酒,為賢弟餞行!”
駱家良聯想道滿院子的肅殺景象,忙問道:“大人的意思是要派我們出征?”
李福廣目光一沉,拍了拍駱家良的肩膀,道:“咱們先不忙說這個。我先前四處遣人尋找江湖奇局,近日得了幾個殘局,你棋藝不差,且與我一同鑒賞一下如何?”說罷,他領着駱家良來到院中石桌之前。
中國象棋博大精深,其中殘局歷來為學棋之始,分為實用殘局和江湖殘局。熟習實用殘局可知何時應簡化局面進入例勝或例和,而研習江湖殘局卻可以助棋手啟發才智,甚至啟迪人生。
李福廣指着第一張桌上的殘局,道:“這第一局名曰‘七星薈萃’,因雙方各有七子而得名。從棋面上看,紅方雙車一炮三個大子,黑方只有一車一個大子,在棋力上黑方沒有優勢。但黑方已有三個小卒攻入九宮,可謂‘兵臨城下’,在棋勢上卻又充滿了優勢。”
駱家良細觀此局,果見雙方勢均力敵,變化繁多,估算了五六種變化后,仍然看不出勝負。
李福廣輕咳一聲,道:“此局情形與當今朝上何其相似,皇上繼位大統已七年有餘了。繼位開始時,皇上尚且能夠虛心納諫,禮賢下士,各位忠臣良將精心輔佐,朝風可謂煥然一新。”
李福廣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駱家良,繼續道:“可是近來聖上卻日漸荒廢國事,沉迷於女色,專寵萬貴妃,對其言聽計從,宮闈之中已是危機四伏而不自知。唉。”
駱家良忽聽李福廣話鋒有變,心裏頗覺奇怪,心道:“平日裏,將軍與我閑聊只說些軍史戰備,極少議論朝堂,且他為人謹慎,素來不與朝中大臣私下往來,怎麼今日說話如此無所顧忌?”
李福廣所說的當今聖上乃是明憲帝朱見深,他曾兩度被立為太子,十八歲繼承皇位。由於他特殊的經歷,養成了懦弱偏信的性格,尤其寵愛從小就陪伴自己長大的萬貞兒萬貴妃,甚至為她不惜廢黜皇后吳氏。
正是倚仗皇帝專寵,近來萬貴妃愈發飛揚跋扈。宮闈內侍紛紛投靠萬貴妃門下,處心積慮為她進獻奇珍異寶,更是假託聖意,搜刮民脂民膏,苛擾百姓。為了回報,萬貴妃對這些內侍有求必應,使得他們個個小人得志,干預朝政,勢力日漸壯大。
駱家良點點頭,不知該說些什麼,對於當今的朝局而言,他一個小小的低層將領又能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呢?李福廣旋即帶他來到第二張桌前。
“這第一局名曰‘蚯蚓降龍’。此局中紅方的雙車猶若蛟龍,但始終被黑方兩卒所牽制,故而得名。此局招法複雜,乃是江南名局之一。”李福廣續道,“老夫我今年四十有六,生有萬夫不當之勇,縱橫沙場數十載。外人只道我是皇上眼前的大紅人,威風凜凜的大將軍,靜若驚鴻,動若蛟龍。可是誰又知我的苦楚?一個小小的女人,在皇上耳邊輕輕一吹的‘枕邊風’,便可令無數人膽寒心驚。嘿嘿,真是好笑。”
駱家良聽他影射棋局的話愈發露骨,自比蛟龍更是大逆不道之言,不僅皺起眉頭,他環看四周隱隱覺得頗為不妥。
李福廣似乎察覺到駱家良的顧慮,拍拍自己的胸脯哈哈一笑道:“賢弟放心,你我自不必說,這院中之人都是我的忠僕死士,即便皇上的眼線眾多,咱們所說的話一個字也絕不會流到這院牆之外的。”
駱家良拱手抱拳道:“將軍所言差矣,別說將軍您現在位高權重,手握京師重兵,就憑您世代忠心、累世功勛,豈是鬼魅魍魎一兩句話可以抹殺掉的?”
李福廣嘆了口氣,道:“只怕有人處心積慮要陷我於不仁不義,欲加其罪何患無辭啊。”他又來到第三張桌前,駱家良趕忙跟上。
李福廣指了指棋盤,正要說話,駱家良搶先說道:“這殘局小將卻知道,叫做‘野馬操田’。前幾日我在德勝門前的路邊棋攤上見過,那擺攤之人是個黑瘦的老者,滿頭爛瘡,倒是令人印象深刻。”
李福廣回應道:“哦?滿頭爛瘡如何擺攤,豈不是要把路人嚇遠,至少應該買頂帽子遮掩一下,料想他必有些古怪。”
駱家良道:“我見無人湊前,一時技養,於是上前討教。那老者看我衣着官服,對我甚是客氣,說道:‘既是大人問,小的敢不回話。此局名曰野馬操田,通過十餘必走之招法,給人紅先必勝的錯覺,從而使執棋者誤入圈套,其實下到最終,雙方不變做和。’我又是好氣又是無奈,道:‘我這棋還沒下,你就把這個門道說了,你還怎樣賺錢餬口?’誰知那老者滿臉堆笑,小聲說道;‘小人只是圖個樂子,以棋會友,哪敢賺大人您的錢,您老高抬貴手,不管我要擺攤費,我就謝天謝地了。’說罷,他拱手拜了又拜。弄得我只得悻悻作罷而去。”
李福廣捋了捋自己的並不茂盛的鬍鬚,笑道:“嗯,我猜他準是另有他干,棋攤只是幌子,掩人耳目。你恰巧上前,他只得用此法引得你速速離開,以免誤了自己的正事。”
聽了這話,駱家良若有所思,仔細回想起與棋攤老者的相遇,似乎確有很多可疑之處。
李福廣早已拉着他到第四張石桌前坐下,說道:“這最後一局名曰‘千里獨行’,你既沒能入局‘野馬操田’,時辰尚早,不如你我二人推演一下這局‘千里獨行’如何?”
駱家良當即回道:“再好不過。”
此時早有人掌燈、上菜,二人坐在院中石凳,大口朵頤、大碗喝酒,邊下棋邊討究起來,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清風徐來,好不快活。
大半個時辰過去了,駱家良發現無論怎樣招法變化,最終自己的紅棋都只能剩下一車,而黑棋也只能剩下三個小卒,形成一車大戰三卒的局面。
終於,菜過五味,酒過三巡,李福廣放下手中的棋子,喃喃說道:“看來天數使然,此路定然是九死一生,千里獨行啊。”
駱家良見說到了正題,忙起身正色道:“將軍待我恩重如山,如無將軍收留提攜,我兄弟七人如今還會淪落街頭、困苦不堪,如有用得着末將效勞之處,還望將軍明言,卑職赴湯蹈火,莫敢不從。”
李福廣沒有答話,看了看手裏碗中的竹葉青酒,清澈見底,果真好酒,一輪明月正映在碗地,看來分別的時刻到了。他抬頭頸一飲而盡,隨即“霍”的站起身子,低沉的說道:“賢弟,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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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暗紅色的密室,牆壁、地面,甚至桌椅擺設均是暗紅色,在隨着暗紅色的蠟燭搖曳,室內氣氛極為詭異。駱家良沒有想到堂堂李大將軍府內,竟然有這麼間別緻的密室,看來光明的事物也有着常人見不到的陰暗。
令駱家良更沒想到的是,這間密室雖然不大,但卻堆滿了鎧甲、武器、彈藥,這些輜重足以武裝一支部隊。
李福廣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的笑笑,道:“賢弟莫怪,我總得有點準備,以備不時之需。現下只剩你我二人,我要將皇宮中近來發生的一件離奇隱事告訴你,還望賢弟為我分憂才是。”
這密室密不透風,本來十分悶熱不適,但駱家良聽到這話卻不禁打了個寒戰。自八歲起,他便從不打探別人的私密。只因他知道,知曉越多的隱秘就意味着擔當越大的危險,而眼下要聽聞的竟是皇家的隱秘,心裏頓生一種不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