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局中局
魔族使團等到天帝的旨意后不久,便啟程離開了天庭。回程的馬車中本該是淳于東鄉和奕青兩個人,如今卻只剩一個。
流夢閣有一個很小的院子,院中的那棵千年桃樹枝繁葉茂,伸展出的枝杈幾乎佔據了半個院子。樹下有一鞦韆、一副石桌石凳,白隱無聊時常坐在鞦韆上面無所事事地晃蕩。今夜她穿着一身柔軟舒適的常服,白皙的肌膚在水藍色的外袍下愈發楚楚動人;晚風輕輕地吹拂過來,點點枯葉飄散在她的肩膀上,也不拂去,任由它們搭在那兒。江南偶爾外出,空蕩蕩的閣中只余她一個人,這種靜謐的氛圍幾乎讓她微醺入睡。
這時,一個黑色的身影突然閃現在她身後,男人高大的影子在屋內燭光的映射下投到白隱身前的空地上。男人剛欲開口說話,眨眼的功夫,一柄閃着寒光的刀和一張人臉便湊到了他跟前。
白隱迅猛如風,剎那間合伯刀就架在了男人脖子上。兩人湊的太緊,以至於雙方能感受到對方溫熱的吐息。
待看清了來人,白隱身體彷彿被定住了一般,有那麼一瞬間僵直在遠處,空氣中瀰漫著尷尬的氣味。
“太…太子殿下!在下失禮了。”白隱慌忙收刀,吞吞吐吐地一面賠禮道歉一面躲避奕青的眼神企圖緩解尷尬。不知為何,白隱感覺臉頰微微發燙。
奕青鎮定自若地站在原地好笑地看着她:“不不,是我未經允許私自前來,讓大人受驚了。”
白隱被他瞧的十分不舒服,又不知道說什麼,只能客氣道:“哪有,是我冒失了。”
半晌,兩個人相對無言。最後還是白隱打破了尷尬:“殿下深夜獨自光臨陋舍,是有什麼事嗎?”
“確實有。”不知為何,這種微妙的氛圍搞得奕青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彷彿他才意識到面前這個美好的女子不再只是他可以爭取的隊友,更是他未來的妻子。雖然都是原本算好的計劃,但一想到以後二人朝夕相處的時光,眼下貿然面對還是有點發窘,不知如何開口。
他環顧一周,看看院中的青石板和白隱身後的樹,又裝作深沉仰望了一下天空—天黑了—這給了奕青靈感:“夜幕降臨,外面不好說話,不知可否屋內一敘。”
“當然,殿下請。”白隱看見奕青,就想起來酒宴上他那副陌生的模樣,再不敢抱有親近他的意思,現下只能客客氣氣地來。
進屋落座,白隱為他沏了一壺茶。燭光熱烈地跳動着,空氣安靜而溫馨,奕青與白隱又各自客套一番,如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待熟絡些后,奕青才表明來意。
開口先是一頓道歉,態度誠懇:“靈神大人,那日酒宴上奕青與淳于右相言辭過激,難免讓大人心裏不舒服了,實在抱歉。”
事情都過去了,白隱能說什麼呢,只能客氣地回答:“我從前確實做了許多對不起魔族的事,殿下心裏怨恨我也是應該的。只是我不明白,殿下為何非要點名娶我呢?”
白隱特意將這段話儘可能輕鬆地說出來,如同討論家常便飯。她對奕青心懷戒備,不能將自己內心的想法暴露在他面前。
“呼——”奕青深呼一口氣,抿抿嘴,望着白隱几欲開口卻又咽下,反覆幾次后一錘大腿,像下了好大的決心似的,堅定地對白隱說:“大人即將嫁與我,四也是我的家裏人了。有些事,你有權利知道。”
與奕青合作抓捕賀誠時,白隱就察覺出不對勁,只是當時自己怒火攻心,沒有刨根問底便氣憤離開了。如今奕青突然深夜跟她交代“有些事”,上次的疑問就不自覺地蹦進了她的腦海里:彷彿是一個圈,一個巨大的牢籠,賀誠的疑問就像牢籠上微不可查的缺口。
白隱懷着三分激動七分期待的心請他繼續說。而即將聽到的話,會徹底顛覆她從前的世界。
奕青挺直的臂膀慢慢泄了氣,他換了個姿勢,盤腿而坐,眼睛看着白隱,開啟了一個全新的故事。
“我依稀記得,你之所以來到天庭,是因為有人說你是天選之人,可成大事,天帝才提拔你的。”
“是。”白隱承認,她也不知道天帝是從哪裏聽來的無稽之談,但確有此事。
“天選之人的言論,是我傳播出去的。”
“什麼?!”白隱不敢置信。
奕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讓白隱緩口氣,也讓自己整理一下思路,這句話輕飄飄地說出來,卻能給白隱帶來不小的衝擊。試問若一切從源頭開始就是偏的,那白隱這些年又是為何而活呢?
奕青繼續說:“兩千年前天族和魔族局勢緊張,雙方打了大大小小數十場仗,皆兩敗俱傷。天帝正愁眉苦惱,突然聽到這樣一個‘天上掉餡餅"的消息,自然會抓住機會。”
“言論是假,你的天賦和努力是真。或許這也是天帝堅信這無稽之談的原因。總之他盡心竭力培養你,讓你成為了他手中的一柄利刃,一枚最有用的棋子。隨後你便被秘密派到魔界做卧底,為天庭提供了很多有用的價值,甚至可以說,那些年天族能暫時打壓魔族,你功不可沒……”
“這些如今都是眾人皆知的事情了,殿下今夜就是特意給我重溫舊事的?而且,就算是你蠱惑天帝提攜我,原因何在?”白隱假笑道。
奕青耐心地勸說:“別急,下面就為你一一解答。”
“我蠱惑天帝提攜你的原因,就是為了讓他把你派到魔族,暗中打壓魔帝。”
“你可能會問,我乃魔族太子,為什麼要對自己下手?呵呵,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如此。神魔兩族開戰時,我與大將軍霍長風立下赫赫戰功,但這沒有給我帶來榮譽,反而受到了父皇的猜忌。我是父皇的獨子,對於皇位他沒有多餘的選擇,我也沒有競爭對手,因此他日日憂心,生怕我謀朝篡位。之後終於讓他抓住機會,以平定鬼族叛亂為名,將我遠調邊關,一去六十年。如果記得沒錯,我出發當天,你就入了魔族的朝堂。”
白隱被他以另一個角度的講述打開了新思路,仔細想想只覺得細思極恐,頭皮發麻。
“你充當了我伸入魔族朝堂上的一隻隱形的手。我不在的六十年,你幫我壓制住了那些企圖將我徹底抹殺的人,這縱然損傷了魔族的整體利益,但卻為我東山再起創造了有利條件。當然,你也可能問,想要找你助我一臂之力,為何要繞一大圈假借天帝之手?大人不知,依當時的局勢,我的一舉一動都在父皇的監視之中。若我貿然在身邊培養一個細作,極有可能被發現。”
“那後來我身份暴露,也是你一手為之嗎?彼時你即將歸朝,覺得我會擋你的路,所以故意讓我暴露嗎?”白隱此刻覺得有些呼吸困難,事情突然變得複雜,她甚至能想像到他會坦然承認。
“並不是。”奕青出乎意料地搖搖頭,“我原本的計劃是讓你完成最後一個任務后功成身退,平安回到天庭,不曾想你被自己人算計了。”
白隱心中一緊:“你是說祝融?”
“就是祝融,他可是個聰明絕頂的傢伙。放火燒城幫你消除怨念、順着你的叛逆教你想學的法術、以及與你相戀承諾提親……這一切都是麻痹你的手段。祝融深知,天帝看上的人一定會有大用處,於是他便利用你的卧底身份從中謀利,讓自己一路攀升成為天帝身邊的紅人。只是做什麼事都會留下蛛絲馬跡,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還沒來得及抹乾凈,你就要回來了。”
“所以他才會讓我暴露……接着就是逃亡……我在人間朝不保夕,自然沒有精力去查他,他也就有了足夠的時間抹掉一切對他不利的事。”白隱聽得冷汗涔涔,雙手緊緊相握,指甲陷進肉里,白凈的手心被摳出深深的紅印。
“事情的真實情況就是這樣。”奕青講完了,“憑大人的智慧,稍微一想便能瞭然。”
“我…我還有一個疑問…”白隱聲音顫抖着,眸中閃爍着晶亮的淚光,面無血色,“還是那句話,既然你原本的計劃是讓我脫身回到天庭,如今我也算回來了,你又為何提出要娶我呢?”
奕青此時已經到了知無不言的地步,聽到白隱的疑問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原因有二:其一,你天賦異稟,身為女子卻精於算計、足智多謀,我身邊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其二……是因為我對你動了真心。”
最後一句生生貫入白隱的耳中,使她豁然抬頭,正對上奕青深邃的眸子。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奕青說他對自己有情?
從奕青口中再次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白隱腦子裏懵懵的。她前一秒還在委屈憤怒,下一秒竟因為他這句話,心中的壞情緒全部消解了。
一切來得快去得也快,如同山崩地裂萬物衰敗時倏然降臨了一個救世主……他說他對自己動了真心??
白隱心雜陳,臉頰因時而氣憤時而驚喜而變的陣青陣白。她瞬間慌了神,站起來不停地走動,口中一遍遍說著“不可能”。
奕青的目光追隨着她的身影在屋內踱來踱去,他知道她需要時間接受這一切,只需要一會兒,不會太久。
果然,他沒有低估白隱的接受能力和心理素質。約摸過了一刻鐘,她深呼吸幾次后,就能平靜地坐下來了。
兩人相對而坐,奕青眼瞼低垂,盯着桌面,良久,抬頭迎上白隱懇切的目光,再次語出驚人:“隱兒,奕青所說句句屬實,絕無半分欺瞞。”
都到這份兒上了,心思再重的人也會放下戒心了,更何況白隱心裏本就有一個念想,如今這念想跟奕青竟然一拍即合,她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我相信你。”白隱垂目,眼淚脆生生地滴落下來,打濕了桌子。
奕青輕輕握住白隱的手,他的手掌溫暖有力,伴隨着迷離的氣氛說出了最後一件事:“一切就緒,我唯一擔心的就是天帝……”
“天帝不會輕易讓我走,我想過。他一定會想方設法牽制我。”
“不錯,”奕青眸色深沉地鬆開白隱的手,從袖中拿出一個精緻小巧的藥瓶。
奕青將藥瓶交到白隱手上,鄭重地囑咐道:“這幾日,汐照會奉天帝之命給你下一種慢性毒藥,你手中的是解藥。”
“遲梧山上的阿照姑娘?”
“對,她是我派來潛伏在天帝身邊的細作。”
白隱失笑:“初次見她,就覺得她不像一般人。”
“你聽我說,”奕青正色道,“你需隨身攜帶解藥,等到天帝給你下毒的那一天見機服下,這樣便不會讓毒傷及肺腑,也能看出來毒發的效果。”
奕青從講事情的來龍去脈開始都沒有像現在這般坐立不安,白隱看他眉頭緊皺,薄唇輕抿,明顯是緊張了,將他的囑託牢記於心后,忍不住打趣:“你今天來的最大目的,就是為了給我送葯吧?難為你還解釋那麼一大通。”
奕青溫和地笑了,無奈地搖頭:“只有把真相都說出來,你才會信我,接受我的葯。你太聰明了,騙不了你。”
白隱鄭重其事地點頭,將葯收好。奕青說了太長時間,不易多留,只同白隱又寒暄了幾句,便離開了。白隱捏着手中的藥瓶,心臟突突跳個不停。她只覺得自己又被奕青套路了,不過他的話既有道理,又毫無破綻,多半是真的。而且,他那麼一個高高在上的太子,何必幾次三番跟她一個低階神官周旋?又想回賀誠的事,恐怕那時候奕青跟自己合作,目的就是幫助自己回天庭吧,那樣他才有理由一步步向她求親,儘管求親的過程漫長而粗魯。其實迫使白隱無條件相信奕青的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奕青表明真心的那句話。
白隱手心被攥得出汗,思緒回到現實已經是深夜了,江南也早已回宮,熄燈睡了。白隱也熄了燈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今夜註定無眠。
不出奕青所料,六日後,天帝以和親為由,宣她進後宮學習大婚禮數。
恐怕是要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