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燎原火
濃郁屍臭瀰漫在每一寸空間裏，陰風緩緩攪動陰冷死寂的空氣，彷彿無數冤魂在觸摸着皮膚。
蘇影已經走不動路了，蘇忠和蘇閑攙扶着他，鮮血從礦坑一路蜿蜒到這裏。
他的身後就是浩浩蕩蕩的同胞，有活的，也有死的。
死去的人用自己的雙手和身體，推着活着的人前進，一如他們情願去死，化為同胞們身軀中那點寶貴力量的信念！
那座屍山就矗立在他們身後。
數千人在及膝深的屍水中跋涉，雖然時不時就有人被屍氣熏倒，再也沒爬起來，但是，沒有人害怕，更沒有嘔吐，雖然面罩遮住了每個人的臉，但是，每個人的瞳孔中都燃着熊熊烈火。
岩壁上有一條天然形成的裂隙。
那就是出路！
屍山就彷彿張開手的衛士一般，將這道裂隙死死地擋在它的身後，不讓任何人窺探這條唯一的活路。
裂隙入口處，橫七豎八躺着無數死去的漢子，還有上百具已經腐爛的屍體，他們全都缺胳膊少腿，但是，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滿足的笑容。
看着這些人，蘇影鼻尖一酸，淚珠混着鮮血滑落臉龐。
就是他們，為了打通這道裂隙，自甘斷去手足拋到這裏。
屍坑是只有死人才呆的地方，想要來到這裏，除了把自己變成死人或者說變成那些監工眼中的死人之外沒有任何辦法！
在這裏，他們抱着為萬千同胞開出一條生路的信念，沒有吃的就吃自己人，渴了，就喝自己的血，缺手斷腳的他們，用自已的血肉生生打通了這條通往外界的道路！
“侍衛團蘇定恭迎少城主！”
從角落裏傳來虛弱的聲音，蘇影心尖猛地一顫，跌跌撞撞地沖向角落。
黑暗一角，一個漢子斜倚在石壁上，他少了一條腿，少掉腿的傷口已經快腐爛到腰，他整個人已經不像個人了，更像一具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儘管如此，他還活着。
他艱難地抬眼看到那浩浩蕩蕩的同胞，笑了，笑得很安心。
“侍衛團幸不辱命，少城主，帶着大夥……”
一言未完，頭一歪，緩緩地倒在地上。
蘇影死死地抱着他，血淚一滴一滴滑落，濺在地上。
所有人都自發地將橫七豎八的屍首抬起，小心地擺正，彷彿自家親人故去一般，細心地將他們襤褸的衣服整理得平平整整。
有人哭了。
是的，面對那些吃人的監工，他們沒有流淚，面對那座屍山，他們沒有流淚，這一刻，他們流淚了。
蘇忠默默地守在旁邊，低聲道：“少城主，該走了，等死神軍發現端倪，我們就走不了了。”
蘇影抬手抹去臉上的淚，淚和血混在一起，已經分不清哪是血，哪又是淚，他默默地將蘇定擺正，倚着岩壁坐下，緩緩地道：“蘇忠，帶着大夥走吧，我的路，已經到頭了。”
虛弱的聲音回蕩在幽深的裂隙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頭動作，默默地看着蘇影，蘇忠心頭彷彿被什麼東西撞中一般，猛地一口氣就噎着，眼睛不覺就模糊了。
“少城主，你說什麼瞎話呢，如果不是你發現了這道裂隙，如果不是你一直在給大夥希望，我們大夥早晚都要被扔進屍山……”
蘇影笑了，一如蘇定凝固在臉上的那抹笑容，彷彿自語又彷彿是在解釋：“你知道嗎？其實我就和他一樣，早就死了，只是心中那口氣憋着，它一直提醒着我，我有我應該背負的責任，所以，我一直都死不了。”
“我只是做了一些彌補的事，但是，這並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有些事，錯了就是錯了，那是我應當承擔的。而你和蘇閑也有你們的責任，你們可能是我炎黃人中最後的修行者了，帶着大夥去南荒蠻林，神聖殿堂和大地殿堂的手再長也伸不到南荒蠻林，還記得我爹當年探查出來的那處隱地嗎？去那裏，帶着大夥重建落鳳城，保我炎黃血脈。”
說著，蘇影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彷彿殘破風箱一般，口罩表面滲出一團觸目驚心的腥紅血跡。
“蘇忠，何苦欺騙自己，你看我現在這樣子，渾身是傷又浸在屍水裏，就算能逃出去又能活到幾時？帶着我只是累贅，如果我們這麼逃的話，不等我們跑出裂隙，死神軍就追上來了，所以，有件事必須要有一個人留下來做！”
蘇影從蘇定的懷裏掏出一塊精緻的小火石，聲音陡然拔高：“蘇忠，蘇閑，給我記着！這是我身為落鳳城少城主給你們下達的最後命令！在力量沒有積聚到一定程度之前，不管什麼事，都給我忍着！還有，牢記一句話，這是父親臨終前和我說的，今天就傳給你們了！”
“弱小不一定挨打，那只是他們今天不想打你！只有力量，才能保護好我們想保護的東西！”
說罷，看着眾人仍舊一動不動，蘇影怒睜着眼喝道：“還不走？”
看着蘇影那堅定的目光，蘇忠眼眸通紅，猛地一厲，轉頭大喝道：“同胞們，別忘了落鳳城裏發生的一切，也別忘了這裏的一切，更別忘了少城主！總有一天，我們要拿回原本屬於我們的一切！我們走！”
最後，他轉頭看了眼蘇影，莊重地行了一記他幾乎已經忘卻的軍禮，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一滴晶瑩劃破空中濺在地上。
“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
所有人默默地敬了一記軍禮，轉身離去，幽深的裂隙間只有這兩句低沉的洪流在回蕩，終至靜寂無聲。
“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
蘇影喃喃低語，抬手撫過蘇定的眼眸，那雙眸子緩緩合上，彷彿只是睡著了一般。
然後，他默默地倚在岩壁上，短暫的一生彷彿流水一般緩緩淌過。
這一次，沒有鮮血，沒有屠刀。
最終，定格在父親臨終前的那句話上。
只有力量，才能保護好你想保護的東西。
力量……力量！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的話……
蘇影笑了，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已經聽到屍坑頂部傳來的動靜了。
死神軍來了。
我的路，盡了！
蘇影猛地睜開雙眼，從貼身懷裏掏出一團烈棉絲。
“喀拉……”
火刀與火石刮出尖銳吱響，幾點火星迸到烈棉絲上，騰地一聲，火苗陡然竄起半尺高，緊隨其後，充斥於空氣中的屍氣彷彿找到了宣洩口一般，轟地一聲，烈火瞬間就化為綠幽幽的火舌沿着裂隙入口一衝而出，剎那間……
“轟隆……”
沼氣混着磷氣在這個近乎密閉的空間徹底爆發，彷彿整個世界都化為了九幽黃泉，幽綠火苗之下，那座屍山燃得分外可怖。
“死吧，都給我死吧！替我那千千萬萬的同胞償命來！哈哈哈哈……”
放任幽綠火苗吞噬身軀，蘇影瘋狂地笑着。
至於你，陳小石……那穹天變一定很厲害的吧？可能比傳說中的地品功法都要厲害？
原本的你，應該可以靠着這穹天變過得多姿多彩，真遺憾啊……畢竟同生共死了七年，未曾謀面的兄弟，對不住了。
我啊……有太多太多無法割捨的東西啊……
那時的鳥語花香……那時的歡聲笑語……那些虛假的一切……
好希望未來的我們……能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這片天空下啊……
蘇影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了，幽炎吞噬了他的眼，他的臉。
他緩緩地向天空伸出手，彷彿想抓住那些原有機會抓住，卻白白溜走的過去一般，他是那麼用力，直到死去的那一刻，那隻手始終高高舉着，彷彿一桿滲着血的大旗。
恍惚間，一聲悠悠輕嘆……
蘇影意識深處的那捲古樸玄奧的捲軸中緩緩睜開了一雙眼。
那是一雙很美麗的眼睛，彷彿一泓秋水，又彷彿驚濤駭浪的大海，其中，閃過無數波瀾與嘆惜。
然後，捲軸中探出一隻手，手指勾划處，彷彿連空間、時間、一切都在消逝，在湮滅。
空餘那隻欺霜賽雪的手。
手指緩緩輕拈處，從虛無中拈出了兩枚無法形容，無以言述的奇形字符，將之緩緩按在捲軸深處。
就在兩枚字符溶入捲軸的瞬間……
就在蘇影的身軀徹底化為一蓬輕灰的瞬間……
那團灰燼之上陡然綻開一團無比詭異的星光光團，光團一現，一股滄桑悠久的氣息衝破幽冥之火，衝破層層岩壁，瞬息之間橫掃八荒六合，所過之處，萬物盡寂，時間頓止！
緊隨其後，一道黃色光柱衝天而起，彷彿一座矗立的遠古神山直入雲霄，在視線不可及的盡頭，無數面容緩緩浮現。
有的嚴肅，有的悲天憫人，有的睿智，有的沉穩，飛花落雪處，一位傾城傾國的女子靜靜看着天穹，一桿血色大旗獵獵飛舞。最終，所有面容凝成一條隱約的血色巨龍……
一聲震天龍吟嘯動六界八荒，光柱一擴而散，整個六界八荒剎時血光茫茫……
在這一刻，不論是普通人還是修行者，抑或那高高在上的諸神，他們都看到了一條血色巨龍挾着一股撼天動地的殺伐決意衝天而起……
天地間，一聲悠悠輕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