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食
死很容易,如果有得選,蘇影會毫不猶豫地結束自己的生命。
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墨晶礦坑裏,對於已被諸神判為神之棄族的炎黃人來說,活着,比死更可怕。
但是,他必須活下去!
他必須帶着礦坑裏的無數同胞逃離這個地獄。
這是他的責任。
過去,他不明白什麼叫責任。
現在,他明白了。
在他身後,無數同胞的屍骨流着血淚推着他向前走,他不敢死!也不能死!
只有少城主這個身份能給無數沉淪在礦坑裏的同胞帶來一絲希望,將他們團結起來,不至於變成等死的行屍走肉。
如果一切都可以重來的話……
“噹啷……”
礦鋤艱難地刺進岩層,迸出火星濺入眼中,蘇影微眯雙眼,眸子一眨不眨,瘦如雞爪的手死死捏着礦鋤。
痛?
肉體上的痛楚忍一忍就過去了,那些掩在心底的傷痕,卻無時無刻都在滴血。
曾經,自己身前站着一位名為落鳳城的母親,它將所有風雨統統擋在身前,不曾漏下過半點。
直到那一日,天邊殘陽如血!她隨着李玄沉的死轟然倒下。
無數蝗蟲般的敵人衝進落鳳城,無數凄厲的哀嚎刺破蒼天。
八名肥頭大耳的城主將自己綁在角馬背上,他們臉上帶着和善的笑意,一邊談笑風生一邊打了個賭。
一刻鐘之內,看誰殺的人多。
一個個頭顱掛在身邊,溫熱的鮮血淋滿自己一身,也滴出了一道血路。
掛在眼前的,是一個孩子的頭顱,他最多七歲大。眼睛茫然地睜着,或許他根本不明白那個滿臉和善的叔叔為什麼會揚起那柄刀。
旁邊掛着女人的頭顱,她的眼睛仍舊看着她的兒子。
冥冥中,他彷彿聽到她在輕輕地說。
孩子,不要怕,娘親一直都在你身邊。
那一刻,蘇影終於明白擋在自己身前的落鳳城意味着什麼!也明白了父親臨終前說的那一句話意味着什麼。
過去,他不知道!
落鳳城將那一切都擋住了,他過得心安理得,沒心沒肺。
如今,落鳳城轟然倒下,已再無人為他擋風遮雨。
於是,他明白了古書上那句皮之不存,毛將附焉的含義。
但是,已經晚了!
五天後,在那些蝗蟲們響天徹地的歡呼聲中,他們出城了,每一個人包里裝滿了沾着血的財寶,每個人手裏都牽着一根繩子,繩子後面綁着一個個木然的女人,還有一個個臉色木然的少年。
濃煙覆蓋了大荒林的天空,烈火燒了五天,那座巍峨的落鳳城最終化為一片焦土。裏面沒有活着的任何東西!
落鳳城,已經沒了,只等那些散於各大礦坑中的落鳳城人死絕之後,她將徹底湮滅於時間塵埃中。不會再有人記得那座神州極南,立於大荒林邊緣屬於炎黃人的城。
“孩子,我知道因為你娘的事,你很討厭修行,甚至厭惡我!但是,你要明白一個道理。在這個神州,人與人之間是不平等的,像你娘那樣的事,無時無刻都發生在每一個角落!”
“弱小不一定挨打,那只是他們今天不想打你。只有擁有相似的力量,別人才會坐下來和你講道理。也只有力量才能護住你想保護的東西,我建這座落鳳城就是想給我炎黃人一個立足之地,在這裏,我們可以挺胸抬頭,像個人一樣活着!別讓他們失望!”
父親……
想着那張冷肅臉龐,蘇影眼眸中水光閃動,一滴殘淚滑過臉頰。
不是悲傷,而是痛恨。
痛恨過去無能的自己!更痛恨無知的自己。
如果一切都能重來的話……
我一定不會再去厭惡修行,就算拼了命,就算……放棄自己!我也一定要踏上修行這條路!
是的,與其它人不同,蘇影有放棄自己的機會。
自他十六歲那年失足落水,險些溺死之後,就有這個機會了。
那年險死還生之後,他的意識深處就多出了一卷玄奧古樸的捲軸,捲軸上記載着一份名為穹天變的功法,旁邊還飄浮着一團人形陰影。
那時的他極度厭惡修行,對這兩樣東西置之不理,放任它們就那麼孤獨地飄蕩在識海里。落鳳城破之後,他想活命,於是,嘗試着去打開那古樸捲軸。
然而,那捲軸卻彷彿加了無形禁制一般,怎麼也打不開,直到無意間觸碰到那團人形陰影后,蘇影才明白……
這穹天變,並不屬於自己,它屬於這團人形陰影。
他叫陳小石,那團陰影就是他沉睡着的神識。
原本他的存在是要取代自己的,但是,十六歲那年,溺水的自己並沒有死去,於是,這名叫陳小石的神識就一直處於沉睡狀態。
想要打開捲軸,就要與這陌生神識合而為一,到那時,這個身體就不再是自己,等於就是死了。
為了活命想修行,想修行卻要放棄生命。
那時的蘇影……放棄了。
他很怕死!他不想死!
現在,他已做好隨時去死的準備,卻又無法放棄自己。
他想帶着同胞們逃出去,重建落鳳城,舉起那面染滿鮮血的大旗。
他想用鐵與血的方式和這個神州,和天上的諸神講講道理。
我炎黃人不是神之棄民!我炎黃人的未來更不由你諸神來定!
如何能放棄?
誰能肯定那個名叫陳小石的會把這些責任擔在肩上?誰又能保證,他不會為了活命將計劃全盤托出?
於是,自十六歲出現以來,一直到現在二十三歲,前後七年時間,那捲穹天變與那名叫陳小石的陌生神識始終靜靜地躺在識海深處。
“少城主!”
遙遠又熟悉的稱呼將蘇影從意識中扯了出來。
蘇影抬手拂去臉上淚痕,不用轉頭他都知道說話的人是誰。
他叫蘇忠,比自己高一個半頭,但卻比自己還要瘦上一分,臉頰深陷,枯瘦如柴的身軀彷彿風一吹就倒。
他並不是天生就瘦,在城主侍衛團里的時候他壯得像頭牛。
落鳳城毀之前自己曾安排他們二十名侍衛團出城尋找寶藏,等回來后,落鳳城已成一片焦土,他們被獵頭者抓到賣給了戰之城,幾經碾轉,就來到了這個礦坑裏。
他們是這個礦坑裏所有同胞中唯一修行過的人,這為原本已經想放棄生命的蘇影帶來了一線真正的希望!
看守墨晶礦的死神軍團非常強大,但是,那些監工最強的也不過和蘇忠蘇閑差不多。
有了力量,就能反抗,就能尋找出路。
帶着那一線希望,他艱難又卑微地活着。
蘇忠沒有注意到蘇影眼角殘餘的水跡,他的手顫抖着,連帶着身軀也在微微顫抖,慢慢地從懷裏捧出一塊巴掌大小的肉。
饒是心如鋼鐵的蘇影,看到這塊肉時,身軀仍舊晃了一下,猛地閉上雙眼。
沉默,死寂。
彷彿一切雜音都遠去。
腦海中閃過一張張帶着笑意看着自己的臉。那些臉,都有同一個特徵。
瘦!
瘦到如同骷髏頭粘着一層皮。
‘少城主,我們活不了多久了,卻還有最後的價值。’
‘沒有力量,我們對付不了那些監工。’
半晌,一絲低沉沙啞的聲音壓抑到了極限,彷彿直接從胸腔中悶出來的一般。
“他們……走得痛苦嗎?”
蘇忠深深地呼吸了兩口,胸腔劇烈起伏,嘶啞着嗓子:“用石頭砸的……不痛苦……”
蘇影緩緩地睜開雙眼,眸子已是血絲密佈,他定定地看着眼前這塊肉,腮幫嘎吱一聲,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心裏那口氣卻堵着,最終,只化作一句……
“總比餓死要好……要好些……”
蘇影沒有再開口,蹲在地上,顫抖着手將肉送進嘴裏。
一口接一口,他的背影顫抖得厲害,兩點水光濺落空中,在昏暗的空間閃着璀璨的光芒。
蘇忠默默地看着蘇影。
那麼瘦弱,彷彿就是一具骨架。
他想到當初第一眼看到礦坑中的他時,他簡直不敢相信,那就是曾經稍有動靜就嚇得躲進被窩裏瑟瑟發抖的少城主?
一開始,他痛恨他。
他有足夠痛恨的理由,就和這裏的無數同胞們一樣。
對於自己一伙人的欺辱,他沒有半點怨言,甚至跪了下來。
他不是為了自己活命下跪,而是為了這礦坑裏萬萬千千的同胞而跪。
從那一天開始,他們認識到了一個與過去那廢物截然不同的少城主。
那瘦弱得一拍就散的身軀里蘊着比墨晶還要堅韌的骨頭,就算這裏所有人都絕望了,他也沒有放棄過哪怕一絲的希望,他將所有的東西都扛在身上,哪怕他會被壓彎了腰。
看着蘇影,他不禁這麼想。
如果當初少城主有現在這般心性……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吧。
蹲在地上的身軀漸漸停止了顫抖。
蘇影緩緩起身,視線落在礦坑深處那個幽深的甬道上,眸子陡然湧起濃郁的血色,彷彿一團烈火。
那裏,通往屍坑。
他去過屍坑無數次,每去一次,心裏的那團火都猛烈一分,直至現在,他無時無刻都能感覺到那些烈焰正在將自己的理智一分一分燒成灰燼。
一閉上眼,浮出來的就是屍坑底部那層層疊疊橫七豎八,彷彿巨山一般的屍堆。
白森森的骸骨鋪滿屍坑底部,數不盡腐爛了一半的屍體流淌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液體,其間還有許多白花花的蟲子爬進爬出,而在這遍地骸骨與腐爛屍體間,還有活着的人。
或身患重疾,或手殘腳斷,躺在屍堆間呻吟哀嚎,那聲音,彷彿九幽黃泉的鬼哭!
對那些外族人來說,炎黃人只是消耗品,就好像墨晶衍生物一樣沒有任何價值,不能幹活的礦奴唯一的作用就是去死,不管那傷能不能好,那病能不能治。死得差不多的話就就找獵頭者,礦奴自然源源不絕。
那活着的、死去的,零碎的,全都是在監工的監視下,他親手扔下去的。
從一開始的空曠,到漸漸鋪了一層,到漸漸疊成山包,到現在的屍山。
腐爛的速度趕不上堆疊的速度。
而唯一的生機,也就在這裏。
打扔下第一具屍體時,蘇影就發現了屍坑底部對面的崖壁底下有一道不顯眼的裂隙,在某天深夜,他冒着奇險爬下懸崖,發現那條裂隙通往地下,隱約間能聽到水聲。
但是,裂隙太過狹窄,根本無法通行,需要人為開拓。只要能入水,地下水最終還是要湧出地表的。
正是這個微弱的希望支撐着這個礦坑裏的所有炎黃人。
蘇忠他們的出現,補完了這個計劃。
擁有修為的他們,可以很輕易地拓開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