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衣青年
更新時間:2012-05-26
解決了胡說的問題之後,柳純簡直身輕如燕,渾身輕鬆,很快就來到了歙州城。
這是一個頗為尷尬的時間,早飯的時間已經過了,午飯卻還早,柳純感覺自己的肚子“咕咕”的開始亂叫起來。他這才想起,為了躲避胡說的“追殺”,他今天出發得太早,以至於連早點都忘記了吃。
“早知道哥們自己這麼神通廣大,三言兩語就能把那小娘子打發掉的話,我當初真不如好整以暇地在家裏吃飽喝足,然後再從容上路呢!”
柳純的性子是喜歡熱鬧的,而且他很相信,一家餐館的食物品質和它的客流量是成正比的。接連走過幾家餐館,他發現裏面都是空蕩蕩的,便沒有走進去。
不過,柳純的性子並不是那麼容易放棄的。他沿着大街走了一陣,終於找到了一家極為熱鬧的酒肆。這家酒肆的位置,正好在城中最繁華一帶的一個十字路口,這地方熙熙攘攘的,看起來頗為繁華。當然,這也就意味着,在這酒肆里吃東西,就算只是區區早點,價格上也不會很便宜。
柳純對此倒是不在意。他現在身上糧草充足,而且——反正今天之後,有錢也不是很有機會花,他想也不想,信步走了進去。
也不知是不是這家酒肆的早點名氣響亮的緣故,酒肆裏面居然是人滿為患,放眼望去,人頭攢動,和方才那幾家門口羅雀的餐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柳純放眼巡睃一遍,發現只剩下靠內牆的一張桌子上還有座位。
那張桌子上留有座位,顯然並非是因為沒有客人——相反,柳純注意到,酒肆的門邊還站着兩個客人,正在等待座位——而是因為那桌上那唯一的客人實在不怎麼討人喜歡,這兩人不願和他同桌。
那是一個身着暗青色短襦的男子,頭上戴着一頂大大的斗笠,將他整個面龐都遮住了,讓人看不清他的面貌,甚至無法判斷他的年齡。
、也不知道這哥們在這屋內戴斗笠是為了什麼。如果他是為了賣萌的話,顯然很失敗,因為並沒有一個人被他萌倒。如果是為了賣丑的話,那倒是很成功。
而更為滑稽的,是他的吃相。此時,他左手正拿着一個饅頭,右手端着一碗豆漿,咬一口饅頭,吸一口豆漿,動作頻率快得驚人,彷彿餓死鬼投胎一樣。他的嘴巴里一時發出“嘖嘖”的口舌摩擦之聲,一時又發出“嘟嘟”的湯水下咽之聲,兩種聲音頻繁地交替,將整個屋內其他所有的聲音都壓了下去,引人側目。
整個屋內其他食客,無一不是吃一陣就回頭瞄一眼那人,顯然是巴望着他趕緊滾蛋。而那人渾然不覺,依然是我行我素。旁邊的眾人見此人臉皮如此之厚,也只能是放棄了對他自覺遵守公共秩序的期待,無耐地把注意力轉回到自己的早餐上,不再去理會那人。
柳純卻是想也沒想,便走過去,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之中坦然坐下。
柳純這人向來喜歡惡作劇,他有一個很惡趣味的招牌搞怪方式,就是趁別人吃飯的時候,進行騷擾性搗蛋。比如說,在旁邊大聲地說一些噁心得讓人想吐的笑話,又或者擺出屙屎的造型……
而那些受害者對他也是很不客氣,常常是加倍反擊。不知不覺間,柳純的免疫力得到了極大的提高,他現在已經被錘鍊成一個八風不動的“逸士”,不要說是眼前這個斗笠男的這點小兒科,就算是殺傷力再強上十倍的干擾,他也能安之若素。
酒肆的小二帶着幾乎是崇拜的神色上前幾步,睃了那斗笠男一眼,立即如避蛇蠍地把目光轉向了柳純:“請問——這位郎君吃點什麼?”
柳純隨便點了一碗豆漿、一碟小菜外加一個蒸餅。柳純很喜歡吃蒸餅,倒不是因為這東西味道如何,純粹是因為後來這種餅換了個名字以後,在宋朝成了明星食物。君不見前後之後的電視之上,經常會出現一位又矮又黑又丑的男人挑着個擔子,賣力地叫賣:“炊餅咧!一文錢一個,炊餅咧——”吃着炊餅,柳純總能想起那位艷名遠播於千古之後的風流少婦……然後食慾暴增。
酒肆的工作效率不錯,很快就端了上來。
柳純正要開始進餐,無意間瞥見對面的斗笠男,頓時也淡定不了了:短短時間內,這哥們面前擺着的一晚豆漿、兩張胡餅和三個饅頭就徹底地被掃進了他那張無底洞一般的嘴巴裏面!這,這,這可真是活見鬼了——
或許是感覺到了柳純的目光,這傢伙抬起頭來,放下那個被他舔得乾乾淨淨的小菜碗,那油膩膩的嘴唇忽然裂開,居然露出兩排頗為整齊白凈的牙齒!
意外之下,柳純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
這人給柳純的感覺十分奇怪。很顯然的,此人的年齡已經十分不小了,但具體多大年紀卻是完全說不清楚。他下巴的鬍子是白黑半白的,一張頗為俊秀的面容卻是十分平整,額頭上也見不到什麼皺紋。若是忽略他的鬍子的話,恐怕說他二十齣頭也有人相信。可他那雙眸子,似乎能堪破世情一般,蘊含著一種耄耋老人才有的深邃……
那人伸手從懷中取出一枚銅錢來。柳純頓時更加訝異了。他知道,江南的物價是很貴的,這人方才吃掉的那一大堆東西,就算是在鄉下最便宜的餐館,恐怕也要二三十文錢,何況這裏還是歙州城內鬧市區!就憑這去區區一文錢,難道就能把如此豐盛的一頓早餐給對付過去?
一念未了,卻見那人又是“嘿嘿”一笑,拿起那枚銅錢就在桌子上寫起字來!
偏巧,柳純他們所坐的這張桌子還是新的,還沒有上漆,桌面上帶着黃白相間的木心之色,上面楊木的年輪清晰可見。柳純比較驚訝地發現,對面那廝方才那一番狼吞虎咽,桌面上居然還是乾乾淨淨的,連一點饅頭屑都沒有留下,可見這廝對自己的食物清掃得是多麼的乾淨!
這樣的一張桌子,看起來真是一個揮毫潑墨的好所在,可問題是,這廝手裏拿着的,是一枚銅錢啊,這玩意能當兔穎筆用嗎?
下一刻,柳純忽然瞪大了雙眼,他忽然發現,對面那廝手裏的那枚黑乎乎的銅錢不但能書寫,而且還是很好的書寫工具。隨着那廝手臂不斷抖動,桌面上出現了一個個銀灰色的龍鳳飛舞的字跡:“賊死鳥!破落戶!天殺的潑才!鑄的甚麼破錢爛錢!”
一般私鑄的假錢,其造假的方式,就是摻雜一些錫。所以大多數假錢都帶着點灰色,而不像真錢,是黃橙橙的,年代久遠一些,會染上點綠色。
不過,大多數的造假,都還是有一個度的,假過頭了就不好了。即使是在假錢已經逐漸佔據市場份額里一半以上的江南,一枚能用來寫字的銅錢,恐怕也是難以花出去的……
柳純開始有些同情對面那人了。這廝手裏這枚錢,已經不是往銅錢里摻雜一點錫,而是反過來,往錫里摻雜一點銅!這已經不能叫銅錢,而只能叫做“錫錢”了。如果他所有的錢都是這種貨色的話,被丟出酒肆之外就是他最好的結局了,說不定還要被扭送到官府,給安上一個“販賣假幣”的罪名——儘管整個江南幾乎就沒有不用假幣的。
恰好,歙州的新州家下車伊始,據說這位州家當年是曾經在朝中當過宰相的,如今正想着撈點政績重回者政事堂呢。假幣案這種案子,對與這種急於表現的官員,差不多等於床第萎靡的男人之於大補丸,哪有不見獵心喜的!
正在此時,這廝忽然往外瞟了一眼,迅速收起手中的硬幣。
柳純跟着回頭一看,卻見一個十四五歲的青年男子步態從容地走了進來。
這青年一身白色的儒衫,略有點破舊的感覺,但洗得十分乾淨。一頭烏黑的頭髮隨意紮起,用一個木簪簪住,讓他整張白凈清秀的面龐完全地顯露了出來。
無疑的,這是一個十分俊美的男子,雖然和柳純昨天見到的那個和尚還有較大差距,但除了眉目還有點稚嫩以外,你很難找出其他的缺點。關鍵是,這青年還給人一種十分整潔的感覺,他甫一走進酒肆之中,柳純便感覺這酒肆裏面的氣象頓時變得清新了不少。這實在是一個很難不引人注目的年輕人。
這青年進來之後,只是隨意一瞥,便徑直往柳純這邊走了過來,對着柳純一揖,道:“請問這位兄台,小生可以坐這裏嗎?”滿臉謙和的笑意,聲音也是十分溫和。
說實在的,柳純是不怎麼喜歡這類風度翩翩,說話行事都是規規矩矩,從不越雷池一步的人的。一則,這種人給人感覺就是比較做作,有些虛偽,總喜歡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埋在心中;二則,柳純自己的性格和這類人完全相反,完全尿不到一壺裏,,在柳家莊的村學裏面,和柳純最不對付的,基本都是這一類人。
等到這青年這句話問出口,柳純對他倒是有點刮目相看了。畢竟,他整個位置,可是旁邊那兩個看起來沒有那麼多講究的人都不願坐的,這青年如此風度儼然,明顯是個讀書人,卻願意在這裏落座,可見他骨子裏倒是沒有一般措大那種酸腐的清高。
“請便!”柳純順口答道,順手把自己放在右手邊的包袱放到左手的牆邊。
青年又是露齒一笑,道:“謝謝!”緩緩地坐下,然後點了一碗稀飯和一碟小素菜。
不一會,青年所點的東西也送了上來,他轉過頭來,對着柳純又是一笑,點點頭,才拿起筷子開始吃。
柳純見他這般模樣,剛剛生出的那點好感頓時又煙消雲散。禮貌固然不是壞事,禮貌過頭了,就顯得太過婆婆媽媽了。
柳純心中忽然生出一個搞怪的念頭,特別想測試一下這青年的忍耐力。他很想一腳踩住青年的腳背,看看他是氣急敗壞地質問,還是很客氣地道歉:“這位兄台,實在抱歉,小生一不小心把腳放在了您的玉趾之下,不知能不能勞煩您允許小生停止對您的損害?”
柳純最終沒有忍住誘惑,決定以“意外”的形式試探一下。他現在屬於被迫退學的壞學生,而眼前這青年明顯屬於好學生,他當然特別想看看他們氣急敗壞的樣子。
正當柳純抬起右腳,正要踩下的時候,忽聽外面一陣張狂刺耳的笑聲傳來:“哈哈哈,洛海,你這廝倒是好興緻,居然跑到這邊來吃早餐,累我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