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不一樣
陸弘新攥着陸修安衣服的手越發緊,小臉綳得板正,隱藏了所有內心的痛苦和哀戚。
羽蘅默不作聲地走過去牽住了他的手,將陸弘新帶到其他妃嬪旁邊去。
他只是個小孩子,不應該承擔母妃犯下的錯誤。
陸修安嘆息着長出了一口氣,目光掃了已經絕望的徐妃一眼,終於開口。
“徐妃偽造聖旨,又驚擾父皇以致父皇故去,按律按法都不可恕。但本王念及十二皇弟,不願讓他同一日失去父母雙親……”
他稍一沉吟,“將徐妃罰入冷宮吧,終生不許出來,也不許見十二皇弟,徐家人一律不得在朝中任職,各位大人以為如何?”
“王爺仁慈。”
“王爺厚德。”
“臣聽王爺的。”
群臣一一同意。
只有徐妃大笑出聲,一邊笑,一邊想朝陸弘新爬過來,嘴裏不停念着,“弘新,弘新”,但卻被禁衛軍攔住,根本掙不開。
而站在羽蘅身邊的陸弘新,聽完了陸修安的處置,眼淚撲簌簌而下。他握緊杜羽蘅的手,沒有抬手去擦,而是就那樣淚眼朦朧地看着自己的母妃,似乎想把她的樣子刻在自己的腦海里。
各嬪妃驚訝之餘又慶幸睿王如此寬宏大量,望着已經駕崩的皇帝和曾經風光無限的徐妃不知該說什麼。
皇帝終於還是死了,這座皇城,馬上就要迎來一位新君了。
*
喪儀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內務府迅速取出白布和壽衣,分發給宮內所有人,鐘樓上再次敲響了三十六聲沉鍾。
簡茂帶着人最後一次為皇帝擦洗身子,換上衣服,恭敬地送走這位老主子。
金絲棺槨擺到了勤政殿前廣場,就像太后駕崩時一樣,停靈三日後下葬。
依然是國葬,依然是跪靈三日,八十一個和尚還是日夜念經,陸修安也仍然白日忙着葬禮事宜,晚上還要去守靈。
只不過操持後宮和臣屬女眷等事宜的人,變成了睿王妃,杜羽蘅。
而這一次,羽蘅覺得,這深廣寬闊的皇宮,這春日初暖的陽光,特別冷,特別冰。
下葬的前一日晚上,陸修安又跪在皇帝的棺槨前燒紙。
他一個人默默的,一邊麻木地把黃紙遞進火中,一邊在心中想着他與這位生父短短一二十年的糾葛。
年幼時每次跟葉老爺一起進宮拜見皇帝,陸修安都是懵懂的,他莫名覺得眼前這個明黃色服飾的男人很重要,很親近,卻又奇怪他們之間交集這麼少。
等到十幾歲他恍惚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卻一點都沒感到皇室的血脈在他的身體流淌,是一件多少難得的事情。
反而只覺得震驚,委屈,以及好奇。
好奇他的母親到底是誰,為什麼生下了他卻沒有留在皇宮,好奇他的父親,為什麼離他這麼近,卻不認他,好奇他為什麼會生那麼多病,遇到那麼多危險。
後來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近距離的折磨,遠遠地離開京城,寧願在各個小鎮中逗留。
但卻終究抵禦不住血脈之間的聯繫,掩蓋不住對父子天倫的期盼。
於是他決定去掙一個前程,用自己的本事掙來一個身份地位。
他獨身入江陵,在雲夢澤與一眾秦桓黨羽生死搏鬥,身受重傷,不惜以自身為餌才抓到了一點破綻,撬動了秦桓遍佈天下的勢力。
回京後面對秦桓的圍追堵截,他幾乎沒有抵抗之力,卻正好碰到羌羯入侵,滿殿臣子沒有人敢出來擔當此重任。
他秉持着本心,主動接下了這個擔子,本是想盡自己一分責任,哪怕戰死沙場,亦不枉自己是皇室血脈。
但沒想到皇帝主動允諾,如果打了勝仗就承認他的身份,封他為王。
於是他又一次以身冒險,潛入羌羯境內,打探當年母親家的舊事。
果然他查清了當年外祖家的冤案,又大敗了羌羯,讓他們俯首稱臣,重振大晏威名。
但回京后,父皇卻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曾經說過的話,也不再算數。
而是一直等到他被刺殺,生死危機,父皇彷彿才意識到他的重要性,封他為王。
那時,他以為他所期望的一切都已經得到了,父子天倫的親情也已經近在眼前,卻不想,那是他和父皇最親近,彼此最信任的時候了。
接下來,他扳倒秦家,揭開端王的真面目,扳倒皇后,以為他的目標和父皇的目標一樣,都要把秦家這個毒瘤從大晏的疆土上連根拔起。
沒想到實際上,父皇的目的卻與他南轅北轍。
他漸漸感覺到父皇對秦家的偏袒,對煜王的偏愛,那種明知他無能,秦家有錯,都要保護他們的偏愛。
他不明白父皇為什麼這麼矛盾地又要打壓秦家,卻不許別人動搖煜王,也無法跟父皇坦誠公佈地談一談,但他絕對不能接受,父皇連外祖家的冤屈都不肯平反。
於是他和父皇漸漸走到了對立面,從以前的父皇暗中扶持他,到了父皇暗中約束他。
但他依然,靠着自己的力量,闖過那麼多難關,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擁護,也將秦家徹底扳倒,將煜王這樣只顧享樂的皇子排除在了皇位繼承之外。
甚至今天,他也徹底除掉了徐妃,這個父皇最後給他留下的隱患。
他的面前,現在是一條通途了。
父皇,如果今天您真的醒了過來,看到徐妃做下的這一切,看到朝臣對兒臣的擁護,看到兒臣離皇位只有半步之遙。
您會怎麼想呢?
會生氣嗎,會暴怒嗎,還是會妥協地立兒臣為太子,或者後悔沒有早一點就扶持兒臣?
不過,不管您怎麼想,這一切現實都已無法改變。
這一世,也許我不是個好兒子,您也不是個好父親。
希望下一世,我們都有各自美滿的父子天倫吧。
一滴清淚自陸修安眼中滾下,掉入了火盆之中,他的表情還是那麼堅毅,似乎這滴淚根本就不是他落下的。
而這滴淚之後,他把這十幾年所有對父愛的渴望和失望都埋藏在心裏,再也不想拿出來。
最後一張黃紙放入火盆中,陸修安靜靜地跪在原地,看着盆里的火苗慢慢熄滅,只余點點火星。
一個矮小的身影走了過來,默默跪在他的身旁,像之前一樣牽住了他的衣服。
自從徐妃那日被送進冷宮,陸弘新就對陸修安夫婦很依賴,不僅時常跟着羽蘅,還經常要牽住他們才安心。
陸修安沒有說話,兩兄弟就這樣安靜地坐在父皇靈前,各自想着心事。
許久,陸修安才開口道,“弘新,以後你都見不到母親了,你恨本王嗎?”
陸弘新的聲音嘶啞,帶着哽咽,“我知道,母親犯了很大的錯,是睿王哥哥寬宏,才沒有殺她。不見就不見吧,只要母親在冷宮能活下去,我不見母親也沒事。”
話雖這樣說,弘新還是又哭了起來。
陸修安輕輕嘆了口氣,“你要恨本王,怪本王,都是應該的,就算你長大了想報複本王,本王也能理解。只不過,本王希望你能光明正大的,不要像你母親一樣,用這種所有人都唾棄的方式。”
他在昏暗的火光中轉頭看向陸弘新,認真道,“你是大晏皇室的子孫,身體裏流着的是大晏皇室的血,祖宗開拓這片基業靠的不是陰謀手段,我們這些繼承守護者,也不應該靠這些。明白嗎?”
陸弘新擦了擦眼淚,看懂了睿王哥哥眼中的深意,認真地點了點頭。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繼續為他們的父皇守最後一晚靈,準備迎接人生中下一個不平凡的階段。
*
先皇的謚號,陸修安選了一個“平”字。
先皇這一生打敗過羌羯,卻也因寵信秦家,而又引起羌羯入侵之亂,且秦家把持朝政幾十年,為禍大晏,這一點實在是先皇的污點。
一個“平”字,已算遮羞。
葬禮進行得很順利,除了皇室宗親,大臣百官,民間的百姓也自發前去送行。幾個皇子皇女哭了一場,但都沒有鬧事,就連煜王,也只是淡淡流了幾滴眼淚。
先皇入土為安后,陸修安攜百官回了皇宮,按慣例要停朝三日,戴孝三年。
但陸修安,卻一刻休息的功夫都沒有。
因為葬禮已完,新皇登基的事,再也不能等了。
這三日停靈,胡備就已經數次提出此事,按慣例,先皇仙逝,新皇就要立刻登基,然後才能主持喪儀。
陸修安不知何故,卻只是不置可否。
眼下葬禮已完,胡備帶着群臣根本連家都不回,直接跪在陸修安處理政事的小殿裏,請他登基。
但陸修安閉眼片刻,還是閉口不肯答應,只說請各位大臣先行回去休息,此事他自有計較。
直接跪不奏效,胡備就帶領群臣寫摺子,一人一封,全是請睿王登基的。
短短三天的時間,陸修安處理政事的小殿裏堆滿了人高的奏摺,幫忙的小太監都多了好幾個。
他依然置之不理。
此刻,陸修安還是在殿中看摺子,只不過他姿態閑散,斜斜躺着,大部分的摺子,他打開掃一眼就丟到一邊。
丟了幾十本之後,他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揉了揉額頭。
而陸修安的對面,放着一張小几,陸弘新正坐在小几前看書寫文章。
這是陸修安給陸弘新定的新規矩。
以後陸弘新每日都跟着陸修安,睿王看摺子,他就讀書,睿王隨時提出問題問他,他都要儘可能地回答。
陸弘新歪着頭看陸修安那不端正的姿勢,心裏想着這睿王哥哥怎麼跟父皇那麼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