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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的那方,隔斷了家的那堵不知名的山,慢慢從黑得不分明的裏面,顯出紫褐色來,在那染了紅霞的透亮的天空,畫著分明的卻是柔和的線。又一陣寒冽的晨風從荒涼的田地上打來,掃過這幾間紅磚小屋,又到對面的樹叢,夜來像虎嘯的狂吼,已經低到只像貓頭鳥的咻咻就過去了,卻還是冷得刺骨。張大憨子聽到風聲過了好遠,便用臂把抵住他背蹲着的王阿二撞了一下,像是自語似地咕噥了一句:
“天亮了呢。”他把他那爛了邊的紅眼睛,從拱着手的袖口邊移出一條細縫,黯黯望着紅的那方,在那方,家正在那兒。
粗草鞋套在爛棉鞋上的一雙大腳,抖了抖伸開站起,傴着腰在前邊走了一步便又停住了,說道:
“該快來了,說了是天亮的那班……”他沒有說下去,又傴着腰坐下來,接着打了一個冷噤。
草鞋大腳便又伸在張大憨子的腿邊。另外一個人站起來,走到牆的轉角,溲溲小便。這時天更亮了,滿天都是彩霞,紅房子的那一端,一隻可憐的瘦雄雞,抖了抖翅膀,伸着頸格格叫了起來。小便的人走回來卻不蹲下去,靠着牆揉眼屎。那盞懸在眼前的電燈,無力地射着一粒淡淡的黃光。不知從什麼地方又闖來幾個鄉下人,都提着大包裹,像是做小生意的。來的人把他們望了一望,便站在一邊說著什麼。他們懂得火車一定快來了,有兩個人站了起來,把蜷得麻痹的手腳伸了一伸。
那個穿制服的可憐的瘦小夥子,夜晚幾次在車來車去忙碌跑着的,又咳嗽着走出來了。他打了一個圈,望了望嵌在牆上的鐘,便朝這群土老兒,在冷風裏挨過大半夜的一群投過一個眼光,帶點憐憫也帶點不屑的神氣,他說道:
“來呀!”
這時鏜鏜的鐘聲響了,他們在這裏是聽到第三次的鐘聲了。
他們都站了起來,傴着臃腫的身軀,跟着穿制服的人走到買票的小門邊。那人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就走了。他們都望着那小門。
“四等,六角大洋!一個一個來!”門洞裏一片燈光落在一個小櫃枱上,賣票的穿一件布棉袍,聳着肩,一雙沒有睡夠的眼睛發紅,他不耐煩地說。他旁邊放一把破嘴小瓦壺,似乎正冒着熱氣,每個買票的人都送過羨慕的眼光。
一塊雪白的大洋往台上一丟,響聲打到了心裏,不說話,揣着找回的四角大洋票,算也不必算,得,左右不過……便走開了。
“管他娘,橫豎幾個鐘頭便到了……”張大憨子看喬老三憂愁地按着裝錢的褡褳袋,便安慰他說。他覺得這句話也把自己安慰了一點兒。
“唔!”喬老三跟着走進了月台。月台上又多了幾個不曾見過的人,有一個穿長衫的,大約是學生吧。
太陽吐出了一線火紅。遠處樹枝間吐出滾滾的濃煙,跟在那後面,便傳來了巨大的軋軋的車輪聲。突突氣笛尖叫了兩聲,火車便喘息着,流着汗,一步一步,拖着滾來,停在月台上了。
有人朝一個車門口奔去,其餘的便跟着去擠。車上有被推出來的人,都擠在那一個小門口,有的就嚷起來了。有人大聲喊:“那邊去,這是三等!”於是這一群慌作一團,急忙掉轉身,張着呆笨的眼光,胡亂的朝另一個車門奔去,終於擠上了車廂。
舊的,髒的車廂裏面,擠着一些破爛的布堆,在布堆上排列着不整齊的人頭,有些咧着黃牙大嘴,從大嘴裏送出濃臭,從那張着的鼻孔里,一聲一聲吐着鼾聲。有些好久沒修剃過的頭髮蓬亂地散着,口涎長長的垂到胸際。有些張開了睡眼,望望車外又望望進來的這一群,不動也不說。
“張大哥!這裏有位子!”
“去,那邊去,那邊還好擠一個!”
被鬧醒了的,移了一下身子,又睡去了。有些揉着眼睛望那關着的玻璃窗,窗上浮着一層霧。
車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快步在跑了。
“嚇,這個什麼火車,真了不得,阿二,你來看,山呀,樹呀,像鬼旋磨,旋着旋着就跑去了。”
王阿二真的扭頭把眼睛伏在玻璃窗上,老龍的衣袖已經揩去了一塊玻璃窗上的霧。他們都因為車廂上的暖氣和車外奇異的景緻活潑了一點兒。太陽在車裏斜斜的畫上好多條黃光,好些人都為這黃光伸直腰坐了起來。
喬老三又摸摸他的褡褳袋,想到他的家財。那袋中所有的一切,使他有點茫然,因為他跟這群人到上海去,全是由於他老婆的慫恿,他是一點把握也沒有的。他重複着說過了好幾次的話說道:
“張大哥!到了上海,你可別丟開我不管,我比不得你們,有親戚熟人,好歹要替我找個地方落腳!你知道我身上只有這一點盤纏……”
“我身上會比你多嗎?還不是那一點閻王債,一塊光洋和四張毛票,什麼事都到了上海再講,莫那麼短氣!”李祥林這缺嘴唇擠進來插着這末說。
“對的,找着他們就好了。上海大地方,比不得我們家裏,闊人多得很,找口飯還不容易嗎?”張大憨子把那爛眼皮又朝家的那方擠了幾擠,想着這是燒早粥的時候,又想着借來的那斗米和剩下的兩簸箕糠,吃暫時是不愁的了。他接下去說道:“只要找到事做,不怕那孫二疤子,媽的這東西,到夏天我們歸賬,一人三石谷算在一塊,便宜點,二畝田又差不了好些了。”
“只要歸得上,再多點也不要緊,就怕……”喬老三說著就把頭低下去了。
老龍這時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干饃啃着,另外也有人啃着從家裏帶出來的粗糲的大餅,談話就加了一些生氣。
“到底也值得,大半夜的老西北風,吹在身上不算個什麼,六角大洋,嘿,就是好幾天的糧,冷還熬得住,餓可不成。”
“三等四等一個樣,要有五等咱們就坐五等,再打個對摺。”
“到上海幾個鐘頭?五個,還不貴?五個鐘頭要花六角大洋,合錢是兩千了……”
坐在旁邊的那些同車的不認識的人,也加入他們的談話。他們也有去上海的,但是對上海的情形也不熟悉。大家互相交換了一些家鄉的苦難,旅行的目的,大抵都相差不遠。又談到年成,談到行市,車裏慢慢更熱鬧了。幾個娘兒們坐在那一端,敞開胸口,把口袋似的垂着的大奶塞在哭了的嬰兒嘴中。太陽這時從每一個窗口投進了大片的陽光,隨着車身的震動,在那些干糙的臉上和臟布衣上跳蕩着。這群人,這群在冷風裏在牆邊蹲了大半夜的人,因了暖熱的空氣,加之胃囊里又滲入了一些粗麥粉,昏昏瞌睡,慢慢合上了眼皮,談話少下去了,新的鼾聲在一些睡醒了的人旁發了出來。
“嘟!嘟!”汽管嘶着尖銳的喉嚨,接連叫着,黑的濃煙,白的蒸汽,在車身邊掃着,車輪發狂似地滾着,車上的乘客都騷動起來:“看,看洋房子呀!看那些煙筒,那就是工廠呀!……”車到上海了。
列車駛進火車站,停在第六月台上。幾十個車門裏,吐着從各鄉各鎮匯流了來的人群。這群土老兒,緊緊的六個人擠在一塊,跟着人群朝出口奔。扛運夫雜在穿皮大衣的粉臉太太里,太太們又吊在老爺的手上,老爺們昂首在鄉下人旁邊,賽跑似地朝出口奔去。大人們不知在喊些什麼,小孩子也跟着喊,跑在前面的人又打回奔……“媽的,乖乖!”他們之中誰這樣說了。
慌張的,膽小的,從人裏面又闖到人裏面,緊緊擠在一塊,來到了街上。
“豬玀!”開車的伸出頭來朝他們罵著。黑色的汽車擦着身過去了,差一點沒有軋在那輪下。
看到對面飛來的黃包車,回頭就讓,剛巧一個穿旗袍的女人在後邊,血紅的嘴裏吐出銳聲的一句罵:“作死呀!”
土老兒站在街的一角商量起來。商量了一會兒又往前走,他們推張大憨子打頭走,問路。張大憨子用力睜着爛眼邊,扭着一個笑臉,看見和氣點的人,便走上去問:
“請問烏家角往哪走?”
有的搖一搖頭,有的回答是:“大概是往西吧,走過去再問問。”
“嘿,看那群人,土裏土氣。”小娘們走過時總悄悄指點着說。
“嘿,老龍!你看那邊,那個赤身的小囡像活的一樣,有錢買個小的回去供在櫥柜上倒不壞。”一些百貨店裏的東西,花花綠綠,一輩子也沒有看見過的東西,時時惹得他們去看,看着看着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走呀!走呀!找到了再說吧!”
“嘿,喬三哥!上海娘兒們真怪模怪樣,學洋鬼子打扮吧?”又有人說起來,忘記了憂愁似的。
過了一條街,又走過一條街,從比較熱鬧的地方走到卵石路,兩邊只剩一些低矮瓦屋的地方來了。街邊上有一些小攤,攤旁邊,圍着一些臟孩子,揩着鼻涕,用眼盯着那攤上的花生。更多的,罩一頂破帽、頑皮得怕人的孩子們,在街心上揪着滾着!一些推石子的小車,推煤渣的小車,推糞的小車,吱吱呀呀,孔孔孔的小心讓着這群野馬似的孩子們走過去。間或來一部運貨汽車,孩子們便叫嘯着,跟在車後邊追着跑,跑了一陣又跑回來。脫毛的老狗,像沒有家的,癟着肚皮無力的躲在一邊用生疏的眼光望過路的人。
他們又問,知道快到了,一縷高興又升上來,他們看到他們的一些希望,這希望也走近了一些,太陽正高高照着他們,走在頭裏的張大憨子說了:
“三年沒有見了,我姊夫是能幹人,下田做活,一個人當兩個人。也是運氣不好,碰着過兵,拉去當了半年伕子,等他逃回來,東家的田早轉把別人了。橫豎田裏沒有多少油頭,盤繳不來,他一狠心離了家,帶着老婆來上海,總算找着了一條出路,聽說十多塊錢一月,我要有這麼一個事也心滿意足了。只是這時到他們家去怕他不在家,不過我姊姊一定在家的。”
“張大哥!你找好了生意,可別丟開我,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是靠在你身上的了……”喬老三又擔心地說。
“哪裏的話,咱們一塊兒出來,當然有飯大家吃,我要先上工,就借一點給你,你莫急。”張大憨子慷慨地說。
“要是你姊夫不在家,我們就再找趙四爹。老龍,你娘舅住在哪塊?”
“娘舅住在哪塊我也弄不清,我只曉得他在東洋紗廠做工,到廠里一問終歸會明白的。”老龍這時忽然想起,那年為一籃番薯,他同趙四爹打架,把趙四爹的頭傷了一大塊,現在他卻來到上海,求趙四爹替他找事情,怕不十分靠得住吧,他悄悄悔着,同時又安慰自己:“舅舅終歸是舅舅,總不好看着我餓死。”
他們又問着,轉進了一條小弄,弄後有幾個院子,錯綜地立着三家小瓦屋四家小茅屋,雖說是冬天的太陽,把那些院子裏的垃圾曬出好些臭味來。
跨過了一個積水小潭,站在一個篾籬笆的門邊,張大憨子直着喉嚨喊了起來:
“李永發!李永發!”
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的臉從曬在竹篙上的尿布邊伸了出來,鼓着詫異的大眼獃獃望着,稀稀的黃髮把那臉弄得更難看了。廂房邊也伸出一個蓬髮的頭,頭邊的窗門上,不知掛了些什麼。房子兩邊雜亂堆着一些破洋瓶,破瓦罐,碎布條。房子裏好像有腳步走動,卻沒有人理睬他們。
“李永發!李永發!大姊!……”
“阿發哥!阿發哥!好像有人找你!”是那蓬頭髮的聲音。
從東邊房裏走出來李永發,他赤着上身,一手舉着短棉褂,赤色壯健的農人的胸脯,已經乾癟,深陷的臉的輪廓使張大憨子認不出他了,可是他還認得張大憨子。他衣服也不穿上便搖着他枯瘦的臂膀走過來,抖着,笑着叫起來:
“啊!憨子!你來啦!”
但是他馬上便停住了笑聲!他望見憨子後邊的一群,他不說話了。憨子卻說著,憨子以為自己會笑的,卻沒有笑,這變了形象的姊夫,不只使他覺得生疏和同情,而且是一個大的打擊,他笑不出來,只說道:
“不認得你了,老啦,你害過病嗎?大姊呢?……”
“進來吧!你們一塊來的嗎,這是王阿二,我還認得你,唉,我卻變了!做田到底還好點,進屋來吧!”他穿上短棉衣就引着進去。
外邊屋子裏擺了一屋子東西,床鋪,煤爐子,剛好有一條走路通到裏間。裏間便是李永發花兩塊錢租的一間小房。這一群人一進來就塞實了。習慣在陽光底下的眼睛,這間房更顯得黑暗。李永發拖出了一條長板凳邊讓着邊問道:
“剛剛來上海嗎?”
床上,蜷在亂棉絮里的一個婦人哼着問:“憨子嗎?”
憨子走到床邊去,這群人一句話也不說,有一些東西,一些未曾有過的東西壓在心上了。
“唉,憨子,你來得正好。你大姊天天都在念你們,想得要命,說是能看到屋裏一株樹也好;要是弄得到盤纏,早就和她回去了。去年的收成聽說很好,不曉得回去弄幾畝田種種弄得到不?”
“唔……”
“你看我瘦得多了啊!病倒沒有病過,就是一天十四個鐘頭吃不消,機器把一身都榨乾了,沒有讓機器軋死總算好,不過這條命,……憨子,你們來做什麼的?”
“憨子,家裏還好吧,飯總該有得吃。我又小產了,那天廠里罷工,我摔了一跤。”婦人從破絮中伸出一副可怕的面孔來,像個老女巫的面孔。
“唔,還好……”
“憨子!我們還是想回去,你幫忙替我們打聽點生意好不好!上海找不到工做,活不下去,你看,我一歇下來就兩個多月,她又睡在床上。憨子!你們到底幹嘛的?”
張大憨子答不出來,咬着嘴,望着這一對他不敢相信就是他的親戚的臉發氣,他再也找不到一點可以安慰他們的東西給這對快餓死的男女;而且他惱着他們,把許多應該大發雷霆的罪過都加在這一對夫婦身上。他以為他們騙了他,騙了他們來上海,說是怎麼容易找工做,怎麼好賺錢,他又恨他們的失業,想打他們一頓,或是把同來的人打一頓。但是同來的一群,也惱着望他,像要同他相打似的,只有喬老三忍不住在這眈眈的虎視之中哭起來了。
晚上來了,太陽昏昏沉沉落到一些屋子後邊去。這群人還在街上奔着。同着他們一塊兒的,是那些放工回家去的人們。他們用羨慕的眼光去望他們,而那些無力地低着頭,拖着疲倦的腳步的人們,凝着痴獃睏乏的灰色眼珠,茫然望着前方,他們不能計較到身外的物事了。夾在這裏奔着的,還有那些蒼黃得不像人樣的女人們,頭髮上,衣服上都粘着從廠裏帶出的一些棉絮,棉絮從那些頭上飛到另外一些地方去。他們望着望着,反覺得可憐他們起來了。可是薄弱的同情,抵不住自身的恐慌,於是更焦躁了,王阿二怒狠狠地望着老龍叱道:
“只曉得東洋廠,東洋廠,你不知道上海有這樣多的東洋廠嗎?”
“我不曉得,你曉得!他從來就只說東洋廠……”
“不要吵,不要吵,還是找個地方喝口水,吃點東西吧,明天同我過浦東去。我叔叔前些日子來過信,他准有生意,吵也沒用。”李祥林排解着說。
“好吧,好吧,”張大憨子跟着他們走到一個小菜館,想起了睡在床上的姊姊,她小產了,只有一點小米粥吃,她想買一塊燒餅,燒餅里夾得有點豬油,姊夫卻不能讓她滿足。他想“替她買幾塊吧,我身上總還有一元四角大洋……”
他們坐在茶館的一角,泡了一壺茶,各人從包裹里掏出那剩下的一點干饃嚙着。空虛的肚皮更空虛了,少量的麥粉填不滿那比飢餓還厲害的慾望,王阿二又不耐煩的說了:
“你叔叔住在哪塊,你清楚嗎?”
“浦東賈家場,離英美煙廠不遠,他在那裏做了五年工了。他大約可以……”
“他就有生意,也不能養我們;他替你找得到生意,不見得也替我們找得到。你沒有看見他姊夫,就是個樣子,他外邊的那兩家人不也是坐着吃嗎?”喬老三搶着說。
“他媽的,東洋廠,東洋廠……”老龍更握緊拳頭,他同趙四爹久已消融的仇恨,又來在心頭,恨不得找着他先來幾捶。
隔座幾個人在那裏談得很起勁,一個小夥子,穿一身破夾衣,灰色的臉,灰色的頭髮,最多不過十六歲的身架,卻一副蒼老的面孔,他用力把左手上的香煙吸了一口,右手畫著圓形,接下去說道:
“我聽到一聲口笛,心一跳,知道不好,果真啪啦啪啦啪啦的,哼,你知道死了多少,幾十個工人就躺在地下啦,起碼總有四五個活不轉來。媽的,叫開槍的就是小王,他是副廠長,打死幾個工人算什麼,你要鬧,他索性把廠一關,看你幾千人到什麼地方去找飯吃。現在鬧罷工啦,要兇手償命,要撫恤金,要醫藥費,……我說,都是空的,打死工人不是剛有的事,罷工也不知罷過多少次了,從來還不是因為肚皮不爭氣,又復了工。我說,乾脆打死他們,咱們自己不會開廠嗎?”
另外一個年紀稍微大一些,也是灰色的臉和灰色的頭髮,他鎮靜地問道:“你打死誰?你一動手,毛還沒有挨着他一根,你就得吃生活,什麼事都得慢慢來。現在有些人相信東家是好人,有些人寧願餓死不敢動,有些又被資本家買去當走狗來陷害工人,所以一切都得好好的來,坐在這裏喊沒有用,就是殺死幾個廠長也還沒有用。現在應該要讓工人個個都明白,齊心起來一塊拚命,所以要提條件,不許開除工人,小五子,你莫要急,終有一天……”
他們聽着這些,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又有一個人,坐在他們前邊桌的,正攔住一個闖進來的小乞丐問道:
“阿金,你爸爸的手膀怎樣了?你媽還沒有找到姘頭嗎?要你爸爸看穿一點,不當王八沒有飯吃,趁着老婆年輕,可以撈幾文是幾文。你這小王八闖進來幹嘛,別人要把你當小扒手,關在牢裏去喂虱。”
“×你的娘,×你的奶奶……”小乞丐罵著走了。
“媽的這小豬玀。”那人掉過頭來望着他們說道:“唉,你們不曉得,他老子同我一個車間的,上月不知怎的,他眼一花,只聽見一聲喊,他就昏倒在地上,一隻膀子血淋淋的卷到皮帶上,絞去許多肉,又飛下來打在他頭上。我們都算他活不了,他卻沒死,天天睡在床上哼,這一生也莫想有工做了。廠里給他十塊錢了賬。女人沒有飯吃,只好偷人,兒子成天討,偷東西。你們大約不曉得做工人的苦處,唉!你們是剛來上海的吧,上海白相的地方多,兩毛錢的門票,盡你看半天戲。法租界也好去看看的,有一座十四層樓的屋子,屋外像螞蟻似的停着汽車。喂,你們做什麼生意?……”
好些人都望着他們,他們不知怎樣說才好,大家互相望着,還是張大憨子大膽說道:
“找親眷,想來上海找工做的……”
有些人不客氣的笑了,笑聲使他們打戰,有人氣憤憤說道:
“怕上海餓死的人不夠嗎,要你們趕來送死?幾十萬人在這裏沒有工做啦……”
“鄉下也沒有飯吃,收了一點,都還給東家了,肥料也扣還給他們,家裏一粒也不剩。還是借了兩塊錢做路費來的,兩塊錢一斗米,夏天要歸上三石谷。不曉得上海情形,曉得也不來了……”
“沒有飯吃,應該問你們東家要,像我們一樣,沒有工做,也要問資本家要。你們的血汗,一點一滴落在田裏,我們身上的肉和血,也不是在車間裏一片一片榨給他們了嗎……”
茶館裏圍了許多人,都把他們當做談話的中心,七嘴八舌,然而沒有一句話可以使他們寬心,只有使他們更難堪,他們坐不下去了,便走出茶館。喬老三咕噥道:
“怎麼樣呢?我還是搭火車回去吧……”
“明天清早到浦東去,百事等找着了叔叔再講,浦東的情形也許好一點……”李祥林自個兒心上這樣想。
“唉,什麼地方有豬油燒餅買呢?……”張大憨子又着他那紅的爛眼皮。
月亮升在家的那方,家該在那兒吧。原野是靜的,遠處有一聲兩聲狗吠,星星在頭上閃着憂愁的眼,月亮也時時躲在飛走的薄雲里,風仍是一陣緊一陣的寒風,枝頭夜宿的小鳥,不安地轉側着,溪水汩汩流去,火車鐵軌無窮盡的延展着,跨過了一條小溪,又一條小溪,轉過了一個小岡,又一個小岡。在這個夜晚,沿着鐵軌走來的,還有一高一低的兩個人影,是朝着家的那方走去的。
走在前面的那個高一點的人,望着遠處消失在迷茫的夜色里的地平線,着那爛眼邊的眼,舉手揩了揩眼睛旁的淚珠,說道:
“早曉得,同喬老三一道,也好,總還有得火車坐,阿二,你說還有多遠?……”
一步一跟,跟在後面的阿二抬頭望了望遠處,答道:
“莫問,走就是的,走到有小屋的地方,找個躲風的地方,過一夜,明天又走,後天再走一天,那時再說吧。”
“唉!……”
兩人又默着走下去,大家都不願意說什麼,張大憨子又看見他姊姊的臉相,那一副可怕的死人的臉。他又想起她那屍身,只穿一件單褂……但是他能怪他姊夫嗎?他又想起一些別的,那些乞丐,那些女人圍在死屍邊哭,她們的男人就是被廠長開槍打死的;他又想起那間小屋,他跟着姊夫去過的,他們在那裏打嗎啡針,那些打嗎啡針的人,都黑瘦得不像人,渾身都是針孔,姊夫說他們不打針就沒有精神做工,打針呢,有一天也要死去;他又想起……他想了許多,覺得天漸漸壓了下來,他呼吸也跟着急促,他簡直不敢看什麼了,他喊起來:
“阿二!阿二!”
阿二也趕向前來抓着他,喊道:
“憨子!憨子!”
兩人抱着站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又並排走向前去。
“我說,阿二,真悔不完呢!……”
“不想他了,不想他了,李祥林也不是好人,他一定找到他叔叔了,他就不管我們!”
“靠不住,也許他比我們還壞,小劉同他一塊兒,小劉總是好人。”
“憨子!老龍的話也有道理,他說上海的工人是有出路的,因為他們齊心,他一定留在他們那裏,不過我們也要齊心起來。小龍留在上海,也不過多一個叫化……”
“唉,……阿二,你有不有法還那三石谷?……”
他們又不做聲了,低着頭,讓勁風從頭上刷過,腳踹在地下,一點聲音也沒有。
遠處傳來軋軋的車聲,接着便看見那車頭上的大燈,濃的黑煙,染上了瀝青色的天空,火車飛快地朝他們衝來,掠過他們的身子又滾向前去。這是到上海去的火車,在車上,在那有電燈光的四等車廂里,又有一批一批的鄉下人,在鄉下過不了而跑到上海去的。他們正睡着,咧着嘴,流着口涎,做着可憐的卻是荒唐的夢。
這激烈的震響流過,原野又安靜了,王阿二歪着嘴角狠狠答道:“三石谷嗎?有方法的!孫二疤子你等着!”
一九三三年三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