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霞村的時候
因為政治部太嘈雜,莫俞同志決定要把我送到鄰村去暫住,實際我的身體已經復原了,不過既然有安靜的地方暫時休養,趁這機會整理一下近三月來的筆記,覺得也很好,我便答應他到霞村去住兩個星期,那裏離政治部有三十里路。
同去的還有一位宣傳科的女同志,她大約有些工作,她不是個好說話的人,所以一路顯得很寂寞。加上她是一個“改組派”的腳,我的精神又不大好,我們上午就出發,太陽快下山了,才到達目的地。
遠遠看這村子,也同其他村子差不多。但我知道,這村子裏還有一個未被毀去的建築得很美麗的天主教堂和一個小小的松林,我就將住在靠山的松林里,從這裏可以直望到教堂。現在已經看到靠山的幾排整齊的窯洞和窯洞上的綠色的樹林,我覺得很滿意這村子。
從我的女伴口裏,我認為這村子是很熱鬧的;但當我們走進村口時,卻連一個小孩子,一隻狗也沒有碰到,只是幾片枯葉輕輕地被風捲起,飛不多遠又墜下來了。
“這裏從先是小學堂,自從去年鬼子來后就毀了,你看那邊台階,那是一個很大的教室呢。”阿桂(我的女伴)告訴我,她顯得有些激動,不像白天那樣沉默了。她接着又指着一個空空的大院子:“一年半前這裏可熱鬧呢,同志們天天晚飯後就在這裏打球。”
她又急起來了:“怎麼今天這裏沒有人呢?我們是先到村公所去,還是到山上去呢?咱們的行李也不知道捎到什麼地方去了,總得先鬧清才好。”
村公所大門牆上,貼了很多白紙條,上面寫着“××會辦事處”、“××會霞村分會”、“……”。但我們到了裏邊,卻靜悄悄地找不到一個人,幾張橫七豎八的桌子空空的擺在那裏。我們正奇怪,匆匆地跑來一個人,他看了一看我,似乎想問什麼,接着又把話咽下去了,還想往外跑,但被我們叫住了。
他只好連連地答應我們:“我們的人嘛,都到村西口去了。行李?嗯,是有行李,老早就抬到山上了,是劉二媽家裏。”他一邊說一邊也打量着我們。
我們知道了他是農救會的人,便要求他陪同我們一道上山去,並且要他把我寫給這邊一個同志的條子送去。
他答應替我們送條子,卻不肯陪我們,而且顯得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把我們丟下獨自跑走了。
街上也是靜悄悄的,有幾家在關門,有幾家門還開着,裏邊黑漆漆的,我們也沒有找到人。幸好阿桂對這村子還熟,她引導着我走上山,這時已經黑下來了,冬天的陽光是下去得快的。
山不高,沿着山腳上去,錯錯落落有很多石砌的窯洞,也常有人站在空坪上眺望着。阿桂明知沒有到,但一碰着人便要問:
“劉二媽的家是這樣走的么?”“劉二媽的家還有多遠?”“請你告訴我怎樣到劉二媽的家裏?”或是問:“你看見有行李送到劉二媽家去過么?劉二媽在家么?”
回答總是使我們滿意的,這些滿意的回答一直把我們送到最遠的、最高的劉家院子裏,兩隻小狗最先走出來歡迎我們。
接着有人出來問了。一聽說是我,便又出來了兩個人,他們掌着燈把我們送進一個院子,到了一個靠東的窯洞裏。這窯洞裏面很空,靠窗的炕上堆得有我的鋪蓋卷和一口小皮箱,還有阿桂的一條被子。
他們裏面有認識阿桂的,拉着她的手問長問短的,後來索性把阿桂拉出去了。我一個人留在這屋子裏,只好整理鋪蓋。我剛要躺下去,她們又湧進來了。有一個青年媳婦托着一缸麵條,阿桂、劉二媽和另外一個小姑娘拿着碗、筷和一碟子蔥同辣椒,小姑娘又捧來一盆燒得紅紅的火。
她們殷勤地督促着我吃面,也摸我的兩手、兩臂。劉二媽和那媳婦也都坐上炕來了。她們露出一種神秘的神氣,又接着談講着她們適才所談到的一個問題。我先還以為她們所詫異的是我,慢慢我覺得不是這樣的,她們只熱心於一點,那就是她們談話的內容。我只無頭無尾的聽見幾句,也弄不清,尤其是劉二媽說話之中,常常要把聲音壓低,像怕什麼人聽見似的那麼耳語着。阿桂已經完全變了,她彷彿滿能幹的,很愛說話,而且也能聽人說話的樣子,她表現出很能把握住別人說話的中心意思。另外兩人不大說什麼,不時也補充一兩句,卻那麼聚精會神地聽着,深怕遺漏去一個字似的。
忽然院子裏發生一陣嘈雜的聲音,不知有多少人在同時說話,也不知道闖進了多少人來。劉二媽幾人慌慌張張的都爬下炕去往外跑,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跑到外邊去看。這時院子裏實在完全黑了,有兩個紙糊的紅燈籠在人叢中搖晃,我擠到人堆里去瞧,什麼也看不見,他們也是無所謂的在擠着而已,他們都想說什麼,都又不說,只聽見一些極簡單的對話,而這些對話只有更把人弄糊塗的:
“玉娃,你也來了么?”
“看見沒有?”
“看見了,我有些怕。”
“怕什麼,不也是人么,更標緻了呢。”
我開始以為是誰家要娶新娘子了,他們回答我不是的;我又以為是俘虜兵到了,卻還不是的。我跟着人走到中間的窯門口,卻見窯里擠得滿滿的是人,而且煙霧沉沉地看不清,我只好又退出來。人似乎也在慢慢地退去了,院子裏空曠了許多。
我不能睡去,便在燈底下整理着小箱子,翻着那些練習簿、相片,又削着幾支鉛筆。我顯得有些疲乏,卻又感覺着一種新的生活要到來以前的那種昂奮。我分配着我的時間,我要從明天起遵守規定下來的生活秩序,這時卻有一個男人嗓子在門外響起了:
“還沒有睡么?××同志。”
還沒有等到我答應,這人便進來了,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還文雅的鄉下人。
“莫主任的信我老早就看到了,這地方還比較安靜,凡事放心,都有我,要什麼儘管問劉二媽。莫主任說你要在這裏住兩個星期,行,要是住得還好,歡迎你多住一陣。我就住在鄰院,下邊的那幾個窯,有事就叫這裏的人找我。”
他不肯上炕來坐,地下又沒有凳子,我便也跳下炕去:
“呵,你就是馬同志,我給你的一個條子收到了么?請坐下來談談吧。”
我知道他在這村子上負點責,是一個未畢業的初中學生。
“他們告訴我,你寫了很多書,可惜我們這裏沒有買,我都沒有見到。”他望了望炕上開着口的小箱子。
我們話題一轉到這裏的學習情形時,他便又說:“等你休息幾天後,我們一定請你做一個報告;群眾的也好,訓練班的也好,總之,你一定得幫助我們,我們這裏最難的工作便是‘文化娛樂’。”
像這樣的青年人我在前方看了很多很多,當剛剛接觸他們的時候常常感到驚訝,覺得這些同自己有一點距離的青年們實在變得很快,我又把話拉回來。
“剛才,他們發生了什麼事么?”
“劉大媽的女兒貞貞回來了。想不到她才了不起呢。”即刻我感到在他的眼睛裏面多了一樣東西,那裏面放射着愉快的、熱情的光輝。
我正要問下去時,他卻又加上說明了:“她是從日本人那裏回來的,她已經在那裏幹了一年多了。”
“呵!”我不禁也驚叫起來了。
他打算再告訴我一些什麼時,外邊有人在叫他了,他只好對我說明天他一定叫貞貞來找我。而且他還提起我注意似的,說貞貞那裏“材料”一定很多的。
很晚阿桂才回來睡,她躺到床上老是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不住地唉聲嘆氣。我雖說已經疲倦到極點了,仍希望她能告訴我一些關於今晚上的事情。
“不,××同志!我不能說,我真難受,我明天告訴你吧,呵!我們女人真作孽呀!”於是她把被矇著頭,動也不動,也再沒有嘆息,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我到屋外去散步,不覺得就走到村子底下去了。我走進了一家雜貨鋪,一方面是休息,一方面買了他們很多棗子,是打算送給劉二媽家裏煮稀飯吃的。那雜貨鋪老闆聽我說住在劉二媽家裏,便擠着那雙小眼睛,有趣地低聲問我道:
“她那侄女兒你看見了么?聽說病得連鼻子也沒有了,那是給鬼子糟蹋的呀。”他又轉過臉去朝站在裏邊門口的他的老婆說:“虧她有臉面回家來,真是她爹劉福生的報應。”
“那娃兒向來就風風雪雪的,你沒有看見她早前就在街上浪來浪去,她不是同夏大寶打得火熱么?要不是夏大寶窮,她不老早就嫁給他了么?”那老婆子拉着衣角走了出來。
“謠言可多呢,”他轉過臉來搶着又說。這次他的眼睛已不再眨動了,卻做出一副正經的樣子:“聽說起碼一百個男人總‘睡’過,哼,還做了日本官太太,這種缺德的婆娘,是不該讓她回來的。”
我忍住了氣,因為不願同他吵,就走出來了。我並沒有再看他,但我感覺到他又眯着那小眼睛很得意地望着我的背影。
走到天主堂轉角的地方,又聽到有兩個打水的婦人在談着,一個說:
“還找過陸神父,一定要做姑姑,陸神父問她理由,她不說,只哭,知道那裏邊鬧的什麼把戲,現在呢,弄得比破鞋還不如……”
另一個便又說:“昨天他們告訴我,說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唉,怎麼好意思見人!”
“有人告訴我,說她手上還戴得有金戒指,是鬼子送的哪!”
“說是還到大同去過,很遠的,見過一些世面,鬼子話也會說哪。……”
這散步於我是不愉快的,我便走回家來了。這時阿桂已不在家,我就獨自坐在窯洞裏讀一本小冊子。
我把眼睛從書上抬起來,看見靠牆立着兩個糧食簍子,那大約很有歷史的吧,它的顏色同牆壁一般黑,我把一塊活動的窗戶紙掀開,看見一片灰色的天(已經不是昨天來時的天氣了)和一片掃得很乾凈的土地,從那地的盡頭,伸出幾株枯枝的樹,疏疏朗朗地劃在那死寂的鉛色的天上。
院子裏沒有什麼人走動。
我又把小箱子打開,取出紙筆來寫了兩封信。怎麼阿桂還沒回來呢?我忘記她是有工作的,而且我以為她將與我住下去似的了。
冬天的日子本來是很短的,但這時我卻以為它比夏天的還長呢。
後來我看見那小姑娘出來了,於是跳下炕到門外去招呼她,她只望着我笑了一笑,便跑到另外一個窯洞裏去了。我在院子裏走了兩個圈,看見一隻蒼鷹飛到教堂的樹林子裏邊去了。那院子裏有很多大樹。
我又在院子裏走起來,走到靠右邊的盡頭,我聽見有哭泣的聲音,是一個女人,而且在壓抑住自己,時時都在擤鼻涕。
我努力地排遣自己,思索着這次來的目的和計劃,我一定要好好休養,而且按着自己規定的時間去生活。於是我又回到房子裏來了,既然不能睡,而寫筆記又是多麼無聊呵!
幸好不久劉二媽來看我了,她一進來,那小姑娘跟着也來了,後來那媳婦也來了。她們都坐到我的炕上,圍着一個小火盆。那小姑娘便察看着那小方炕桌上的我的用具。
“那時誰也顧不到誰,”劉二媽述說著一年半前鬼子打到霞村來的事,“咱們住在山上的還好點,跑得快,村底下的人家有好些都沒有跑走,也是命定下的,早不早遲不遲,這天咱們家的貞貞卻跑到天主堂去了,後來才知道她是找那個外國神父要做姑姑去的,為的也是風聲不好,她爹正在替她講親事,是西柳村一家米鋪的小老闆,年紀快三十了,填房,家道厚實,咱們都說好,就只貞貞自己不願意,她向著她爹哭過。別的事她爹都能依她,就只這件事老頭子不讓,咱們老大又沒兒,總企望把女兒許個好人家。誰知道貞貞卻賭氣跑到天主堂去了,就那一忽兒,落在火坑了哪,您說做娘老子的怎不傷心……”
“哭的是她的娘么?”
“就是她娘。”
“你的侄女兒呢?”
“侄女兒么,到底是年輕人,昨天回來哭了一場,今天又歡天喜地到會上去了,才十八歲呢。”
“聽說做過日本人太太,真的么?”
“這就難說了,咱也摸不清,謠言自然是多得很,病是已經弄上身了,到那種地方,還保得住乾淨么?小老闆的那頭親事,還不吹了,誰還肯要鬼子用過的女人!的的確確是有病,昨天晚上她自己也說了。她這一跑,真變了,她說起鬼子來就像說到家常便飯似的,才十八歲呢,已經一點也不害臊了。”
“夏大寶今天還來過呢,娘!”那媳婦悄聲地說著,用探問的眼睛望着二媽。
“夏大寶是誰呢?”
“是村底下磨房裏的一個小夥計,早先小的時候同咱們貞貞同過一年學,兩個要好得很,可是他家窮,連咱們家也不如,他正經也不敢怎樣的,偏偏咱們貞貞痴心痴意,總要去纏着他,一來又怪了他;要去做姑姑也還不是為了他?自從貞貞給日本鬼弄去后,他倒常來看看咱們老大兩口子。起先咱們大爹一見他就氣,有時罵他,他也不說什麼,罵走了第二次又來,倒是一個有良心的孩子,現在自衛隊當一個小排長呢。他今天又來了,好像向咱們大媽求親來着呢,只聽見她哭,後來他也哭着走了。”
“他知不知道你侄女兒的情形呢?”
“怎會不知道?這村子裏就沒有人不清楚,全比咱們自己還清楚呢。”
“娘,人都說夏大寶是個傻孩子呢。”
“嗯,這孩子總算有良心,咱是願意這頭親事的。自從鬼子來后,誰還再是有錢的人呢?看老大兩口子的口氣,也是答應的。唉,要不是這孩子,誰肯來要呢?莫說有病,名聲就實在夠受了。”
“就是那個穿深藍色短棉襖,戴一頂古銅色翻邊氈帽的。”小姑娘閃着好奇的眼光,似乎也很了解這回事。
在我記憶里出現了這樣一個人影:今天清晨我出外散步的時候,看見了這麼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有着一副很機靈也很忠厚的面孔,他站在我們院子外邊,卻又並不打算走進來的樣子;約莫當我回家時,又看他從後邊的松林里走出來。我只以為是這院子裏人或鄰院的人,我那時並沒有很注意他,現在想起來,倒覺得的確是一個短小精悍、很不壞的年輕人。
我的休養計劃怕不能完成了,為什麼我的思緒這樣的亂?我並不着急於要見什麼人,但我幻想中的故事是不斷的增加着。
阿桂現出一副很明白我的神氣,望着我笑了一下便走出去了。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於是來回在炕上忙碌了一番;覺得我們的鋪、燈、火都明亮了許多。我剛把茶缸子擱在火上的時候,果然阿桂已經回到門口了,我聽見她後邊還跟得有人。
“有客人來了,××同志!”阿桂還沒有說完,便聽見另外一個聲音噗哧一笑:“嘻……”
在房門口我握住了這並不熟識的人的手了。她的手滾燙,使我不能不略微吃驚。她跟着阿桂爬上炕去時,在她的背上,長長的垂着一條髮辮。
這間使我感到非常沉悶的窯洞,在這新來者的眼裏,即很新鮮似的,她用滿有興緻的眼光環繞地探視着。她身子稍稍向後仰地坐在我的對面,兩手分開撐住她坐的鋪蓋上,並不打算說什麼話似的,最後把眼光安詳地落在我的臉上了。陰影把她的眼睛畫得很長,下巴很尖。雖在很濃厚的陰影之下的眼睛,那眼珠卻被燈光和火光照得很明亮,就像兩扇在夏天的野外屋宇里洞開的窗子,是那麼坦白,沒有塵垢。
我也不知道如何來開始我們的談話,怎麼能不碰着她的傷口,不會損害到她的自尊心。我便先從缸子裏倒了一杯已經熱了的茶。
“你是南方人吧?我猜你是的,你不像咱們省里的人。”倒是貞貞先說了。
“你見過很多南方人么?”我想最好隨她高興說什麼我就跟着說什麼。
“不,”她搖着頭,仍舊盯着我瞧,“我只見過幾個,總是有些不同。我喜歡你們那裏人,南方的女人都能念很多很多的書,不像咱們,我願意跟你學,你教我好么?”
我答應她之後忽的她又說了:“日本的女人也都會念很多很多書,那些鬼子兵都藏得有幾封寫得漂亮的信:有的是他們的婆姨來的,有的是相好來的,也有不認識的姑娘們寫信給他們,還夾上一張照片,寫了好些肉麻的話,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真心,總哄得那些鬼子當寶貝似的揣在懷裏。”
“聽說你會說日本話,是么?”
在她臉上輕微地閃露了一下羞赧的顏色,接着又很坦然的說下去:“時間太久了,跑來跑去一年多,多少就會了一點兒,懂得他們說話很有用處。”
“你跟着他們跑了很多地方么?”
“不是老跟着一個隊伍跑的,人家總以為我做了鬼子官太太,享富貴榮華,實際我跑回來過兩次,連現在這回是第三次了。後來我是被派去的,也是沒有辦法,我在那裏熟,工作重要,一時又找不到別的人。現在他們不再派我去了,要替我治病。也好,我也掛牽我的爹娘,回來看看他們。可是娘真沒有辦法,沒有兒女是哭,有了兒女還是哭。”
“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
“她吃的苦真是想也想不到,”阿桂露出一副難受的樣子,像要哭似的,“做了女人真倒霉,貞貞你再說吧。”她更擠攏去,緊靠她身邊。
“苦么,”貞貞像回憶着一件遼遠的事一樣,“現在也說不清,有些是當時難受,於今想來也沒有什麼;有些是當時倒也馬馬虎虎的過去了,回想起來卻實在傷心呢,一年多,日子也就過去了。這次一路回來,好些人都奇怪地望着我。就說這村子的人吧,都把我當一個外路人,有親熱我的,也有逃避我的。再說家裏幾個人吧,還不都一樣,誰都偷偷地瞧我,沒有人把我當原來的貞貞看了。我變了么,想來想去,我一點也沒有變,要說,也就心變硬一點罷了。人在那種地方住過,不硬一點心腸還行么,也是因為沒有辦法,逼得那麼做的哪!”
一點有病的樣子也沒有,她的臉色紅潤,聲音清晰,不顯得拘束,也不覺得粗野。她並不含一點誇張,也使人感覺不到她有什麼牢騷,或是悲涼的意味,我忍不住要問到她的病了。
“人大約總是這樣,哪怕到了更壞的地方,還不是只得這樣,硬着頭皮挺着腰肢過下去,難道死了不成?後來我同咱們自己人有了聯繫,就更不怕了。我看見日本鬼子吃敗仗,游擊隊四處活動,人心一天天好起來,我想我吃點苦,也划得來,我總得找活路,還要活得有意思,除非萬不得已。所以他們說要替我治病,我想也好,治了總好些。這幾天病倒不覺得什麼了,路過張家驛時,住了兩天,他們替我打了兩次藥針,又給了一些葯我吃。只有今年秋天的時候,那才厲害,人家說我肚子裏面爛了,又趕上有一個消息要立刻送回來,找不到一個能代替的人,那晚上摸黑我一個人來回走了三十里,走一步,痛一步,只想坐着不走了。要是別的不關緊要的事,我一定不走回去了,可是這不行哪,唉,又怕被鬼子認出來,又怕誤了時間,後來整整睡了一個星期,才又拖着起了身。一條命要死好像也不大容易,你說是么?”
她並沒有等我的答覆,卻又繼續說下去了。
有的時候,她停頓下來,在這時間,她也望望我們,也許是在我們臉上找點反應,也許她只是思索着別的。看得出阿桂比貞貞顯得更難受,阿桂大半的時候沉默着,有時說幾句話,她說的話總只為的傳達出她的無限的同情,但她沉默時,卻更顯得她為貞貞的話所震懾住了,她的靈魂被壓抑,她感受了貞貞過去所受的那些苦難。
我以為那說話的人絲毫沒有想到要博得別人的同情,縱是別人正為她分擔了那些罪過,她似乎也沒有感覺到,同時也正因為如此,就使人覺得更可同情了。如果她說起她這段歷史的時候,並不是像現在這樣,心平氣和,甚至使你以為她是在說旁人那樣,那是寧肯聽她哭一場,哪怕你自己也陪着她哭,都是覺得好受些的。
後來阿桂倒哭了,貞貞反來勸她。我本有許多話準備同貞貞說的,也說不出口了,我願意保持住我的沉默。當她走後,我強制自己在燈下讀了一個鐘頭的書,連睡得那麼鄰近的阿桂,也不看她一眼,或問她一句,哪怕她老是翻來覆去的睡不着,一聲一聲地嘆息着。
以後貞貞每天都來我這裏閑談,她不只是說她自己,也常常很好奇地問我許多那些不屬於她的生活中的事。有時我的話說得很遠,她便顯得很吃力地聽着,卻是非常要聽的。我們也一同走到村底下去,年輕人都對她很好;自然都是那些活動分子。但像雜貨店老闆那一類的人,總是鐵青着臉孔,冷冷地望着我們,他們嫌厭她,卑視她,而且連我也當著不是同類的人的樣子看待了。尤其那一些婦女們,因為有了她才發生對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聖潔來,因為自己沒有被敵人強姦而驕傲了。
阿桂走了之後,我們的關係就更密切了,誰都不能缺少誰似的,一忽兒不見就會彼此挂念。我喜歡那種有熱情的,有血肉的,有快樂、有憂愁、又有明朗的性格的人;而她就正是這樣。我們的閑談常常佔去了很多時間,我總以為那些談天,於我的學習和修養,就是非常有幫助的。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貞貞對我並不完全坦白的事,竟被我發覺了;但我絕不會對她有一絲怨恨,而且我將永遠不去觸她這秘密,每個人一定有着某些最不願告訴人的東西深埋在心中,這是指屬於私人感情的事,既與旁人毫無關係,也不會關係於她個人的道德。
到了我快走的那幾天,貞貞忽然顯得很煩躁,並沒有什麼事,也不像打算要同我談什麼的,卻很頻繁的到我屋裏來,總是心神不寧的,坐立不安的,一會兒又走了。我知道她這幾天吃得很少,甚至常常不吃東西。我問過她的病,我清楚她現在所擔受的煩擾,決不只是肉體上的。她來了,有時還說幾句毫無次序的話;有時似乎要求我說一點什麼,做出一副要聽的神氣。但我也看得出她在想一些別的,那些不願讓人知道的,她是正在掩飾着這種心情,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有兩次,我看見那顯得很精悍的年輕小夥子從貞貞母親的窯中出來,我曾把他給我的印象和貞貞一道比較,我以為我非常同情他,尤其當現在的貞貞被很多人糟蹋過,染上了不名譽的、難醫的病症的時候,他還能耐心的來看她,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求,他不嫌棄她,不怕別人笑罵。他一定覺得她這時更需要他,他明白一個男子在這樣的時候對他相好的女人所應有的氣概和責任。而貞貞呢,雖說在短短的時間中,找不出她有很多的傷感和怨恨,她從沒有表示過她希望有一個男子來要她,或者就說是撫慰吧;但我也以為因為她是受過傷的,正因為她受傷太重,所以才養成她現在的強硬,她就有了一種無所求於人的樣子。可是如果有些愛撫,非一般同情可比的憐惜,去溫暖她的靈魂是好的。我喜歡她能哭一次,找到一個可以哭的地方去哭一次。我希望我有機會吃到這家人的喜酒,至少我也願意聽到一個喜訊再離開。
“然而貞貞在想着一些什麼呢?這是不會拖延好久,也不應成為問題的。”我這樣想着,也就不多去思索了。
劉二媽,她的小媳婦、小姑娘也來過我房了,估計她們的目的,無非想來報告些什麼,有時也說一兩句。但我總不給她們說話的機會,我以為凡是屬於我朋友的事,如若朋友不告訴我,我又不直接問她,卻在旁人那裏去打聽,是有損害於我的朋友和我自己,也是有損害於我們的友誼的。
就在那天黃昏,院子裏又熱鬧起來了,人都聚集在那裏走來走去,鄰舍的人全來了,他們交頭接耳,有的顯得悲戚,也有的滿感興趣的樣子。天氣很冷,他們好奇的心卻很熱,他們在嚴寒底下聳着肩,弓着腰,攏着手,他們吹着氣,在院子中你看我,我看你,好像在探索着很有趣的事似的。
開始我聽見劉大媽的房子裏有吵鬧的聲音,接着劉大媽哭了。後來還有男人哭的聲音,我想是貞貞的父親吧。接着又有摔碗的聲音,我忍不住,分開看熱鬧的人衝進去了。
“你來的很好,你勸勸咱們貞貞吧。”劉二媽把我扯到裏邊去。
貞貞把臉藏在一頭紛亂的長發里,望得見兩顆猙猙的眼睛從裏邊望着眾人。我走到她旁邊便站住了。她似乎並沒有感覺我的到來,或者也把我當作一個毫不足介意的敵人之一罷了。她的樣子完全變了,幾乎使我不能在她的身上回想起一點點那些曾屬於她的洒脫、明朗、愉快,她像一個被困的野獸,她像一個復仇的女神,她憎恨着誰呢,為什麼要做出那麼一副殘酷的樣子?
“你就這樣的狠心,全不為娘老子着想,你全不想想這一年多來我為你受的罪……”劉大媽在炕上一邊捶着一邊罵,她的眼淚像雨點一樣,有的落在炕上,有的落在地上,還有的就順着臉往下流。
有好幾個女人圍着她,扯着她,她們不准她下炕來。我以為一個人當失去了自尊心,一任她的性情瘋狂下去的時候,真是可怕。我想告訴她,你這樣哭是沒有用的,同時我也明白在這時是無論什麼話都不會有效的。
老頭子顯得很衰老的樣子,他垂着兩手,嘆着氣。夏大寶坐在他旁邊,用無可奈何的眼光望着兩個老人。
“你總得說一句呀,你就不可憐可憐你的娘么?……”
“路走到盡頭總要轉彎的,水流到盡頭也要轉彎的,你就沒有一點彎轉么?何苦來呢?……”
一些女人們就這樣勸貞貞。
我看出這事是不會如大家所希望的了。貞貞早已表示不要任何人可憐她,她也不可憐任何人。她是早已決定,沒有轉彎的,要說賭氣,就算賭氣吧。她現在是咬緊了牙關要堅持下去的神情。
她們聽了我的勸告,讓貞貞到我的房裏邊去休息,一切問題到晚上再談。於是我便領着貞貞出來了。可是她並沒有到我的房中去,她向後山上跑了。
“這娃兒心事大呢!……”
“哼,瞧不起咱鄉下人了……”
“這種破銅爛鐵,還搭臭架子,活該夏大寶倒霉……”
聚集在院子中的人們紛紛議論着,看看已經沒有什麼好看的了,便也散去了。
我在院子中躊躇了一會,便決計到後山去。山上有些墳堆,墳周圍都是松樹,墳前邊有些斷了的石碑,一個人影也沒有,連落葉的聲音都沒有。我從這邊穿到那邊,我叫着貞貞的名字,似乎有點回聲,來安慰一下我的寂寞,但隨即更顯得萬山的沉靜。天邊的紅霞已經退盡了,四周圍浮上一層寂靜的、煙似的輕霧,綿延在遠近的山的腰邊。我焦急,我頹然坐在一塊碑上,我盤旋着一個問題:再上山去呢,還是在這裏等她呢?我希望我能替她分擔些痛苦。
我看見一個影子從底下上來了,很快我便認出就是夏大寶。我不做聲,希望他沒有看見我,讓他直到上面去吧。但是他卻在朝我走來。
“你找了么?我到現在還沒有看見她。”我不得不向他打個招呼。
他走到我面前,就在枯草地上坐下去。他沉默着,眼望着遠方。
我微微有些局促。他的確還很年輕呢,他有兩條細細的長眉,他的眼很大,現在卻顯得很呆板,他的小小的嘴緊閉着,也許在從前是很有趣的,但現在只充滿着煩惱,壓抑住痛苦的樣子,他的鼻是很忠厚的,然而卻有什麼用?
“不要難受,也許明天就好了,今天晚上我定要勸她。”我只好安慰他。
“明天,明天,……她永遠都會恨我的,我知道她恨我……”他的聲音稍稍的有點兒啞,是一個沉鬱的低音。
“不,她從沒有向我表示過對人有什麼恨。”我搜索着我的記憶,我並沒有撒謊。
“她不會對你說的,她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她到死都不饒恕我的。”
“為什麼她要恨你呢?”
“當然啰……”忽的他把臉朝着我,注視着我,“你說,我那時不過是一個窮小子,我能拐着她逃跑么?是不是我的罪?是么?”
他並沒有等到我的答覆就又說下去了,幾乎是自語:“是我不好,還能說是我對么,難道不是我害了她么?假如我能像她那樣有膽子,她是不會……”
“她的性格我懂得,她永遠都要恨我的。你說,我應該怎樣?她願意我怎樣?我如何能使她快樂?我這命是不值什麼的,我在她面前也還有點用處么?你能告訴我么?我簡直不知我應該怎樣才好,唉,這日子真難受呀!還不如讓鬼子抓去……”他不斷的喃喃下去。
當我邀他一道回家去的時候,他站起來同我走了幾步,卻又停住了,他說他聽見山上有聲音。我只好鼓勵他上山去,我直望到他的影子沒入更厚的松林中去,才踏上回去的路,天色已經快要全黑了。
這天晚上我雖然睡得很遲,卻沒有得着什麼消息,不知道他們怎樣過的。
等不到吃早飯,我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馬同志答應今天來替我搬家。我準備回政治部去,並且回到延安去;因為敵人又要大舉“掃蕩”了,我的身體不准許我再留在這裏,莫主任說無論如何要先把這些傷病員送走。我的心卻有些空蕩蕩的,堅持着不回去么?身體又累着別人;回去么?何時再來呢?我正坐在我的鋪上沉思着的時候,我覺得有人悄悄的走進我的窯洞。
她一聳身跳上炕來坐在我的對面了,我看見貞貞臉上稍稍的有點浮腫,我去握着那隻伸在火上的手,那種特別使我感覺刺激的燙熱又使我不安了,我意識到她有着不輕的病症。
“貞貞!我要走了,我們不知何時再能相會,我希望,你能聽你娘……”
“我就是來告訴你的,”她一下就打斷了我的話,“我明天也要動身了。我恨不得早一天離開這家。”
“真的么?”
“真的!”在她的臉上那種特有的明朗又顯出來了。“他們叫我回……去治病。”
“呵!”我想我們也許要同道的,“你娘知道了么?”
“不,還不知道,只說治病,病好了再回來,她一定肯放我走的,在家裏不是也沒有好處么?”
我覺得她今天顯得稀有的平靜。我想起頭天晚上夏大寶說的話了。我冒昧的便問她道:
“你的婚姻問題解決了么?”
“解決,不就是那麼么?”
“是聽娘的話么?”我還不敢說出我對她的希望,我不願想着那年輕人所給我的印象,我希望那年輕人有快樂的一天。
“聽她們的話,我為什麼要聽她們的話,她們聽過我的話么?”
“那末,你果真是和她們賭氣么?”
“……”
“那末,……你真的恨夏大寶么?”
她半天沒有回答我,後來她說了,說得更為平靜的:“恨他,我也說不上。我覺得我已經是一個有病的人了,我的確被很多鬼子糟蹋過,到底是多少,我也記不清了,總之,是一個不幹凈的人了。既然已經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氣,我覺得活在不認識的人面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裏,比活在有親人的地方好些。這次他們既然答應送我到延安去治病,那我就想留在那裏學習,聽說那裏是大地方,學校多;什麼人都可以學習的。大家扯在一堆並不會怎樣好,那就還是分開,各奔各的前程。我這樣打算是為了我自己;也為了旁人,所以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對不住人的地方,也沒有什麼高興的地方。而且我想,到了延安,還另有一番新的氣象。我還可以再重新作一個人,人也不一定就只是爹娘的,或自己的。別人說我年輕,見識短,脾氣彆扭,我也不辯,有些事情哪能讓人人都知道呢?”
我覺得非常驚詫,新的東西又在她身上表現出來了。我覺得她的話的確值得我們研究,我當時只能說出我贊成她的打算的話。
我走的時候,她的家屬在那裏送我,只有她到公所里去了,也再沒有看見夏大寶。我心裏並沒有難受,我彷彿看見了她的光明的前途,明天我將又見着她的,定會見着她的,而且還有好一陣時日我們不會分開了。果然,一走出她家的門,馬同志便告訴了我關於她的決定,證實了她早上告訴我的話很快便會實現了。
一九四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