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子
一陣涼風從岡子下爬了上來,走進那一片密擠着玉蜀黍的田裏,帶着一陣窸窣之聲,飄散向四方。散佈在窯外的遠遠近近的一些小灰堆,一團團的卷了起來,熄了的灰燼輕輕的向四方飛着。時而有一點小火星從這裏一閃,一個紅色的小火花炸開來,在來不及看清的時候,就又消滅了,消滅在這暗下來了的黃昏里。凝視這些景色,又顯得有點不耐的松子,正坐在一堆碎磚上,時時將舌頭伸出,貓樣的舐着嘴,餓狼似的兩顆眼睛,骨碌骨碌地望到太陽下去的那一方。那方有一線灰黑色的巨牆橫睡在已經變成暗紫色灰青色的天際邊,這牆無盡的延展着,伸到後邊那座大山去了。一到晚上,那牆上,在門洞的上邊便放出三束亮光來,遠遠看去,那黃色的燈光,浮漾在廣漠的夜色里,只覺得有點凄慘。牆下邊,一片朦朦的,被樹叢遮斷了視線的下面,有幾個小谷。松子所期待的,忍不住時時望一望的便是這裏的一個,一個靠近這岡子的槐谷。其實坐在這堆上,連谷里槐樹的頂也望不到的。這時他又舐了舐嘴,站了起來,提着褲腰,搖了幾搖身子,回頭看了一下坐在窯門口的媽和爹,卻不見了,只小三子垂着那幾根黃毛在窯門口地上獃著,或者她在看一個小癩蛤蟆吧。他輕輕一跳,縱在坪上,赤着腳在土地上一步一步跳跑過去,一點聲音都沒有。他敞開短褂的前襟,向那太陽下去的那方走去。
野草送着一陣陣的幽香。路旁有幾隻蚱蜢飛起來,鑽到草叢裏去。幾個青蛙也讓路給熟悉的松子跳到一旁去了,松子沒有留意它們,只注視着從谷底升上來的,已經融進昏暮里去的一陣陣的炊煙,咂着嘴唇,把步子加快了。後邊,跟着他後邊,又輕輕地奔來一個矮影子。那一種氣息已為松子感覺到,於是他掉頭轉去,可不又是那個小三子!小三子真不為她的哥哥所喜歡。因為她的出世,只成為他的一種責任,他背她,喂她,扶着她走,教她一切。她卻是一個最無用的女孩。她曾從搖籃里跌出來,他為這事挨了打,可是她一點也沒有受傷;她掉到塘里,他把她從水裏撈起來,她沒有死,連病都沒有,而他呢,卻幾乎被打死了。到小毛出世后,小三子還不能幫他一點,於是小毛的扶養,也成為松子的事。在故鄉,當他的父母都還有事做的時候,他們一天亮就到地主的地上去勞作的時候,他,松子,就成了這家之主,弟弟和妹妹都必須要他做飯給他們吃,還得上山去撿枯柴。小毛爬不動就哭,小三子只會發獃,垂着幾根黃毛,嘴唇上爬着兩條鼻涕。她跟着他,像個可厭的影子似的。他有時打她,可是她仍舊用着害怕的,希求憐憫的眼光望着他,而且又跟着他走,隨他到那裏去。他媽從前養過幾隻雞,雞也該他管理。他媽種過兩畦白菜,菜也該他管理。他拾過糞,替人家看過牛,他做過許多事,小毛同小三子總不能離開他。後來,一年漲水,一年天旱,田主到遠方去了。他們找不到一點事做,也找不到一粒穀子,只好在許多人後面乞討着,走過一些無人的村鎮,也走過一些貧乏的城市,一直走到這蔡岡上來,在一個“繁榮”的都城的外邊。蔡岡原是荒蕪着的,被這一群流丐盤據着,成為他們的棲聚之所。他們來后不久,又來了一些人,做了許多像大饅頭的土窯,也來了一些工人,他們蟻食着岡上的土地,把這些土地變成一塊塊灰色的,紅色的磚,用載重汽車,不斷載走了。這些流丐便靠着這泥土將肚皮填了起來。為了他們低廉的工資,所以他們常常代替了一部分工人,得到了一些工作。好的時候,每個人一天可以得兩毛大洋。因此,松子一家也就在這半飽中拖下來了。不過,小毛卻有一天不小心將那小腦殼塞進了載重汽車的大輪,一個圓的,有着短短軟發的頭,立刻消滅了,在那地方狼藉着小小一灘白的,紅的,黑的……可怕的一團。他的確毫無苦痛,得了一口小白木棺材,安穩的睡在裏面,由他的父母親把他埋在岡子的南面。可是父親卻無聲的把松子狠狠打了一頓,他兩天都爬不起來,只蜷在席篷角的地上。連小三子也被她父親踢了幾腳。他的娘呢,齷齪的,挽着草把似的頭髮,成天哭着,將這大兒子做了咒罵的中心,在她眼中,他一無是處。她暴戾而且感傷,使得松子不知所措。他在她面前,小心極了,連玉蜀黍的稀飯,也只敢吃一碗,偶爾在鍋底還剩一瓢,他也討好把它留着。可是,他餓得很,常常幻想着一些滋味,一些可吃的東西的滋味。他在垃圾堆里尋着,悄悄跑到鄰近的地方去乞討,有時也得一兩個錢,就拿來買餅了。這餅是烘的,上面稀稀的幾顆芝麻,真是好吃,只是太小了。他有時在那吹簫的擔子上拿一塊糖,給他一個錢,或是拾來的一段鉛絲,一個小玻璃瓶。他嘗了這些不夠一嚼的好滋味,便感到飢餓了。垃圾堆上不常有好東西可拾,乞討更是不容易的事,於是他只好偷了。他偷過不熟的玉蜀黍,也跑到桃園裏去偷桃子,他被打過,被狗追逐過,但他的膽子和技巧也就跟着有了進步。他的眼睛和思想只放在一個地方,就是怎麼可以弄點東西來吃。小三子常常吃他偷來的東西。偶爾他娘也會不意地吃到。他娘不管這些,還是要罵他,罵他不成材,罵他總有一天要被人抓到警察廳里去打死。她每次的結語,總是:“小毛被你弄死了,我知道你還不夠,有一天小三子又會死在你手上的。看吧,看我可會饒你!”
他一看到小三子又跟在他後邊走了來,說不出的不高興,他停了腳,鼓起眼,瞪着她。她也停腳站在那裏,用可憐的眼光回答着。
“走!回去!不走,我打你!”他虎視着她。
她無語的用眼睛求乞着。
他敲了她一下便又向前走去。她沒有哭,仍遠遠跟在後邊。
這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他走在一條彎曲的下坡路上,涼風在他裸露着的胸上拍着,他興奮地大跨着步子,帶跑帶跳,輕聲地在草叢中的小路上一直朝下奔。一大團槐樹叢,圍着一里地的一個小谷便在眼底了,這是一個頗熱鬧的小村,星樣的列着好些像圖畫中的小茅屋,也有一排瓦屋。在白天,這裏有一些賣零食的小擔,有搖鼓的,賣一點針線,賣一點花粉,手帕,襪子,也有幾個值五個銅板的喇叭,十個銅板的小球。這裏有一條小溪,一座石板橋,走過石板橋,向北繞一段路,就看見一堵剝蝕得很厲害的紅牆了。這是關帝廟,住得有三個道人,他們靠着廟周圍六七畝地生活。他們沒有香火收入,可是他們都很勤快。老的道人已有七十歲,當太陽還沒照到谷里的時候,就拿着耙站在地上了。他們種了各種菜和瓜,還培植了許多好看的樹,除了一些槐樹以外。他們力作着,他們也欠缺食糧,一種小黃蝶把他們辛勤幾個月的包心菜全吃了。往年這幾乎三畝地的包菜,差不多可以賣一百塊錢。他們還有兩畝快熟的西瓜。他們要跑兩里路去挑水,因為這裏的溪水、塘水全乾了,這西瓜如果再不收,這一年就沒有辦法過。然而這兩畝地的西瓜成為松子好久以來的目的物了。松子已來過三次,一次失敗,兩次偷着了,不過都沒有熟,太小,所以在等了幾天之後,他便又動身朝這裏來。
他們剛走下岡子,就聽到一條狗從老遠跑來吠着,松子蹙了一下眉,轉過身罵道:
“回去不回去,你?招呼狗子來咬你。”
站在後面的小三子,影子似的動也不動,也不響。她是跟慣了的,知道松子討厭她,但是也只有從松子那裏她可以得到一點東西。他罵她,打她,卻保護她,教她一切,給一點可吃的東西,或者是一件撿來的破玩意兒。她媽她爸從前也喜歡過她的,但是這一些可紀念的日子,她已完全忘了。在她的記憶中,她只認定她爸爸是一個可怕的大力的傢伙,她同他們好像很少關係似的。而她媽呢,動不動嚎哭,和成天的咒罵使她不敢親近。她是無用的,膽子很小,她需要一個可靠的人依着。所以她明知松子不歡喜而要偏偏跟着他。
松子看見她不動,急了,走上去敲了她一下,壓低着聲音對她說:
“你想不想吃西瓜?你要是回去了,我替你弄來。”
她意識到她是妨礙他了,但她還是不想走,她一人怕回去,她希望他能帶着她。
“我告訴你,那廟裏有兩隻大狗,它要吃你的。你又跑得慢,它一口就會咬掉你一隻腿,你活不了,我呢,爸爸要打死我的。現在,你回去吧,我望着你,你去窯里躲起來,我一刻兒就替你帶西瓜來。你一定要早點回去,當心呵,前天小妞子的臉,記得吧!”
小三子被他嚇軟了,望望前邊,一個朦朦朧朧的可愛的小村,那裏有甜西瓜,有許多好吃的東西,卻有咬人的大狗;她望望後邊,一個平躺着的山坡,伸展着黑暗,說不出有許多怕人的東西藏在那些草里,玉蜀黍田裏,那些從遠處那座大山上來的怪物。她沒有一點力氣,感受着一種壓迫,可是在來不及央求或是跟蹤的時候,松子已經向狗吠的那方跑去了,只留下一句話:“快些回去!”
從黑暗裏像伸來許多手似的,小三子駭得只想哭,可是眼淚受一種無名的抑制,流不出來,渾身在痙攣之中抖着。她捏着心一步一步走去。她仍舊想追蹤着松子,卻不知怎末走上一條上岡子去的斜路了。
他單獨的跑下來,說不出的輕鬆。他叱着狗,狗跑回去了。他拿眼睛四方探照,這時還早,許多人都還在屋外。他躲避着別人的注意,輕聲溜走,來到橋頭。他看見大團火光在廟門外閃着,發出叮叮的聲音。他被好奇心所使,忙忙跑到那裏去看。看見兩個黑人在那火旁邊的砧上輪流用錘打着一塊什麼東西。一個比他大的黑孩子,幾乎是赤裸着身體,一身汗,在那裏跑來跑去。他慢慢再挨近些,走到一株桂花下,聽到有個聲音說道:
“你們是哪裏人?”
“天台。”另外一個聲音在答應,這兩人正坐在前面的石頭上,火光把兩人的線條畫得很清楚。
“天台、鳳陽都是大地方。這幾年來,什麼地方都不成了。你們來這有幾天?”
“說不定,許多地方沒有生意好做,我們只能打一點鏟、耙、菜刀……粗活。現在許多種田人連這些吃飯傢伙都賣了,你看這種手藝還有什麼用場。”
停了一會兒,那短鬍子的又說道:
“唉,過日子真不容易,你們一行四個人,每天盡吃也該不少吧?好在還有兩個徒弟,徒弟不拿錢吧?”
“真是一年難上一年,米糧貴,我們哪裏吃得飽,還不是混混。徒弟,這兩個東西才可惡呢!他們總是偷偷摸摸;有時打好的菜刀不見了,或是生鐵不見了,還不是他們拿去換了錢?我又得給他一頓打,你看那個燒飯的,才有花樣呢,剛才不見他一會兒,我們就少了一把鏟子。”他說著說著便立起身,走到坪上去了。松子也跟去。這老闆連防備的時間也不給人,一腳踢在那黑小子的身上,吼道:
“你,臭東西,我們就該吃包羅面,你,你偷着買燒餅吃,你不打鐵,不流汗,你卻吃好東西,哼,今晚沒有你的份!”
兩個打鐵的停了手,都走過來,從一個懸着的鐵鍋去舀飯吃,那黑小子便在這裏收拾着,他扮着鬼臉,流着汗,他拿着一個水桶,朝井邊走去。走到黑地時,松子看見他揮拳頭,吐口水,而且翻一個跟斗,小聲吹着口哨,就沒入黑暗中不見了。
松子不敢留得太久,最後瞥了一下那漸漸小下去的火焰,從那些黑樹叢下,曲曲折折閃到後邊去,那一片有着瓜的地方。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只有微微的星光,四野靜靜的,遠遠近近都響着蛙的喧鬧。小聲哼着的蚊子,也不時掠面飛過。松子快到瓜田了,並沒有驚起狗叫,然而他卻看到在那邊田埂上,有一小團黑影,一個小小的紅星在那裏閃閃滅滅。他辨得出這是那老道人在那裏吸煙。他從來不念經,不磕頭,他鋤土,挑水,撿柴,很少講話,從沒有笑過。他鬍子很白了,可是他若抓着來偷他的菜或瓜,或果子的,像松子這樣的人時,會很不客氣的使用那一對老拳。松子曉得這一點,所以屏住氣,悄悄傍着一株大樹蹲着,望住他,也望住隱在蔓生的藤葉之間的大瓜,用大的耐心等候着。
老道人悠閑的休息着那疲勞的四肢,慢條斯理地吸着煙,腦筋里一無所思,在涼的夜氣中,在這裏踏步。他把眼光放得遠遠的,似乎是山的那邊,又似乎是看不見的穹蒼之中,不見他有要走的樣子。
聽着遠遠的狗吠,松子更急了,他覺得肚子一陣陣的痛起來,頭也有點暈,他想魯莽的去搶,到手后就拚命跑回去,又想這老道人,既然養了狗,何必自己還來看守?他想放棄這裏到別處去,然而那瓜,圓的,有着紅肉,一掐就溢着甜汁的瓜卻把他釘着,他煩躁地想着許多不妥的計劃。
終於,那煙火熄滅了,頭上頂有一個小髻的道人,站起身,巡視了一周,踱進廟去了。
心都炸裂了似的喜歡,他飛速幾躥,就伏在一個果真是很大的母瓜上了。一陣清香迷滿了他的嗅覺,他捧着它輕輕的在地上敲。嘴唇上掛着長的口水,眼睛裏放着火樣的光。他恨不得一口就吞下去,恨不得滿抱着跑,他的手在打抖,全身也在抖,他就要把那瓜敲破時,忽然,真是太奇異了,一個聲音在他頭上響着:
“幹得好!”
他嚇得呆住了,好久才恢復意識,他拔步想跑,一隻手,一隻有力的手把他捉住了。他把頭側過來,原來就是那黑小子。他望着他,聲音是那樣刁,臉上掛着奇異的笑,他並不敢就完全放心,惴惴地望着他。黑小子接著說道:
“幹得好!”他笑得更可怕了,看着他。
他想跑,可是那手也就更抓緊了。他清清楚楚聽見他說:
“不準響,你一響我就喊捉偷瓜賊。聽我,我就讓你大吃一頓,不過,得先來玩一下,嘻嘻嘻……”
他不懂他的,然而跟着來的一種手勢,使他本能的駭得叫起來,而且拚命亂打着那個壓下來的比他大的身體。他忘記了西瓜,也忘記了老道人,忘記了一切恐怖,他氣喘地罵著。那個也不饒他,兩人就在西瓜田裏滾在一團鏖戰起來。從廟前奔來的狗狂叫着衝來,人的吼聲也跟着來了。他們兩人都駭了一跳。趁着這一剎那的機會,松子掙脫了,慌忙逃走,後面追着幾條大狗,追着一些散落下的石頭,有幾塊打到他身上,他只無主的惶惶不停地亂跑,他穿過這個村,一些人家開門來看,幾十條狗都應着吠起來。幸好他沒有被捉住,他逃到岡上了,一上岡,狗就停止了追趕,吠聲也漸漸稀少下去。他跑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跌倒在這裏。他摸着自己被扯破的衣褲,已經不成樣子了,他摸着一些腫起的地方,說不出的痛楚,有幾處還濕漉漉的。他望星星,星星冷冷地閃着嘲笑的眼。他抬眼望着才來的那方,一片深深的黑暗,靜悄悄睡着的小谷,遠方,那有着巨牆的地方,凄慘的浮漾着三個黃色的小燈。他難忍的飢餓跑走了,代替的是更難受的肉體上的疼痛,和一種被欺侮而又無告的凄傷。他頭枕着草,草已被露水濕透,草上的一顆螢火蟲,無力地亮着那微弱的小燈,在前面飛去,飛到無止境的黑暗裏去了。他有一點想哭,可是沒有眼淚。他覺他需要一點什麼,他說不出來。他鼓着勇氣又拖着沉重的腳步,忍着痛,一跛一跛走上岡去,朝着有着窯的那方。
這時的岡上,那有窯的地方,卻攢集着一群黑影,不知有多少人說話的龐雜的聲音響着,還雜着一些喊叫,一些哭泣。還有幾個小小的亮火在那裏蕩來蕩去。松子感覺得很驚奇,但他走不快,在離有二十步的地方,他聽到一個尖銳的哭聲,那聲音是他娘的:
“我要死了呀,我的崽都死得這樣怕人,我的小三子呀!小毛的頭不見了,你呢,連手足也沒有。我的親女呀!……”
松子的心像冰凍了一樣,全身寒顫,瑟瑟縮縮從人縫裏鑽過去,他似乎看見一灘血肉模糊的屍身,他不敢相信那就是小三子,那個黃毛丫頭。難道這又是那個吃了一歲的小五子的肚腸和咬壞小妞子臉的那個像狗的大怪物?從那大山上,跑過馬路避過巡警常到這沒有屋宇蔽身欺侮着他們的怪物,那叫狼的東西又來了嗎?他駭得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又聽到他的父親在大聲喊道:
“松子!松子!這狗養的,老子抓着他,總要……”
松子又抖了一下,他悄然轉過身,沒入黑暗裏了,那無止境的黑暗裏去了。
一切都又沉靜的時候,只還流蕩着一聲聲女人的,那娘的哀哭。
一九三六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