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點

據點

——為紀念抗戰勝利40周年而作

在電影電視上見過的不算,現在還有多少人真正知道據點是什麼樣子嗎?

鄧智廣,十六歲就進過據點。

抗日戰爭時期,生活困苦,他十六歲看起來像十三歲;抗日戰爭時期,戰地的少年早熟,他十六歲的心眼頂二十歲的人用。

他在大連、天津日本學校上過學,會說日本話,還有一套天津的學生服。隨我大伯回山東老家后,他參加八路軍當交通員,就穿上學生制服,滿嘴唱着“哇達西久魯口滿洲母斯妹……”往據點裏鑽。

別說日本人看着他不像八路軍,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像個八路軍。

一九四二年“五一”大掃蕩,有個從延安出發,途經山東去東北的過路幹部失蹤了。這個幹部來時穿着一套灰色土布棉軍裝。原說換成便衣,拿了偽造的“良民證”就乘火車去東北,衣服還沒換,敵人來個“鐵壁合圍”。突圍時他左腿中彈,被敵軍俘去。這一次受傷和沒受傷的,被敵人俘去有十幾個。幾個月後,這些人都有了下落。有被殺的,有被放的,按以往慣例,這地方的日偽軍抓到我方重傷員,並不虐待,大都放回。放的時候找幾個民夫抬上擔架,由傷員自己指點路線,抬到個中間地點就叫民夫回去,敵人並不派人尾隨。因為我們曾經抓到過他們的重傷號,全送回據點去了,雙方有了個不成文的默契。

可是這個幹部沒有放回來。據同時被俘的人說,他傷勢很重,一直昏迷不醒,日軍用擔架把他抬下戰場后就沒見過他。這個過路幹部,平日和任何人都不接觸,除去夜行軍一起行動,平時單獨住在交通站為他號的房子裏。而夜行軍時是看不清互相的面目的。除去交通站主管人,誰也不知他叫什麼,因此也不會發生被叛徒出賣、暴露身份的事。

到了冬天,馬蜂塢據點調來一股偽軍,名叫“憲兵工作隊”。隊員全穿便衣,說話南腔北調。這股人不參加清鄉掃蕩,可別的偽軍繳來八路軍文件,或抓到俘虜,全交他們處理。隊長叫金城,據說是日本留學生,說話舉止都有幾分文氣。他們還有權處理偽軍中的“不法分子”。他們來到不久之後,正逢馬蜂塢集,忽然據點裏辦起法事來,幾個和尚吹吹打打,引出一口棺木。棺木前由一個偽軍挑着白幡,上寫“無名八路軍軍官之靈”,“憲兵工作隊”的人荷槍送葬。走到集上人多處,送喪行列停下,金隊長站在棺前發表了這樣一通演講:“儘管反抗皇軍罪在不赦,但皇軍以武士道精神,對被俘者仍施以人道待遇,對投誠者熱烈歡迎。這個八路軍幹部,生前已表示投誠,可惜負傷太重,未及報效皇軍就去世了。我們仍為之送葬。求趕集的老鄉帶個話給八路軍,我們已盡了武士的仁義,歡迎他們迷途知返,棄暗投明,我們一定廢棄前嫌,攜手共建大東亞共榮圈……”

這事引起我們疑惑,被俘的我方人員英勇鬥爭被擊斃刑斃,他們總是匆匆往荒墳地里一扔,任憑鴉啄犬食,這回為什麼鬧這麼大排場?那幹部若真投降了,怎麼他們連姓名還不知道?

上級要派個人進據點了解真相,就選中了鄧智廣。臨行交代給他一個聯繫人:偽鄉長,名叫宋明通。

宋明通也是我們本村人。他家有幾畝地,他種得有一搭沒一搭,一忙了就雇短工。他女人前五年去世,沒有再續娶家室,只有一個孩子,在省城念書,寄住在他丈人家。他有點文化,會中醫,也能打算盤。他有時教幾天書,有時做幾天買賣,有時搖個串鈴出門去行醫。常常一走兩三個月,誰也不知上哪兒去。偏偏日軍掃蕩頻繁之時,他又蹲在村裡偎窩子。日軍進了村,全村跑空了,最後從秫秸垛里把他找了出來,打了他一頓叫他為日軍籌集豬、雞、雞蛋、花生和白薯。豬早就叫村裡趕走了,雞也由老嬤嬤、大嫂子們抱着躲鬼子去了。他找出幾十個雞蛋,把自己家的花生、白薯弄了些交出去,儘管日本人還是大不滿意,可從此記下了他的名字。以後每逢掃蕩都到村裡找他,要他燒水,弄吃的,有時還帶路。有次我二大娘家一隻生蛋雞沒來得及帶走,叫鬼子當靶子用槍打死,從此我二大娘見他面就罵,年三十還特意糊了個死人打的幡豎在他家門口。他對此並不着惱,說是老嫂子了,她罵不了鬼子不罵我罵誰?有人勸他,既這麼得罪人,何不出去躲躲?他說外邊也不好混,仍守在村裡不動。對於他的不肯出走,人們有幾種看法。有人認為他就是安心當漢奸,在為鬼子籌集給養時他也中飽了不少。有人算了賬,卻似乎他並沒落到多少便宜,可能還搭上點兒。因為鬼子來的次數多了,每次都要,村政府就立下個規矩,他籌集了多少吃用之物,報個賬,由村裡公攤。按賬目他沒多少油水可撈。也有人說,他出來支應日偽軍,是受了抗日政府的命令,不然抗日政府為什麼不治他呢?這似乎有理。但是,過年時抗日政府“擁軍優屬”,給抗日家屬送紅燈,卻給他門口掛了個黑豬皮燈,又喪氣又骯髒。這又不像是指派他去支應日軍的。最後就傳出來一個新聞,說他不再出去行醫,是在外邊丟了人,不敢再出去了。說是他最後那次出去行醫,碰上了劫道的,把他的藥包、財物全搶光了,只剩下一個串鈴還在手裏。他沒有命地跑,迷失了方向,天黑后又下起了大雪,好容易看到個燈亮,走近了卻是孤零零的一戶看場院人家。他敲門求宿,裏邊不開門。他說:“行行好吧,再不住下我要凍餓而死了。”

主人隔着門說:“不是我不收你,我家正有病人,女人生孩子生不下來,要斷氣了,哪能招外人?”

他說:“哎呀,咱們有醫緣,我就是郎中。”

主人說:“你別騙人!”

他情急生智,立刻掏出串鈴搖了搖。主人一聽,大喜望外,連忙開門把他請進屋裏。

屋裏有個收生婆伺候着產婦,產婦幾經折騰,已經連**都無力了,張着口只喘氣,小孩還沒生下來。宋明通只會治食積奶積,跑肚拉稀,根本不懂產科。況他除去串鈴,連治拉稀的葯也沒有了,怎麼治呢?他又不能打退堂鼓,離了這個有吃食有火的地方他真會凍死。就繃著臉說:“別急,給我在偏房裏生堆火,我去煉丹。半個時辰煉好,保你母子平安。”

男主人只有一間放農具糧草的偏廈,在那裏給他生了火。他進去關上門說:“可不許偷看,看了就不靈了!”

烤了一陣兒火,身上暖過來了,他覺得處境不妙了。拿什麼給人家催產呢?正在無計可施,忽見牆角靠着一輛獨輪小車。車輪已卸下,兩個軸承的地方,有一堆沾了泥土的黑油角子。他靈機一動。用手指剜下油泥,合了柴灰,團成六粒梧桐子大的黑丸丸,開門喊道:“主人,取仙丹去。”

那主人本來對他半信半疑,一見真把丹煉出來了,立刻就換了笑臉,馬上說:“我先去救人,回頭給先生備飯。”

宋明通說:“三更半夜,你也不要另備飯了,我煉了這丹,損了不少元氣。有剩餅子、冷地瓜你拿點來,我先填補填補。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主人取走仙丹,送來兩個高粱餅子一碟麻花鹹菜。他把餅子烤熱,就鹹菜吃下肚。身外有火,腹中有食,又飽又暖,困勁就來了,不覺歪在火堆旁就睡了過去。正睡得香甜,忽然上房一陣忙亂把他吵醒,只聽見喊:“快叫郎中,快叫郎中!別讓他走了。”

他聽出是出了事,爬起來開開大門拔腿就走。主人聞聲就追了出來,邊追邊喊:“先生,你不能就這麼走了!”

他覺得事不好,索性跑起來,外邊雪大,路又不平,沒跑多遠就跌了個大馬趴。主人從後邊追上就抓住了他。

主人把他扶起坐好,咕咚一聲朝他跪了下去,叫道:

“謝謝先生救命之恩,孩子生下來了,是個胖小子。”

“啊?是了,我知道會生下來的。”

“你跑什麼?”

“我這人救人從不受謝禮,怕你謝我!”

“這樣大恩我不謝謝還能為人嗎?”

原來產婦並非別的原因難產,只是接生婆外行,讓她耗盡了體力,過分虛弱了,才產不下。那樣的幾粒“仙丹”人肚,能不噁心嗎?一噁心胃就痙攣,胃一痙攣,腹肌就收縮。腹肌收縮,歪打正着,把個孩子推送下來了。主人只當仙丹靈驗,硬是把宋明通接回家中。好吃好喝供養了數日。看看母子平安,天也放晴,這才送他一套紫花布新棉衣,打發郎中上路。儘管禍中得福,他卻嚇得不敢再出去行醫了。

此系傳言,並無對證。但由此可見宋明通在眾人心中是個比一般農民多幾分詭計,而又不離大譜的人。

一九四二年臘月二十八,鄧智廣進了馬蜂塢。

這一天是大集。山東土話叫“花子街”,叫花子來集上募集年貨,大小攤販不得拒絕。這一帶在大清朝時屬“東臨道”,是山東的貧困地區。馬蜂塢地處津浦路德州車站東南,距最近的縣城和火車站都在五十華里以上。沒有河流,不通舟楫。抗戰前不僅沒見過電燈,連玻璃罩煤油燈也只有大地主大鄉紳家才有。這樣的地主百里方圓難有一戶。惟一的商品交換市場就是集市。農民把家產的糧食、雞鴨、手工編織的筐筐簍簍送到集上,換回火柴、海鹽、德國針、西洋色。聘閨女娶媳婦還要添置化學梳子、蘇州鏡子、天津“月中桂”的鴨蛋粉、北京哈德門的豬胰子。馬蜂塢是南北通衢官道,南下北上的生意人夠不上火車,全靠人背馬馱,走旱路必經此地。村中南北大街兩旁,少不了有幾家騾馬店、小飯店。有一家藥鋪取名“大生堂”,門外立匾上寫:“自辦生熟藥材吉林野山人蔘黃毛鹿茸”。他的藥材其實是來往客商賣下的便宜貨,並沒有人蔘鹿茸。一家剃頭店,張個幌子上寫:“朝陽取耳,燈下剃頭”。朝陽取耳屬實,燈下剃頭全虛。太陽落山各戶就關了門,從不做燈下生意。

抗戰初期,日軍只在縣城和鐵路線,並沒深入到四鄉。中央軍撤到南方去了,馬蜂塢一帶真正成了“無政府區域”。有三兩枝槍、五六個人就可以拉起個隊伍,稱作“團兒”,頭兒姓張叫“張團”,頭兒姓李叫“李團”;也有以“團長”的外號取名的。“胖娃娃”、“三江好”都可以成為團名,拉起團就可以找老百姓要給養、籌款、殺人、劫貨。日本軍還沒到,老百姓先就叫自己人洗劫了一遍,集市自然就停下。後來從山西開來八路軍,才把這些土團衝散,有的投了日本,有的歸降八路,也有的投到南邊找中央軍去了。八路軍便在馬蜂塢安了大營,成立了抗日區政府。從此民兵集訓、幹部學習全到馬蜂塢來,這裏成了抗日根據地的領導機關所在地,自然也就恢復了集市。四年以前,日軍也曾來掃蕩過,他們來,八路就撤,他們一走一過,掃蕩完仍回縣城,八路軍反掃蕩完了也仍回馬蜂塢。集市並沒中斷過。一九四一年冬天日軍又來掃蕩,一路走一路抓民夫,到了馬蜂塢他們就不走了,用捻探條打着民夫為他們修炮樓夯圍牆。日本駐軍的頭目是個少尉,少年得志,他認為這裏是抗日根據地,不使老百姓懾服,不能住安穩,便拿民夫開刀。每天勞動時,他嚴加監視,只要誰偷工減料,動作懈怠,或在言談舉動中有稍露反抗之意,下工時叫出隊來,讓他們跪在隊前,當場讓士兵用戰刀來“試膽”,殺死的人他不許埋葬,而讓人扛到村頭各個路口暴屍示眾。這幾個炮樓修了三四個月,天天抓來新人,天天殺死幾個,以致誰也說不清這三四個月間究竟有多少人被抓、多少人被殺。只知足有半年光景,馬蜂塢村頭總有烏鴉飛、野狗跑,天黑后沒人敢從那些路口走過。後來據點安穩了,日軍少尉高升了,來接任的是個準尉。他和那少尉是兩個學派,他主張宣威懷柔,同時並進,要裝點“王道樂土”的太平景象,重開集市,這才命人把殘碎的屍骨就地埋掉。但埋得並不深,一場雨過後,又都暴露出來,趕集的人們要從滿地枯骨上走過。所以到這趕集的人,還沒進村先就得到一個警號——這是個殺人不償命的地方。死的死了,活着的人還要想法活下去,老百姓要過日子,貨攤設在敵人刺刀之下,這集也還是要趕的。他們不像紅衛兵們想得那麼清高,寧可餓死也不到敵人據點去做生意。

這村南北長,東西窄,鄧智廣從南邊來,先進牲口市。一個麥場上,釘了些橛,拉了些繩,拴了些馬牛騾驢。有搬着牲口腦袋看牙口的,有拉着牲口韁繩看腿腳的,場邊一些經紀人東跑西說,把褡褳搭在胳膊上與人手捏手地講價錢。過了牲口市是家什市,賣的是鎬鋤犁耙,竹笤木鐵。再往裏雜貨市,這裏就熱鬧了,賣針的把針當作飛鏢,抓住一把揚手投出,顆顆釘在本板上。賣刀的把菜刀當成鋼鍘,按一捆鐵絲在地,刀刀剁得鐵絲寸斷。賣木梳的偏拿木梳作鋸使,用它來鋸木棒,鋸得木屑四濺。賣瓷盆的愛將瓷盆當銅磐敲,拿它來奏樂,敲得丁當悅耳。這些人在表演的同時還要唱。賣德國鋼針的唱道:

打敗過黃三太的甩頭一子,

壓下去小李廣的百步穿楊,

黑敬德掄起鋼鞭來較量,

打了它三天兩後晌!

賣木梳的唱的是:

梳攏過王母娘娘盤雲髻,

調理過楊貴妃的八寶頭。

王三姐窯前把青絲理,

穆桂英馬上梳發鬏,

昭君梳了個和番柳,

孫二娘梳的是夜叉頭。

在表演中交貨,在唱聲中收錢,做買賣倒像是附帶的小把戲,表演和唱才是正功。

但他們的生意不算興隆,原因是這集上少個棉線市。賣線賣布,是婦女們的專利,可女人們不敢到鬼子漢奸鼻子底下來拋頭露臉。沒有女人,這個市也就辦不成,木梳和鋼針也就少了主顧。當然,這集上也不是一個女人沒有。日本軍隊沒到這裏前,這裏還保持中國農業社會的純樸風俗。日本軍隊和漢奸機關一到,殖民地社會的惡習頹風也隨了來。城裏有幾家妓院,每到掃蕩之後,年節之時,估摸大小漢奸的腰包里有幾個不義之財時,便套上兩輛牛車,載上幾個姑娘,來開支店。她們並不長住,十天八天,漢奸們錢包里的錢抖落得差不多了就套上牛車回城。所以並沒有固定的店址,臨時租兩間房,地上鋪上麥秸,就做生意。好人家的房屋不肯租給他們,多半租的是菜園場院的草柵更屋。有個把姑娘被某個漢奸頭目看中了,交熱了,就包她半個月二十天。那時她就堂而皇之地住進兵營或衙門裏去做幾天壓寨夫人。

鄧智廣來到集上時,正有這麼位“紅姑娘”招搖走過來。她上身穿一件翠綠挽襟軟緞棉襖,下身着紫緞扎腿棉褲,兩隻腳纏得又窄又小,穿一雙大紅綾子繡花鞋。看年紀有二十四五歲,長圓臉上濃妝艷抹,梳一根長辮,粉辮根,紅辮梢,辮梢上墜着銀墜腳。這副打扮,在當時也是城裏少見鄉間難尋的。鄉下有這副頭腳,沒這等妝扮;城裏人有這副妝扮,沒這副頭腳。

她一走進雜貨市,就引起一陣騷亂。散在貨攤前的大小偽職人員,一下都聚到了她身邊。

“喲,三姑娘嗎?好俊的行頭!”

“裹得好腳!”

她左右應酬,嬉笑嗔罵,用手刮一下這人的頭,用足踢一下那人的腳,在一群人追隨下招搖走過。兩邊農民小販,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臊得滿臉通紅,有人氣得罵街,有人小聲議論,有人大聲責斥。鄧智廣也看得走了神,心想:“天下竟有這樣沒有廉恥的女人!”這時肩上着了一掌,有人在耳邊問道:“爺們,傻了眼了?”

鄧智廣收住神,認出這個穿羊皮二大褂子、戴銅框眼鏡、頂青氈小帽、拉着一頭小毛驢的人是劉四爺。鄧智廣來的路上,對完成這次偵察任務還滿有把握。到了集上,這點自信就開始下降了。這麼大個村子,這麼亂的地方,從哪兒入手呢?總不能一來就去找宋明通要辦法。劉四爺這一巴掌,又把他的信心提起來了。

劉四爺神秘地笑了笑問:“爺們兒,大年下的是來趕集呀還是來辦貨呀?”

鄧智廣說:“這不是說話的地方。”

劉四爺說:“我自有說話的地方,跟我來!”

劉四爺久居農村,卻不以務農為本。不做買賣不耍手藝,可逢集必趕;家中哪怕揭不開鍋,可總喂着一頭驢。他會點獸醫,有幾手絕活,最拿手的一招叫“火燒戰船”。牛得了瘟病,人們多找他來治。他不用藥不用針,只找主人要五斤燒酒、一床破被,把酒在牛身上擦遍,划根火柴,騰地一聲,那牛眨眼間渾身起火,掙扎嚎叫。他趁勢拿破被把牛蒙頭蓋臉的一捂。半個時辰之後牛連燒帶嚇出一身大汗,法到病除。他由主家招待一餐酒飯,帶着治牛剩下的燒酒告辭而去,不另收費用。

光靠這維持不了幾口之家的生活,他就替人收稅。

這一帶鄉下距縣城遠,不論大清國的縣衙門還是國民政府的縣政府,誰也沒法派人下鄉到集上來收牲**易稅。可這筆錢又是老爺們的衣食財源,所以從幾百年前就留下個慣例,把四鄉的稅包給各鄉地主鄉紳去收。承包人打總向縣裏交一筆租金,領下執照,他們就憑這執照趕集收稅。能包得起稅的人多半又是吃不了奔波之苦的人。他們就再把各集口的稅收分包出去。他從縣裏包稅是先付后收的辦法,轉包時則改成先收后付。說好一集交多少錢,由收稅人先去收,收完當天結賬,把包銀交完,剩下多少歸收稅人。要是收的不夠包銀,可以拖欠,但不能調免。收稅人乾的是沒本買賣,這就要靠信用。

按常理推斷,干這勾當得有武裝作後盾或是黑社會幫會勢力作靠山,不然買賣雙方不給錢怎麼辦?劉四爺決沒有武裝力量,因為他身後既沒腆胸疊肚的漢子,手中也沒有拿槍拿刀。幫會勢力是否有也不得知,沒見他擺香堂喝盟酒。但他收稅從沒遇見過麻煩則是事實。也許是山東受孔二先生影響深,多講禮義,對這習慣了的交銀納稅從無爭議。令人費解的倒是他這收稅竟然不受政權更迭的影響。北洋政府時他收,國民政府時他收,八路軍來了成立抗日政府,雖不再把稅包給私人,可還聘他為收稅員。現在八路軍退出了馬蜂塢,他又來收。這次是替誰收,鄧智廣就不清楚了。鄧智廣並不因此就跟劉四爺生分。他什麼集都趕,常把見到的、聽到的敵人情況到敵工科彙報。鄧智廣知道組織上把劉四爺既不當基本群眾也不當敵人看待,按現在說法,是個團結對象。

劉四爺在一家小飯鋪近旁借了間小房,寫了個“稅務代辦所”的牌子,遇五逢十馬蜂塢有集他就把牌子掛上,集一散他就把牌子摘下來存在小飯鋪里。這間小屋裏只有一張破桌子,幾條長板凳。稅是在集上牲口市收,收了錢他放到褡褳里另找地方去算賬,這間屋從來不辦跟稅務有關的事。鄧智廣問他:“你既不在這裏收稅,要這間屋幹啥?”

他說:“朋友們趕集來有個歇腿喝茶的地方。”

鄧智廣說:“歇腿就歇腿,喝茶就喝茶,掛這個熊招牌幹啥?”

他說:“有了這招牌,就算一路諸侯。鬼子偽軍就少來找麻煩。有了這招牌,我這身份也就是官的了。他們不好再撈油水。”

鄧智廣問:“你現在這稅到底是替誰收的?”

劉四爺說:“主家不讓說,我就不能多嘴。你多看看自然明白,明白了你也別問我,問我我還不說。”

他又反過來問智廣:“你來幹什麼?”

智廣說:“辦點事。”

“辦啥事?”

“我也不能說。”

“用得着我幫忙嗎?”

“用得着。”

“幫啥忙可得說呀。”

“我得進據點裏去。”

“長期呆下還是看看就走?”

“看情況再說。”

“這忙我幫不了。”

“你是怕沾麻煩?”

“有這麼點,不過我知道誰能幫這個忙。”

“誰?”

“鄧區長,你們自己家裏人。他有辦法。”

這位鄧區長,大號明三,是鄧智廣的族叔。民國十二年山東大旱,他去天津找活兒干,鄧智廣他爹正在造幣廠做工,就把明三保薦進了廠。後來直奉交戰,天津大亂,鄧明三夥同幾個老鄉,用鍋灰抹了臉,搶了皖系一個師長的公館。皖系得勢后追查這個案子,同案人有落網的,交待出有鄧明三。鄧明三早已帶着錢財跑了,就抓保人。智廣爹為他蹲了八個月大牢,花光全部家當才買出條命來。鄧明三帶着錢財回到山東,做起貨棧買賣來,從此成了小財主。智廣爹出獄后,鄧明三曾派人送來幾百大洋,向他致歉。智廣爹把錢退了回去,聲明不再認這個族弟,從此不與他來往。但鄧明三對智廣爹始終還是尊敬的。只要在路上碰到,還是笑臉相迎,口稱二哥:“你別跟弟兄認仇呀。有難處只管說,你不來叫大侄子來一趟也行。”

鄉親們認為鄧明三還夠義氣,覺得智廣爹過分死板。

不知鄧明三老了中了什麼邪,忽然要過官癮,花錢運動了漢奸區長當。這一來把他半世好名譽給糟踐了。須知我那一方人對當土匪並不太小看,對當漢奸卻極為蔑視。人餓急了,拿槍逼有錢人掏出幾個分用,這不算丟人。替外國人賣命當狗來欺壓中國人,這可是連祖墳都要遭罵的缺德事。

鄧明三當了區長才嘗到挨人指脊梁骨的滋味,便極力找退路。八月節前他託人給八路軍和抗日政府送來幾箱藥品,四十本學生地圖(我們當軍用地圖使),帶來一封信,願意暗地為抗日軍民做點好事,保證不當鐵杆漢奸。我們收了他的禮,回答說誰好誰壞,抗日軍民有帳,自會區別對待。

劉四爺請智廣吃了包子酸辣湯,然後鎖上門,卸了招牌,拉上驢,領着鄧智廣去偽區公所。

兩人一驢繞牆根走小巷,來到一個騾馬大店門外。門口貼着兩張白紙條,一張寫着:“第八區區公所”,一張寫着“馬蜂塢鄉鄉公所”。鄉公所佔着前院,院裏地上鋪了席,席上堆着白菜、豬肉、殺了的雞、宰了的羊。六七個漢子正在搬搬弄弄,把這些東西分成數份,打捆裝車。每個小獨輪車上都貼着紅紙條:“敬獻××部隊年禮一車,新春大吉”。

劉四爺把驢交給一個人,說:“拴到槽上去。”便領着智廣穿過前院到了後庭。一進天井就見東屋門敞着,裡外坐着蹲着一些人,抽煙的、喝茶的、剝花生的、眼睛都瞧着屋內。屋內弦鳴鼓響,有個沙啞嗓子順着調門唱道:

諸位落座莫要出聲,

鼓板一打可開了正封。

上一回唱了半本本半呼延慶,

還剩下本半本半沒有交代清。

在哪裏丟了到哪裏找,

哪裏斷了哪裏接着聽。

一見到劉四爺,就有人招呼:“四爺來得巧,剛開書,聽聽吧!”

劉四爺說:“你們倒會找樂子,區長在這兒嗎?”

那人沒說話,把嘴便向後邊一努,笑了一笑。

劉四爺領智廣從後門出了院,往東來到一個跨院門口。兩個年輕人正在那為什麼事爭執,一個人上身穿着件軍裝,下身穿着條打補丁的套褲。另一個人下身穿着吊褲,上身卻披着件大襟棉襖,兩人的槍全靠在牆上。

劉四爺說:“有話不在裏邊講,在門口鬧哄,區長知道不揍你們!”

穿軍裝上衣的說:“就這一套軍裝,區長命令誰站崗誰穿。我來接崗,他光給我棉襖不脫褲子,這怨我罵他嗎?”

那穿大襟棉襖的說:“不是我不脫,我裏邊棉襖肥,這軍裝褲子瘦,不裡外全脫就扒不下來。在這兒脫光了腚扒它,我不得凍下四兩肉來嗎?我進裏邊扒下再給他送來不行嗎?”

穿軍裝上衣的說:“站崗的不許動地方,你不送來我又不能找你去。碰上區長出來,說我軍容不整,不又給我兩耳刮子嗎?”

劉四爺作保,叫那人扒下褲子一定送來,這才和智廣進了跨院。

這院雖小,房子卻很整潔,三間東屋門口分別貼着“財政處”、“秘書處”、“政務處”的紙條。三間西屋貼“軍事處”、“自衛隊”的紙條,正房三間寫着“區長辦公重地,閑人免進”。

這房一明兩暗。明間裏當中擺個吃飯用的圓桌,四周沿牆放了幾把椅子、幾個茶几,用泥坯砌了爐子,爐子口坐着燎壺,一個跟班守着爐子打瞌睡,暗間門上掛了個繡花門帘,繡的是“鴛鴦戲水”。劉四爺示意叫鄧智廣等一下,他掀簾走了進去。過一會兒門帘又掀開,從裏邊探出個頭來,卻是宋明通。宋明通說:“你三叔叫你呢!”

智廣進到裏間,只見當屋放着個紅漆帳桌,抽屜上了銅鎖。北牆下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宋明通坐着一張,方桌上是茶壺茶碗煙碟洋火,南邊窗下一鋪小炕。炕頭放着炕櫃,四扇玻璃門裏鑲着女明星畫片,依次是周曼華、陳雲裳、李香蘭、白光。另一面牆上一幅日本資生堂化妝品廣告畫,畫的是女歌星渡邊佳代。炕中間放着煙盤、銅煙燈、紅木煙槍、小茶壺、水果盤。剛在集上見過的三姑娘蹲在地上扶着斗,撥着泡兒,鄧明三歪在一邊吞雲吐霧,吸的聲音有板有眼,滿屋一股炒糊了芝麻的焦香。劉四爺正坐在煙盤另一側數錢,捋他收來的大小票子。智廣就坐到了宋明通旁邊的另一張椅上。

鄧明三一口氣把泡兒吸盡,趕緊呷了口茶,長長地噴出一口煙來。這才說:“自己爺們,怎麼不請還不進來呀?”

智廣說:“三叔如今做了官,不比在家裏。”

鄧明三笑道:“爺們兒,別調理你叔。我這條命還不是在八路軍手心裏攥着?在那邊還望你多美言幾句哪!”

智廣看看那位三姑娘一眼有點動氣了。鄧明三立刻就感覺出來,笑道:“這是翠花班的三姑娘,最講義氣,最有良心,嘴也嚴。咱爺們說笑話,不用背她!”

三姑娘機警地站起身說:“老爺們說話夾上我幹什麼?我又聽不懂。剛才金隊長派人傳我;我正要跟區長請假呢,我去看看吧。”說完也不等鄧明三答應,向屋裏幾個點點頭,把各人茶杯滿上,逕自出去了。

鄧明三坐起身,啜着茶說:“這女人有心胸,日本人去班子裏她從不接客。不用怕她漏風。說正經的吧,你三叔是怕鬼子沒收我的買賣,不得已才花錢買個漢奸當,不是存心賣國。你來有什麼事?用我幫忙儘管說。”

智廣說:“三叔既這麼說,我要再執拗,就顯着外道了。你能不能想法把我送進日偽軍據點裏去?”

鄧明三說,馬蜂塢是個大據點,這底下又分好幾處。最高的一處是“皇軍部隊”,在村東一里地,用磚瓦水泥修造成三角形城堡,人們叫他洋樓。外邊圍着壕溝、鐵絲網,火力充足,安全牢固,裏邊全是鬼子兵。二等的是“憲兵工作隊”、“剿共班”這些有槍有勢的偽軍部隊。他們佔了村北一家地主的宅院,抓民夫用土夯築了一個小圍子,圍子上邊有碉堡,外邊有護城壕,中間開一座門,門外懸弔橋。天一黑把弔橋吊起,圍子門鎖上,外邊鬧翻了天他們也不再開門,也算能睡個安生覺。第三等的就些文職小機關,既沒槍,又沒人,只能佔用幾間民房,支個門面。白天指手劃腳、耀武揚威,天一黑摘下牌子趕緊找保險的地方去尋宿。土圍子裏的剿共班是綁票出身,看出這是個財源,就在圍子內蓋了幾間平房出租。住一宿聯銀券五塊,帶妓女進去另收花捐,他還出租麻將牌,代辦夜宵。一般的小職員既住不起,也不是武工隊捕捉的目標,自然不會花這筆錢。可那些頭頭都是為發財而來,誰也不肯搭上命,明知狼叼來的喂狗有點冤,夜夜還是去住。

智廣問鄧明三:“你也去住嗎?”

鄧明三說:“我要不去住,他們就會疑心我跟八路有勾結。怎麼別人怕八路來堵被窩我不怕呢?”

智廣說:“你能不能想辦法把我送進鬼子的洋樓?”

鄧明三嘬了下牙花子說:“這個怕不行。連我過去辦事也要先聯絡好,他們派人出來把我領進去。萬一出點什麼漏子,我也沒法向八路方面交代。”

智廣說:“三叔滿嘴說為抗日出力,一動真的就完了,我又怎麼替你交代呢?”

宋明通一直不動聲色地聽着,這時插嘴說:“大侄子,別怪我多嘴,這事你三叔實在難辦,找個容易點的來求他,他准幫忙。”

智廣裝作無可奈何地說:“好吧,自己爺們我還能難為你嗎,你今晚把我帶進土圍子去吧!”

鄧明三立刻答應說:“這包在我身上。”

智廣說:“說清楚,我可要進憲兵工作隊。”

鄧明三把笑着吊上去的嘴角又拉下來了,點着煙,吸了幾口說:“你可真能給我擺八陣圖。土圍子好進,這憲兵工作隊可又難了。他們雖說和剿共班合住一個圍牆裏,可一宅分作兩院,裏邊又砌了一堵牆。憲工隊的人可以自由經過剿共班的院子出入,剿共班的人可不能進憲工隊。出租的房子在剿共班院裏。尋宿的人只能在這個院活動,進不了憲兵工作隊。”

智廣不滿意地說:“照這麼一說,你是一點費勁的事也不給辦了?”

宋明通又出來打圓場:“先都別急,今晚區長把大侄子帶進小圍子,見機行事。只要能抓住機會,就讓大侄子進去。話再說回來,大侄子你要處處小心,萬一出了事,好漢做事好漢當,不要連累三叔。”

智廣說:“那是自然,怕死還抗日嗎?”

又說了幾句閑話,鄧明三打瞌睡了。宋明通硬叫智廣到他鄉公所去休息,晚上再過來找鄧明三。

還沒進鄉公所的院子,就聽見人喊狗叫,還夾着笑聲。進去后則見一個日本兵拉着條洋狗,指揮洋狗撲那幾個收拾年禮的漢子,卻又手拉着皮帶,不讓它真咬住。看見人被追得連躥帶跳,年禮踩得亂七八糟,日本兵張着嘴哈哈大笑。見宋明通和智廣走進來,他拉住了狗,仍然笑個不停。

宋明通問鄉丁們:“怎麼個事?”

鄉丁說這日本兵似乎想要什麼東西,因為大家聽不懂,他就喊洋狗咬他們。

智廣上前去用日語問道:“你有什麼事要他們辦嗎?”

日本兵說:“要幾個雞蛋,我的狗餓了。”

智廣翻譯過來,宋明通就叫人拿來一小籃雞蛋。日本兵磕開一個,那狗就在他手裏吮吸乾淨。一連磕了四五個,狗不吃了。日本兵掏手巾擦擦手,又說:“有煙嗎,給我幾盒。”

宋明通進屋找了找,拿出三盒煙,日本兵一看,連連擺手說:“不要這個,要好的。‘天壇’、‘前門’有沒有?”

宋明通說沒有,可以馬上派人去買,叫他等。

日本兵看看手錶說:“我有事,你買來給我送去行不行?”

智廣問他:“送到哪裏?”

日本兵說:“皇軍駐地,我在那門外工地上值勤。”

智廣問:“他們叫我進去嗎?”

日本兵說:“你說找我。我叫片山。不過,煙不要拿在外邊叫人看見,明白嗎?”

“明白。”

“我等着。如果你們說了不算,明天我來殺了你們。”說完片山就拉着狗往外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問智廣:

“咦,你剛才說的是日本話?”

“是的,說中國話你聽得懂嗎?”

“咦,這裏還有會說日語的孩子?”

“我在天津上學,是回家鄉度寒假的。”

“怪不得,太好了。你來吧,不送煙也可以來找我玩。”

這真叫吉人天相,正愁不得其門而人,忽然送通行證來了。宋明通趕緊叫人去買煙。一共買了兩條。智廣說一次不能送太多,把胃口養大了以後更難伺候。他只拿了五盒,其餘的仍交宋明通存起來,把煙放在衣袋裏,***本洋樓找片山。

按宋明通的指點,智廣出村往東北走,老遠就看見三個圓柱形紅磚碉堡,有四五層樓高。走近了,才看見三個碉堡之間用紅磚圍牆連起來,牆上有垛口,牆下有鐵絲網和護牆壕。圍牆與鐵絲網、壕溝之間有二百米寬的空地。百十名民夫正在這空地上挖戰壕修地堡。空地上兩端生着兩堆劈柴火,每堆火旁坐着個日本兵,邊烤火邊監視民夫。還有一胖一瘦兩個穿黑棉袍、戴白袖章的中國監工,手裏提着木棒,連打帶招呼催促民夫幹活。片山先看見了智廣,喊了他一聲,就指指弔橋處,他自己也走到弔橋附近去對哨兵說了句什麼。智廣到橋頭便沒受阻攔,隨片山到火堆邊坐下,就掏出三盒煙來——他臨時又覺得把五盒都給他太可惜了,只掏出三盒。片山拿到三盒也挺滿意,高興地朝坐在另一堆火旁的那個日本兵揮手:“過來,加藤君。”

加藤比片山行動遲緩,瘦瘦的,戴個近視鏡,背還稍許有點駝。他端着步槍,身上除子彈袋外還背了一個方形皮包,包上綴着紅十字。他走過來,片山就舉起一盒煙給他說:“抽一盒吧,我知道你好些天沒去出診,沒有人給你煙了。”

“你這煙哪兒來的。”

“這個小朋友送來的。唔,這是加藤君。”

智廣站起來向加藤鞠了一躬說:“我叫智廣,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唔,你會說日語?”加藤眼鏡後邊的眼睛睜得大些說:“你不是這裏人吧?”

“我在天津上學,在學校學的日語,我們學校有日本老師。”

“是嗎?日本老師嚴厲吧?”

片山說:“我上中學時加藤君是我的老師,教生理。”

智廣說:“那我得稱您先生才對。”

加藤問:“你會唱日本歌嗎?”

智廣說:“會幾個,鴿子,春天來了,月亮月亮。”

“唱一個唱一個。”

智廣清清嗓子唱了起來:

出來了,出來了,月亮啊。

圓啊,圓啊,那麼的圓哪,

像盤子一樣圓的月亮哪……

加藤先是擊掌,又隨着小聲唱,最後擦起眼淚來了。

“加藤,”片山嚴厲地叫道,“別忘了你是軍人!”

“是,上等兵先生!”加藤立正答道,“請原諒,我好久沒聽到孩子們唱歌了,我一直在孩子們的歌聲中生活啊!”

“算了,你坐下休息吧!”

三個人就默默地坐在那兒烤火。智廣偷偷看了一下,片山儘管年輕,領子上已是三個豆,加藤才一個。

“片山君,”加藤說道,“我聽隊長先生說,他想收個中國孩子當僕役呢。”

“是嗎?”

“他說要從小孩中培養未來中日提攜的幹部。收兩個可靠的孩子,住到我們這兒來,幫我們干零活,我們管他飯,教他日語……”

正說得引起智廣注意,弔橋那邊忽然騷動。先是有人叫罵,隨後看到兩人廝打。幹活的民夫都停了手,伸頭朝那方向看。瘦子監工,搖着木棍喊:“幹活,幹活!誰瞧熱鬧我剜了他的眼。”智廣就看到在弔橋上,一個偽軍把那個胖監工一槍托打倒在地,用腳亂踢。胖監工打了個滾爬起來,就往弔橋裏邊跑。站崗的日本兵卻用槍攔住他,喊道:“混蛋,外邊打去,打夠了再進來。”胖監工作着揖說:“太君救命,太君救命!”說著血順着頭、臉淌下來,一會工夫右半臉就成了血葫蘆。偽軍士兵見日本兵不管,從後邊追上來朝他背上又是一槍托。胖監工轉頭又往外跑。偽軍緊追緊罵:“我砸死你個私孩子,砸死你個私孩子……”

加藤對片山說:“應該制止他們。”

片山說:“不要管這些臭貨,狗咬狗。”

加藤把瘦監工叫過來問道:“你們為什麼打架?”

瘦監工說:“他們是同村人。士兵的哥哥死了,監工在村裡當維持會員,姦汙了他嫂子。那時當兵的還是老百姓,不敢惹他。現在他當了兵,就找他報仇!”

片山說:“胖子跟他嫂子睡覺,關他什麼事呢?”

智廣告訴他:“這在中國人看來,是他家族的恥辱。”

片山說:“莫名其妙……”

忽然收工的鐘聲響了。因為兩個監工都不在身旁,民夫們呼啦一聲,扛起工具就往弔橋上跑。日本哨兵趕緊持槍攔住,瘦監工馬上離開火堆,大聲喊:“別亂擠,排隊,排隊!”人們已經亂了,誰也不聽他的喊聲。哨兵急了,端起刺刀就向人群刺去。前邊有人慘叫着倒下了,後邊還往前涌,片山大吼一聲,掄起槍就朝民夫們沒頭沒臉地打了下去。監工也掄起棍子幫助打,人們開始驚叫着散開了。

“跪下,跪下!”片山喊道,“通通跪下,誰不跪我槍斃誰。”監工聽不懂他喊什麼,正想問明白,片山一把抓住監工,朝他腿彎踢了一腳,用手按了一下,把監工按得跪下來。片山喊道:“通通的,通通這樣。”

人們先是遲疑,隨後就三三兩兩跪了下去,片山掄起步槍,用槍托朝跪着的人腿部猛打着,口喊:“跪下,跪下。”一大片人,黑壓壓的,慢慢全跪下了。

剩智廣一個中國人站在那兒,不由得又憤怒、又羞辱地漲紅了臉,眼睛含了淚,把頭扭過去。

“孩子,”加藤拍了他的肩一下說,“走吧,你走吧,我送你出去。”

智廣不知怎麼出的弔橋,走出一段路,他就捂着臉大哭起來了。

宋明通見智廣去了好久未回,很不放心,正站在門口等他,見他淚流滿面,氣急敗壞地跑回來,吃了一驚。忙問他:“出了什麼事,受欺侮了?”

“我們的群眾,我們的老鄉……”

“屋裏說,屋裏說。”

宋明通扶着智廣進了屋,智廣一五一十哭訴了一遍,宋明通伸手忙去關門。智廣說:“別關,你這鄉公所里不也都是中國人嗎,大夥都聽聽,鬼子欺侮我們到了什麼份上。”

“不用聽,他們見的比你多!”宋明通還是關上了門。

智廣說:“看着同胞受洋鬼子的欺侮不害臊不痛心,這還叫中國人嗎?”

宋明通說:“光痛心害臊趕不走鬼子,躲得遠遠的,眼不見為凈也趕不走鬼子。”

“我受不了這個!我回去參加戰鬥部隊。”

宋明通說:“要抗日不光得豁得出犧牲流血,也得豁得出受委屈受冤枉,你比我受的教育多,響鼓不用重鎚,上級派你來執行任務是信得過你。”

宋明通掏出煙袋抽煙,不再說話。他覺得對於智廣說這些也夠了,果然,過了一會兒智廣擦乾眼淚,就訕訕地問:

“鄧明三啥時候領我去小圍子?”

宋明通說:“現在就去。”

小圍子按面積說並不比洋樓小,土築的牆堅固性也決不在磚牆之下。四角四個方形碉堡,周圍也是一丈多深的護牆壕。一樣的崗樓一樣的弔橋,外邊看是一個整體,到裏邊才知道東西院之間還有一道牆,用一個角門通連,東院住的是“剿共班”。

“剿共班”是貨真價實的土匪隊伍“受了招安”的。至今保留綠林本色。有穿長袍的,有穿短打的;有的穿件斜開氣的大緞子棉袍,頭戴戰鬥帽;有的蹬一雙長筒馬靴,卻包個羊肚手巾;還有的穿件西裝,頭頂紅疙疽瓜皮帽。裝備也五花八門:二把盒子,土壓五,胡北條,***,凡短槍上必定掛一塊紅綠綢子,長槍上插一支五顏六色的槍口帽。子彈帶有斜披的,有橫圍的,手榴彈有插在腰間的,有背在腚后的。

里院住的憲兵工作隊,穿的也是便衣,卻乾淨整齊。一色的藍布棉褲棉襖,一色的氈帽頭,一色的膠皮棉靴頭。槍雖不是一個牌號,可子彈帶的背法,手榴彈的帶法,都是一樣的規格。圍子外弔橋邊有“剿共班”的人站崗,憲兵工作隊的崗設在院內角門上。那裏放着個石碾,站崗的坐在石碾子上,嘴裏哼着改了詞的軍歌:

我為兵,太糟心,

抽抽老海振精神,

煙捲洋火莫離身。

更須要時時謹慎十二分,

莫叫隊長闖進門,

抽老海,要小心……

沿着中間這道牆,蓋了六間平房,這時太陽還沒全落,平房裏已亮起了燈光,傳出了話聲。鄧明三領智廣進了南邊第二間。再往南,靠圍子牆又有人站崗,那裏一連有四個地窖,地窖口蓋着木條釘成的柵欄蓋子。幾個“剿共班”的兵正從那地窖里拉出個滿臉滿身血污,衣服破碎不堪的犯人來。

屋子裏邊又是一番景象。當中方桌上,四個角放了四個大碗,碗裏是滿登登的花生油。每個碗上有兩支大拇指粗的棉花燈芯,火頭足有二寸高。四個人正圍着桌子打麻將。一個穿着警察制服,一個穿長袍滿臉麻子,還有一個穿着灘羊皮襖留着八字鬍,第四個就是三姑娘。裏邊牆角,有個瘦長臉,穿一件半舊藍布長衫。他面前有個茶几,茶几上點了支蠟燭。他雙手托着個香煙盒裏的錫紙,在蠟燭上烤,嘴裏叼着個用香煙盒捲成的紙筒,對準錫紙吸那上邊烤出的一股白煙。這煙有股腥臭味,加上八支燈捻的煙,打牌人噴出的紙煙,屋裏的氣味焦臭難聞,而且什麼也看不清。

三姑娘見鄧明三進來,就站起身說:“您快來吧,我可當不起替身,我輸了好幾塊了。”

八字鬍說:“輸多少都記在區長賬上,又不要你掏腰包,怕啥哩?”

鄧明三也不推讓,就在老三的椅子上坐下去。

這時一個“剿共班”的兵進來,問麻子說:“票人都帶出來了,怎麼審法?”

麻子一邊洗牌一邊說:“審黃庄那個,其餘幾個吊在一邊看着,先灌涼水,不招出插槍的地方來就拿刀劃開胸脯,用子彈撥他的肋條,這個票撕了算。隨後問那幾個,願意交出槍來還是願意交槍款?不吐口就換個上刑,可別再撕了。都撕了找誰要錢去?”

當兵的答應着走了。八字鬍說:“過年了,班長也不歇?”“剿共”班長說:“原是想弄幾條槍,籌點款過個痛快年的,這十個牛仔不開竅,逼得老子過年還開葷。”

這邊打着牌,外邊就開了鍋。有罵人聲,有逼問聲,有沉重的打擊聲,有亂踏的腳步聲,有哀苦的求饒聲,有凄厲的慘叫聲。智廣聽了不由得渾身發冷,頭髮直豎。鄧明三手哆嗦,穿警服的出錯牌,八字鬍一個勁抽煙,只有麻子面不改色,談笑風生中連連開和。

三姑娘坐立不安地走動一會兒,說道:“區長,里院金隊長叫我的條子,伺候飯局。不早了,我跟您請假。”

鄧明三說:“你,你去吧。噢,天黑了,打着我的手電棒。”

三姑娘說:“不用了,他們要是留我住局,我怎麼送來還您哪?”

智廣問:“上哪兒?”

三姑娘說:“憲兵工作隊。”

八字鬍問道:“憲兵工作隊今晚請吃飯?還叫老三的條子?”

茶几旁抽老海的那人還在“行葯兒”,眯着眼,晃着頭說:“跟班長一樣,趕着談生意。這邊用硬的,那邊用軟的。這邊要的是錢,那邊爭的是官。”

“剿共”班長問:“還是那個八路幹部?”

抽老海的說:“皇軍許了願,只要這人張了嘴,金隊長就提升當總隊長去。”

智廣一聽,靈機一動,推推鄧明三說:“我送三姑娘去吧,順手就把電棒帶回來。”

鄧明三神不守舍地說:“好,行。”

“剿共”班長似乎這時才看見智廣,問道:“這是誰?”

三姑娘說:“這是區長的侄少爺!”

八字鬍說:“怪不得這麼能體會區長的心思,搶着送他小嬸子。”

人們一陣鬨笑。智廣打着電筒陪三姑娘出了門。

三姑娘是聽不了受刑人的慘叫聲才急着到里院去。沒想到“剿共班”的大堂就設在院子裏,她到里院去非從過堂的人跟前走過不可。

院子東側老槐樹上掛了一盞發著綠光的煤氣燈。樹下擺了個桌子,桌子周圍坐了胖瘦高矮不齊的幾個人,有的穿着大麥穗皮袍子,有的披禮服呢大衣,他們腳下放了幾盆炭火,桌上擺了幾盤子香煙、洋糖、瓜子、花生,這幾個人邊嗑瓜子邊小聲說笑。桌子前邊不遠處,幾個人站着圍了半個圈子,手忙腳亂走進走出不知在干什。三姑娘不願從桌前走過,就傍着西牆根下的幾棵棗樹走,智廣跟她並排。走到棗樹下邊,三姑娘失聲叫道:“哎喲!”忙低下頭朝人多的地方走去,智廣聞聲抬頭一看,才看見每棵棗樹上都吊著一兩個人。他們被雙臂反剪上身前傾,腳尖點地,用繩子吊在樹權上。上半身全給剝光了,有幾個前胸後背都被打翻了花,橫七豎八的傷口上凝着紫呈黑着的血塊,猛一看竟和身邊的樹皮無法分別。有幾個鎖骨上下被刺刀捅了兩窟窿,把鉛絲穿過破口掛在鎖骨上,下邊墜了秤砣、石塊等重物,血正順着鐵絲往那重物上流。這些人都在簌簌地發抖,輕輕地**,卻無人大喊大叫。智廣一下就想起城裏死了人放焰火時掛的“十八層地獄圖”。就在他這麼一走神的工夫,三姑娘已走近這群圍成半圈站着的人們了。

智廣發現三姑娘已不在身旁,忙站住腳四下睃視。忽然圍在桌前的那群人爆發出一陣鬨笑,閃開一條道。三姑娘兩手捂着臉像逃跑一樣疾疾往裏院方向走去,人們用笑聲和目光直送她走到黑燈影里。在這一瞬間,智廣從人們閃開的空隙間看到桌前放着條板凳,板凳上赤裸裸躺着個人,那人的腦袋倒仰在板凳之外,左右急劇地甩動着,有兩個壯漢在板凳兩側不知忙些什麼。他還想看清楚些,人群卻又轉過身去合攏起來了。只聽坐在桌邊一個人笑嘻嘻地說:“老三別捏着半拉裝緊的了,你還沒見過光腚的男人怎麼著!”

人們又一陣鬨笑。

這時三姑娘突然兩腿一軟坐在牆根地下了。智廣追過去,蹲到她對面問:“你怎麼了?”

三姑娘渾身抖成一團,上下牙咯咯碰得山響,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智廣又問:“你受欺侮了?”

三姑娘抓住智廣胳膊,帶着哭聲說:“娘啊,他們在一刀一刀地宰人哪!”

這時人群里又傳出一聲鬨笑。只聽門聲一響,麻子班長叼根煙捲探出頭來,不耐煩地說:“你們消停點,吵得屋裏聽不見叫牌聲了,辦屁大點事也一驚一乍的,沒見過宰人哪!”

三姑娘打着冷戰說:“你說這些人也是人肏的嗎!老天爺就不給他們報應嗎!”

智廣說:“惡有惡報,三姑娘,你挺有良心。身在公門好修行,以後多幫幫好人的忙,也有好報。”

三姑娘說:“小先生,我干這下賤營生,是迫不得已,可我還有良心,也是中國人。早晨區長說的話我聽見了。我敬重你。你放心,我決不做傷天害理的事。要有用我的地方儘管說。”

智廣說:“多謝你,將來中國老百姓自己當了家,你也就出苦海了。你進去凡事多留心,回頭我也許跟你打聽點事。”

兩人走到角門口,站崗的跟三姑娘調笑了兩句,放她進去,攔住了智廣說:“隊長有話,只請三姑娘一個人,沒請的擋駕。”

智廣晃晃電筒說:“我把她送到就出來。”

哨兵說:“院裏平整,沒有亮也崴不了腳。”

三姑娘說:“侄少爺就請回去吧,我眼睛好使,啥都看得清楚。”

三姑娘進去后,智廣正想回去,哨兵忽然問道:“你是侄少爺,誰家的侄少爺?”

智廣說:“區長是我叔。”

“真的?既這麼著,他們在屋裏打牌必定有好煙好茶,你給咱弄根煙抽咋樣?”

智廣兜里還有給片山剩下的煙,就掏出一盒說:“一根煙還值當要嗎,拿去!”

站崗的接到煙,眉開眼笑,連忙站了起來說:“謝謝啦,到底是大家公子,出手不凡。不是我沒臉沒皮,這麼冷的天,那邊雞毛子喊叫的,這倆鐘頭不好熬啊!我有煙,忘帶來了,又不能離崗位。”

智廣問:“你干這個不少掙錢吧?”

“掙啥錢?混混飯吃,俺這隊伍專辦案子,不下鄉掃蕩,沒有發洋財的機會。”

“那你圖什麼要干這個?”

“我在濟南給買賣鬼看倉庫,拿了他點東西,犯了案子,不幹這個別處不敢呆。叫他抓住就沒命了。”

“拿了他什麼,犯這麼大案?”

“不多,十來斤煙土,一箱子洋葯。原先想在這混一陣,躲躲災,弄好了也奔個官噹噹。”

“也快當官了吧?”

“不行,走錯路了。真要當官不能幹這個,得干八路去。當了八路再投誠,上來就是個小隊長。你看金隊長今天請的那個人,金隊長說了,只要他投誠,據點裏的官隨他挑。願當憲兵工作隊長,老金讓位!”

“他答應了?”

“談了多少回,這人沒張嘴說過一句話。聽說今天是最後一回勸降,再不張口就開他的紅差。”

智廣沉吟一下,故意問道:“上回你們這兒不是死了一個八路的人嗎,還出公殯?”

“就是這個,棺材裏就有一條他的腿。腿鋸下來了,人還活着哪!”

“為條腿還出殯?”

“那是誑八路的。說他死了,八路就不來救了。讓他本人也死了這條心。”

“他不會想法跑了?”

“一條腿往哪兒跑?剩下一條腿還爛了個大窟窿。皇軍不許請醫生給他治,專派皇軍的醫生給他治。日本醫生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看看快收口了,他就不來;估計爛得不行了,他又到了。皇軍說,你為抗日已經獻出一條腿了,也真對得起舊政府了,這條腿是留下來為新政府幹事還是也把它鋸了,隨你挑。他仍然不說話。他找金隊長要了點鹽,天天自己用鹽洗。金隊長背着皇軍給了他一大罐鹽,說是中國人對中國人要講人道。其實怕他爛死,自己沒了立功陞官的機會。皇軍許了願,他要說降了那個人,升他作全縣的警備大隊長……”

院裏有人走過來了。他作個手勢,住了嘴。

來的人是個四十來歲的中等個兒,披着水獺大衣,裏邊是春綢皮袍,戴一頂土耳其黑皮帽,問站崗的:“剛才誰在這兒說話?”

站崗的打個立正說:“報告金隊長,剛才是‘剿共班’的人跟這小孩說話。”

金隊長厭惡地朝動刑的那邊看了看,那邊人已經散開了,幾個兵丁正架着犯人往地牢裏送,他又看看智廣,問道:“你是哪兒的?在這幹什麼?”

智廣說:“在屋裏坐困了,出來透透氣,我又沒進你的院子,你管得着嗎?”

站崗的說:“他是區長的侄少爺。”

金隊長哼了一聲說:“去把區長叫來,我有事找他。”

智廣說:“我又不是你雇來的,你支使得着嗎?”

站崗的說:“隊長別跟小孩治氣,我去叫。”

他跑了兩步,把鄧明三叫了出來,鄧明三一見金隊長,馬上作揖說:“隊長有什麼吩咐,還不請到屋裏去說。”

“屋裏人多嘴雜,就在這兒說吧。”他湊近鄧明三,壓低聲說:“剛才接了個電話,家父和賤內後天早車到縣城,要上這兒過年。明天你叫人備兩輛轎車子,後天一早去車站接人,多多打擾。”

鄧明三說:“就去車,不派弟兄們保護一下?”

“派人的事我自己辦,你就備車,不要對人講,放出風去又招麻煩。”

“是,決不誤您的事,不過老太爺和太太到來,這是喜事,一杯喜酒總要賞我喲!”

“那一定,這一路多半是你八區的地面,你又是地頭蛇,我這一老一少交給你,出了事可找你說話。”

“放心吧,大白天沒事。”

“車要頭天去,在那兒住一宿第二天才能接上早車,要不他們下了車沒地方落腳。這個窮縣城連家乾淨飯店也沒有。”

“你放心,全包在我身上。”

“那就拜託了。唔,這位是你的侄少爺?”

“是是,我兄弟的孩子!”

“有出息,一點不懼官,長大是個材料。”

“借您的金言。”

“還有件事老兄海涵,老三今天那兒有事,叫你守空房了,你放心,明天一早原封不動還給你。我光叫她開盤,決不拉鋪,哈哈。”

“玩笑了,玩笑了。”

鄧明三又一陣點頭哈腰,領智廣回到屋內。原來那個抽老海的正替他打牌,見他進來,那人站起說:“快來吧,我給你連坐了四把庄了,明天得吃你的喜。來,剛擲了骰子,還沒抓牌呢。”

鄧明三說:“牌興不換手!你先打。這半天我也光了,又忘了帶煙膏子來,把你那葯給咱來一口。”

那人從兜里掏出個粉紅色鈕扣大的紙包,遞給鄧明三。鄧明三走到牆角坐下,掏出前門香煙在茶几上磕了幾下。那人說:“你那煙不行,抽葯非哈德門不行。哈德門煙松,一磕打前邊就空了一截,還是找張錫紙坐飛機吧。”

鄧明三已把香煙頭上的煙絲捻出去一些了。他打開紙包,用小指甲挑了一撮白色粉面,倒進煙頭。把煙舉過頭,仰起臉叼住,劃了根火,對天深深吸了一口,半天憋住沒喘氣,然後舒舒服服地“哈”了一聲,頓時精神起來。

智廣看得噁心,便問:“三叔,你天天抽這個嗎?”

“不,有大煙我不用白面,白面是用人骨頭刮的,陰性。就是孫局長愛用它。”

“孫局長?什麼局?”

抽老海的那人笑着說:“戒煙局,我就管戒大煙,還能自己抽它嗎?”

智廣又問其他幾個人的身份,鄧明三說穿警服的是警長,八字鬍的是宣撫班長。警察所應有五個名額,所長住在縣城,除去薪金再吃兩個空額。這裏實際就倆人,一個警長一個警士,白天警士專門負責向鄉公所要供養,找妓女收樂戶保護捐。警長辦理良民證,一個證收五元成本費。宣撫班編製就三個人,班長吃了一個空額,還剩一個班員。這班員專門把新民會發的宣傳畫往各鄉公所村公所分派。宣傳畫是免費領的,他當年賣畫,一戶一張大洋五角。沒錢給糧食,雞蛋也行。晚上那警士和宣撫班員自找住處,兩個首領便躲到圍子裏來躲災。

說了一陣,智廣困了。鄧明三把他領到隔壁一間屋子裏。那屋盤着炕,燒着地爐,智廣脫了鞋,和衣倒下馬上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已是太陽一竿子高了。

智廣隨鄧明三回區公所吃了早飯,就去找宋明通,向他報告昨晚從“憲兵工作隊”哨兵那裏聽來的情況。

宋明通說:“看來昨晚那頓宴會是個關鍵,必須打聽清楚昨晚隊長和那過路幹部談判的結果。”

智廣心想,此事只有找三姑娘打聽,別處無人可問。自己若去找三姑娘既不方便,又難免引人注意,一個小小年紀的學生找妓院的姑娘幹什麼?正這時,鄧明三打發人來喊宋明通,他就又和宋明通一塊到了區公所。

鄧明三找宋明通是佈置為金隊長備車的事。交代完了,宋明通就去忙活。智廣想出個點子,要鄧明三去召喚三姑娘。

“三叔,你為金隊長熱心備車,可這小於在暗地給你拆台,你聽說沒有?”

“沒有哇,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打我什麼主意?”

“我聽他那站崗的說,昨晚擺宴是跟那個八路幹部講條件。”

“這我知道。”

“什麼條件你知道嗎?”

“聽說要是那人降了,給他個官做。”

“什麼官?這裏一個蘿蔔一個坑全擺滿了,總得拔一個再按下一個對不?你知道拔哪個坑嗎?”

“哪個?”

“就拔你,他們站崗的對我說的。官小了人家不動心,官大了拔不動,就你這區長,名分不小,勢力不大。答應那人要投降,叫他當區長。”

鄧明三一聽,立刻七竅冒煙,大罵了起來,說:“我做買賣還沒這麼賠過。弄了個漢奸帽子戴上,本還沒收回來,就要撤我!我跟他拼了。這話靠實不靠實?”

智廣說:“靠實不靠實我也不知道,反正無風不起浪。昨晚不是三姑娘伺候的飯局嗎,幹啥不找她來問問?”

鄧明三一迭聲地叫人去喊三姑娘,外邊答應着就有人去了。鄧明三坐在炕上生悶氣,劉四爺挑簾走了進來。

劉四爺看看智廣,對鄧明三小聲說:“我要走了,你還有啥吩咐的,叫大侄子出去躲躲?”

鄧明三說:“他是那邊的人,也不必背他了。你把這兩集收的稅錢交給抗日區長,說這是我們代收的,不敢留下。另外那二百,是我個人送的慰問品,請八路同志賞臉收下,只要給我條後路,我決不幹‘剿共班’那樣喪天良的事……”

正說著,外邊喊三姑娘來了。鄧明三就住了嘴。

三姑娘睡眼惺忪,披散着頭髮,似乎比昨天老了十年。一進門先打哈欠,懶洋洋地說:“剛合上眼,你又叫魂。”

鄧明三沒好氣地說:“昨晚上賣了力氣了,沒少得賞吧?”

三姑娘似笑不笑地說:“你又不贖我從良,還不叫我做生意,我怎麼混世?”

“混世的才要講個良心義氣。”

“我哪點沒有義氣?”

智廣沖三姑娘送個眼色,笑笑說:“三姑娘別當真,我三叔是心裏着急。他想知道金隊長昨晚宴客的情形。”

“有啥說啥,幹嗎拍桌子嚇耗子的。”

鄧明三問:“昨晚是請那個八路幹部嗎?”

三姑娘說:“幹部不幹部咱不知道,反正穿的是八路軍的破軍裝。”

“金隊長說啥哩?”

“他光叫我勸酒布菜,到說正事時候就把我支出去,叫我到他跟班的住的屋裏去歇着了。”

智廣問:“這麼說你啥都沒聽見?”

三姑娘說:“中間隔着半個院子,那些小光棍見了我又嬉皮笑臉地光打哈哈,能聽見啥?”

智廣問:“一句也沒聽到?”

三姑娘說:“跟班的有兩人留在上房聽使喚,他們溜下來歇腿,從他們嘴裏聽到了一星半點。”

鄧明三急問:“聽到啥你可快說呀!”

“他們誇那個八路是硬漢子。”

鄧明三問:“怎麼硬法?”

三姑娘想一句說一句:“說金隊長說,他們已經查出來這人是個大幹部,決不會放他了。前些天給他出了假殯,八路知道他已死去,也不會再來救他。當前就兩條路。硬頂下去,決不讓他過了這個年;表示合作,想當官給官做,不想當官給他一筆錢,送他去大地方享福。”

鄧明三問:“許他什麼官?”

智廣使個眼色說:“是叫他當區長,替我三叔嗎?”

三姑娘說:“人家金隊長說,想當區長就當區長,想當隊長就當隊長,想頂哪個角就叫哪個角讓位。有皇軍做主。”

鄧明三忙問:“那人說要幹啥?”

三姑娘說:“硬就硬在這裏,人家一個字不吐,連大氣都沒出。金隊長沒辦法,就叫人拿了一套新棉褲棉襖來,對他說,你不願說話也行,自己把這衣裳換上,就算講和了。你要自己不穿,年初一我們當壽衣也要替你穿上。”

鄧明三問:“換了沒有?”

三姑娘說:“人家還是一句話沒說,衣裳也不接,自己站起來回到他的房子去了。”

鄧明三這才舒了口氣,罵道:“這些賊攮的,就得八路軍治他們。來,老三,給我燒口煙吧!人家那才叫漢子,咱是□王八!抽煙,活一天算一天!”

劉四爺告辭出去,智廣也跟着出來,又回到了宋明通處。宋明通聽了智廣的報告,說道:“這就好了。你還有一個任務,辦完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智廣問:“什麼任務?”

宋明通說:“今天,必須在今天,你想法進憲兵工作隊見那人一面,告訴他組織了解他的表現,叫他堅持下去,組織上設法營救他。”

智廣說:“這憲兵工作隊可不好進,昨天我都到了門口,還給攔住了!”

宋明通說:“你不是認識了兩個兵嗎?漢奸再硬也怕主子,到他主子那兒想想辦法。爺們,想想那個同志的英雄勁,咱有再大困難也比不上他難吧!我知道你准能想出辦法來,叫他們知道,老八路厲害,小八路也不熊!”

一頂高帽,把智廣戴得心裏火熱,自己也覺着自己是天下少有的能人了。他拿上存着的另一條煙,直奔洋樓而去。他出門的時候,見劉四爺和宋明通把頭湊在一起嘀咕了些什麼,然後跨上他的小毛驢,飛跑出村了。

上午十點鐘,智廣到了日軍兵營。

因為已是臘月二十九,工地上收工了。日本兵准許民工回家過年,因為他們自己也過舊年。從濟南來了個慰問團,有女歌星,有“萬才”,還有“文樂”。一些日本兵正在往院內扛杉槁,搭檯子。距離兵營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陡坡,有個日本軍官,騎着輛二六的軍用自行車,沖了兩次沒蹬上去。他下了車,脫下呢大衣,正要往自行車把上搭,一扭頭看見智廣,就說:“小孩,過來。”

智廣走到了他近前。他指指大衣:“你的,你的……”

他下邊說不出來。智廣就用日語說;“要我幫你拿着嗎?”

日本軍官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會說日語?”

智廣說:“會一點點。”

“好,你拿着,我衝上去。”

智廣把大衣抱了過來,軍官蹬上車又往上沖,衝到中途,車停了,還沒倒下,智廣就從後邊推了一把,那軍官終於衝上了坡。他從車上跳下來,把車一扔喊道:“萬歲,萬歲。”他不再管那輛車,從智廣手中接過大衣,摸着智廣的頭問:“你叫什麼名字?”

“一郎。”

“中國也有叫一郎的嗎?”

“不,這是學校里日文老師給我起的日本名。”

“好,好,你在哪上學?”

“天津,我家在天津,到這兒看親戚來了,區長是我親戚。他叫我給皇軍朋友送幾盒煙來,我送你兩盒煙可以嗎?”

“當然可以,當然!中國人里也有我的朋友,朋友的煙當然可以收。”

這時一個士兵來向軍官敬禮,問他是否需要把車推回去?軍官問智廣:“你會騎自行車嗎?”

智廣說:“還騎不好。”

“騎上,到我那裏玩去!”

智廣騎上車,搖搖擺擺。這軍官竟然從後邊替他扶着,連扶帶推一直到弔橋口上。哨兵立正行禮了,他才撒手。哨兵也不再問智廣,笑着看他和軍官一起進了營房。

這個三角形的城堡,門開在朝西的一面,正對着憲兵工作隊那個小圍子,相距有一里來地。進了圍牆,中間是個三角形的院子,沿着圍牆,是一溜紅磚白瓦的平房。院子的一頭已用土墊起來一個小舞台,四角四個柱子和頂上的橫杆,全用紅白兩色的布條纏了起來,迎面橫杆上懸着兩盞大圓紙燈籠。燈籠上印着日本國徽和“武運長久”的毛筆大字。一些士兵還在最後裝飾那個檯子。軍官領智廣到了坐北向陽那一排平房中間的一間,幫助推車的士兵趕上去幫他們開了門。

屋子裏是日本式的榻榻米,迎面掛了一幅本縣地圖,地圖下邊木架上架着戰刀。軍官脫掉大衣,智廣發現他領章上只有四框一線,並沒有星,不過是個準尉。

準尉有三十來歲甚至更多一點,矮個兒,胖墩墩,臉上挺死板,只在笑的時候才有生氣。他從壁櫥里找出一紙盒糖,紙盒口印着一個跑步的運動員,上邊有幾個日本假名。他問智廣:“能念嗎?”

智廣念道:“苦力果。”

“好,送給你過年。”

“謝謝。”

“你到這兒很久了嗎?”

智廣說:“有一星期,不,十幾天了吧!”

準尉說:“這裏老百姓生活很苦。還有,他們對皇軍很害怕。警備隊,中國的和平軍也欺侮他們,是吧?不像天津,是吧?”

“好像是。”

“是啊!沒辦法,戰爭!”

準尉說到這兒,點起一支煙,大口大口地吸煙,然後眼睛望着遠處吐煙圈。他吐得很圓,煙圈急速滾動着往前跑,一個還沒散,一個又追出來。他不再和智廣說話了。智廣站在一邊不知走開好還是再呆下去。

這時立在一邊的火爐火小了,這是城市裏燒煤塊的那種取暖爐。可燒的是木柴,牆根堆了一堆劈好的木柴。智廣問他:“我放點木柴進去好嗎?”

“好!”準尉像忽然醒過來似的抖動一下,問道,“你不是說來給朋友送煙嗎?去吧!”

“謝謝了。”智廣為他加了一塊木柴。

“唔,你的朋友是誰?”

“片山先生和加藤先生。”

“晤,他們住在對面。你是怎麼認識他們的?”

“加藤先生嗎,”智廣轉了轉腦子說,“有一天他到小圍子去,走在路上偶然碰到我,聽我在唱日本歌曲,就和我認識了。”

“那是好幾天以前的事了吧?”準尉若有所思地說。

“是的,好幾天了。”

“是的,那個傷員,好幾天沒有去看過了,那個人……唔,你去吧,去吧。”

智廣到對面屋子找到了片山。

這屋裏也是榻榻米,一個鋪兩副卧具。可有四五個士兵在屋裏說笑,榻榻米上放着一塊“栗羊羹”,一瓶啤酒,幾個桔子。見智廣進去,片山就說:“剛才看見你跟隊長一塊進來,都問這是誰家的孩子,我說是我的小朋友。”

碰到一個會說日語的小孩,士兵們很開心,一個人端起槍沖智廣說:“你是不是八路的諜報員?”

智廣說:“很可惜,我還沒見過八路軍是什麼樣。”

片山推了那人一把說:“不要這樣,我們只殺和我們作對的中國人。”

那人說:“我是開玩笑,看他害怕不害怕。”

智廣說:“害怕就不會到這兒來了!”說著把剩下的煙全從手巾包中倒了出來,幾個士兵全笑了,大家伸手去搶。那人趕緊放下槍來抓煙,可他沒搶到,氣呼呼地說,“不行,把煙放慰問品里,咱們來鎚子剪刀布,誰贏了誰先挑,這太不公平了。”

片山說:“不要來鎚子剪刀布了,大家平分好不好?”

那人說:“不能給加藤,他給那個八路軍看傷,每次憲兵工作隊都送他煙,他已經占許多便宜了。”

這幾個人爭了一頓,仍然把煙平分了。然後又來鎚子剪刀布,片山贏了拿了“羊羹”,他送給智廣說:“送你過年。”

這時給隊長推車的那個士兵跑來說:“那個孩子還在嗎?隊長叫他去。”

智廣不知出了什麼事,心怦怦亂跳。隨那士兵到了隊長室,發現鄧明三、宋明通兩人正恭恭敬敬站在那兒,桌上放着一個大錦盒,兩包點心,幾瓶罐頭,隊長臉上仍然死死板板,可也沒有怒氣。

隊長說:“今天放民工回家過年,翻譯陪軍曹去講話去了,你替我翻譯一下好嗎?”

智廣說:“遵命。”

隊長說:“請他們坐下,唔,你也坐下。我的翻譯怎麼能在中國官員面前站着呢?”

鄧明三、宋明通鞠過躬坐下,說是過年了,皇軍辛苦,沒什麼表示敬意的,送來一點紀念品。他們把錦盒打開,裏邊是三十幾個鐵煙盒,盒面上是北京前門的圖像。鄧明三又指指點心和罐頭,說這是送給隊長個人的,希望不要嫌寒酸,賞臉收下。

隊長板著臉致了謝,又說了幾句“中日提攜”,“推行第六次治安強化運動”,“要防止八路軍諜報人員侵入”等話,就送他們走了。他們剛出門,金隊長迎面走了過來。

金隊長今天要見皇軍隊長,把皮袍子脫了,穿了一身“協和服”,戴了頂戰鬥帽;雖不騎馬,卻穿一雙帶刺馬針的靴子;雖未挎刀卻扎了條掛刀用的皮帶。他見準尉在送客,敬完禮后就立正站在一邊,準尉當然還要對鄧明三說兩句客氣話。金隊長看到是由智廣翻譯,露出一臉驚詫。恰好準尉送走鄧明三后,又對智廣說:“我去有點事,你陪金隊長進去。”金隊長對智廣更加估不透了,再三推讓,非叫智廣先進門,進去后滿臉含笑說:“又幸會了。不知道小老弟還會一口日本話,並且和隊長相熟。我以前常來,怎麼沒見你?”

智廣說:“我昨天說了,我才來幾天,金隊長還不放心?”

“不是不是,你跟皇軍的關係我怎麼不知道?”

“有些關係是不必全叫你知道的,你不放心可以問皇軍隊長么!”

“明白了,明白了,自己人,自己人。別誤會,這麼小年紀日語就這麼好,看來不同尋常……”

這時準尉回來了。臉上仍然死死板板的。讓金隊長坐下后就問:“沒什麼變化吧?”

金隊長嘆口氣,低下頭說:“怪我沒能耐,請隊長處分。”

“我知道不會有變化的,並不怪你。你勇敢地承擔這個任務,精神可嘉。”

“那,按隊長命令辦吧?”

“明天!過了午夜十二點再辦,叫他過個好年!”準尉毫無表情地說,“讓他洗個澡,給他一套新的、乾淨的衣服。要正式出佈告,說明他是間諜,不是一般戰俘。”

“他不肯換。”

“不用換,他可以把他自己的衣服套在外邊。我們尊重有骨氣的軍人。”準尉對智廣說:“你可以玩去了,順便把加藤叫來。”

智廣叫來加藤,他裝作看人們裝飾檯子,留心隊長室的動靜,過了一陣,金隊長和加藤都出來了。加藤急匆匆回他自己屋中,金隊長湊過來跟智廣閑談:

“你常在隊長身邊,以後有事還請多關照。歡迎你上我那兒去玩,我們作個忘年之交的朋友吧。”

智廣說:“隊長很忙,我去打擾合適嗎?”

“不要客氣,日子長了我要請你幫忙的地方多了。你常跟各個機關各雜牌隊伍的人見面,一定知道他們許多內情,這些人有的很壞,敲詐勒索,無法無天;有的暗地通敵,出賣情報,把新政權、新秩序的名聲弄壞了,所以老百姓才向著八路軍。你再看到有這些不法的事可以告訴我,我來收拾他們。你也算為新政權效力了。我是汪**領導下的國民黨員,我們要靠友邦的協助在中國實行三民主義,和那些土匪不一樣。我們是有理想的人!”

加藤紮好腰帶,背着紅十字皮挎包來了,對智廣說:“隊長叫你晚上在這看戲。等我回來一塊吃飯,你自己在這玩吧?”

智廣問:“你上哪兒?”

他說:“我跟金隊長去一趟,有點小事。”

智廣說:“金隊長剛才歡迎我去他那裏玩,我不去就失禮了,是吧?不知道金隊長是不是只說說客氣話,我就當真了。”

金隊長說:“不不,你要去我一定歡迎。”說完他卻皺起了眉頭。

智廣說聲:“謝謝。”搶過加藤的挎包背上,金隊長無可奈何地和他們一塊走了。

白天小圍子院裏反比昨夜晚清靜,動刑的凳子撤了,繩子解了,鄧明三他們打牌的房子全關着門,連“剿共班”住的宿舍也關着門,聽不到一點聲音。

加藤問:“怎麼這麼冷清,他們人呢?”

金隊長說:“由那幾個犯人領着,起槍去了。”

智廣問:“真有槍?這些人……”

“有個屁!”金隊長說,“有槍的是八路的堡壘戶,他們不敢碰!這是些土財主,沒有槍!”

智廣說:“喲,‘剿共班’叫他們騙了?”

金隊長說:“他們也知道沒有槍,故意打得他們胡說八道,借起槍名義拉回叫他家裏人看看,好逼他們拿錢來贖。這幫土匪,皇軍的王道樂土全叫他們弄壞了。等他們把錢弄到手我再收拾他們!”

角門口放哨的一見這三人來,立刻從石碾子上跳了下來,舉手湊在瓜皮帽上敬了個禮。加藤等三個人像沒看見他徑直進了里院。

里院是整整齊齊的四合院,原來這才是地主家的正式宅院。金隊長問加藤是否先到隊部休息一下,加藤說:“不,先去換藥。”金隊長就陪他走到南邊牆跟,兩間堆草的屋子門前。這裏沒有哨兵,也沒看守,門大開着,屋裏有一鋪小炕,一桌一椅,那個穿八路軍軍裝的人閉着眼在炕上躺着,金隊長進去,他睜睜眼沒動,加藤進去,那人微欠起身來了。智廣一露面,那人渾身似乎震顫了一下,但馬上又閉上了眼睛。

加藤說:“請先打一盆水來,我洗洗手。”

金隊長把頭伸出門外喊道:“打水來。”

聽到喊聲,跑來個人,正是昨晚和智廣說閑話的那個。

金隊長說:“叫你打水,怎麼空手來了?”

“報告隊長,我是來請您去講話的,接太太和老太爺的人馬上出發,您有什麼囑咐沒有?”

金隊長看看錶說:“一點了,怎麼還不走?”

“等您訓話呀!”

“訓你媽個×!”金隊長沖了出去。那個兵急忙隨他走了。

加藤問智廣:“金自己去打水了?”

智廣說:“不,他去佈置人接他的老婆和父親來過年去了!”

“這個混蛋!”加藤就氣哼哼地找了去。

就在這一剎那,那人睜開了眼。這人頭髮老長,面孔浮腫,鬍子拉碴。他一睜眼,智廣從那狐疑的眼神中一下認定了他,就急忙小聲說:“我代表組織通知你,堅持下去,外邊正設法營救,這兩天吃好,他們給衣服就穿上,套在裏邊準備出去!”

這時外邊腳步聲近了。那人點點頭,又合上眼,嘴角動了一動。

金隊長搶先進屋,看看沒有異樣,隨後一個兵端來一盆清水,最後加藤才進來。他洗過手,拆綁帶,拆了綁帶又洗手,然後給傷者把腿鋸斷的地方消過毒,上好葯,重新包紮起來;再洗了一次手,從皮包掏出一瓶葯來說:“這是止疼的,疼的時候服兩片。”

金隊長要說什麼,加藤攔住他,對智廣說:“你來翻!”

金隊長說:“這人是日本留學生,他聽得懂日語。”

加藤說:“請你不要多嘴,翻,再加上句,日本士兵向他致敬,我尊重有人格的人!”

智廣和加藤走出小圍子,智廣把皮包拿下來還給加藤。加藤問:“隊長請你去吃飯,看戲,你不去了?”

智廣說:“當然去,可是我要先去告訴我家裏人一聲,免得他們不放心。”

“對的,早一點來吧!”

“我不一定去吃飯了,戲是要看的。”

智廣告別加藤,一路小跑去了鄉公所,只見鄉公所門口套好了兩輛轎車,四個憲兵工作隊的兵一輛車上坐了倆,除去兩個趕車的外,宋明通也跨轅坐在車上。

智廣奇怪地問:“鄉長,你也進城?”

宋明通說:“你快來說說情吧,這幾位老總非拉我一塊去。這大過年的我走得開嗎?”

和智廣談過天的那人把頭從轎門伸出來說:“翻譯官,你別管閑事。這是金隊長的命令,叫鄉長陪着去,出了事先槍斃他!”

智廣心想我多咱又成了翻譯官呢?也不去爭論了,只對宋明通說:“那你就放心去吧,這邊的事凡你囑咐辦的,我全能辦。”

宋明通說:“也沒啥,你家帶話來了,今下午再玩一下午,天亮前趕回家包餃子去吧,就別太貪玩了。”

車把式問過宋明通是不是出發,宋明通點點頭,一陣吆喝,車就朝村外趕去了。

十一

既然現在不走,智廣決定去洋樓再了解點情況。他到洋樓時,演出已經開始了。日本兵都盤腿坐在地上橫放着的木料上,除去日軍,準尉還請了各據點偽軍偽機關的頭目。金隊長、八字鬍、麻子臉都在座,鄧明三也來了。

這是日本一個什麼“後援會”和山東新民會聯合派來的慰問團,除去演齣節目,還帶來一堆“慰問袋”。慰問袋白布縫成,上面印了日本國旗,寫着歌頌戰爭的徘句,還有日本女人、孩子和風景的漫畫,裏邊裝了糖果、刮臉刀、小鏡子、針錢板之類小物件。準尉下令給漢奸頭頭們一人也發了一個。日本兵當場都打開把吃食拿出來吃了。幾個中國人全雙手捧着它像聖物一樣動也不動。

智廣在場外逡巡了半圈,準尉看見了他,朝他招手。他本想不過去,看見坐在一邊的金隊長正拿眼盯着他,他就大大方方走到準尉面前,行了個禮。準尉說:“坐在我旁邊吧。”智廣說:“謝謝。”就坐了下去。準尉對坐在後邊的鄧明三說:“你這個孩子很好,我很喜歡他。”這時一個沒見過的日本二等兵,討好地把話翻譯了過去,鄧明三連連點頭致謝,說:“孩子小,不懂事,請太君多教導。”那個兵又把話翻成了日文,而且加了好多諂媚詞。智廣聽他不論說中國話還是日本話,都帶點怪口音,就知道他是那個高麗翻譯。這個人跟漢奸頭目們勾結,敲詐勒索,殺人害命和賣毒品,無惡不作。不少人到敵工部報告過他的罪惡,智廣不由得就多看了他兩眼。這人從服裝到姿勢全模仿日本士兵,模仿得不算不像,可臉上一股狡詐氣、諂媚氣卻是日本兵臉上少見的。日本兵有的殘忍,有的蠻橫,更多的狂傲,卻沒有這股奴才相。這倒是漢奸們臉上常帶着的。

高麗翻譯發現智廣看他,就點點頭。演出開始前慰問團長請準尉上去講話。高麗翻譯跟着站了起來,準尉板著臉說:“我不準備對中國人講話,用不着你。”

隊長剛離開,高麗翻譯就活躍起來,先是打開慰問袋吃食品,故意嚼出聲音,用日本話說:“啊,真好吃,真好吃。”一邊用中國話對那些漢奸頭頭們說,“你們打開嘗嘗嘛,好吃極了。我們日本點心不像你們中國的油膩膩的,好吃極了。”他見智廣不理他,又主動湊過去說,“我叫金井一郎,翻譯。”智廣說:“你的中國話我聽不大懂,還是用你自己國家的語言說話吧。”翻譯先是瞪了一眼,馬上又笑起來,改用日語說了一遍,並且補充說,“您是外地來的,我的中國話為了叫當地人聽懂故意用山東口音了。”智廣裝作不知情地用日語問:“你好像不是東京人。”金井說,“噢,你會說日語,太好了,我是釜山人……”

這時不知準尉講了什麼,全場都高呼起“萬歲,萬歲”。漢奸們莫名其妙,趕緊也跟着喊。準尉講完話下來,節目就開始了。

鄧明三把頭湊近智廣問:“他們看戲興拍巴掌吧?”

智廣說:“興!”

鄧明三說:“啥時候該拍巴掌,你捅我一下,別讓我誤了。”

這是一套雜八湊的節目。有日本相聲,有文樂,還有中國人用口琴伴奏唱《四郎探母》。準尉正襟危坐,不斷地吸煙。漢奸們兩眼發直,只有在演日本相聲時士兵們哈哈大笑,金井也笑,故意笑得聲音比別人大。準尉白了他一眼。他把頭低下去了。智廣往後邊瞧了幾次,沒看到加藤,就問準尉:“加藤君坐在什麼地方?我可以看看他去嗎?”

準尉說:“他剛剛出診回來時還好好的,忽然犯了胃病,疼得厲害,向班長請了假。你可以看看他去。”

加藤住在西側,智廣故意從東側出來,這樣他就繞着院子看了一圈。原來他沒到過的南側是伙房、倉庫和炊事兵的宿舍。每個炮樓下層都是勤務室,裝有電話,掛着士兵們的名牌。

他找到加藤的房間,敲了下門,裏邊沉悶地應了一聲。他進去看見加藤靠牆坐着,在悶悶地吸煙。

“噢,是你,早來了嗎?”

“看了一會兒演出,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怎麼不休息?”

“好了一點,謝謝你。演出有趣嗎?”

“我不覺得很有趣。”

“這算什麼戲班子,把這種下等玩意給當兵的看。”加藤搖搖頭說,“我不想看他們。”

過了一會兒,加藤問道:“你過了年就回天津嗎?”

智廣說:“我想是。爸爸沒有來,媽媽不放心。”

“走吧。”加藤望着窗外說,“我是老師,我有責任教育學生要善良、正直,在這兒你找不到模仿的榜樣。”

“嗯?”智廣正色地問。

“唔,我是說這據點裏你見不到高尚的人,小孩子不適宜在這種地方生活。”

“我明白了。”智廣試探着說,“你認為,今天你去給他換藥的那個人也是下流的嗎?”

加藤吃了一驚,看着智廣半天沒說話。過了好久,結結巴巴地說:“你年齡還小,有許多事不是你這年齡的人應當知道的。”

智廣說:“我知道加藤是個好心人,好老師,和許多人不一樣。”

“你憑什麼說我是好心人?”

“你給那個人換藥很認真,而且尊重他!”

“噢,千萬不要說出去,你答應我不跟任何人說!是嗎?”

“當然。”

“那個人是我們的敵人,在戰場上見到也許我會殺死他,或者我被他殺死。可他,他是個品格高尚的中國人;外邊看戲的那些中國人是豬,是狗……”加藤突然住了嘴,被自己嚇住了。

智廣催促說:

“您往下說呀!”

“沒什麼,沒什麼,我今天病了,亂說了一氣。”加藤搖搖頭,不再說話了。

外邊人聲嘈雜,演出完了。智廣站起來告辭,加藤說:“隊長要請來看戲的中國人吃飯,你不留下嗎?”

智廣說:“如果我能和你兩個一起吃我就留下。”

加藤說:“不行,我是士兵,最低一級的士兵,沒這個權力留你。將來吧,將來我退伍以後可以一起吃飯。”

又有人敲門了。金井探進個頭來說:“學生,隊長先生請你去吃飯。”

智廣只好隨他走出來。

儘管是冬天,宴會就在院中進行。士兵們把看戲坐的木料拉開,圍成個方形,用子彈箱架起木板來作長桌,然後每人一份擺上了碗筷和酒杯,搬來了幾木桶清酒。日本士兵按建制坐好,準尉就讓中國人就座。炊事兵先給每人送上一小盤魚片和醬油碟,隨後又送來“天婦羅”。準尉舉着杯說了些祝賀新年,希望中日提攜、共存共榮等話,就推說“還有公事要辦,不能陪大家,希望各位盡興”,回自己屋去了。

漢奸們夾塊生魚放在嘴裏,嚼嚼不是滋味,想吐出來又不敢吐,有的人就大口喝酒,像送葯似的往下送。有的裝作擦嘴,把它吐到袖口裏,扔到地上怕日本兵看見,只好用手攥着。

過了一會兒,金井又來傳話,隊長請區長和智廣去他屋裏談話。

原來準尉在屋裏自己單獨擺了一份飯,這時他已吃完,叫勤務撤下食盤,端上茶來。讓他們坐下后,準尉就問鄧明三,智廣家裏有什麼人,父親幹什麼。

鄧明三當過土匪做過生意,說謊可滿有經驗,就說他弟弟原在大連滿鐵做工,後來調到天津,一直在鐵路上幹活;除去智廣外,他弟弟還有一兒一女,全在天津;智廣放假回來過年,過完年就回天津去。

準尉說:“你弟弟靠做工,供三個孩子上學不容易吧。”

鄧明三說:“所以我常補貼他們。”

準尉就說:“我很喜歡這個孩子。如果他父母跟他自己願意,我想收養他。在我的部隊裏有人當過教員,可以教他知識,他隨着皇軍部隊還可以使思想純正。建設大東亞共榮圈,這樣的人才有前途,你看怎麼樣?”

鄧明三眨了半天眼說:“謝謝隊長好意栽培,不過我得跟他父母商量一下。”

準尉問智廣:“你願意跟着我嗎?”

智廣說:“我要回去問媽媽,我一切聽她安排。”

“好的,好的。皇軍也尊重孝道。不孝哪裏有忠?你們去吧,早一點商量好告訴我。”

十二

原來聽說金隊長太太要來,鄧明三吩咐備車的同時就叫人趕緊扯布買棉花,找人做了兩床新被窩,晚上進小圍子時帶了進去。走到角門口,就請哨兵報告金隊長,說區長送禮來了。官不打送禮的。這禮物不重,可送的是地方。金隊長親自迎出門來,笑着說:“這怎麼敢當?”破例把鄧明三請到“憲兵工作隊”院裏去吃茶。

“憲兵工作隊”院裏正在殺豬、宰雞,靠西邊一溜兵營的檐下掛了一串日本紙燈。智廣看了一下,被俘幹部那屋的燈也亮着。金隊長一直把他們讓進堂屋。

堂屋是一明兩暗的房子,外間屋靠牆放着個八仙桌,桌旁有個五十開外穿長袍的人正在一疊白紙上寫佈告之類的東西。對面牆上一張條幾,條几上整整齊齊平放着許多書和本子。智廣看了一眼,發現全是根據地出的小冊子和敵偽編印的關於共產黨八路軍的資料——“整頓三風”,“二十二個文件”,“二五減租”,《新民主主義論》,《中國向何處去》等等。他想仔細看看,金隊長過來客氣地把他讓到東間屋去了。

東間屋是金隊長的辦公室,牆上掛着全隊的名牌、本縣地圖。地圖上把八路軍的根據地、游擊區全用紅筆勾了起來。窗下一個洋式辦公桌,桌上放着一本《曾國藩家書》,一本言情小說《北么南飛》。旁邊一個桌上還堆了些舊書和日文書。

金隊長請他坐下之後,勤務兵送上茶來。

鄧明三笑着說:“一看隊長這辦公室,就知道是個有學問的人。不像我們這些粗人。”

金隊長說:“哪裏,還是區長經驗多,民情熟,從政有方。”

鄧明三問:“你看這麼多書,想學點啥呢?”

金隊長說:“就是要找個治國之道。聖人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國不治,天下何以能平?咱們中國又窮又弱,四萬萬人如一盤散沙,在當今這個世界上是註定要當亡國奴的。‘中央派’得了勢,中國亡於英美;共產黨得權,中國亡於赤俄。所以汪兆銘**毅然決然投向和平陣營,重建國民黨,尋求救國之道。日本雖然也要取我們的利益,可他到底還是亞洲人,同文同種,尊禮信佛。只要我們與他共存共榮,打倒英美,建立東亞新秩序,他們並不想滅我民族,還是能保存住我們的國號的。現在不是掛青天白日旗了嗎?當然,要尊人家為盟主。那有什麼辦法,誰讓中國弱呢……弱肉強食,天意如此!所以我最恨八路軍。抗日抗日,這日本是你幾個土八路抗得了的嗎?要沒他們,皇軍就不會掃蕩。不掃蕩天下不就太平了?老百姓少受多少苦!”

智廣聽得又氣又恨,極力壓住自己想批駁他的衝動。鄧明三卻打起哈欠來了。金隊長忙說:“你看,我又犯了書獃子的毛病,大過年的談什麼政治呢?來,看看我的卧室去。”

他領兩人到了西邊那間屋。

原來金隊長去皇軍部隊看戲的時間,他的部下已把這間房收拾好了。紅暖帳,紅椅墊,都是“剿共班”掃蕩時搶來戲班子的東西送給他們的,新毛巾新肥皂是他的部下湊錢買來孝敬的。鄧明三說:“現在也快到車站了!”

金隊長說:“剛才宋鄉長從縣裏搖來電話,說他們已經到了縣城啦。明天頭晌午准能趕到,決不耽誤三十晚上送神!”

“那更該道喜了。”

“我請客,我請客,過了年我這兒就清靜了,歡迎你們常來玩。我跟你們學學平和斷么門前清!”

“怎麼,隊長不會打牌?”

“我會打派司,可這兒找不着手,麻將也會,可打不好。”

胡說了幾句,鄧明三就告辭出來。

“剿共班”今天圖吉利,也不過堂了。昨天起了一天槍,屁也沒找到。可主人家一看當家的打得皮開肉綻,沒了人形,當場交出地契槍款,由他們賣地,也算髮了利市。這晚上全班放假,公開招賭,各個屋推牌九的、擲骰子的、打麻將的,全都熱鬧起來。鄧明三他們也玩了個通宵。“剿共”班長贏了錢,吩咐廚子伺候一頓夜宵不收錢。

智廣心裏惦着營救過路幹部的事,坐立不安,早早自己上炕躺下,折騰半宿還沒睡着。後半夜才睡過去,第二天醒來已是半晌了。

“剿共”班長又請了賭客們一頓早飯,肉絲麵條大饃饃。飯吃完,鄧明三說金太太也快到了,不如到金隊長那兒賀個喜,接到太太再散。其餘幾個人也都受憲兵工作隊的轄制,一聽這消息,就埋怨鄧明三有進身的路子自己捂着,不讓別人沾邊,很不夠朋友;馬上派人去買水果、洋糖給金隊長太太接風。這消息報進去,金隊長更是高興,便叫人把大夥全請了進去。

進到堂屋,人們看見桌上一疊佈告,地上豎著個牌子,就吃一驚。再一細看,牌子上寫着:“抗日犯無名氏一名”,名字上還沒勾紅。八字鬍就問:“怎麼,年三十了隊長真要出紅差?”

金隊長說:“不到這地步,我也不敢請你們進來。這幾個月多有得罪,皇軍的命令,概不由己!”

“什麼時候出斬?”

“皇軍說言而有信,等他到底。三十晚上十二點再問一回,不降就斬,決不拖延了。”

智廣遠遠往過路幹部住的房子一看,果然上了鎖,心中便像熱油澆的一樣難過:到半夜還有十幾個鐘頭,天兵天將怕也來不及救他出去了。

金隊長擺上煙茶糖果,陪大家說了一會兒閑話,看看十點多了,人還沒到,就有點急。問道:“早上五點火車,現在該到了,怎麼還不來?”

眾人說:“太太尊貴,車不敢趕得太急,多走一會兒是必然的。”又瞎聊了一陣,金隊長看看錶十一點半了,就更沉不住氣,喊下邊人集合一班弟兄,上公路上去迎。人剛集合好,哨兵跑來說:“隊長,接太太的人回來了。”

金隊長問:“車呢,停在弔橋外邊了?”

哨兵說:“這我還沒看到。”

“混賬,還不看看去。”

正說著,去接太太的四個兵有一個進來了。隊長便問:“車到了嗎?”

那人變顏變色地說:“還沒有。”

“還有多遠?”

“二十里地。”

“什麼,你們怎麼鬧的?”

“車壞了,太太又不能走路,沒辦法。只好停下來修車。”

“太太跟老太爺就這麼冷的天坐在路上等着?”

“沒有,那旁邊不是雞鳴寺據點嗎?我們說了一下,據點的警備隊長說認識您,他把老太爺和太太接進據點去歇着了。老太爺怕您不放心,寫了封信叫我先送來,說不用急,下午准到,誤不了送神。”

金隊長臉上這才有點溫和氣,罵道:“你們這群笨蛋!白拿糧食養活你們了!這點事也辦不好,等太太到了我跟你們再算賬!”

金隊長接過信,打開來仔細看。送信的兵目不轉睛盯着他的臉。金隊長眼睛一瞪,當兵的就打了個哆嗦。可金隊長眯了會兒眼又笑了,當兵的這才舒了口氣。

“各位,家父和賤內要下午才到,我就不敢再留你們了,都挺忙,還是自便吧。”

眾人都是會看眉眼高低的,見金隊長心裏不痛快,就藉機告辭。鄧明三也要走,金隊長說:“您留步,我還有事請教。”

鄧明三滿心狐疑地站住了,智廣也停了腳步。可金隊長說:“我跟區長有點小事要合計,小世兄,你聽着也沒意思,你玩你的去吧!”

智廣只得滿心狐疑地走出了小圍子。

這時距吃飯尚早,劉四爺、宋明通又都走了,智廣無處可去,便在村裡閑遛達。

小土圍子在街北頭,挨着圍子附近,有個小院,門口貼着“馬蜂塢戒煙局”和“宣撫班”的牌子,對面就是警察所。警察所已經上門了,門口有輛小平車,擺着煙捲、洋糖和當地少見的蘋果。蘋果攤旁邊有個賣燒雞的,有幾個偽軍倒背着大槍在抽籤子。再往北走,兩邊店鋪都上了門,冷冷清清就不見人影了。從大街上順個巷子走進去,拐個彎就是個場院,隔着場院有幾戶人家,有的在當院豎燈竿,有的在院外推碾子。儘管在敵人鼻子底下生活,仍在按習慣辦年。智廣走過去看看,人家見他是從據點過來的,便不理他。他見牆根底鋪了張席子,晾了一席雞毛,就搭訕着問推碾子的人:“晾這些雞毛幹啥用?”

推碾子的是個老婆婆,就噘着說:“拿鹼煮了,晾乾了做褥子。”智廣問:“誰家殺這些雞?”老婆婆說:“還不是你們據點裏,老百姓誰殺得起?”智廣問:“這雞毛是你撿來的?”老婆婆說:“我進得去據點呀?是那個高麗翻譯官抱來的,叫我給他煮,給他做。煮得鍋惡臭,大過年的連饃饃也沒法蒸,天下哪裏找這些鱉孫去?”

智廣問:“為什麼他單來找你?他怎麼認識你家?”

老婆婆說:“日他娘。夏天俺兒媳婦去拔麥子,回家晚了,從洋樓東里經過,洋樓里鬼子嗷嗷叫了兩聲,誰懂他叫的啥呀?俺媳婦嚇得就匍匐下了。誰知道這一來犯了忌,當,當!洋樓鬼子就是兩槍,正打在俺媳婦胳膊上!有看見的送了信來,俺全家哭着喊着去找宋鄉長。宋鄉長進洋樓說了情,才領俺去把孩子抬回來。誰知道第二天來了個背皮包的鬼子跟這個高麗翻譯,鬼子說昨天洋樓上問是誰,俺媳婦沒回答,他們開槍打錯了,對不起俺了,要給俺媳婦看傷。俺不叫他看,他非看,日他娘,又惹下麻煩了。”

智廣問:“看傷又惹啥麻煩?下毒藥了?”

“葯倒是好葯。可看完傷,他前腳回去那個高麗翻譯後腳又回來,說是皇軍來看傷不收藥費,你家總得給個鞋錢,買盒煙捲吧!看一回要一回,那鬼子裝好人看傷,暗地派高麗棒子來要這要那。這高麗人還說,錢是給皇軍醫官的,他分文不要,只求俺給他干點活。今天洗衣裳,明天拆被窩,日他娘,打了俺的人還訛上俺了,過年又叫俺給他煮雞毛!你年輕輕不學好,跟他們混什麼勁?”

智廣並不解釋,訕笑着走開。心想金高麗打着加藤的旗號敲詐勒索,加藤還被蒙在鼓裏。有機會應當告訴加藤,治那小子一下。

智廣又往前走,找着條衚衕,又拐回大街上,恰好從對面衚衕出來一個騎驢的女人,後邊跟着個半大小子。那女人穿一件黑土布薄棉襖,藍土布棉褲,頭上罩了黑帕子。已經擦身走過了,那女人忽然拉住了驢,叫道:“小先生。”

智廣聽着口音耳熟,走近一看,原來是三姑娘。三姑娘換了衣裳,也沒施脂粉,又少了身後的大辮子,一下老了有十歲,像個四十多歲的鄉下大嫂。智廣問道:“你,你這是上哪兒去?”

三姑娘說:“我也回城裏家去過年。我家有個病爹,癱在炕上。不去看看,我心裏不妥帖。”

智廣笑笑說:“你這麼一打扮,我不敢認你了。”

三姑娘說:“這個樣是我的本相,那個樣倒是打扮出來的。衣裳,辮子,耳鉗子全是借帳置辦的,不作營生捨得穿呀?還指着它掙錢呢!”

智廣說:“你的心挺好,干那個下賤事幹啥?換個營生吧。”

三姑娘眼圈一紅,嘆口氣說:“俺爹有病,欠了人家錢,把我當出去還賬的,再有兩年把賬還上,我就不幹了。要有人收我從良,天邊我也去,咋伺候他我也情願。都是人生父母養的,誰願意自作下賤呢。”說著,三姑娘從她挎着的小包袱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掛脆棗,遞給智廣說:“過年了,我沒啥送的,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們都是辦大事的人,老天保佑你們!”

智廣說:“這我可不敢要。”

三姑娘臉刷地一下紅了,眼睛轉了轉淚花:“嫌我這東西來的不幹凈吧?”

智廣忙說:“不是!”

三姑娘說:“再不濟,我的錢也比那些人的乾淨!”

智廣笑着說:“我要,我要。我是覺得你幫了我不少忙,我沒啥給你的,不好意思。”

“你看得起我,拿我當人,比送啥都強!”

智廣接過脆棗,沖她點了下頭說:“多謝你了。”

三姑娘抖抖韁繩,小毛驢得得地往南走了。智廣一直看她走遠,心想:“這跟我在集上看見的真是一個人嗎?”

智廣提着這串脆棗,走到鄉公所。院子裏沒有人,顯然都回家過年了。正在躊躇,忽聽有人壓着嗓子喊他:“小鄧。”

“誰?”智廣看看,周圍沒有人。

“進來,我在屋裏。”

智廣聽出聲音來自西屋,就推門進去。一看嚇了一跳,跟他同屬於一個交通站的老魏在炕沿上蹲着呢。

老魏說:“你上哪兒去了?我等你半天沒回來。”

智廣說:“你來幹啥?”

老魏說:“上邊叫你馬上回去,一分鐘不要在這兒停了。”

智廣說:“我還要聽聽那個幹部的消息。”

“那不是你的任務,你的任務完成了。快走,執行命令。”

智廣無可奈何,飯也沒吃就上了路。幸虧三姑娘送了那串脆棗,他全吃進去,找個人家要了碗米湯喝,才走下這十八里路來。快到目的地前,遠遠看見公路上兩輛轎車,車轅上跨着的像是宋明通,後邊還有三個扛槍的護衛着,急急忙忙奔馬蜂塢據點趕去。

十三

智廣回去並沒有緊急任務,彙報完之後跟同志們一塊燒了鍋水洗洗澡,換下學生裝,穿上公家發的棉衣過了個熱鬧年。他一直想打聽過路幹部的事,可站上沒有人知道。領導當然知道,誰敢去問呢?想等老魏來問個究竟,老魏一直沒回來。

過了正月十五,老魏才回來。智廣忙去找他打聽。

“那個被俘的同志到底怎樣了?”

老魏說:“還怎麼樣?叫敵人槍斃了!”

“我不信,你別蒙我!”

“不信你去看哪,我揭回一張敵人的佈告來,在領導屋裏哩!”

智廣裝作有事報告,去找領導,果然在桌上看到張佈告,就是在金隊長屋裏看見過的那一種,連字體他都認得。他心裏立刻揪得發疼,問領導說:“這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馬蜂塢街上貼滿了!”

“那我不是白去了?沒有完成任務。”

“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好,該看的看了,該說的說了,別的就不是我們所能負責的了!”

智廣好幾天舒不開心,並且覺得他的領導太狠,對同志連點痛惜的感情也沒有。

劉四爺照樣騎着驢四處趕集,開春后敵人又來了次掃蕩,但規模很小,並且被我們打了個伏擊打退了。掃蕩的第二天,劉四爺趕馬蜂塢集去收稅,帶回一個消息:從來不參加掃蕩的“憲兵工作隊”這次主動要求參加了掃蕩,在金隊長和“剿共”班長並肩撤退時,“剿共”班長中了我方槍彈當場陣亡了。

半個月以後,劉四爺又帶了個消息,“剿共班”的人告了金隊長一狀,說:“剿共”班長不是八路軍打死的,是中了金隊長的黑槍。因為金隊長找“剿共”班長要走一具撕了的肉票,冒充八路戰俘,打了一槍埋上了,真八路幹部卻放走了。日軍隊長把金隊長抓去審了一陣,用刺刀挑了,還派加藤去挖出屍體檢驗。驗的結果是真是假,卻無人知曉。

數月後鄧明三的任期已滿,日本人解除了他的職務。不少人都花錢運動要繼任他的區長。宋明通出的價兒最大,“皇軍”把區長的官銜給了宋明通。宋明通從前院鄉公所搬後院區公所去了。

十四

宋明通的偽區長幹了半年多,戰爭形勢起了根本變化,日本人要收縮戰線,撤銷了馬蜂塢據點。撤退時偽軍在前,偽機關居中,日本兵殿後。宋明通沒機會脫離他們,便隨着進了縣城。

我們的力量增強了,部隊就進行大整編,鄧智廣的單位全建制南下,並人了新四軍的序列。日偽據點拔掉之後,農村裡就開始了“除奸反霸”運動。宋明通心想,領導人和聯繫人全南下了,找不到人為自己證明,回到村裡若被人當作真漢奸除了怎麼辦?便在城裏住了下來,靠做小買賣為生。他去天津辦貨,趕上我軍破壞津浦路,又把他阻在天津回不來了,從此就徹底與組織失去了聯繫,在天津當了店員。解放后他背着重大歷史問題在一個小雜貨店賣醬油,多次找證明人都沒找到。*****中,自然就被“深挖”出來,定成歷史反革命,關進監牢。十一屆三中全會後,法院清理舊案,又派人查證,意外地找到了鄧智廣,又從鄧智廣那兒打聽到他們當年的領導。真相大白,宋明通這才重見天日。這時他已是七十來歲的老人了。出來之後他辦了兩件事,一是申請重新入黨,一是寫材料為鄧明三爭取從寬處理。隨後就退休了。

鄧智廣去年回家鄉探親,見到了他。他正在研究園藝技術,買了不少書,讀得挺認真。但從他菜園看,效果不大,還沒有不讀書的人家那菜長得好。看來到老還是“二八月庄稼人”!

一個意外的消息是,他兒子怕受他牽連,始終沒敢回老家。國民黨佔據濟南、青島時,他在美國軍艦上找了廚房的工作,隨船去了美國。宋明通拿給智廣看他寄來的照片,一家人站在他開的中國餐館門前,老婆也是華裔,兩個孫子長得很像宋明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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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戶星座”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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