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壺

煙壺

近年來由於大工業化的捲煙生產,使吸紙煙者遍及世界各個地區、各個階層,把聞鼻煙這一古老的生活享受硬是給擠兌沒了。這是件叫人不服而又無可奈何的事!從衛生的角度看,鼻煙比煙捲、雪茄可實在優越得多。聞鼻煙只不過嗅其芬芳之氣,藉以醒腦提神,驅穢避疫。並不點火冒煙,將毒霧深入肺腑熏染內臟。其次聞鼻煙時誰愛聞誰抹在自己鼻孔下邊,自得其樂。不愛聞的人哪怕近在咫尺也嗆不着熏不着,如果打噴嚏時再用手帕捂緊鼻口,那就毫無污染環境的弊端。鼻煙自從明朝萬曆九年被利瑪竇帶進中國,到康熙、乾隆年間達到了它的黃金時代,朝野上下皆嗜鼻煙。那時,不會聞鼻煙的人大概就像今天不會跳迪斯科那樣要被人視作老憨。康熙皇帝到南京時,西洋傳教士敬獻多種方物,他全部回賞了洋人。只把“SNUFF”收了下來。有學問的人說這幾個洋字碼兒,就是“鼻煙”。看過乾隆庚辰本《過錄脂評石頭記》的人也會記得,晴雯感冒之後,頭昏鼻塞,寶玉命麝月給她拿了西洋鼻煙來嗅過,痛打幾個噴嚏,通了關竅,這才痊癒!紙煙也盛行了多年,它可曾有過鼻煙這樣顯貴的身份、光輝的業績?

還有一個證明鼻煙優越的實例,自明末以來,由於鼻煙的流行,我國匠人結合自己民族工藝傳統,大大的發展了鼻煙壺的製造藝術。您別小看鼻煙壺這東西大不過把握,小則如拇指,裝不得酒,盛不得飯。可是它把玉石琢磨、金絲鑲嵌、雕漆、燒瓷、雕塑繪畫、景泰藍、古月軒各色工藝技術都集於一身,成了中國工藝美術的一朵奇葩,成了中國工藝技術一個濃縮的結晶。儘管經過上百年的流散、毀壞,很多珍品喪失了。今天我們若涉足到煙壺世界裏觀光,仍然會目不暇給,美不勝收。按原料來分,有金屬壺、石器壺、玉器壺、料器壺、陶器壺、瓷器壺、竹器壺、木器壺、雲母壺、觚器壺、象牙壺、虯角壺、椰殼壺、葫蘆壺,此外還有珍珠、腰子、鯊魚皮、鶴頂紅……按其大類已是舉不勝舉了。若分細目,名色更加繁多。比如同是瓷壺,又分官窯、民窯、鬥彩、粉彩、模刻、透雕、青花加紫、雨過天晴、琺琅、窯變……同是玉石壺,則分白玉、青玉、翡翠、珊瑚、瑪瑙、水晶……而瑪瑙壺中又要分玳瑁、藻草、纏絲、冰糖……若按造型來分,則又有雞心、魚簍、磚方、月圓、雙連式、美人肩等等。只一個圓壺,也要分作扁圓、腰圓、桃圓、蛋圓等。一句話,煙壺雖小,卻滲透着一個民族的文化傳統、心理特徵、審美習尚、技藝水平和時代風貌。所以一些好煙壺在國際市場上常常標以連城之價。一九七六年德國拍賣行展出一隻煙壺,幾分鐘內被人以二百馬克買了去。美國著名的煙壺學者司蒂文森先生去世后,他收藏的中國煙壺拍賣了一百四十萬美元。這位司先生終身不娶,除去研究中國鼻煙壺幾乎別無他好。他寫的關於中國鼻煙壺的研究著作,在同行眼中,差不多等於原子能學者眼裏居里夫人的論文。在西方有兩個“國際中國鼻煙壺學會”。他們定期開會,宣讀論文,出版期刊,會員人數年年有所增加。司蒂文森先生生前就是設在北美的那個學會的**。我們說鼻煙推動人們開拓了一個新的藝術領域,這不算誇大吧。

成千上萬的人一生沒見過鼻煙壺,照樣學習、工作、戀愛、結婚、生兒、育女,這是事實。可您也別小瞧它。它能在國內外獲得如此的重視,您得承認它在一個特定的領域裏是闖出了成績了。多少人精神和體力的勞動花在這玩意兒上,多少人的生命轉移到了這物質上,使一堆死材料有了靈魂,有了精氣神。您聞不聞鼻煙,用不用煙壺這沒關係,可您得承認精美的鼻煙壺也是我們中國人勤勞才智的結晶,是我們對人類文化作出的一種貢獻,是我們全體人民的一筆財富……我們似乎走了題。本來是說聞鼻煙與吸香煙的“比較衛生學”的,怎麼一下岔到煙壺上來了?

聽說西洋有一派寫小說的,主張落筆之前不要有什麼構思、預想。找個話題開始之後,一切隨着意識的流動而流動,隨着思緒的發展而發展。這主張很近似我們祖先在《三教指歸》上說的“鞭心馬而馳八極,油意車而戲九空”的境界。准此,咱們不必再把話題拉回到鼻煙上去,順流而下往下講煙壺吧。

煙壺中有一種做法叫作“內畫”。水晶瓶也好,料器瓶也好,只要是透明的瓶體,全可拿來當作坯子。由畫家在瓶子內部畫上山水人物、花鳥草蟲,寫上正草隸篆、詩詞文章。工筆寫意,水墨丹青,透過瓶壁看來,格外精緻細膩。這一技術極難。因為鼻煙壺在造型上有定例,瓶口闊者放不進一粒豌豆,窄者只能插一根發簪。一般人用掏耳勺插進瓶內掏煙還難以面面俱到,要想往內壁畫圖談何容易?更何況不論多精多美的圖畫文字,畫時一律要反面落筆,看起來才成正面圖像。所以賞玩那方寸天地內的“壺裏乾坤”時,人們難免產生各種臆想。有人說這東西是躺下來仰面朝天畫的,不然看不清瓶內壁落筆點;一說這是用頭髮沾着顏料一點一點勾抹成的,一個壺要畫半年;還有人認為這東西並非人所能為,多半是仙家遊戲之作。因為那時“古月軒”製品正風靡一時,人們用“古月”二字推測出是胡仙所制。胡家眾仙一向詼諧倜儻,既能化作好女迷人,又能製造瓷器戲世,難免不會畫幾個煙壺來捉弄一下紅塵中人。這本是極有論據的,可惜後來內畫壺越傳越多,這論據竟不攻自破了。您想,畫個仨倆的玩玩還則罷了,整批的畫,成打的賣,這明顯是掙錢混飯的行徑,仙家何至於落魂到這般地步呢?再往後,可就傳出了有此特技的畫家的姓名。到二十世紀初,北京一帶有名畫師就有了四位——北京人四平八穩慣了,搞選舉、排名次一向和奧林匹克運動會或小說評獎之類國內外慣例相反,不選前三名,也不排前五名,偏是四名。“四大名醫”、“四大名旦”、“四大鬚生”,吃丸子也要“四喜丸子”。於是便選出了四大內畫畫師,他們是:

“登堂入室馬少宣,雅俗共賞業仲三,陽春白雪周樂元,文武全才烏長安。”

我們講講這個烏長安。

烏長安姓烏爾雅,原名烏世保,是火器營正白旗人。祖上因軍功受封過“驍騎校”。到烏世保這一代,那職叫他伯父門裏襲了。他閑散在家,靠祖上留下來的一點地產、幾箱珍玩過日子。別說騎馬,偶然逛一趟白雲觀,騎驢時兩腿也打哆嗦。但這並不妨礙他作為武職世家的光榮,也不耽誤他高興時自稱為“它撒勒哈番”。

烏世保活到三十多歲,一向安分守己地過日子。每日裏無非逗逗蛐蛐,遛遛畫眉,聞幾撮鼻煙,飲幾口老酒,家境雖不富有,也還夠過。北京的上等人有五樣必備的招牌,即是“天棚、魚缸、石榴樹、肥狗、胖丫頭”。烏世保已沒閑錢年年搭天棚了,最後一個丫頭賣出去也沒再買,其它三樣卻還齊備,那狗雖不算肥,倒是地道的純種叭兒。他從沒有過非分之想,就是一時高興出堂會,玩票去唱幾句八角鼓,也是茶水自備,不取車資。有一回端王府出堂會,他唱“八仙祝壽”。上台前,那府里一個太監把嘴伸到烏世保耳邊吹了點風:“我告訴您,王爺就要當義和團的大師兄了,您唱詞裏要來兩句捧義和團的詞,抓個彩,王爺准高興!”平心而論,烏世保絕沒有喝符念咒的癮頭,但既來祝壽,總要叫主家高興,也藉此顯顯自己的才智。何況端王這時正得意,兒子溥儁被太后立為大阿哥,宣進宮裏教養,很有當皇上的老子的希望。烏世保一鉚勁,就加了幾句詞:“八仙祝壽臨端府,引來了西天眾神靈;前邊是唐僧豬八戒,緊跟沙僧孫悟空,灌口二郎來顯聖,左右是馬超跟黃漢升;濟公活佛黃三太,諸葛武侯姜太公,收住雲頭到王府,要見王爺大師兄……”

載漪聽了捧腹大笑,問左右:“這個猴崽子是誰家的孩子?”那傳話的太監說:“正白旗烏家,他祖宗是它撒勒哈番,現在正閑着。”載漪說:“噢,是武職呀,叫他上虎神營當差去吧!”

這虎神營是專為鎮壓洋鬼子才建立的一支突擊隊,以“虎”克“羊”,以“神”滅“鬼”,那用意是極好的。烏世保聽了卻魂不附體,趕緊磕頭說:“謝王爺恩典,奴才不會打仗,不敢受命……”載漪說:“用不着你放洋槍。那兒少個‘筆且齊’,你去支應着。有我的面子,裕祿不會難為你。”

烏世保不敢執拗,磕了頭出來,就急得像發瘧子,後悔編那幾句唱詞邀來了恩寵。給他彈弦的那人叫壽明,是個窮旗人,老於世故。見他急成這樣,就出主意,讓他弄了幾件精緻玩意送給那位傳話的太監,向王爺稟了個“因病告假”的帖子。王爺本來也是一時高興,出了這個主意。見他執意不肯,也就作罷了。過了一年,即是庚子。八國聯軍佔領北京,和清政府議和時,有一項條款就是懲辦“義和團禍首”。這載漪不僅沒當上皇帝的老子,連端王的爵位也丟了,被發配新疆,終身禁錮,虎神營也就冰消瓦解。

八國聯軍佔北京時,烏世保也倒了點小霉。那隻叭狗跑丟了。他出去找狗,又叫洋人逮住去埋了一天死屍。看到死了那麼多人,他想起端王要他去虎神營的事,實在有點后怕。

轉過年來,和議談成,北京又恢復了正常生活,他覺得大難不死,應當慶賀慶賀,就約了壽明等幾個朋友,趁九月初九,去天寧寺燒香謝佛。

北京這地方,地處沙漠南緣,春天風沙蔽天,夏日驕陽似火,惟有這秋天,最是出遊的好季節,所以重陽登高之風,遠比游春更盛。

當時北海、景山,全是皇室禁地,官商百姓要出遊,須另找去處。最出名的去處有城西的釣魚台、城北的土城、城南的法藏寺和天寧寺。這幾個地方為何出名呢?原來土城地曠,便於架起柴火來吃烤肉;釣魚台開闊,可以走車賽馬;法藏寺塔高,可以俯瞰暸望;而天寧寺在彰義門外,過珠市口往西,一路上有好幾家出名的飯莊。烏世保要去天寧寺,為的是回來時順路可以去北半截衚衕的“廣和居”,他那裏的南炮腰花、潘氏蒸魚,九城聞名。

烏世保請的壽明,就是替他出主意請病假的那位弦師。此人做過一任小官,但不知從什麼時候,為了什麼就遠離了官場,而且再沒有回復的意願了。他弦子彈得好,不僅能伴奏,而且能卡戲,特別是模仿譚鑫培、黃潤甫的《空城計》,稱為一絕。各王府宅門每有喜慶,請堂會總有他。他也每請必到。他生計窘迫,不接黑杵,這又叫人更加高看一眼。不過他成天提着弦子拜四方,可不光是為了過彈弦的癮,他還沒到空着肚子湊熱鬧,為藝術而藝術的超脫境界!他藉著走堂會這機會也兼營點副業,替古玩店與宅門跑合拉縴,從中掙幾個“謝儀”。這事兒看着輕巧,其實不易,一要有眼力,品鑒古玩得讓買賣雙方服氣;二要有信用,出價多少,要價高低,總得讓賣主知足,買主有利可賺,成破都不能離大譜。這就造就了壽明脾氣上的特別之處,一是對朋友熱心腸守信用,二是過分的講面子要虛榮。因為干這行的全憑“信譽”,一被人看不起,就斷了財路了。

這日他們從天寧寺回來,在廣和居盡情吃喝了一陣,已是未時末申時初夜宴上座的時候。出門時他和烏世保又叫跑堂的一人給包了一個荷葉包的合子菜,出門拐彎,走到了衚衕北口。這時由菜市口東邊過來一輛青油轎車。壽明沒防備,叫車轅颳了個趔趄,還沒站穩,車上跳下來個戴纓帽的差人抓住他領口就扇了一嘴巴。烏世保喊道:“畜生,你撞了人還敢無理!”這時車簾掀開,一個官員伸出頭來喊道:“什麼東西這樣大膽,擋了老爺的車道,打!”

烏世保聽這聲音耳熟,扭過頭一看,是自己家的旗奴,東莊子徐大柱的兒子徐煥章。這徐煥章的祖先,是帶地投旗的旗奴,隸籍於它撒勒哈番烏家名下。這樣的旗奴,不同於紅契家奴。除去交租交糧,三節到主子家拜賀,平日自在經營他的田土,並不到府中當差。這些人中,有的也是地主,下邊有多少佃戶長工、老媽下人,過的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排場日子。但主子若有紅白大事,傳他們當差,可也得打鑼張傘,披麻戴孝,躬身而進,退步而出,抬頭喊人主子,低頭自稱奴才。別看他們在家當主子時威嚴得不可一世,出來當奴才時卻也心安理得。他們覺得這也是一份資格、一份榮耀。他們教訓自己的奴僕時,往往張口就是:“你們這也叫當奴才?看看我們在旗主府里是怎麼當差的吧!主子一咳嗽,這邊唾盂遞過去了,還等吩咐?主子傳話的時候,哪一句上答應‘嗻’,哪一句上躬身後退,都有尺寸管着,能這麼隨便嗎?”

這些年有點變樣了,不少主子家越來越窮,有的連家奴都養活不起,乾脆讓他們交幾兩銀子贖身。有的主子自己落魄作苦力,扛包兒當窩脖兒了。旗奴卻當官的當官,為商的為商,發跡起來。旗主子就反過來敲奴才的竹杠。有位主子窮得給人扛包兒,他的旗奴贖身後作了太僕寺主事,這主子一沒錢用就扛着貨包在太僕寺門口轉悠,單等他的奴才坐轎車來時攔着車喊:“小子,下來替爺扛一骨節兒!”太僕寺主事丟不起這人,只得作揖下跪,掏錢給主子請他另雇別人。按着“大清律”,奴才贖身之後,儘管有做官的資格,仍保留着主奴名分。舊旗主打死贖身旗奴,按打死族中旗奴減一等定罪,不過“降一級調用”而已,沒哪個奴才敢惹這個漏子。

徐煥章的父母是贖身脫了奴籍的。可徐煥章是家生子,儘管脫了籍,也要保持奴才名分。徐煥章連半個眼都看不上烏世保,焉能甘心受這窩囊氣呢?有舍銀子舍錢的,還有舍奴才當的嗎?當奴才可以,總有點什麼撈頭才行。為了和老主子抗衡,他得尋個新主子。如今連太后皇上都怕洋人,不如投到洋人名下最合時宜,於是他信了天主教,並且由天主教神父資助上了同文館,在那裏學了日本話和法國話。為此,鬧義和團的那一陣,他可當真喪魂失魄了幾個月,躲在交民巷外國醫院當了義務雜役。直到八國聯軍進城后的第四天,他才敢回家。八國聯軍進城頭三天,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徐煥章知道底細,沒敢出門。烏世保是正白旗,徐煥章既是烏家的奴才,自然也住在正白旗的防地,也就是朝陽門以北東四大街以東的這一地帶。這一地帶在聯軍破城之後歸日本軍佔領。徐煥章一路走來,就見有幾家王府和大宅門口挑出白色降旗,上寫“大日本國順民”字樣。自家門口,只見也挑了幅白旗,卻沒寫字。到家之後,問起緣由,才知道這日本佔領區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凡不掛歸順白旗的人家,日軍就視作義和團拳民,任意殺戮。幾個王府大戶帶頭掛出了白旗,沒來得及逃走的百姓也只得效法。但有的戶無人識字,有的人不甘心自己戴上“順民”帽子,便只掛旗不寫字,多少給自己留點臉面。徐煥章聽后,連連搖頭,叫他女人趕緊把旗解下來。他爹聽了,忙攔阻說:“別價,太后跑了,八旗兵撤了,連肅王府都掛了白旗,咱能頂得住鬼子的洋槍嗎?”徐煥章說:“我不是要撤下來,我叫她把旗解下來寫上那幾個字。”他女人說:“不寫字鬼子兵也認可,咱何苦自己往上立那亡國奴的字據!”徐煥章說:“住口!我們這談論國家大事,哪有你說話的地方?”“德性!”他女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出門把白旗解下,扔在了書案上。徐煥章是在同文館學過日文的,就研好墨,潤好筆,展開白旗,端端正正寫了幾個地道日本文字“順民四家”,掛了出去。這招牌一掛,立刻生效;第二天下午一個軍曹帶着四個日本陸軍士兵就來找徐煥章談話了。那時全北京城裏,要找兩個會日本話的中國人,實在比三伏天淘換兩個凍酸梨當藥引子更難辦。日本軍成立臨時偽政權“安民公所”,正尋找“舌人”,自然要找這白旗上寫日本字的人來。第三天徐煥章左胳膊上就套上了白箍,上邊寫“大日本軍安民公所”,蓋了關防。從此晃着膀子跟日本巡邏兵一塊抓拳民,殺亂黨,替日本軍隊搜羅地方上的痞賴劣紳組織維持會,一時間成了北京城東北角上的伏地太歲。日本人知道敢於出頭干維持會的人,沒一個在老百姓眼裏有斤兩的,叫他們出來臨時維持一下街面秩序可以,靠他們長久為自己效勞絕對沒門兒,就交給這維持會一項任務,要他們探聽在這一地區居住的王公大臣們的行蹤和品行,以便發掘可委重任的大角色。也是該當徐煥章發跡,這區內住着一位鐵帽子王,曾任鑲紅旗漢軍都統、軍咨大臣,現任民政部尚書的善耆。善耆跟前一個戈什哈和徐煥章住鄰居。這天徐煥章從維持會回家,路過這戈什哈門口,看到那人在院裏槐樹下放了個小炕桌就着黃瓜喝燒刀子。他看了一眼,並沒在意。他走過去后,只聽背後咣啷一聲急忙把大門關上了,這才引起他警覺,心想:“這小子不是隨肅王保着太后跑陝西去了嗎?怎麼突然顯魂了?”想到這,連家門都沒進,原地一扭身又走了回去,照直走到戈什哈大門口,用手把門拍得山響說:“沙大二爺,開門!”

這位戈什哈,去年夏天因為自己老婆在徐煥章門口扔西瓜皮和倒洗衣裳水被徐煥章老婆罵了幾句,他曾到徐煥章門口尋釁打過徐煥章他爹一個脖溜。這次回來一聽說徐煥章發跡了,當了通司,先就有幾分膽怯;偏偏剛才喝酒忘了關大門,被徐煥章看見了,又加了幾分不安,所以趕緊關上了門,門關好后往回走了幾步還不放心,又回來扒着門縫往外瞧。他剛一伸頭,徐煥章正好用勁來拍門,幾聲山響,先嚇走了他三分銳氣。等把門打開,一見徐煥章那一臉假笑,乾脆把為王爺保密的規矩全忘了,只記得討好姓徐的,以免遭其報復。於是問一句答一句,便把肅王奉旨回京議和的事全交代清楚了。

徐煥章第二天工工整整上了個密札,告訴東洋人善耆從西邊回來了,正躲在府里抽大煙。日本人為這賞了徐煥章十兩銀子。這善耆正是日本人要物色的理想人物,他不光爵高位重,提倡洋務,而且特別跟日本人有淵源,有名的浪人川島浪速,和他素有交往。日本佔領軍得到徐煥章的情報后,立即找川島拉線,派安民公所總辦柴貴親往肅王府拜會,從此打下了今後幾十年善耆一家為日本帝國效勞的基礎。善耆為日本軍隊出的頭一把力是由他出面推薦介紹三百名步軍和綠營兵,為安民公所組織了一個“巡捕隊”。日本人就把徐煥章派在巡捕隊辦文案。後來八國聯軍撤兵,善耆就以這個漢奸隊為基礎辦起中國最早的警務來。

烏世保在八國聯軍佔領時,被抓去埋死屍,曾經碰見過徐煥章。只見他頭戴涼帽,身穿灰布長袍,胳膊上帶着白袖箍,手提大馬棒驅趕中國人抬屍體挖墳坑。他想招呼一下,求徐煥章說句話把自己放了,可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並且故意轉過臉把帽子拉低躲過徐煥章的視線。他實在丟不起這個人!他寧可皮肉受苦,也不願叫大夥知道這驅使自己的人原是自己的奴才。當時他咬咬牙忍住了,今日一見這火又勾上來了,何況撞的是他的朋友?烏世保提高嗓門,慢悠悠地問:“我當是誰呢?徐狗子呀!你好大威風?”

徐煥章轉頭一看,不由得吸了口涼氣兒,暗說:“有點崴泥!”這不是在巡警衙門,是在大街上,大街上還是大清國的法律,要叫他兜頭蓋臉罵一頓,往後怎麼當差管事在人前抖威風呢!好漢不吃眼前虧,先把事情化了,有什麼章程回自己衙門再說。想到這兒,就滿臉堆下笑容說:

“喲,主子爺,您吉祥!”跳下車來就打千,“奴才瞎眼了,奴才罪過!”

這時闖禍的車伕和聽差趕緊躲開了。壽明見坐車的人請安賠禮,是自己朋友的奴才,也就不再發作。忙說:“不要緊,沒碰着,走吧!”偏巧湊來看熱鬧的人裏邊有幾個人認識徐煥章,早已恨得牙痒痒而找不着辦法報復他,一見這機會,可就拾起北京人敲缸沿的本事,一字一句,不高不低在一邊念秧兒:

“這可透着新鮮,奴才打自己的主家!”

“人家有了洋主子了,老主子還放在眼裏嗎?”

“子不教父之過,奴欺主是旗主子窩囊!”

“這話不假。”

“您不瞧,如今這奴才什麼打扮,什麼身份?再看這兩位主子爺,那行頭不如奴才的馬伕鮮亮了!反了過兒了!”

“大清國沒這個家法!倒退二十年,時松筠當了內閣大學士、軍機處行走,他主子家辦白事,他還換上孝服在主子靈前當吹鼓手呢!”

這菜市口是南方各省旱路進京的通衢大道,又正是遊人登高歸來的時刻,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雜。有人就喊:“打!”“教訓教訓這個反叛!”

烏世保哪受過這種辱謾,恰又喝了酒,便一揚手舉起荷葉包朝徐煥章砸了過去,大聲罵道:“你小子當官了,你小子露臉了,你小子不認識主子了!我今天教訓教訓你,讓你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看熱鬧的人一見這穿得鮮亮體面的官員被個窮酸落拓的旗人砸得滿頭滿臉豬肝豬腸、頭蹄下水,十分高興、痛快,於是起鬨的、叫好的、幫陣的、助威的群起鼓噪,弄得菜市口竟像譚叫天唱戲的廣和樓,十分熱鬧火爆。

徐煥章見過世面,知道在目前這情勢下若要反抗,大夥一人一腳能把他踩扁了,便紅漲臉,垂手而立,高聲稱謝說:“爺打得好,爺罵的對,謝謝爺教訓奴才!”

烏世保是個中正平和人,殺人不過頭點地,見他認了錯,這氣就消了一半。壽明在開頭時雖很惱怒,可他是個冷靜人,一聽人們議論,一看徐煥章的打扮排場,覺出有點不妥,這人看樣眼下頗有權勢,鬧過了未必能善罷甘休。烏世保這樣的旗主子,最大的本事就是今天這兩下子了,這奴才真要使點手腳,他還未必有招架之功。趕緊又反過來勸解。烏世保這時酒勁已消了大半,便把口氣放軟,教訓徐煥章說:“今天我也是為你好,你年紀輕輕,前程還遠呢,這麼不知自製還行?不要忘了自己的名分!去吧。”周圍觀客發出一片遺憾掃興之聲,也就散了。

烏世保回到家中睡了一覺,到晚上酒消盡了,回想起這件事,多少覺得有點過分,可也沒往深處想。過了兩天,這事傳開了,認識的人見了面讚揚他“大義凜然,勇於整頓綱紀”,他這才意外地發現自己很有點英雄氣概。他正想是否要進一步發揚自己這一被忽視了的美德,忽然刑部大堂派人來把他鎖鏈叮噹地拿走了。到了那兒一過堂,問的是他在端王府跟着端王畫符,在單弦兒里念咒和報效虎神營的經過,他這才知道是把他當義和團漏網分子看待了,大喊冤枉。堂上老爺說:“你有冤上交民巷找洋人喊去,這狀子是日本使館遞的。我們都擔著不是呢!”便右手一揮,給他上了四十斤大鐐,押到死囚牢去了。

烏世保的女人是香山腳下正藍旗一位參領的女兒。旗人女孩,向來在娘家有特殊的地位,全家都得稱呼“姑奶奶”,有什麼喜慶節令,也不隨眾向長輩行跪拜大禮,因為保不齊哪一位姑奶奶哪一次應選會選進宮,不能不預先給以優待,這就養成了一些滿洲少女的特別脾氣。這些脾氣跟好的內容相結合時,顯着自信自尊,敢作敢為,開朗大度,不拘小節;若和壞的內容相融合,也會變作剛愎自用,不諳事理,自作聰明,不宜家室。

烏世保進監獄后不久,徐煥章忽然帶着大包小包的禮物來看老主子了。說是那天在街上車伕冒犯了大爺,他專程來謝罪。烏大奶奶哭訴,大爺被抓走了。他聽了大抱不平,拍着胸脯說他挖門子鑽窗戶也要打聽出大爺的下落,把他營救出來。大奶奶正着急得團團轉,來了這麼個義僕,自然信賴他,便托他搭救大爺。

徐煥章親自領大奶奶見了刑部主事,辦案的師爺。這些人異口同聲地說大爺的案子是洋人親自交涉的,非要大爺首級不可,難以通融。徐煥章當著大奶奶的面向這些人說情許願,這些人才答應找有權者說說情,但要的價是極高的。到了這時候,救大爺的命要緊,大奶奶哪裏還顧得上銀子呢?先收賬款,后賣首飾,上千的銀子都花出去了,還沒有個准信。大奶奶剛要對徐煥章起疑,徐煥章把喜訊帶來了:“大爺的死刑開脫了,明天請奶奶親自去探監。”

大奶奶頭一次進刑部大牢,又羞又怕。幸好徐煥章早有打點,該使錢的地方使錢,該許願的地方許願,大奶奶一說是探烏世保的,沒費大事,見着了大爺。儘管兩口子平日說不上怎麼親愛,這時一見可就都哭了。大奶奶問大爺打官司的經過。大爺說頭一天過堂要他供加入義和團、燒教堂殺洋人,他沒有招認,此後就扔在死囚牢裏不再問他。後來徐煥章來探監,偷偷告訴他已經買通了堂官,以後再過堂叫烏世保什麼話也不回,只是大聲哭媽,這案子就有緩。雖說烏世保對徐煥章的來意起疑,也禁不住抱一線希望去試試。誰知這麼哭了幾堂,竟然靈了。打昨天起把他換到了這個優待監房裏來,伙食也好些,牢子也客氣,都說他的死刑開脫了,可沒見判文。

大奶奶嘆了一聲說:“平日我說話,你不放在心上,反把你那劉奶媽的嘮叨當聖旨,死到臨頭才品出大奶奶我的手段來吧?告訴你,這死刑是我花錢給你買脫的,徐煥章是我指使來的!從今以後誰親誰后,你掂量掂量吧!”

大奶奶和劉奶媽有什麼過節,且不說他。當時烏世保對大奶奶實在是千恩萬謝、五體投地,答應出獄以後,再不敢違背夫人的管教。

大奶奶回來后,見到徐煥章,滿口感激之詞,並問徐煥章,大爺何時才能出獄?徐煥章說:“以前花的錢,是買大爺一條命,這已人財兩清了。要出獄還得另作計議。”大奶奶說:“我能變賣的全變賣了,再用錢從哪裏出呢?”徐煥章就說:“我們家給奶奶府上經管着的一頃二十畝地,近年水旱蝗災,也沒出息,您不如把契紙給我,我拿它去運動運動,把大爺保出來。”

大奶奶從來沒把地畝當作財產,也不知道一頃二十畝是有多少進項,心想多少珍珠翡翠全變賣了,一張契紙算什麼?便找出契紙,交給了徐煥章。知道大爺出獄是指日可待的事了,這才為如何向大爺交代這一陣子的花銷犯起愁來。

豈不知,從一開頭這件事就是徐煥章和刑部主事等幾個人做好了的局子。日本使團來的文書,本就是徐煥章擬就專嚇唬刑堂官的。烏世保聽了徐煥章的主意,上堂就哭媽,問什麼都不回話,堂官實在為難。大清國以孝治天下,兒子哭考妣,即使在大堂上堂官也無權攔阻。問一堂哭一堂,這官司怎麼向洋人交代呢?這時主事悄悄進言,申報犯人得了瘋魔之症,壓在一旁,等他清醒明白了再行審理。並說洋人問案一向有此規矩,斷不會與大人為難,堂官樂得順水推舟,就把烏世保丟在一邊了。當初放風說非判烏世保死刑不可,一來就把他關在死囚牢裏,也是主事等人做的手腳。不僅烏世保蒙在鼓裏,連堂官也不知情。

烏世保在優待監房裏只住了兩天,就又被提出來扔到一個普通牢房裏去。伙食也糟了,牢子也不客氣了。

這間牢房也不大。烏世保進來時早已有兩個人住在裏邊。一個瘦長個兒的老頭,謙卑斯文,少言寡語,心事重重;一個強壯漢子,粗俗蠻橫,穿一件庫兵的號衣。年老的管年輕的叫“鮑兄弟”,年輕的管年老的稱“聶師傅”。鮑兄弟草席底下壓着一本《三國演義》,每天早晨放風之後,都問聶師傅:“再來一段?”聶師傅便點點頭,拿起書靠牢門光亮處坐下,讀上兩回。烏世保從他念書的流利、熟練勁兒上,知道這是個有書底子的學究。牢子禁頭對這聶師傅也相當客氣,每日三餐送來的飯,總比給烏世保的要多一點,精一點。給烏世保吃棒子麵窩頭老腌蘿蔔,給聶師傅的白面花捲一葷一素。烏世保看了氣不過,便問牢子:“一樣的坐牢,怎麼兩樣飯食?”牢子奚落道:“人家住店給店錢,吃飯給飯錢,憑什麼跟你一樣?”烏世保雖聽不懂,也不好再問。至於庫兵,他根本不吃牢裏的飯,天天有人從大庫里給他送飯來,不僅送肉送雞,甚至滾熱的雞油下邊蓋着紹興花雕,冒充雞湯送進來。他一開飯烏世保就把頭轉向門外,因為那味道實在誘人,他怕不小心露出饞相惹人看不起。這兩人受的待遇比他高一等,他由不忿而產生了敵意,所以整日自己縮在一隅,不與他們交談。這庫兵不僅飯量大,酒量大,而且煙量大。一般人用煙壺,寬不過二指高不過一拳,他用一隻岫玉武壺,竟像個酒葫蘆,煙碟像飯桌上的燒碟。一倒倒個小墳頭,用大拇指沾上,左右從鼻孔下往上一抹,嘴上畫個花蝴蝶。烏世保看着又厭惡又眼饞,因為他的煙癮也不小。近日裏外邊斷了消息,愁得飯吃不下,覺睡不着,就是想聞煙。煙聞光了,偏偏又沒有新犯人來暫住,屋裏只有他們三個人,想張嘴向庫兵淘換一撮,又覺有失身份。便拔下挖耳勺使勁刮那空煙壺,刮幾下,磕一磕,就有些許煙末空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全都抹到鼻子裏也還聞不出味道。庫兵不光煙量大、聞得勤,而且聲色俱厲,聞起煙來鼻孔、嗓子一起作響,打個噴嚏也先張嘴朝天“啊”幾聲。聞鼻煙跟打哈欠相似,也有傳染性,那裏一聞,這邊就鼻子難受。所以他一聞煙,烏世保就刮煙壺。越刮落下的煙末越少,後來就乾脆什麼也倒不出來了。烏世保不肯相信煙壺當真挖得這麼乾淨,希望總還有哪個角落沒挖到,便舉起煙壺對着窗戶照,用眼仔細的搜尋。

烏世保用的是茶晶背壺式的文壺,淺駝黃色,內壁掛上煙的部分則呈墨褐色。他對着窗戶照了半晌,終於發現左下角還有一疙瘩豌豆大的煙末沒挖下來,便把掏耳勺的頭彎了彎,小心伸進壺口裏去。這時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聶師傅忽然伸手攔住說:“別挖了,再挖可就破了佈局了。”烏世保把手停住,直着眼看看聶師傅:“你說什麼?”聶師傅指指煙壺說:“你自己再看看!”

烏世保舉起煙壺對着窗戶又照,這時那大漢從身後也探過頭來,大呼一聲:“咦,妙啊!竹蘭圖。沒想到您倒有雙巧手,能在煙壺裏邊作畫!”說完他和聶師傅一起大笑。烏世保經這麼一提,才發現他用那挖耳勺在壺內刮的橫道豎道,無意間竟組合成一幅小畫:左下側像一墩蘭草,右側像幾根竹子。自然只是近似,並不准確。他也不由得笑了起來。聶師傅一時興起,就把煙壺要過來,從大襟上解下胡梳和挖耳勺,把挖耳勺頂頭稍彎一下,伸進瓶內,果斷地、熟練地颳了幾下重新交給烏世保,烏世保迎着陽光再看,原來只這幾下,聶師傅就把這畫修出了鄭板橋的筆風。

烏世保本是個有慧根的人,見此,便拿過聶師傅的耳勺,在壺的另一面試着用正楷題了一首板橋的詩,並署上了“長白舊家”的代號。雖是頭一次試寫,倒也還看得過去,寫完他把煙壺遞給聶師傅,聶師傅兩眼盯着烏世保看了又看,連連點頭。

烏世保作個揖說:“不知道老先生是大手筆,失敬失敬。”

聶師傅忙還禮說:“雕蟲小技,聊換溫飽而已,倒是老爺無師自通,天生秉異,令人羨慕。”

這時庫兵把煙碟遞上去說,“您要犯癮,來點這個。就別再挖那壺了,免得把畫再挖壞了。”

烏世保伸出拇指和食指,狠狠挖了一挖,按入鼻孔,痛痛快快打了倆噴嚏,這才笑着說:“好幾天了,這倆噴嚏就一直想打沒打出來。”庫兵說:“好幾天了,我等着您伸手找我尋煙,可您就是不賞臉,您是不是不認字,怕我叫您念三國?”烏世保說:“是不熟識,不好意思,您要讓我,我早聞了。”庫兵說:“您是旗主,怎敢造次呢?”言來語去,三個人就熟識多了。

烏世保把鼻煙報仇解恨般地狠吸了幾撮,一股辛辣芳香之氣直人腦際,兩個噴嚏一打,心情更開朗了些,便問庫兵犯了甚案。庫兵說偷了庫里的銀子,叫堂官抓住了。烏世保說:“聽說你們進庫幹活時都要把全身脫光,到庫里換上宮中的衣裳,出庫時也全身脫光,這銀子怎麼帶出來呢?”

庫兵說:“人身上是開口的,哪兒口大往哪裏塞唄。反正不能用嘴,因為出庫時在堂官面前口中要吶喊出聲。”

烏世保聽了,臉上有點發熱,小聲嘀咕說:“那能帶多少?為這麼點小利坐大牢,值個么?”

庫兵說:“實在不容易。十兩一錠的銀子,我才夾帶了四錠,走在堂官跟前偏巧要放屁,就掉出了一塊來。這本是祖宗留給咱們旗人的一條財路,懂事的堂官應當一扭臉就過了的,誰想這位堂官是新來的荒子!大驚小怪,把我送進來了。”

“判了嗎?”

“擬了個斬監候。”

“哎呀!”

“您別怕,死不了。補一個庫兵得花幾千兩銀子的運動費,比買個知府當還貴呢!不許**里夾銀子誰還干這個呀?當官的懂得這裏的貓溺。”

問到聶師傅,更是出奇。他不是坐牢,是借住。他是個作內畫和燒“古月軒”的藝匠。前一陣他別出心裁燒了一套煙壺,共十八件,每件取胡笳十八拍一拍詞意作的工筆彩畫。這套東西被載九爺買去。九爺越看越愛,約聶師傅面談一次。聶師傅奉命到府里見他,他正有事要出去,要下人們安頓聶師傅先住下,說回來再談。這一切本來都挺平常,只是九爺最後兩句話交代壞了,他說:“找個嚴實點的地方給他住,省得別人把他找去讓他再燒一套,我這個就不值錢了。”哪兒嚴實呢?監獄最嚴實。刑部大堂和九爺有交情,下人們就把聶師傅存到監牢裏來了。已經過了有兩個月,九爺還沒騰出工夫來跟他談話。

烏世保說:“照這樣你多咱出去呢?”

聶師傅說:“誰知九爺哪天想起我來呢?”

從此烏世保和這兩人就交上了朋友。牢房裏每天閑坐,心焦難熬,烏世保就索性請聶師傅教他在煙壺內壁繪畫的技法。聶師傅知道他是旗人世家,不會以此謀生,不致搶了自己飯碗,也就爽快地在一些基本技法上作了些指點,這烏世保是天資聰明的,把那煙壺四壁用水洗凈,庫兵叫人弄了墨來,他就用發簪沾了墨畫,畫完一回,請聶師傅作了評論指點,再把舊畫洗去,從頭再畫,慢慢地就有了功夫。正想再進一步鑽研,烏世保因為心中積着愁悶,飲食不周,忽然生起病來。庫兵出錢請牢子找醫生號脈開方抓藥,煎湯送水的事就落在了聶師傅肩上。烏世保上吐下瀉,那二人洗乾擦凈,毫無厭惡之意。烏世保雖然自幼就當閑人,但落到這個地步,人家兩人一個死刑在身,一個滿腔冤苦,還這樣伺候他,不由得動了真情。稍好一些時,便說:“您二位對我恩同再造,我怎樣得報呢?”聶師傅說:“患難之交,談什麼報不報?為你作點小事,忘了我自己的愁苦,這日子反好過些。”庫兵嘆口氣說:“大爺,我倒要謝謝你呢!前些天我常想,如果我這斬監候弄假成真了,到了陰曹地府,閻王爺問我生前幹了點什麼事,我說什麼呢?我以前當牛當馬,給人家偷銀子;這兩年當牛當馬,為自己偷銀子,這陽世間有我不多、沒我不少,我死了連個哭我的都沒有!你們說我為誰奔呢?烏大爺這一病,我為你多少出了把力,就覺着活得有滋味多了。我要真死了,我敢說這世上有個人還念叨我兩聲,您說是不是?這可不是銀子錢能買來的。”說著庫兵便擦眼淚。聶師傅忙說:“他是病人,哭哭鼻子還可以;你平日有說有笑,今天怎麼了?”庫兵說:“我平日說笑是哄我自己高興,我怕一沉靜下來就揪心。這兩天我不說笑了,是心裏穩當了!”烏世保說:“你那群庫兵弟兄待你不錯,你不該覺着孤單冷落。”庫兵說:“他們怕我過堂時把他們全咬出來,是堵我的嘴呢!照應我是為了他們自己,哪有真交情?我要能出去,也不會幹那缺德勾當了。或是給聶師傅打個下手,或是為你烏大爺作個門房,你們收下我做伴當吧。我有銀子,不用你們發餉。你們只要拿我當哥們弟兄待就行了。”

這庫兵言談,大異於往日,不由得兩個人追問他的歷史。才知道養庫兵的人家,有一種是花錢買來的不滿十歲的乞兒孤子,從小就訓練他用穀道夾帶銀兩。先用雞蛋抹香油塞入穀道,逐步的換成石球、鐵球,由幾錢重加大到幾兩重,由夾一個到夾幾個,稍有反抗即鞭抽棒打。那辦法極其殘酷狠毒,就如同漁人馴養魚鷹子相仿。到了入伍年齡,主家給補上缺后,白天當差要赤身露體搬運銀錠,下班之後,主家在門口接着,一出門就用鐵鏈鎖上,推進車內拉回家,直到第二天送回大庫門口上班時這才開鎖。庚子年,主家叫亂兵殺了,他在庫里躲過了這一難,才熬的成了自由人。他無家無業,租了馬家香蠟店的兩間廂房住,偷來的銀子就存在香蠟鋪。香蠟鋪馬掌柜是個好人,答應攢到個整數時幫他說個人成家的。人還沒說成,沒料想犯了事。烏世保說:“你該小心點就好了。”庫兵說:“這樣露白,也是常事。別人犯了,有家人或主家出錢去疏通奔走,關幾天就放了。可我只靠幾個庫兵弟兄替我納賄說項,就不像別人那樣追得急走得快,到現在還沒有個准信兒。”

從此,三個人就更親密了。過了些天,牢頭忽然傳話,有人來為烏世保探監了。烏世保又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總算又和外邊通了氣,又見着了家裏人;害怕的是半年多沒見家人,怕家中出了什麼大事!到了會見處所,烏世保一看,不是大奶奶,也不是劉奶媽,卻是壽明,心中又是一驚!忙問:“壽爺,怎麼敢勞動您哪?”

“朋友嘛,不該怎麼著?”

“怎麼您弟妹不來,家裏出什麼事了?”

“沒事!”壽明說完打了個愣。烏世保敏感到有點什麼內情,還沒問,壽明搶着說:“我來一是跟你告個罪,我查清了,您這官司全是徐煥章那小子一手擺弄的。可您是為我才得罪的他,我不能站干岸。您放心,我想什麼辦法也得把您救出去。現在刑部大堂換了人,徐煥章有來往的幾個人都走了。我正活動着,不用幾天您這兒就會有信兒。我囑咐您一句,您上了堂實話實說,就說端王確是薦你上虎神營的,可您沒去。至於唱堂會加的詞,是臨時抓彩,唱過就忘了,實在與義和團無關。您一句話推乾淨,剩下的由我去辦,您都甭管了!”

烏世保回到牢房,把壽明的話告訴兩位難友,兩人都給他道賀。碰巧這晚上又有人給庫兵送了酒來,三人盡興喝了一場,酒後,聶師傅正襟危坐,把二人拉在身旁左右,說:“咱們相處一場,也是緣分。如今烏大爺一走,何時再見,很難預期。我已經是年過花甲的人了,朝不保夕,來日無多,有幾句肺腑之言,向二位陳述一下。”

兩人聽他說得鄭重,便屏息靜聽。

聶師傅說,他雖然會畫內畫壺,但看家的絕技不是這個,而是燒制“古月軒”。“古月軒”是乾隆年間蘇州文士胡學周發明的。胡學周祖上幾代做官,很收藏了些瓷器。胡學周幾次赴考未中,無心進取功名,就以鑒別、賞玩瓷器自娛。久而久之,由鑒賞別人的作品發展到自己創製新的品種。他把西洋的琺琅釉彩和中國傳統的料器、嵌絲銅器等工藝結合,造出了薄如紙、聲如磐、潤如玉、明如鏡的這麼一種精巧製品。在落款時把自己姓字分開,題作“古月軒”。人們也就管這種製品稱作“古月軒”。乾隆南巡,蘇州地方官以他造的器皿進貢,博得了皇上賞識,降旨把胡學周調至京城內府,專供皇家燒制器皿。這些器皿由皇帝賞賜親王重臣,才又流入京師民間。一時九城轟動,價值連城,多少人試圖仿製,皆因不得其要領,不得成功。胡學周身後幾世都是單傳,所以這門技術始終未傳到外姓手裏去。胡家做活,也用幫工打雜,但只作粗活,到關鍵時刻,不僅要把僱工打發開,連自己家的人都要迴避,製作人把門鎖緊,自己一個人在屋內操作。

胡家第七代孫名叫胡漱石,生有一子一女。這時他家已積蓄了點家財。男孩子六歲時,請來位先生開家館,為了不讓兒子太寂寞,便把他失去父母的表侄聶小軒招來伴讀。也是救助孤苦的意思。這聶小軒十分聰明勤奮,正課之外,酷愛書畫,山水草蟲,無師自通,比胡家男孩更有長進。胡漱石有空便指點他一二,十二歲時便教會了他內畫技術,算是給他領上條自謀生路的道兒。後來家館散了,聶也沒離去,幫胡家打打雜、跑跑腿,算作幾年來供他食宿的補償。

咸豐十年,胡家少當家已二十歲,正要跟他父親學“古月軒”技藝時,趕上英法聯軍進攻北京,當時他去天津收賬,在河西務碰上亂兵,叫洋鬼子馬隊蹅傷,回家后不上一個月吐血而亡了。胡家女兒,幼時生過天花,破了相,二十七八還沒說上人家,為父親主持家務。胡漱石年近六十,遭此打擊,人頓時萎靡下去。他看自己日子不多了,擔心女兒後半生沒有着落,也不願自己家傳手藝由他這一輩絕了根,就把聶小軒招到跟前,問他可願繼承自己的門戶。如果願意,須拜師入贅一起辦。聶小軒早就迷心於“古月軒”絕技,只是不敢妄想學習;自幼和表姐相識,也沒什麼惡感,自然叩首謝恩。於是請來本族人長,擇吉日立了約,行了拜師禮,同時入了贅。但胡漱石仍不放心,怕日後生變,便把制“古月軒”的技藝分作兩半,配料、畫圖教給了聶小軒,燒窯看火傳給了自己女兒,叫他倆起誓互不交流,為的是使兩人永遠合作,誰離了誰那一半技術都沒有用處。

說到這裏,聶師傅拉住烏世保的手說:“沒想到事過三十年後,我女人走了我內兄的舊路,又死在八國聯軍的炮火下邊了。幸好在此之前她把她的手藝傳給了我的女兒,我父女合作才燒幾隻胡笳十八拍酒器來。如今我在這裏吉凶未卜,萬一出了意外怎麼辦呢?本來我也想學我師傅的辦法,選一個既是女婿又是徒弟的年輕人,把技術傳給他。只怕沒機會了。”

庫兵說:“聽那話,九爺對您也沒有歹意,何苦把事想得這麼絕呢?”

聶師傅說:“什麼事都有個萬一,萬一發生不測,這門手藝絕在我這一代,我不成了罪人?當前最最緊要的是找個人把我的手藝接過去,我就無牽無掛生死由之了。世界雖大;可我能見到的就是你們二位,只好求你們中間的哪一位來成全我這點心愿,給我個死後瞑目的機會。”

庫兵說:“我是粗人,出力出錢,我都能辦,可這事不行。我大字不識,畫扁擔都畫不直溜,哪能學畫呢?”

聶師傅把目光注視到烏世保身上。

烏世保沉吟了很久,才說:“這事太重大,太正經了,我不敢應承。我這三十來年,玩玩鬧鬧的事、任性所為的事干過不少,如此正兒八經的事我沒幹過,也不知道我能幹不能幹。這樣的重託,我可不敢應承。”

聶師傅說:“我知道您有份家產,不愁衣食,也看不起以勞力謀生的卑俗事物。可我問您一句,人活一世吃現成穿現成,天付萬物與我,我無一物付天,大限到時,能心安嗎?”

“這話我想也沒想過。”

“打個比方,這世界好比個客店,人生如同過客。我們吃的用的多是以前的客人留下的,要從咱們這兒起,你也住我也住,誰都取點什麼,誰也不添什麼,久而久之,我們留給後人的不就成了一堆瓦礫了?反之,來往客商,不論多少,每人都留點什麼,您栽棵樹、我種棵草,這店可就越來越興旺,越過越富裕。後來的人也不枉稱我們一聲先輩。輩輩人如此,這世界不就更有個戀頭了?”

庫兵在一邊說:“真有您的,連我也懂點意思了。烏大爺,您還沒參透這禪機嗎?”

烏世保還有點難下決心,說道:“如此絕妙的技藝,短時間內怎能學得成呢?”

“您能寫、會畫,又熟悉了我的畫法,這就事半功倍了。要緊的是學會釉色的配方。怎樣出紅,哪樣變綠,這裏有一套訣竅。我們世代口傳心授,是最珍貴的。坊間仿照‘古月軒’的能人不少,有的已仿得極像,但就是有一招他們仿不出采,釉的種類和色氣,我家祖傳能出十三色,坊間贗品,出三色、五色,七色的就絕少了!我如今把這傳給你,是豁出身家性命,乃托藝寄女的意思。我是求您學藝,不敢以師自詡,咱們是朋友,朋友也是五倫之一,想來您不會有負我的重託的。”

烏世保看到聶師傅滿臉誠意,想起自己病時人家對他的扶難濟危之情,覺得再要推辭就顯着太無情了。他思忖一陣,忽然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襟,納首朝聶師傅拜了下去。聶師傅急忙攔住說:“這又是幹什麼?”

烏世保說:“既然干正經事,咱們就鄭鄭重重。”

聶師傅說:“我是代師傳藝,決不敢給烏大爺當老師。”從此二人正式授受了“古月軒”的繪釉技藝。

烏世保跟着聶小軒學了不到一個月,傳烏世保去過堂了。不知壽明使了什麼法術,讓書辦作了什麼手腳,新尚書審理舊案,一翻存卷,頭一份就是烏世保的案卷。題籤上寫着的理由卻是端王派他去虎神營當差抗命不到。尚書說:“這虎神營也是招八國聯軍的禍首之一,他不到任不正好與他無幹麼?”這尚書向來是不看本卷的,便召烏世保來過堂。烏世保得到壽明指點,上堂來不再哭爹喊娘了,只一個聲地叫冤枉。上邊一問,他句句照實回答。新尚書是滿員,嘆口氣說:“八旗世家就這麼隨意關押禁錮?可真是人心難測了!放!”並囑咐書辦把此案整理個簡要文書,他要參前任一本。

烏世保這才磕了三個響頭,結束了一年零八個月的鐵窗生涯。

烏世保出獄時,聶小軒從腰中掏出個綿紙小包。打開來看是一對包金手鐲。他叫烏世保以此作信物去見他女兒柳娘,柳娘自會相信他。

一跨出刑部大牢,烏世保看街街寬,看天天遠,看人個個光潔鮮麗,看整個世界都明亮繁華,這才襯出來自己頭髮長、面色暗、衣裳破、步履艱。走道的人拿白眼往他這一看,自己先就軟了八分銳氣。不等人斥撻,不由得就學黃花魚往邊上溜,低頭急走,惟恐讓熟人碰見。康熙年間,曾有旨意,八旗兵營在北京各有駐區,幾百年下來,人丁消長,房產買賣,有了不少變化,烏家倒還住在燒酒衚衕沒動。幾輩子的祖居還能認錯嗎?可烏世保進了衚衕竟找不着自己的宅子了。他順着衚衕來回走了幾遍,最後在他隔壁谷家門口停了下來。谷家是正白旗牛錄佐領,跟烏家住了幾代鄰居。烏世保還和谷家大少是同窗,這門是認不錯的。他就上前拍了幾下門環,裏邊一陣響動,拉開了一條門縫,是門房周成。周成掃了一眼,馬上把門又關上了,厲聲說:“走走,快趕個門去吧,我們歷來不打發要飯的!”

烏世保忙喊:“老周,是我!怎麼連我也不認識了?”

“誰?”周成再打開門,定睛瞧了半天,發小聲自問了一句:“這是保大爺嗎?”接着就大聲問候,打起千來,“大爺好!您的災滿了?”

“唉,好,好,可我怎麼找不着家了呢?這剛搭的天棚、新油門柱、上了灰勾了縫的磚牆是我們家么……”

周成被問得張口結舌,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好。這時後邊走來一個穿洋縐短打、辮子打得鬆鬆的、手拿摺扇的中年人,問道:“周成,跟誰說話哪?”

烏世保湊上一步打千說:“二叔,是我您哪!吉祥哪!”

“是世保啊!瞧你這身打扮是怎麼啦?聽說你跟蒙古王爺去山東發了財呀,怎麼打扮得跟金松似的?要唱跪門吃草呀?”

“二叔,您玩笑,我這是……”

谷二爺把臉一板,冷笑道:“當過拳匪,坐過大牢,你還有臉上這兒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哪。怎麼攤上了這麼個街坊!周成,關門!”

大門噹啷一聲又關上了。

烏世保氣得渾身哆嗦,想喊喊不出,要走走不動。正覺得頭暈眼花,那門又開開了,仍是周成,卻壓低了嗓音:

“烏爺,快走吧。你這宅子早已經賣給太平倉黃家了!”

“那我們家的人呢?”

“大奶奶去年冬天就歸西了。少爺叫劉奶媽抱走了。”

“您……”

這時谷大爺在裏邊喊周成。周成擺擺手,把一弔大錢扔在烏世保腳前,蔫沒聲地把大門又掩上了。

烏世保只覺眼前發黑,胸口發堵,也不辨方向,直估籠統往前走。剛走到南小街北口,從東邊來匹頂馬,兩個戈什哈護着,一頂藍呢大轎過來。人們一見就喊:“快迴避,豆芽衚衕馬老爺回府了!”眾人躲還躲不及,烏世保卻眼中無物耳邊無聲仍直着眼珠往前闖。恰好一個地保走過,怕他犯了鹵簿,出於好心,上去啪啪兩個嘴巴,把他搡到一家煙鋪大幌子下邊,按他蹲了下去。這兩個嘴巴,把他打清醒了。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心裏輕快些了,才想到如今投奔哪裏去呢?

他低頭看看自己一身襤褸,心想這副蓬頭垢面的樣兒見誰也不行。天也黑了,腿也軟了,腹也空了,不如找個地方先住下來,休息一晚明天再作盤算。這裏距朝陽門不遠,那裏有不少騾馬客店,不如就近投那裏去。憑手中這串錢,吃幾兩面,蹲一宿大炕或許還夠。

烏世保趔趔趄趄走到一個騾馬店前,剛要進門,一個夥計迎了上來,問道:

“您找誰哪?”

“住店。”

“往裏請。”小夥計剛說完,一個端着水煙袋、靸着鞋的中年人從賬房迎了上來,攔住烏世保問:“上哪兒去?”

烏世保說:“住店。”

“住店?”那人上下打量他兩眼,冷冷地說:“沒房了!”

“不住單間,伙住。”

“大炕上也滿了,您趁着還沒關城門,到關廂看看去吧!”

烏世保剛轉過身去,就聽那人念叨說:“做生意要長眼,你招這麼個人進來誰還敢來伙住?一臉煙氣,幾天沒過癮了,這種人手腳能幹凈嗎?”

烏世保打個冷戰,退了出去。木木地順着人流出了城,來到護城河邊上。看這城門內外,人來人往,竟沒有一個為自己解憂之人;大道兩旁,千門萬戶,找不出留自己投宿的一席之地,才相信自己是真落到孤苦伶仃、家敗人亡的地步了,不由得長嘆一聲,說道:“天啊!天!我半生以來不作非分之想,不取不義之財,有何罪過,要遭此報應呢?公正在哪裏,天理在何方呀?”

那從城門口廂處傳來如風如潮的市井之聲,隨着他一步步行遠去,也低了下來。天暗了,回頭望那市街上,已燃起一盞兩盞風燈,亮起一扇兩扇窗欞。他覺着心發沉,腿發軟,口發乾,氣發虛,便扶着一個歪脖柳樹,在護城河岸上坐了下來,望着那黑黝黝、死沉沉的河水,他問自己:眼下連個住處都找不着,往後又怎麼謀生活呢?於是那些敗了家、除了籍、流落街頭的窮旗人的種種狼狽景象,一股腦兒都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問自己:要活下去,這種苦吃得了吃不了?若算能吃,這口氣忍得下忍不下?氣或能忍,這個人丟得起丟不起呢?

想來想去,越琢磨這世界越沒有戀頭,越尋思越沒有活路。不由得便抬頭看了看那歪脖樹,兩手摸了一下腰上的褡包……

您可聽清楚了,我僅僅說他一時覺着死比活着容易,死比活着好過,有點想死,可沒說他已經下定非死不可的決心。想跟做這中間還差着好大一截路呢!人到了被厄運逼得難以忍受時,總要找各種手段來進行抗爭。別的手段都找不着,死已不失為一手絕招了。但是這一招只能用一回,而且付出的代價太重,人們輕易並不肯用它。“想一想”的時候可是常有的。“想一想”意思彷彿是對自己說:“甭怕,大不了還有一死。兩眼一閉,千難萬苦又奈我何?”

烏世保正這麼想着,雙手鬆松褡包,以此來向厄運示示威。剛一解扣兒,就覺得腰間一動,嘩啦一聲,沉甸甸一樣東西砸在腳上。

“什麼,莫非我還有用剩的銀兩忘在身上?”

他用手朝那包東西一摸,噢,原來是聶小軒交給他的那副包金鐲子。

“哎呀,凈顧為自己的事悲苦,倒把聶師傅托的事忘了個一乾二淨。”烏世保一邊把鐲子揀起,小心揣在懷裏,一邊自語:“與朋友交而不信乎?聶師傅家我還沒去,這件事赤口白牙答應下來我還沒辦,怎麼能半路上就去死呢?真要去望鄉台,也該等把這件事辦妥當再走呀。”

想到這,烏世保振作一下,站起身來……

烏世保這自言自語是心裏話嗎?他這人能為了別人的事把自己死活置之度外嗎?

烏世保說的倒是真話。他這人雖然遊手好閒,等吃等喝,可一向講信義重感情。不過,這還是使他“起死回生”的一半原因。還有一半,剛才我們已說過,他雖有對自殺的嚮往,但並沒有決心去行動,暗地裏正想再找出個充足的理由來壓下想死的情緒,支持自己活下去。一見這鐲子,當然立刻回心轉意,打起精神尋客店去了。

他心想這朝陽門是走糧車的大道,店大欺客,不如往北奔東直門,那裏專走磚車,店小勢微,不敢欺人,便奔東直門而去。快到掌燈,才找到了個偏僻冷清的小店。這店臨街三間穿堂,門口掛着個帶紅布的笊籬,門外用土坯砌了幾個長條高台算作桌子,擺了幾個樹墩、拗軸算作杌子。烏世保坐下,先要了四兩餄餎吃下肚,才問掌柜的說:“我要進城,天晚了,你這可有方便住處?”掌柜見這人穿戴雖舊,款式不俗,吃相文雅,算賬時還給夥計兩個鏰子的小費,便滿臉堆笑地說:“有有有。東耳房一鋪大炕,現在就住着一位趕車的把式,您二位正好做伴。”便命夥計領他進去,還特別叮囑夥計給沏壺高末,打盆水洗臉。

車把式正盤腿坐在炕上,就着驢肉喝燒刀子。見又來了客人,忙欠欠身說:“來了您哪。喝我這個?”烏世保從走出監獄快一整天了,到這時才碰到個說人話、辦人事,並把他也當個人看的地方,而這地方竟是他幾十年都未曾到過的。他沖這位素不相識的車把式深深打了一個千說:“謝了您哪!”

這車把式本來也是行個虛禮兒,見烏世保正經八百地謝他,索性跳下炕來拉住烏世保說:“煙酒不分家。既然投店同宿,前生就是有緣的,說出大天來您也得賞我個臉。”烏世保聞到酒味,本也動心,經這麼一勸,一邊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便坐到炕桌對面去。夥計一看這位客人入座了,上前邊拿筷子時順便把這新聞就告訴了掌柜的。掌柜的既好熱鬧,這種半鄉下店主也尚存幾分古風,特意颳了兩條絲瓜爆炒出來,端到屋裏說:“聽說二位一見如故,給小店也帶來喜興,和氣生財呀,我敬二位一個菜!”車把式拉店主入席,店東稍客氣兩句,也打橫就炕沿坐下。從烏世保一進門,他就覺得這人有些蹊蹺。幾杯入肚,烏世保眼神有點活泛了,店主便打聽烏世保的來歷。烏世保正憋了一肚子話無處可講,便把怎麼受冤,怎麼坐牢,怎麼出獄后尋家不着,怎麼到城關投店不收,一一講了一遍。北京人向來管燒酒叫做“牛皮散”,有道是“喝了牛皮散,神仙也不管。”烏世保借酒傾述一完,那車把式就借酒大罵起來,聲稱他要見徐煥章敢抽他鞭子,碰上谷佐領,准罵他祖宗。店主直等他拍着桌子把一肚子的俠肝義膽抖落凈,這才插話:“我說這位爺,您眼下打算怎麼辦呢?”

烏世保說:“天亮我頭一件事是去找朋友。”

店主搖搖頭說:“您頭一件事是剃剃頭,打打辮,洗洗澡,光光臉,然後借也好,賃也好,換一件潔凈行頭,就您現在這副扮相,進城找誰也找不到,弄不好凈街的許把您當遊民再抓起來。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東嶽廟門口那叫街的都比您這身打扮囫圇!”

烏世保說:“您說的滿對,可是我赤手空拳,囊中慚愧。”

店主說:“有東西還愁變不來錢嗎?”

烏世保說:“我蹲了一年多牢,連個送飯的都沒有,哪兒來的東西?”

店主說:“剛才在外邊您付飯錢,我看見你從懷裏掏出個煙壺來,茶晶背壺,隱隱約約像是裏邊藏着圖畫文字,這可是有的?”

烏世保不由得手往肚子上一捂,失聲說:“喲,敢情露了白了!”

店主說:“開店的,這眼睛是幹什麼使的?正經客人帶着貴重財物,我得經心點,照應點;黑道上朋友帶來行貨,我也不能不察,弄不好就得貪官司。要沒這點分寸敢留您老住下嗎?我是個俗人,不懂文玩古器。可到底是住在萬歲爺的一畝三分地上,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知道這不是個等閑之物。恕我直言,按您現在這穿裝打扮,這東西帶在身邊准給您招禍。見財起意也好,誣良為盜也好,這世界上什麼人都有,黃鼠狼可專咬病鴨子。不說別的,就來幾個青皮無賴,找由子跟您打一架,就勢把東西搶走您能怎麼著!依我說,不如賣了。像您這樣的世家,這些玩物必不止這一件。明兒找到少爺,你玩什麼沒有,何不用它救個急呢?”

烏世保聽他講得有理,並且也想趁機試試他這內畫技藝,就點點頭說:“那明天我拿到古玩店叫他們看看。”

店主笑道:“您又差了。店大欺客,憑您這身打扮,人家一看您就等銀子使喚,他們能不壓價嗎?”

烏世保問:“你說該怎麼辦?”

店主說:“我替您找幾個熟人看看,他們要,咱就省事了,他們不要,我陪您到鬼市兒走一趟,不過醜話說在前頭,私下買賣,佣錢是成三破四,上鬼市兒可就憑您自個兒賞了!”

這店主原是個替人跑合說生意的行家。

當年往兩江福建去的水路是靠運河。通縣通北京的石板官道在朝陽門外,這東直門的關廂是個冷落所在。在這一帶開店房,免不了接待合字上的朋友,替他們銷贓落個水過地皮濕。這種買賣是進不得高台階大字號明來明去作的。店主聯絡下的主顧不過是當鋪老西和鬼市兒上夾包打鼓的,所以他不勸烏世保去古玩鋪。他已相信烏世保不是賊了,但在做生意這點上他還得拿他當賊對待,好賺兩個佣錢花花。他見烏世保贊同他的主意了,便要求烏世保把煙壺拿出來過過目。

“好東西!”車把式見烏世保掏出煙壺來。搶先抓到手中看了一眼,不由得叫了出來,“這枝枝葉葉的,您說可怎麼畫進去的?有這個您還愁換不了行頭嗎?我趕半年車怕也趕不出這麼個煙壺錢來!”

“那你小心掉地下摔了,連車帶馬賠進去!”店主開個玩笑,把煙壺奪了過來,仔細地品鑒。店主是粗人,這方面二五眼。但那年頭時興用這種東西,更何況他還常替人倒騰貨,見的多了,自然就懂點門道。內畫技術自嘉慶末年道光初年至現今,已有了七八十年的歷史,人們也看熟了。甘恆、馬彤、桂香谷、永受田等人,玩煙壺的人大多知道;新近的內畫家有幾個簡直是家喻戶曉。如馬少宣能在拇指大的壺內恭楷書寫全篇“九成宮”;業仲三畫的紅樓人物,聊齋故事被稱為一絕。而玩煙壺的人若不知道周樂元的名字就像書家不知王羲之,簡直要被人笑掉大牙。這周樂元把龔半千的樊頭被杖法用到了內畫壺上,所畫的“寒江釣雪”、“風雨歸舟”和“竹蘭圖”,人稱神品。店主曾經手替人賣過一隻“三秋圖”壺,剛才瞥了一眼烏世保的煙壺,覺得與那壺很像,是周樂元的作品,所以緊抓住不放。看了一會兒后,他卻“唉”了一聲,搖起頭來。

烏世保問:“您看出什麼包涵來了?”

“沒落款!”

“那‘長白舊家’四個字也算款!”

“沒有印!”

烏世保心裏想:“大獄裏弄到墨就不錯了,上哪兒弄紅色去?”便說:“馬少宣的壺也常不押印。”

最後店主說:“別的壺都是磨砂地、暗茶地,您這壺怎麼透亮的?”

烏世保不由得“哦”了一聲。他一直覺着自己畫的畫跟通常的內畫壺有點什麼地方不像。店主這一點他才明白,別人畫的壺畫畫面透明,壺壁並不透明;他這全是透明的,所以線條不精神、色調沒光彩。他想起見過早年甘恆畫的一個壺,也是這麼透明的,但人家那是白水晶坯子,看得清晰。他便說:“這個你不懂。道光年間畫的壺多是透亮的。這才證明我這壺夠年頭!”

車把式困了,又聽不懂他們的話,便說:“你們在這爭有屁用,明天市上看行市要價唄。我後半夜就套車去黃寺,你們要跟車可早點歇着!”

天交四鼓,車把式就套好了鐵箍大車,順着護城河往北往西,奔德勝門外而來。

在德勝門外,天亮之前有兩個市集,一叫人市,一叫鬼市。兩個市挨着,人們常常鬧混,說:“上德勝門曉市兒去!”其實這兩市的內容毫不相干。人市是買賣勞動力的地方,不管你是會木匠,會瓦匠,或是什麼也不會卻有把子力氣,要找活兒干,天亮前上這兒來。不管你是要修房,要盤灶,要打嫁妝——那時雖不興酒櫃沙發,結婚要置傢具這一點和當代人是有共同趣味的——天亮前也到這兒來。找人的往街口一站說:“我用兩個瓦匠、一個小工!”賣力的馬上圍上去問:“什麼價錢?”這樣就講定雇傭合同。那時鐘表尚未普及,也不講八小時工作制,一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交易必須趕早進行,大體在卯時左右,干這個活兒的人稱“賣卯子工”。

鬼市可是另外一套交易。這裏既不定點設攤,也不分商品種類,上至王母娘娘的扎頭繩,下到要飯花子的打狗棒,什麼也有人買,什麼也有人賣。不僅如此,必要的時候還能訂貨,甚至點名要東西。你把錢褡子往左肩一搭,右手托起下巴頦往顯眼的地方一站,就會有人來招呼:“想抓點什麼?”“隨殮的玉掛件,可要有血暈的。”“有倒是有,價兒可高啊!”“貨高價出頭,先見見!”這就許成就一樁多少兩銀子的生意。當然也有便宜貨。“您抓點什麼!”“我這馬褂上五個銅鈕掉了一個。”“還真有!”“要多少錢?”“甭給錢了,把您手裏兩塊驢打滾歸我吃了就齊!”這也算一樁買賣。在這兒做買賣得有好脾氣,要多大價您別上火,還多少錢他也不生氣。“這個錫蠟扦兒多少錢?”“錫的?再看看!白銅的!”“多少錢?”“十兩銀子!”“不要!”“給多少?”“一兩!”“再加點。”“不加!”“賣了。”怎麼這麼賤就賣!蠟扦是偷來的,脫了手就好,晚賣出一會兒多一分危險。因為有這個原因,在這兒你碰到多重要的東西也不能打聽出處。也因為有這個原因,確實有人在這兒買過便宜貨。用買醋瓶子的錢買了件青花玉壺春的事有過,有買銅痰筒買來個商朝的銅尊這事也有過;反過來說,花錢買人蔘買了香菜根,拿買緞子薄底靴的錢買了紙糊的蒙古靴的事也有。但那時的北京人比現在某些人古樸些,得了便宜到處顯擺,透着自個兒機靈!吃了虧多半悶在肚裏,惟恐惹人嘲笑。所以人們聽到的都是在鬼市上佔了便宜的事。自以為不笨的人帶着銀子上這兒來遛早的越來越多。有人看準了這一點,花不多錢買個料瓶,磨磨蹭蹭,上色作舊,拿到市上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故意裝作是偷來的,單找那燈火不亮處拉着滿口行話的假行家談生意。若是旗人貴胄,一邊談一邊還裝出份兒不想再賣、急於躲開的模樣,最後總會以瑪瑙、軟玉的高價賣出去。天亮后買主看出破綻,鬼市已散。為了保住面子,反而會終生保密的。

四更多天,烏世保和店主坐大車到了黃寺的西塔院。車把式告訴他,這塔院是當年蕭太后的銀安殿,烏世保很流連了一會兒。前些年在慶王府堂會上,他聽過一次楊月樓的“探母”,梅巧伶扮演的蕭太后。他設想那胖胖的蕭太后要在這院裏出入走動,可未免有點凄涼。因為這時北京的黃教中心挪到雍和宮了,黃寺已經冷落。

店主領着烏世保往西走了里把路,往南一拐,就遠遠看見了燈火如豆,人影憧憧的鬼市,而且聽見了嘈雜聲。他們急走幾步,不一會就到了近處。雖然是臨街設市,但是極不整齊,地攤上有掛氣死風牛角燈的,有掛一隻紙燈的,還有人掛一盞極貴重又極破舊的玻璃絲貼花燈。攤上的東西,在燈影里辨不大出顏色,但形狀分得出來。鍋碗瓢盆、桌椅板凳、琴棋書畫、刀槍劍戟;索子甲、釣魚竿、大煙燈、天九牌;瓷器、料器、銅器、漆器;滿族婦女的花盆底、漢族貴婦的百褶裙;補子、翎管、朝珠、帽頂……有人牽着剛下的狗熊崽,有人架着夜貓子,應有盡有,亂七八糟。

烏世保問:“咱們也沒帶個燈來,怎麼擺攤呢!”

店主笑道:“到了這兒您就少說話吧!瞟着我別走丟了就行。”

店主走到一個攤前停下,蹲下來看攤上的貨物。這攤不大,一塊藍布上擺了兩個筆洗、一方硯台,幾個酒杯,還有三四個瓷煙壺。店主拿起一個盤龍粉彩的壺問:“要多少?”賣的人伸了四個手指頭。店主把它放下,站起身來。那人問:“你給多少?”店主說:“大爪龍也能賣錢嗎?”那人馬上說:“要好的說話呀!”便從腿下抽出個錢褡子,從錢褡子裏掏出個綿紙包,輕手輕腳打開綿紙包,又拿出兩個用棉花裹着的煙壺來。烏世保伸過頭湊近去看,只見一個是馬少宣內畫壺,畫著譚鑫培戰長沙的戲裝像;另一個竟是模刻上彩的“避火圖”。店主問那內畫壺的價錢。賣主說:“少二十兩不賣。因為是料坯,若是水晶坯怕加倍你也買不來!”店主說:“二兩賣不賣?”那人說:“好,大清早先來個玩笑,抬頭見喜了。”店主使個眼色,招呼烏世保又往前走。他們又走了幾個攤,見到煙壺就問價,然後走到路燈下一個大攤前,店主悄悄說:“剛才打聽下行市,您有底了吧?咱這個壺多說能賣十五兩銀子。”烏世保假裝嘆口氣,心裏卻十分高興。他這茶晶壺當初是十兩銀子買來的。他有生以來,凡賣東西總要比買價賠一點,這回竟能掙幾兩,這可改了門風了。

這個大攤,擺的多是文物擺設:有幾個粉彩帽筒、鬥彩撢瓶、大理石插屏、官窯的綉墩、幾套石章子、一些玉掛件,也放了幾個煙壺。其中有兩個內畫的是蠻人仕女(那時庚子才過,人們管畫上的西洋人還一律稱作蠻人)。這時正有一個瘦高個兒、弓腰駝背的蹲在地上掂量這兩個蠻人壺。賣主要五十兩,他出三兩一個。賣主落到四十兩,他每個壺加半兩,給七兩銀子買一對。最後竟然用十五兩銀子把這一對壺買了下來。這人付了錢,用手帕把壺包起來走了。店主就一步不離地緊跟着。走出四五丈遠之後,他往前湊了一步,橫擋在那人身邊說:“這位爺,我剛才看了半天,見您是個實打實要買貨的人,我這兒有點東西您看看怎麼樣?”說完也不等那人應允,逕自從腰裏掏出煙壺遞了上去。那人握在手中用大拇指上下撫摸了一下,大略看了看,敷衍地說:“好壺,好壺!要多少錢?”店主說:“不打價,您給二十兩銀子!”“值,值!您再找別人看看。好東西,不怕賣不出去!”讓着把煙壺塞回店主,繼續走路。店主又緊追幾步說:“您再看看這東西,不要沒關係,出個價么?”那人無奈,又站住了腳,第二次把煙壺拿到手中,比較認真地看了一眼,這才看出茶晶瓶壁上還有內畫。他舉起來迎着路邊一盞風燈看了看,認真地又問了一句:“要多少錢?”

“剛才說了,不打價,二十兩。”

“要有印就值了,沒印。”

“您給十八兩!”

那人又把煙壺舉起來看,忽然“哦”了一聲,仔細端詳一陣,急迫地問道:“你這壺是哪裏來的?”

“哪來的?您是真不懂這兒的規矩還是起鬨?”那人把壺攥得緊緊的問:“別誤會。你告訴我這壺從哪兒來的?”

“甭管哪兒來的,不是偷的就得了!”

“我沒說你偷!我問你哪兒來的?這壺經過我的手,是我賣出去的。我正要找這個買主!”

這時烏世保從黑燈影里闖了出來,拉住那人說:“壽大爺!我看着像您,可不敢認,在後邊看了半天了。”

“你?烏大爺,您出來怎麼也不給我個話兒呢?今天再不見您,我要上刑部去打聽去呢!”

烏世保掏出手絹來擦擦眼:“我正要找您哪!可您瞧我這扮相,能上街嗎?這才打主意賣點東西換換行頭……”

壽明問煙壺哪兒來的,把店主嚇了一跳,他以為這壺確實是烏世保偷的叫人認了出來,正想溜開。現在看到不是這麼回事,他就又從黑地里鑽了出來:“噢,二位早認識呀,久別重逢,大喜大喜!”

烏世保忙向壽明介紹這位店主。壽明聽后問烏世保:“你店裏還存放着東西嗎?”烏世保說:“沒有。”壽明從懷裏掏出一弔大錢給店主說:“我們哥倆總沒見,我接他到我那兒住幾天,您沒少為我這朋友操勞,這錢拿去喝碗茶吧!”

店主嘴上稱謝,心裏好不懊喪。認為這壽明是個古董販子,看上那煙壺有利可賺,把烏世保挖走好獨吞利錢,搶走了他掙傭金的機會。

烏世保問:“您怎麼今天也上鬼市來了?”

壽明說:“我這是常行禮兒。”

烏世保說:“您倒有閑心。”

壽明說:“我不倒騰點買賣吃什麼?你進去這一年多,外邊的情形不知道,讓我慢慢跟你說吧!國家要給洋人拿庚子賠款,咱們旗人的錢糧打對摺。人慌馬亂的也沒人辦堂會請票友,我這買賣也拉不成了。旗人也是人,不做買賣我吃什麼呀?”

烏世保說:“我家的事您知道嗎?”

壽明說:“我全知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到家裏我慢慢跟你講。”

烏世保放出去的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他正跟着店主在鬼市上轉悠的時刻,九爺府兩個差人,一個打着燈籠,一個牽着頭騾子,來到刑部大牢,接聶小軒進府。牢子來喊聶小軒的時候,他和庫兵還正睡得香甜。牢子用腳踢踢聶小軒說:“起起起,我給您道喜了!”

聶小軒聽了嚇得一哆嗦。當年的規矩,凡是起解或出紅差,必在五更之前,牢子說:“道喜”,凶多吉少,他馬上推了庫兵一把說:“兄弟,我這一走,也許就此辭世了……你如果能出去,千萬給我家送個信。把今天日子也記清楚,免得子孫記錯了忌日……”

牢子拍了一下聶小軒肩膀說:“你想什麼了,是九爺派了下人來請你。”這時兩個差人已等得不耐煩,在外邊連聲催喊。牢子連拉帶推,把聶小軒趕出了門,又重重下鎖。庫兵睡得吃而八睜,聶小軒這話雖聽清了,可一時沒明白意思,等他琢磨過意思來,小軒已經出了門。他就追到牢門上大喊一聲:“你放心走吧,我決忘不了你的囑咐。”小軒聽喊,又回頭說了一句:“跟你侄女說,我別的掛慮沒有,就怕祖傳的手藝斷了線。叫她找烏大爺……”下邊話沒說完,一個差人拽住他說:“啰嗦什麼,九爺那兒等着呢!叫他老人家等急,你我都擔待不起。快走吧!”出了門,兩人把他扶上騾子,一路小跑奔前門外而來……且慢,那時的王孫公子全住內城,這九爺是何人,怎麼單住前門外?

九爺是某王爺的老少爺,十二歲那年受封“二等鎮國將軍”。本來眼看着就要受封貝子銜的,因為他和溥俊自幼不睦,西太后封溥俊為大阿哥時,他酒後使氣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傳到太后耳朵去了,從此冷落了他,把個貝子前程也耽誤了。有這點疙瘩在心,九爺表面沉湎於聲色犬馬,內底下卻和肅王通聲息,與洋人拉交情。他花錢為一個名妓贖身,在前門外西河沿買了套宅院作外宅,像是金屋藏嬌,不務正業。實際是躲開宮裏的耳目,在這地方辦他的“洋務運動”。他穿洋緞,掛洋表,聞洋煙,聽洋戲匣子,處處顯示洋貨比國貨高。最有力的證據是大阿哥投靠太后,到頭來垮了;自己拉攏洋人,庚子以後眼見得揚眉吐氣。按着辛丑條約,清政府要派人上東京去向日本政府賠罪。朝廷定下赴日的特使是那桐。肅王就告訴那桐,要想這件事辦順溜,得讓九爺當隨員。那桐把這話奏知老佛爺,講明要九爺出洋是洋人的意思。老佛爺儘管不待見九爺,也不敢駁回。九爺這些日子忙着準備放洋的事,把聶小軒忘在腦後去了。這天因準備送給日皇和山口司令等大臣禮物,他又看了那一套胡笳十八拍的煙壺,這才想起在刑部大獄還寄放着一個人,就叫人們去叫聶小軒。九爺的習慣是夜裏吸煙早上睡覺,發令時正好後半夜寅時。下人們把聶小軒帶到前門外小府時已是早上,九爺該睡覺了。管事就把小軒放在馬號里,等下午九爺醒來再回事。

九爺當初買到胡笳十八拍的煙壺,越看越愛,惟恐聶小軒燒出一套來再賣給別人,他這一套就不算孤品了,就急忙把小軒抓來,想囑咐他不許再燒這個花樣。如今過了這麼久,他這股熱氣冒完了。況且又想把“十八拍”送給東洋人,是孤品也不屬於他,他打算賞幾兩銀子,放聶小軒回去。要是早晨聶小軒走的快一點,或是九爺睡得晚一點,這事也就這麼了啦。偏偏聶小軒來晚了一步。下午午末未初,九爺醒來,底下人回事說海光寺的和尚了千和聶小軒都等他召見,問他先見誰。“進京的和尚出京的官”。這了千自湖南衡山前來京城,手中托着個金盤,金盤裏放着他自己剁下來用滾油煎焦了的右手,專向王公大臣募化,發願修一片文殊道場,一時在九城傳為奇聞。九爺一向愛惹婁子看熱鬧,自然先傳他。九爺穿上便服,靸着鞋來到垂花門內的過廳,下人們就把和尚領進來了。和尚打了問訊,九爺賜坐,問了些閑話,和尚就掏出了化緣簿向九爺募化。九爺說:“慢着!說你剁下手來發願,要募化一座道場。錢我是有的,可得見見真章。我連你那隻手都沒見到,怎麼就要錢呢?你把紅布打開我瞧瞧。”和尚連忙又打個問訊道:“阿彌陀佛,不要污了貴人的眼。”九爺說:“你少廢話,打開我瞧瞧!”

和尚無奈,就跪到地上,掀起紅布,把那隻炸焦的手舉過了頭頂。九爺正低頭下視,他這一舉,黑乎乎像鳥爪似的,一隻斷手差點碰了他的鼻子。九爺打個冷戰,一拍桌子說:“混賬!這哪裏是人手,你弄了什麼爪子炸糊了上北京矇事來了?”和尚說:“善哉,小僧發願修廟,一片誠心,豈能作欺天瞞人之事?”九爺說:“你要真正心誠,當我面把那隻手也剁下來,不用你叫化,我一個人出錢把廟給你修起來怎麼樣?”和尚汗如雨下,連連叩頭。九爺說:“來人哪,把他左手墊在門檻上,當我面拿刀剁下來!”呼啦一聲過來兩個戈什哈,就把和尚揪住,拉到門口,捲起袖子,把那剩下的一隻左手腕子墊在門檻之上,嗖的一聲拉出把鋼刀。和尚一驚,就暈了過去。九爺擺擺手,戈什哈收起了刀。九爺說:“弄盆水把他潑醒了!”

戈什哈端來兩盆涼水,兜頭潑下。那和尚一個冷戰醒了,看看手還在臂上,甩了甩哪兒也沒傷,趕緊給九爺叩頭。九爺大笑着問:“剛才這一下怎麼樣?”和尚哭喪着臉說:“嚇貧僧一跳!”九爺說:“你把個爛手猛一舉,差點碰了我的鼻子!你嚇我一跳吆我不嚇你一跳?行了,拿化緣簿去找管事的,說我捐五百兩銀子。”

和尚暈頭漲腦地走了。九爺被這件事逗得大為開心,就叫人傳聶小軒。聶小軒來到門外,不敢驟進,隔着門就跪下磕了個頭。九爺心情正好,看小軒的破衣爛衫也覺有趣,見他那戰戰兢兢的神態也覺好玩,就笑嘻嘻地說:“你把手伸出來我瞧瞧!”

聶小軒大惑不解,遲遲疑疑地伸出了兩隻手。坐牢久了,不得天天洗漱,一雙手又臟又瘦,他很羞慚。可是九爺不管這些,看完手心又叫他翻過手背,然後對兩邊的下人們說:“嘖嘖嘖,你們都看看,這也叫手!和尚那隻手,光會敲木魚,一剁下來就成千成萬的募化銀子;這手會燒‘古月軒’,能畫蔡文姬,該值多少錢哪!我買了,你出個價吧!”

聶小軒說:“那套煙壺錢九爺不是已經賞給小的了嗎?”

“不是買煙壺!”底下人湊趣說,“九爺要買會作煙壺的這雙手!”

聶小軒答道:“回爺的話,這手長在小的身上,它才能做事,要剁下來就不值錢了!”

聶小軒本是句氣話,可九爺認為他答的機智,便說:“好,連人帶手一塊賣我也要,光賣手我也要。咱們立個字據吧,要連人一塊賣,以後你做的‘古月軒’只准賣我一個人,不準外賣,我給你身價銀子。要光賣手也行,賣了手以後你不能做了,九爺我養着你。”

聶小軒一聽,渾身都軟了,再不敢答話。九爺便說:“管家,把聶小軒帶到馬號好好照應,我給他一天工夫讓他想想。到下晚要想不出主意來就得聽我的了。”

聶小軒連聲大喊:“九爺開恩,九爺開恩!”過來兩個戈什哈,把他架走了。九爺笑了一陣,吩咐管事,明天給聶小軒準備十兩銀子,送一身舊衣裳放他走,今天先逗攏逗攏他。

管事見九爺高興,便討好說:“爺,您叫奴才預備的一百隻羊奴才可預備好了。賃的對過羊肉床子的,一天三兩銀子。多咱派用場您吩咐奴才!”

九爺一聽,越發高興,大笑着說:“現在就用。派羊倌把它們趕到義順茶館門口,在那兒等我。”

義順茶館在宣武門外偏東,離虎坊橋不遠。本是梨園行、古董行出入之地,王親貴族很少光顧。九爺愛尋開心,有時換上件下人們穿的土布長衫,藍打包,混充下等百姓,到前門外閑逛。這天又這個打扮出來了,正好在琉璃廠那兒碰見個耍猴的。耍猴的備了個小車,套在山羊背上,讓猴趕車繞圈。九爺看着高興,花十幾兩銀子連羊帶車全買下來了。他要買猴,人家不賣,他就叫耍猴的背着猴,自己牽着羊,一塊回王府,要給老王爺演一場。走到義順茶館,他叫耍猴的在門口等他,他自己牽着羊進裏邊去喝茶。進門之後,他剛找地方坐下,跑堂的就過來說:“這位爺,我們這兒可不興把羊牽進來喝茶。”九爺說:“我歇歇腿就走。羊又不佔個座位,怎麼不能進?”櫃枱上坐着位小掌柜,是個新生牛犢,就說:“牽羊也行,羊也收一份茶錢!”

“那好說!”

喝完茶,九爺果然扔下兩份茶錢。那夥計還猶疑,拿眼問少掌柜,少掌柜沒好氣地說:“看什麼,收下不結了?”九爺上了火,回來就吩咐管家給他借一百隻羊,借不到買也要買來!

九爺吩咐完管家,吸了幾口煙,吃了點心,叫人備上馬,直奔義順茶館。到了門口,把馬交下人牽着自己走近櫃枱去,下午茶館有評書,請的是小石玉昆說《三俠五義》,上了有七成座。這時還沒開書,茶座的人都隔着窗戶往外看,見街上有兩個戴紅纓帽的看着一群羊,既不進也不退,把許多車馬行人都截在那裏,人們估不透怎麼回事。九爺來到櫃枱前,見換了個有鬍子的坐在那兒,就問:“那個少掌柜哪兒去了?”

少掌柜本來在後屋算賬,聽見有人找,便探出個頭來問:“什麼事?”

九爺說:“前幾天我來喝茶,你收了我兩份茶錢,人一份,羊一份,可是有的?”

少掌柜一聽這話,再打量這人,便想起了那天的事。這也是個財大氣粗、覺着全北京城都招不下自己的人物,便索性走近一步說:“有這麼回事,怎麼著?那天便宜,今天要來還漲錢了,一個羊得收兩個人的茶份!人兩條腿,羊四條腿,我這按腿收錢!”

九爺點點頭,扔下一塊銀子說:“一隻羊四個大錢,一百隻就是四百大錢,你稱稱這銀子,多點不用找,算給了小費了!”說完就朝外邊大喊一聲:“給我轟進來!”

話音剛出門,一個戈什哈就打開了門帘,另幾個人把鞭子抽得啪啪響,羊群像潮水一樣涌了進來。喝茶的人一看,叫聲不好,奪路要走,門口擠滿羊群,哪有插腳的地方,只得打開窗子,魚躍而出。一時街上也知道這茶館出了熱鬧,都扒着窗戶往裏瞧。羊群進門以後,東闖西撞。這是群山羊,不是綿羊,登梯上高,連灶王爺佛龕都頂翻了。茶壺茶碗摔得一片清脆的響聲。那少掌柜本還想發作,老掌柜趕緊把他一拉說:“別攮業了,快磕頭吧,你沒看他裏邊露出黃帶子來嗎?”

九爺看着熱鬧,笑了一陣,到門口騎上馬奔肅王府商量給日本人送禮的事去。

壽明把烏世保領到自己家中,這才談烏世保蹲牢期間他家中出的變故。

烏世保在家中,除去忙他自己那點消遣功課,從不過問別的事。烏大奶奶自幼練就的是串門子、扯閑篇、嚼檳榔、斗梭胡的本領。從嫁給這無職無銜的烏世保,就帶來八分委屈,自然不會替他管家。他們的家務就一向操在烏世保的奶媽手裏。

奶媽姓劉,三河縣人。三十幾歲上沒了老伴,留下一個兒子,如今已成家,在三河開個饅頭鋪,早就來接過母親,請她回去享晚福。當時烏世保的父親剛得了半身不遂,沒人伺候,奶媽沒走。烏世保父親去世后,烏世保生了兒子。這時烏家的家境已雇不起奶媽,烏世保求奶媽再幫兩年忙,奶媽抹不開面子,又留下了來。旗人家規矩,奴僕之中,惟獨對奶媽是格外高看的。奶兒子若成了家主,奶媽便有半個主子的身份。劉奶媽看不慣主子奶奶那驕橫性兒,處處怕奶兒子吃虧,便免不了在開支上和烏大奶奶有些彆扭。烏大奶奶明着沖奶媽甩閑話,暗着跟烏大爺耍脾氣。烏世保不哼不哈,心中有主意,准知道奶媽一走這點家業就要稀里嘩啦,對奶媽決不吐一個“走”字。

烏世保一進監牢,事情麻煩了。

劉奶媽和徐煥章的爸爸同時在烏府上做過事,知道他的人品,這次徐煥章上烏府里來,又大模大樣,裝作不認識劉奶媽,劉奶媽就勸大奶奶別聽他花馬吊舌。大奶奶不聽,她要劉奶媽把放在外邊的銀子催回來拿去運動官司,劉奶媽又不肯。於是大奶奶就撕破臉大鬧了起來,又哭又罵,向四鄰訴說劉奶媽阻攔營救大爺出獄,為的是等大爺死在牢裏好昧下烏家財產。劉奶媽忍得了這口氣丟不了這個人,求佐領谷老爺做干證,交代清楚賬目回三河縣去了。

大奶奶是自己做不熟飯的,何況還帶個孩子?便雇了衚衕口一個裱糊匠的女人何氏來當老媽。這何媽掙的是錢,圖的是賞,自然處處順着大奶奶的意思來。大奶奶平時愛斗梭胡,自從大爺出事,鬥牌的夥伴都不來約她了,成天悶得發獃。這何媽跟花會跑封的許媽是干姐妹,會唱三十六個花名:“正月正來正月正,音惠老母下天宮,合同肩上扛板櫃,碰上了紅春小靈精……”她拍着孩子睡覺時就哼,大奶奶聽着好玩,也學會唱幾段。她問何媽這詞東一句西一句是怎麼意思?何媽說:“這都是花名,押會用的。音惠是菩薩,您要作夢夢見觀音大士就押陰會,一兩銀子押中了贏三十兩呢!紅春是窯姐,板櫃是木匠……”大奶奶聽得有趣,便問:“這上哪兒去押呢?”何媽說:“不用您跑腿,會上專有跑封的。您要押,她就上您家來。您押哪一門,多少銀子,寫清楚包好交給她。明天開了會,她把會底送來,您要贏了,她連銀子也就帶來了。您就賞幾個跑腿錢。不贏呢,她白跑。”三說兩說,何家女人把跑封的許媽招了來,大奶奶就試着押會。這東西不押便罷,一押就上癮。今天做個夢,夢見有人抬棺材,押個板貴,贏了;明天早上一睜眼先回憶夜裏作了什麼夢,趕緊再押。若輸了呢?又想翻本,更要接着押。時間長了,自然有輸有贏,但總是輸的多贏的少。而且常常是押的注大時多半輸,注小了反倒贏。一來二去,大奶奶變賣首飾家產來的銀子,大宗給了徐煥章,小宗輸給了花會,還拉了一屁股賬,終於連月錢也不能按時開,何媽也辭工走了。

劉奶媽在兒子家住了幾個月,不放心小少爺,趕上過五月節,買了點桑葚、櫻桃和一串老虎搭拉,包了一包粽子,進京來看望。一見這情形眼圈就紅了,問道:“我指望沒我氣您了,您這日子該有起色了。怎麼剛幾個月就敗到這份上呢?”大奶奶不好說打會輸錢,只說連日生病,衙門裏又要花銷,兩頭抻打的。錢是有,就是沒工夫去收賬。劉奶媽心想你的家底全在我肚子裏裝着,還跟我吹什麼呢?有心不管她,又覺着對不起死去的老爺活着的大爺,就給她留下了幾兩銀子說:“不知道大奶奶欠安,也沒給大奶奶帶點什麼可口的吃食來。這幾兩銀子您自己想吃什麼買點什麼吧。我現在兒子家正蓋房,我也不得閑,等我安置好了,再來看您。那時候要是大爺還沒出來,您身體還沒大安,就把小少爺交給我去帶着。”大奶奶一聽忙說:“等你安置好誰知是多早晚了?我近來總是吃不下睡不着,實在沒力氣帶孩子。你既有報效主子的心意,現在你就把阿哥帶走吧。等過了年你再送他回來,那時候大爺總該回來了。”劉奶媽原就捨不得扔下小少爺受委屈,便收拾了幾件小孩的衣服被褥,帶着小少爺搭進京送土產的大車回三河縣了。她想頭下雪總還要送這孩子回京看看他媽。

劉奶媽把孩子帶走,大奶奶生活更加百無聊賴,只好反鎖上門到娘家去混日子。娘家老人都已不在了,大哥當家,這位參領爺不僅繼承了上一輩的職務,也繼承了女人當家的家風。參領夫人初過門時,這位小姑沒少替她在婆婆面前上眼藥。今日姑奶奶混得跟糊家雀似的回娘家來,能不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么?要知道這位參領夫人也是下五旗出身,也有說大話、使小錢、敲缸沿、穿小鞋的全套本事。烏大奶奶沒住多久,參領老爺偷偷揣給妹子四十兩白銀,勸她說:“親戚遠離香,您還是回宮降吉祥吧。”

到這時,烏大奶奶才嘗到財去人情去的滋味。後悔把產業變賣得太乾淨,銀子花得也太順溜,第一次顧慮起烏大爺回來不好交賬的事了。她想拿這四十兩銀子作本再掙回點利息來,恢復點元氣。若真拿這幾十兩銀子作本,擺個小攤兒,開個小門臉兒,未見得不能混口棒子麵吃。可大奶奶既不懂做生意的門道,又怕傷體面,也沒有謀求蠅頭小利的耐心煩,簡便痛快的路徑還是押會。人不得橫財不富,押會發財的例子可有的是。聽說東直門外有母女倆,在亂葬崗子睡了十天覺求來個夢,回來賣了三畝地押會,一下子贏回九十畝地來,成了財主。雍和宮後街蒙古老太太那仁花,窮得就剩下三間房,她把它賣了,到安定門外窯台邊去求夢。一個小媳婦給她託夢來了,那小媳婦說:“我是押花會輸光了上弔死的。我告訴你個花名,你明天去押。狠押注,把那開會局的贏死給我出口氣。你可記住,贏了錢別忘給我刻塊石碑,修個小廟。”這老那仁花把一百兩銀子押上,一下得了三千兩,就在那院裏給弔死鬼修了個小祠堂。許多人都去看過的……這都是何媽今天三句明日兩句給她零打碎敲散佈的,這時一股腦兒全想起來了。便在“十月一,死鬼要棉衣”的那個下午,她糊了幾個包袱,關城門之前出了朝陽門,上八里庄西北角那片義地求夢去了。這四十兩銀子是她最後起家的血本,怕放在家中半夜叫賊偷去,她卷在包袱皮里圍在腰上,外邊用棉袍罩住,隨身帶到了墳地里。她反鎖門時,隔壁周成正拿着竹笤帚打掃大門口,招呼說:“哪兒去您哪?”大奶奶說:“我許下個心愿,出城燒兩包袱。家裏沒人,勞駕您多照應點。”周成說:“這早晚出城還趕得回來嗎?聽說城外晚上可不大太平!”大奶奶說:“放心吧您哪!敢欺侮旗家娘們的小雜種還沒生出來呢!”各戶都是關上門過日子,周成又不是愛扯閑話的人。大奶奶走了一天一宿這衚衕沒第二個人知道。那時候還剛興用煤燒炕。大奶奶技術不熟,火沒壓死。傍天亮時火苗躥上來把炕頭可就烤紅了。接着席子、褥子就一層層的往上焦煳。因為壓得厚,疊的死,光冒煙不起火,這氣味可就大了。到中午時分,左鄰右舍都翻褥子揭炕席,以為自己家燒着了什麼。誰家也沒找着火星。這味越來越大。到了下午,人們乾脆推開門到衚衕里查火源,才發現烏家房頂在往外冒煙。再一看大門反鎖着,大夥就炸了鍋了:“這得去看看呀!她自己燒了不要緊,火一起來可不分親疏遠近哪!”最近的鄰居是谷佐領,佐領下命令踢開了烏家大門,眾人擁進院裏,見那煙是從堂屋裏間鑽出來的,就不顧一切又去拉堂屋的風門子。風門被吸得緊緊的,眾人費了多大力量,才猛然把它拉開。門一開,風一進,只聽“通”的一聲,就像炸了個麻雷子,所有窗紙都鼓破了,火苗從各處帶眼帶縫的地方噴了出來。走在前一排人的辮梢、眉毛都吱啦一聲燎得卷了毛。人們費了一個時辰工夫才把這場火救下,總算沒蔓延到兩側鄰居家中。可烏家已燒得一窩漆黑,連房頂都塌下來了。佐領一面上大興縣報官,一面打發人去正藍旗請大奶奶娘家人。正藍旗參領老爺來后一看,嚇得手腳亂哆嗦,直問:“我們姑奶奶呢?”這時周成才說,頭天下晚看她夾着紙包袱出城還願去了。參領說:“阿彌陀佛,脫過這場災就好,我還以為她燒在裏邊了呢!”這時大興縣來察勘火場的差人也在場,一聽這話瞪起眼,張開嘴,喘了幾口大氣,有點結巴地說:“這事可別碰得太巧了!八里庄西北角水坑裏今早上可撈上來個女屍首,旗裝打扮,還沒弄清是人推下去的還是自己跳的!”周成問:“什麼打扮?”差人說:“紫緞子棉袍黑貓窩。”周成說:“參領老爺,您別愣神了,快認認屍首去吧!這個打扮有點玄!”

臘月初三劉奶媽帶着小少爺進京來。這時參領老爺已把燒黑的木料、燒剩的罈子水缸用車拉走,只留下一片黑乎乎的瓦礫了。周成把她引到門房去給她喝了碗熱水,述說了事情的經過。劉奶媽說:“這麼好個人家,就這樣吹了,散了,家破人亡了?”周成說:“八國聯軍進城時,王爺府還說完就完了呢,這您不是親眼見的?如今這個小阿哥怎麼辦呢?”劉奶媽說:“我先帶着,等烏大爺出來再說唄。他總不能關一輩子!我就勞駕您了。萬一烏大爺要回來,您告訴他小少爺在我這兒!”

谷家佐領大爺,因為烏世保當“義和團”給本牛錄出了丑,本來就不痛快;失火又差點殃及到自己的宅子,更惱恨烏家,就報上去給烏世保削了旗籍。您想,等烏世保來到他門口時,他還能有什麼好臉色嗎?虧了周成熱心,壽明去看大奶奶時碰上他,他把原委告訴了壽明,不然烏世保上哪兒打聽准信去?

壽明把這前前後後說完,烏世保像是泥胎受了雨淋,馬上眼也翻白,口也吐沫,四肢抽搐,癱在地上不省人事。壽明從煙盤子裏拈出根煙簽子,扎進他人中,狠狠捻了幾捻。烏世保哇的一聲吐出口痰來,壽明這才舒了口氣,拿個擰乾的手巾給他說:“你擦擦臉,喝口水,歇一會兒吧。”烏世保覺得頭暈嗓干,也着實累了,便一邊大聲地嘆着氣,一邊擦臉、飲茶。

烏世保想和壽明商量自己找個落腳之處,這時壽明的女人在外屋說話了。以前烏世保拿大,從未到壽明家裏來過,這是頭一次見壽明女人。她有六十齣頭了,可嗓音還挺脆生。就聽她招呼女兒,說:“招弟啊,快把這個旗袍去當了去。當了錢買二十大錢兒肉餡,三大錢菜碼兒,咱們給烏大爺作炸醬麵吃!”烏世保一聽,連忙站起來告辭。壽明臉卻紅了,小聲說:“咱們一塊出去,我請你上門框衚衕!”烏世保說:“別,您靴掖子裏也不大實誠吧?”壽明說:“別聽老娘們哭窮,那是她逐客呢。我這位賢內助五行缺金,就認識錢。咱惹不起躲得起。你說,她怎麼就不出城去求個夢什麼的呢?”烏世保說:“按說,不應該說死人的壞話。我那個死鬼哪怕多聽劉奶媽一句話,能慘到這份上嗎?這個人在世時,酒色財氣,就這氣字上她敞開供我用!”兩人一路說著,奔前門外而來。壽明請烏世保吃了雜碎爆肚。又請他上“一品香”洗了澡、剃了頭,兩人要了壺高末在澡堂喝着,讓夥計拿了烏世保的裡外衣服去洗。這工夫,壽明這才幫着烏世保籌劃他以後的生活。

烏世保平時沒有為安排自己的生活操心過,進了監獄就更用不着自己操心。壽明問他以後打算怎麼辦?他什麼也說不上來。壽明家業敗得早,自己謀生有了經驗,心中就有成算。他說:“您既沒主意,那就聽我的。可有一樣,我怎麼說您怎麼辦,不許自作主張。”

烏世保說:“您叫我自作主張我也作不出來。孩子跟奶媽去我倒是放心,不過我出獄時還應下一位難友的請求,要我照顧一下他的家眷。我是受過人家恩的,要言而有信。”

壽明就說:“這事您應得好,夠人物。可是,您現在這樣什麼也辦不了。依我說先住下來,打個事由掙幾兩銀子,補補身體換換行頭,再說別的。”

烏世保說:“理是這個理,可哪有現成的事由等我去找呢?”

壽明說:“事由是有,可就是得放下大爺的架子。”

烏世保說:“叫我下海唱單弦去?”

壽明說:“那也是一條路。不過目前用不着。”

烏世保說:“上街擺攤賣字?”

壽明說:“怎麼樣?”

烏世保說:“這光天化日之下,打頭碰臉的!累能受,這人丟不起呀!”

壽明笑道:“我准知道你說這個!好,不用你出去舍臉。我看了你畫的內畫壺,行,能打開市面!我給你找個小店先住下來。給你買壺坯子,買顏料,你只管畫。賣貨辦原料全是我的事。你怕丟人,別署真名,起個堂號不就完了!”

烏世保仰天長嘆一聲說:“唉,真沒想到,我烏世保落到這步田地,要靠十個指頭混飯吃!”

壽明說:“你先畫著,等你嘗到甜頭就沒這些感慨之言了。良田千頃,不如一技在身。你看看咱們落魄的旗主們吧,你我這是一等的!三等、五等、不入流的有的是呢?”

壽明告訴烏世保,要找個合適的地方住下。以哈德門外花市附近最合適。那一帶凈住的是玉器、象牙、絨花、料器、小器作等行的匠人。租間房成天貓在屋裏畫煙壺,沒人當稀罕傳說。哈德門設有稅卡,是外省進京運貨做生意的必經之路。大街兩旁有的是飯攤茶館,吃喝也方便。這一帶又多是販夫走卒下榻之地,房錢飯錢都便宜。雖然按身份說和烏世保有點不合,現在還講得起這個嗎?

烏世保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出了澡堂,壽明就領他到蒜市口附近去找客店。壽明和這裏的杜家店有過串換,由他作保,先住下,半個月再結賬。租的是東跨院裏一個單間。屋裏除去土炕上鋪着席子,再沒第二件東西。烏世保一看,比監牢裏也不強什麼,就嘬了下牙花子。壽明笑道:“您別急,房子有了,咱先說鋪蓋。”烏世保說:“我是頭次進這樣的店,原來真就是家徒四壁!”壽明說:“被子、褥子、枕頭、蚊帳什麼都有,要一樣算一樣的錢,用一天算一天的錢,咱們常住,不比那過路客人,住個三天兩後晌,這麼租法咱租不起。回頭我給你到估衣鋪辦一套半新不舊的行李來,這才是長久之計。還有一樣,你有套行李放在這兒,早一天算賬晚一天算賬店裏都放心,他不怕你跑。你什麼都租他的,又不付現錢,日子一長他就給你臉色看,不也惹閑氣么?”說話間小二把一個黑不溜秋的小炕桌和一把磕了嘴的茶壺、兩隻碰了邊的茶碗送了過來。垂手站在旁邊說:“掌柜的叫我問問,爺的伙食是自理還是由店裏包?”壽明說:“先包到月底,要好呢就吃下去,要太差了,我們另打主意。”夥計說:“別人不知道壽爺還不知道嗎?我們這店就是靠伙食招人呢。北京人誰不知道:‘杜家店,好飯伙,暖屋子熱炕新被窩!’”壽明說:“幾個月不見小力笨出息了,少跟我耍貧嘴。烏爺是我的至交,你們要伺候不好得罪了他,有你的猴栗子吃!”夥計走後,壽明關照烏世保:“他這兒伙食是不行,可包下來,有錢沒錢您就能先吃着。早上起來您上對門喝漿子吃油炸鬼去,不在包伙之內。我留下幾兩銀子您先墊補用,以後日子長了,咱們再從長計議。”

烏世保過意不去,連忙攔着說:“這就夠麻煩您的了,這銀子可萬不敢收。”

壽明說:“您別攔,聽我說。這銀子連同我給您辦鋪蓋,都不是我白給你的,我給不起。咱們不是搭夥做生意嗎?我替你買材料賣煙壺,照理有我一份回扣,這份回扣我是要拿的。替您辦鋪蓋、留零花,這算墊本,我以後也是要從您賣貨的款子裏收回來的,不光收本,還要收息,這是規矩。交朋友是交朋友,作生意是做生意,送人情是送人情,放墊本是放墊本,都要分清。您剛作這行生意,多有不懂的地方,我不能不點撥明白了!”

烏世保點頭稱是。

十一

義順茶館的老掌柜,也不是死軸子。等他弄明白來找碴的是九爺,立刻仰天大笑說:“劉鐵嘴這小子還真料事如神,說我今年有黑爺拱門之喜!”馬上吩咐人在後院給九爺的下人擺桌子,先茶后酒恭維說:“九爺上我這小茶館賞臉,是我的造化,也是各位爺拉巴我。沒別的孝敬,我送給爺們一人一個竹牌子。以後憑這水牌來喝茶,分文不取!”臨走一人又給包了一斤好香片,連羊倌都賞了四吊錢飯錢。晚上九爺回來,問幾個下人那茶館是怎麼收場的。下人們添油加醋,把一百隻羊說成了天罡地煞,把茶館的壺碗砸了,桌椅掀了,連后廚房的灶頭全踩平了。老掌柜聽說來的是九爺,連連朝北磕頭,謝九爺給他教訓。九爺聽了,挺起肚子舒舒服服地聞了兩捏鼻煙說:“那就饒了他吧!他要不服軟,明天我再趕二百隻羊去,連着三天,叫他小子吃大黃!”下人說:“我的爺,明天還去?他那茶館十天八日開得張么?”九爺一想,又笑了起來。下人看火候到了,就進言說:“爺聖明,您是出氣去的,掌柜的也服軟了,您心裏也痛快了,那損壞的傢伙,我猜您准想賞他個血本?”

九爺問:“你是我肚子裏蛔蟲?”

下人說:“全北京城誰不知道我們爺財大勢大,不拿銀子當稀罕呀?”

九爺罵了兩聲,掏了一個錁子。下人們扣了一半,把一半拿去賠茶館的壺碗傢伙。這茶館掌柜居然逢凶化吉。九爺先付了一百隻羊的茶錢,合二百個座位的收入,這就頂上茶館的兩天的收入。幾把茶壺、茶碗能值多少?何況有的鋦鋦還能使。一算總賬還掙了幾個。更難得的是這段笑話傳出去后,一時間成了新聞,街頭巷尾紛紛議論,人們誰不想親耳聽聽掌柜的自己講這奇遇?幾天之內多賣了幾百碗茶。但這事只能發生在買賣人身上,因為他們講的是和氣生財、逢場作戲,手藝人卻沒這本事。手藝人自恃有一技之長,憑本事掙飯吃,凡事既認真又固執,自尊心也強些。碰上九爺這類事寧折不彎,就是另樣的結局。

聶小軒眼下就碰上了麻煩。

九爺那天早上,本打算開個玩笑就放了他。九爺到肅王府商量如何給日本皇室送禮的事。正好徐煥章也來了。從打庚子以後,徐煥章平步青雲,成了肅王府的常客。他給王爺出主意說,送東洋人禮物,要精巧不要貴重。聯軍進城的時候,搶到漢官宅門,法帖名畫兒不要,專要女人的弓鞋;到滿員府里,寶石盆景、墨玉山子不要,偏搶煙燈煙槍,他們就愛個靈巧稀罕。一聽這個,九爺又想起了他的胡笳十八拍煙壺,他叫人取來給肅王和徐煥章過目。徐煥章一看,連聲稱讚說:“您這套玩意兒拿出去,可把別人的禮品全壓下去了。”肅王說:“老九這麼一來,不把咱們給閃了嗎?”九爺忙說:“只要王爺賞臉,奴才這套給王爺使喚吧。”王爺問:“那你呢?”九爺說:“奴才想要,再叫這人燒一套就是了。”王爺拿起煙壺看看底,見打的印子是“光緒已亥”。便笑道:“怪不得花樣這麼新,我說以前沒見過呢!既這樣我何必奪你所愛,你叫那人替我再燒一套不就結了。”徐煥章一直在把玩這煙壺,一聽這話,馬上湊趣說:“王爺要燒,莫如讓他換個畫樣兒,既不和九爺的重樣兒,又透着新鮮,最好是應令的畫兒。”王爺說:“你想的好。換個什麼畫兒好呢?”徐煥章說:“奴才總跟洋人往還,知道他們的癖好。讓奴才替王爺找幾套洋畫兒來請王爺選,選好后叫他們摹到坯子上燒出豈不好?”王爺聽了十分高興,就請九爺和匠人規定好,先作準備,等徐煥章的畫樣子拿到就開工。

九爺回到前門外小府,不等落座,就一疊聲的叫人去傳聶小軒。聶小軒愁得一整天也沒吃下東西去,竟比坐牢時還更憔悴,一見九爺,搶過來跪了一跪,便立在一邊低頭不語。

九爺笑着問道:“你想好沒有,是單賣這隻手呢,還是連人一塊賣?”

聶小軒打個千,低下頭不說話。

九爺說:“怎麼著?兩樣都捨不得賣呀?”

聶小軒又打了個千,還是不說話。

九爺大聲笑了:“也罷,看你鬍子拉碴了,給你條明路。要是手也捨不得賣,人也捨不得賣,就再賣我一套‘古月軒’的小玩意兒吧!”

“嗯?”

聶小軒不相信這麼生死攸關的大難題就這麼輕易作罷了,直瞪着眼不知怎麼應付。管家在一旁喊道:“傻了?回爺的話呀!”

“嗻,嗻”聶小軒連連點頭,“您說要什麼我給您弄什麼來,沒有的我現燒。”

“給我再燒一套煙壺。”

“嗻!”

“得多少天?”

“我不敢說,得看坯料能買得着買不着。那套十八拍的坯子是我祖上留下來的,就那麼一套全用了。這東西是山東出的……”

“我管不着,我等着用。”

“不然我把燒好的畫颳了去,給您另燒。”

“那得多少天?”

“三個月吧。刮釉子也要上火呢!”

“我不管!兩個月限期!過了限我發了你!”

“我拼上命也給您辦!”

九爺不願說要等別人決定畫樣,便說:“你先燒個樣兒給我看看。我覺着對心才能發你定錢,叫你開工。你出來日子不少了,快回去看看吧。”

聶小軒謝恩出府,渾身叫冷汗濕透了。

十二

聽說義順茶館近幾天生意興隆,壽明把烏世保畫的一個煙壺裝了煙,另兩個用綿紙包了,到義順茶館去找生意。

茶館不大,不過是一溜三開間的筒子房,放了六張方桌,門外兩旁各有兩張條桌、幾條春凳。別處買賣興隆靠“天時”,他這兒卻靠“地利”。這裏往南不遠的陶然亭、梨園義地和松柏庵,是梨園界喊嗓遛彎的習慣去處。當年戲劇藝人被視作“賤民”,不許進內城居住,他們的住家也多在由此往東的馬神廟,往西的椿樹衚衕,往南的南橫街潘家河沿一帶地方,著名大戲館子廣德、廣和、三慶也都距此不遠。遛彎回家的藝人們走到此處,正是個中間站口,坐下來吃點心喝茶,完事後上哪兒去都方便。這麼一來,那些愛學戲的、愛聽戲的、做行頭的、扎把子的、前台管事、後台坐鐘、場面頭、武行頭、箱官、檢場、車僮、馬伕,一句話,要在藝人身上拉交情找飯轍的人也就成了這裏的常客。除此而外,這茶館還有一批鳥客。這玩鳥的客人和唱戲的伶人有些共同之處,他們一樣起得早,一樣歡喜山林水邊。不論百靈、畫眉、黃鳥、靛頦,一樣的在早上遛嗓放歌。他們從先農壇、城牆根、護城河、萬壽西宮遛鳥回來,也多半願意在這茶館坐坐聊聊。於是一些插籠的、燒食罐的、捉螞蚱的、養蜘蛛的、要和養鳥的拉關係找飯轍的人也成了茶館的常客。久而久之,兩種藝術交流的結果,就出現了一些既會唱戲又能養鳥的全才人物。這種人有個特點,他若以唱戲為職業、養鳥為消遣的話,您說他養鳥的本事比唱戲強他才高興;他若是以養鳥為生、唱戲是玩樂的話,您可千萬得說他唱戲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比起他的養鳥本事勝過百倍,這才不至於得罪他。因為有這種種“行規”,和這兩行無關的人多半站在門外聽聽鳥鳴,看看名優,沒有幾個敢進去和那些熟客挨肩坐下來吃茶的,怕犯了忌諱。

壽明坐下之後,就不斷地跟先來後到的熟人們打招呼,兩眼可一直往窗外打量。當他看到一高一矮兩個胖人從南邊走來時,就抖抖袖子、抻抻衣襟搶出門去,朝高個胖子斜着身子打個千說:“三爺您倒早班!”又往旁一側身子,朝矮個兒胖子也請安說:“吳大爺您總這麼閑在!”錢三爺手裏提着大鳥籠子,不便躬身,只得象徵性的拱拱手。吳大爺卻把手中串着的一對腰子停住,還了一安:“您托福哪,我倒想不這麼閑在了,沒人約我成班呀!”他們說話之間,就有幾個閑人被吳大爺的大鳥籠吸引了過來。有認識的便指點說:“這是有名的大花臉錢效仙,那是有名的二花臉吳慶長……”唱銅錘的向來是矮胖墩較多,以致使人們有個誤解,以為聲帶與身高成反比例。北京人竟編個俗語說“矬老婆高聲”。二花臉以架子武打見長,自然是人高馬大才透着威武雄壯。這兩人正好相反。錢效仙身高體長,卻能聲若洪鐘,已是十分可貴了;而吳慶長又能以矬墩兒的身量唱李逵、馬武、竇爾敦,山膀一拉,胸脯一挺,氣勢磅礴,竟使人忘了他是個小矮胖,所以比錢效仙更為人稱奇。這兩人還都有點怪癖,就是一旦腰裏有了幾兩銀子,就懶得上台。吳慶長迷了串古玩鋪,替人跑合長眼的癮比唱戲的癮大,他和壽明是半個同行半個朋友。錢效仙愛玩活物,不過他的玩法十分特別,總想把天生敵對的動物弄在一起使他們放棄前嫌,握手言歡。他花錢定編了一個中間帶隔斷的大籠子,最先是一邊養個黃鼠狼子另一邊養只雞,養了一些天,他相信這兩位已建立了初步的友誼了,便撤了中間的隔斷,結果那黃鼠狼就把雞吃了,他一怒之下摔死了黃鼠狼。又買來一隻夜貓子,搭上隔斷,在另一邊養了個小白老鼠。這小白老鼠成天望着貓頭鷹渾身哆嗦,吃不下喝不下,沒幾天嚇死了。現在他籠子裏一邊是一隻大狸貓,另一邊是一隻白玉鳥。眼下他還沒撤隔斷,那鳥倒也能吃能喝,就是一到鳴的時候就像嗓子眼按了個簧,顫抖得叫人想落淚。他這籠子又不加罩,走到哪兒都有人看稀罕。別人看這一鳥一獸是個樂,他看這些圍觀的人也是一樂。此外他又愛花錢買新奇淫巧之物,所以和壽明又算是半個朋友半個主顧。

壽明請安問好之後,三人相跟着就到壽明桌前坐下。錢效仙籠子裏有貓,不能和那些畫眉、百靈往一起掛,他就索性擺在桌子上靠牆的地方。他拿大手絹擦完手,擤完鼻子,就伸手去掏煙壺。他因身體魁梧,所以用着一個武壺,用荷包掛在腰間,掏起來挺費事。這時壽明就把烏世保畫的那個壺遞了上去:“三爺,你嘗嘗這個!”

“百花露?”

“百花露不行!真正的西洋大金花。跟您告訴嘿,光那個芝麻皮的瓶套,就值一雙好靴子錢!就甭問煙價了!”

“你壽大爺是花這個錢的主兒嗎?”錢三爺斜睨了壽明一眼,笑着接過煙壺,打開壺蓋,先就着壺口嗅了嗅。

“怎麼樣,不蒙您吧?”

“煙是大金花!絕不是你買的!”錢三爺說:“老實講,哪兒來的吧?”

壽明先把頭歪着點了點,表示服了錢三爺,然後把嘴湊到錢三爺的耳邊小聲說:“我替別人淘換個煙壺。這煙壺裏帶着半壺煙,這煙壺我就沒拿出去,先聞着了。要不一倒騰傢伙,這煙跑了味兒,就不地道了!”

錢三這才把視線投到煙壺上,看了一會兒說:“這有什麼新鮮的,還用你淘換!”

壽明笑着不說話。錢三沉不住氣了,拿起來又看,並且迎着窗戶看裏邊的綿,哦了一聲:“還有內畫呀,這也不新鮮啦!”

“畫跟畫不同!”壽明說,“告訴您您也不懂。拿來吧,別給人家打了……”

這錢三最反對人家說他對什麼事不懂,又最忌諱別人以為他沒錢。一聽這話,就來了個半紅臉。

“怎麼,你怕我賠不起嗎?”

“您這是說哪兒去了?別說這麼個煙壺,醇王府的汝窯大瓶您不是唱一出《鎖五龍》就搬來了嗎?”壽明賠笑道:“我是怕您嫌冤!您真打了,我讓您按原價賠,您准說不值,罵我訛您;按一般的茶晶內畫壺賠,我得連褲子搭進去!”

“這玩意有這麼神?”

壽明不語,只是微笑。錢三又拿起來看。他搖搖頭,又點點頭。冷笑了一下,又吸口冷氣問:“您替人說合的多少錢?”

“五十兩!”

“給你五十一兩,三爺我留下了!”

“哎喲,三爺,我這是替別人淘換的,我得守信用。”

“您再尋摸一個給他!”

“您聖明。這樣的內畫要能輕易找到第二份,您會多出一兩銀子?錢三爺是買死人賣死人的主,能走這個窟窿橋兒?您還我吧!”

錢三把壽明的手一推說:“小子呀,誰讓你在我這顯擺來着?再賞你四兩,燈晚到三慶後台拿銀子去!”

“喲,三爺搶貨可真手狠!”吳慶長半天冷眼看着,到這時才插話說,“讓我,怎麼個好法?”

錢三把煙壺交給吳慶長。吳慶長反覆看了又看,連說:“值值,三爺您買着了!大便宜是您的,小便宜是我的,這點大金花空出來賞我吧!”

吳慶長果然掏出個碧玉煙碟,把煙全倒了出來。這吳慶長品評文玩的本事,在梨園界很出名。他說值,錢三格外得意,知己地說:“大爺,我知道您常給古玩店長眼、跑合。我是不幹,可不是幹不了。我要干連您的生意也搶一半,您信不信?”

“信,信。我就是不信南邊對過是北,也不能不信這句話!錢三爺么!好!”

錢效仙一高興,拉着吳慶長去吃炸三角。吳慶長說:“把這份盛情先記下,我今天不得閑。明天早晨還是壇根兒見。完了咱們從那兒直奔五牌樓。”

錢三走後,壽明也站起來告辭。吳慶長拉住他袖子說:“沒這麼便宜。您說,錢三爺的五十五兩有我幾成?”

“天地良心,大爺,我是替別人白跑腿!”

“老嘍!什麼玩意要五十,碰上那個暈頭還添五兩。您說,憑什麼?”

“我說出來,連您也得說值!”

“我不信。您說服了我,今兒早晨的點心錢是我的。捨命陪君子!我生意也不做了!說,憑什麼值五十五兩銀子?”

“這煙壺是一個朋友蹲了一年零八個月大獄,無師自通畫的!我是盡朋友交情。我要賺一個屌子,燈滅我就滅!”

吳慶長還追問,壽明便把烏世保的事說了。但他沒提姓名,更沒說這人進監獄是涉了“義和團”之嫌。因為吳慶長近來常出入宣武門的天主教堂,人們懷疑他要信教。

這吳慶長信不信耶穌不說,可確是個熱心人。聽壽明說完,就正色說:“既這麼說,這人也是值得憐惜的。他以後打算靠畫壺吃飯么?”

“這樣的旗人,現在除去靠這個混飯吃還有別的路嗎?”

“咱們是朋友,你的朋友也跟我的朋友一樣。像這樣抓大頭,一回兩回行,長了不行。有幾個錢效仙呢?要畫,得畫點特殊的出來才能站住腳,成一家!”

“承您指教,您說怎麼著好?”

“兩條路。一是專門作假,死抱着自怡子啊、周樂元不放,作到分毫不差,這也能掙錢。可話說回來,一樣的花工夫,何苦在人品上落價兒呢?”

“這話您說。”

“再一條路就是自己打天下。剛才我看了那壺,看出這個人確實是有點根基,所以我才多這份嘴。”

壽明點點頭說:“難為您費心。這人本來有點大寫意的底子,所以有點他自己的筆意。”

吳慶長搖頭說:“寫意要大潑大灑、痛快淋漓。煙壺寸地,又沒有宣紙浸潤渲染的那股柔性,怕難見成色。畫工筆呢,剛才說了,太貧。好比唱戲,黃潤甫這麼唱走紅了,我也這麼唱,誰還聽我的?再說黃潤甫身高膀闊,他丁字步一站,兩把板斧平端,就是美。我個頭矮了半尺,雙肩窄了五寸,也這麼亮相,還有個看頭嗎?我得找我的轍。你是花臉我也是花臉,你這麼唱有理我那麼唱也有理。要看大刀闊斧的您去看黃潤甫;要瞧精神嫵媚,您捧吳慶長。有這話沒有?”

“千真萬確!”

“我告訴您,我早就瞧着郎世寧的畫法上心了!怎麼就沒人把他的畫法用到內畫上去呢?您可別聽那些畫畫的扒得它一子兒不值,我把話說在這兒,要有人學了他的要領用到內畫上,那就叫拔了份了!自打庚子以後,咱們這行買賣的主顧變了您不知道嗎?誰買的多?洋人!八旗世家、高官大賈光賣的份沒買的份了。碰上有暴發戶新貴花錢買貨,您細打聽一下,十有八九又是買了去到洋人那兒送禮的!有這話沒有?”

“這話您說了!”

“咱們別的錢全叫洋人賺走了,惟獨這一份手藝書畫能賺他們的,為什麼不賺?這郎世寧是意大利人。意大利、英吉利、奧地利,都犯‘利字’,全是聖母瑪利亞的後人,分家另過的。所以他的畫他們就看着眼熟、順心。至於葡萄牙、西班牙、日耳曼尼牙這些‘牙’字的,跟‘利’字的八成是表親,他們喜歡的他們也喜歡。告訴您那位朋友,投其所好。孫子!叫他把搶咱們的銀子再掏出來吧!他要依我的話辦,畫出來的東西不用交別人,我給你包銷。我准讓他發財!”

壽明對吳慶長鑒別古物的本事一向認可。自他出入教堂后,總覺得他沾上幾分鬼氣。今日聽他一談,才知道他不是去入教,八成是掏洋和尚的錢袋去的。

他們正說得熱鬧,身後忽然閃過一個人來。身材不高,面色紅潤,亮紗的袍子,踢死牛快靴,鬆鬆的扎了根辮。打了個千,聲音粗嘎地說:“敢問這位可是壽明老爺?”

壽明趕忙回禮說:“恕我眼拙,看着面熟,可不敢認您。”

那人說:“借一步說句話行嗎?”

吳慶長連忙起身說:“我還有點事去忙,少陪了。”

那人忙說:“您坐着您的,我就兩句閑話!”

吳慶長說:“我確實有事。失陪失陪!”

看吳慶長走遠,那人才說:“不是您想不起我來,實在是您沒見過我。我也頭一次見您。我是受朋友之託來訪您的。”

壽明連忙讓座。那人便說:“我有個朋友在刑部跟您的朋友烏大爺同牢。他托我找到您,傳兩句話給烏大爺。”

壽明忙問:“您的朋友貴姓?”

那人說:“姓鮑,是個庫兵。他叫你告訴烏大爺,有位聶師傅被九爺傳走了,吉凶不明。聶師傅臨走囑咐一件事,叫烏大爺千萬把他的手藝傳下去。要能看到他做出新活兒來,死也瞑目了。”

壽明便問:“什麼手藝?聶師傅是誰?您可說清楚!”

那人說:“他就說了這麼幾句。我原樣躉來原樣賣,再多一個字我就不知道了。”

壽明說:“也罷。你不是要說兩件事嗎,還有一件呢?”

那人從身上掏出一張三百兩銀子的銀票來說:“這是鮑老弟周濟給烏大爺的幾兩銀子,讓他作本,經營那份手藝。他說他這一輩子沒幹對這世界有用的事,烏大爺經營手藝他入上一股,也就不枉來陽世一遭了。”

壽明問:“這話怎麼說?”

那人看看兩旁,悄聲說:“這人判了斬刑。如今入了死牢,秋後就要典刑。他是個庫兵,偷銀子犯了案。”

壽明驚慌地抓住那人說:“難得這人如此仗義!”

那人說:“要說偷銀子,哪個庫兵不偷?事犯了,大庫就把整個的虧損全堆在他一人身上讓他代眾人受過。不多說了,拜託拜託。”

壽明忙說:“不敢請教貴姓。”

那人說:“敝姓馬,在櫻桃斜街開香蠟店,有便請賞光。請您告訴烏大爺,別辜負朋友一番心意就是。現在請您打個收據,我也回復那位朋友,讓他放心。”

壽明借茶館柜上筆硯,工工整整開了個三百兩銀子收據。寫完看看,意猶未盡,便加上了幾個字: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十三

壽明離開茶館,先到琉璃廠買了些顏料、色盤、明膠、水盂之類畫具。又到珠寶市挑了四五個透明料煙壺坯子。這才拐到磁器口烏世保存身的小店中來。

烏世保自幼過的是悠閑自在日子,一旦落到蹲小店與引車賣漿者流為伍,人們或許以為他會沮喪,會絕望,會愁眉不展。豈料不然。他有求精緻愛講究的一面,可也有隨遇而安、樂天知命的一面。局面大有局面大的講求,局面小也有局面小的安排。壽明十來天沒來,他那斗室已變了樣。門楣上貼了個“泛彩居”的橫額。橫額旁牆縫裏砸進半截棺材釘,竟在釘上掛了個小巧精緻的鳥籠,養了只黃雀。進得屋來一看,又是一番景色。小炕桌上添了座仿宣德銅爐,燃起一縷檀香。窗台上放了只脫彩掉釉衝口缺瓷,卻又實實在在出自雍正官窯的鬥彩瓶。裏邊插了兩棵晚香玉,瓶旁一把宜興細砂、破成三瓣又鋦上的口壺。牆上懸了張未裝未裱烏世保自己手書的立軸,上寫:“結廬在人境,心遠地自偏。”屋子收拾得倒也乾淨明快,只是烏世保這身衣服,比剛出獄時更加破舊,從在澡堂洗了一遍,再沒洗過。腳上一雙步履,也前出趾后露跟了。他正盤腿坐在炕上聚精會神畫煙壺。見壽明進來,馬上放下筆,跳下炕。要打千,可是屋子太小,一蹲就撞着炕沿,只得拱了下手說:“不知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當面恕罪!”壽明也玩笑地還了一句:“咱家來得魯莽,先生海涵!”落座之後,烏世保就從枕下遞過一把湘妃竹扇骨的摺扇說:“我正惦着請您開開眼呢!我花三兩銀子買了把扇兒,您猜猜誰畫的?松小夢!松年要知道他的手筆才賣三兩,准得大哭一場!”

壽明說:“您哪兒發了這麼大財,置辦起文玩來了?”

烏世保得意地一笑說:“掙來的!您幾天沒來,我囊空如洗了。昨晚兒試着把一個畫好的料瓶拿到哈德門外青山居去賣,他給了十兩銀子!”

壽明一聽,馬上沉下臉說:“這是怎麼說,怎麼不經我手您自己去賣了?”

烏世保忙解釋說:“我是一時高興試一試。不管他給多少,可證明我烏世保居然自己能掙錢了!您該慶賀我。”說著,烏世保又不屑地一笑,低下聲說:“壽爺,可惜了我這它撒勒哈番,從此以後……”

壽明嘆了口氣說:“我也不是慪您,八國聯軍佔北京,連王府的福晉都叫洋人擄奪了,一二品的頂戴叫人拉去掃街喂馬,您這它撒勒哈番值幾個子兒呢?我不怕您生氣,我也是驍騎校。可我這份頂戴還沒您畫的鼻煙壺值錢呢,有什麼戀頭。您睜眼看看,如今拉車的、趕腳的、拴駱駝的,哪一行沒有旗人?您無意中會了這門手藝,就念佛吧!”

烏世保點點頭。

壽明又說:“我不是怪你自己賣貨少了我的回扣,我是不願叫你賣倒了行市。這一行里門道太多,怕您吃了虧。您知道我拿去的那個煙壺賣了多少錢嗎?五十五兩!”

“真的?”

“所以說不叫您自己胡闖呢!”

“嗻,這回我服了!”

“您就管把您壺畫好、畫精,買賣的事由我跑。這不光是我一個人的意思,還有一個朋友,死在臨頭還關心着您的事業呢!”

烏世保忙問:“誰?您說的是什麼話?”

壽明這才把馬掌柜來訪的事說給他。說完,把他買來的顏料等物連同剩下的銀子全攤到桌子上說:“烏大爺,咱們原是玩樂的朋友,今天我促成您弄這內畫的手藝,可並不就是貪拿幾個回扣,實在是發現您真有才!這位牢裏的朋友,人家圖什麼?也是盼您成器。鐵杆莊稼倒了,激勵你闖出一條路來,這才是朋友之道。今天我碰見唱花臉的吳慶長,跟他說起您,他也挺熱心,還獻了條計策在此……”

烏世保聽到庫兵判了死刑,並託人送銀與他,早已淚流滿面,後邊壽明談吳慶長建議他如何創立自己畫風的話就沒聽清。最後,壽明對他說:“朋友們既如此熱望您打下內畫的天下來,您可不應該再有什麼三心二意了。”

烏世保這才答話說:“您誤解了。庫兵送銀與我叫我堅持的手藝,不是說的內畫,您沒聽他先提到聶小軒的囑託嗎?”

壽明說:“我聽了,可沒聽懂。問馬掌柜,他也不清楚。”

烏世保就把獄中聶小軒向他傳藝的事說了出來。壽明說:“這麼一件大事您當初怎麼沒告訴我!跟我還隔心是怎麼的?”

烏世保說:“哪能呢!我是想聶師傅並沒犯罪,九爺也沒有害他性命的理由。他當時心窄,想得多了,我既勸不轉他,只有從命。但他早晚回家,這傳藝選婿的事自然還由他自己去辦。我不過在這期間照顧一下他的女兒而已。這‘古月軒’手藝,是人家祖代安身立命的絕技。好比一份家產,他危難之中不得已託付於我,我可不能乘人之危就據為己有、安然受之。何況我也有了混飯的門路。我立下個心愿,只要聶師傅在世,我既不做這行生意,也不對外人說我會這套技藝,照顧他女兒的事我則要擔起來。聶師傅對我是有救命之恩的。現在既有庫兵的銀子,您我就去看看他女兒。他家地址我在獄時記下了,在廣渠門裏五虎廟夾道。”

十四

祟文門外雖有幾處熱鬧去處,都在磁器口以北、蒜市口以西。花市四條,是明朝以來製造和售賣假髮、首飾、絨花、蠟果的地方。東小市專賣日用百貨、土產雜品。這一帶住的全是手工業、小商販、抬轎的、趕腳的,很少有前門大街往西那一帶的富商大賈、名優紅妓。所以住房都是碎磚砌牆、青灰漫頂,又矮又黑,進身局促。雖有外城的粗陋,卻無郊區的開闊。自攬桿市向東向南,接連幾個廟,因靠不上煙火布施,專以為人停靈存櫬為生。像五虎廟、閻王廟,廟名本就嚇人,大殿廊下又擺列幾個填了瓤子的棺木,再有雅興的遊客也會卻步。而左安門裏還駐防幾營旗兵。這裏雖也算北京城裏,距紫禁城不過十里路程,可這裏的旗兵和內城的旗人大有不同,脾氣秉性、風俗習慣都保存了比較多的強悍之風。在各種好習慣之外也有一條叫人發怵的,動不動就抓人定罪名罰他挑水——京城井水多苦,要吃口甜水往往要上二三里路之外去挑。丘八大爺過分勞苦,抓個人換換肩本來情有可原,只是這麼一來城裏人就把這東南一角視作了危途。平日裏就十分冷清了。

壽明和烏世保走上大街,發現今日不同於平常。磁器口、蒜市口,東西相對都有人樹杉篙、捆葦席在搭法台,東小市路兩邊早被攤販們擠滿:賣香蠟紙碼的,賣錫箔銀錠的;蓮花燈、蒿子稈、荷葉、魚蠟,一份挨着一份。法華寺門口已紮起一艘首尾三丈有餘的大法船。龍頭鳳尾、殿閣樓台,龍女童子、羅漢金剛,十分精緻。烏世保看到廟門口黃紙露布,才想起今日已是七月十三,交了盂蘭盆會的會期。凡與亡靈有關祭日,清明節、十月一,總帶點凄涼景色。惟有這中元,是很有點喜慶金光的。這與盂蘭節的起源有關。盂蘭盆,梵語是“烏蘭婆拿”,乃倒懸之意。這一日齋僧拜佛,解亡魂倒懸之苦,自應普天同慶。話雖如此,其實人們熱心此節,也並非完全是為鬼魂設想,倒是各種法事給人們帶來了樂趣。當時北京各廟,各有自己拿手的絕活獻給三界。這法華寺出名的就是慧通和尚的飛鈸。慧通是個武和尚,有很好的拳腳功夫。十八般法器中他單掌鐃鈸。這鈸直徑二尺七寸,重十斤八兩,比戲台上唱“鐵籠山”的那對鈸還要大。平日誦經作法,他不動用。惟獨在盂蘭盆會上,他從佛前請出來,在法鼓、雲鑼的伴奏下,左右揮舞,上下翻飛,纏頭蓋腦,金光四射。舞得高興時還打出手,“嚓”的一聲扔上天空,足有三五丈高。下來時接法又有多少名目,“張飛騙馬”、“蘇秦背劍”、“白猿獻果”、“黑虎過澗”,那驚險利落之處,在跑馬解的滄州人那裏都是看不到的。每逢這日子,常有達官貴人及其寶眷,借結善緣為名從城裏乘車來看他的表演。所以儘管時辰尚早,從各條街已有人流湧向法華寺了。壽明和烏世保費了好大勁才從人流中鑽出來,卻又被卷到了去夕照寺的漩渦。雖說每逢中元趕廟的人都多,也沒到這地步。壽明嘴勤,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八國聯軍攻佔北京的時候,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夜晚,在這左安門內打了一仗。這一帶的軍民老幼齊上陣,宰了二十多個德國兵。鬼子進城后,在左近血洗了三天。今年盂蘭盆會,本處居民每戶捐一升米為死去的義士超度。連和尚們也發願白作法事,不領布施。

壽明和烏世保擠了足有一個多時辰,這才來到五虎廟夾道。問清聶家住處,便走到一個黑漆小角門前,用手拍拍門,喊了聲:“柳娘在家嗎?”裏邊應了一聲,是個男人聲音。門拉開時,出來的竟是聶小軒。聶小軒換了件灰布小衫,月白褲子,扎着褲腳。白襪透空灑鞋。新剃了頭,打了辮,那模樣看來年輕了有十歲。不等烏世保開口,他劈頭就問:“我回來就打聽你,怎麼你出來這麼久竟沒來過?”烏世保告罪說:“實在是遇到了意外,囊空如洗,這剛得到幾兩銀子,馬上就來尋師妹的。”他又引見了壽明。壽明常在古董行中混,早已聽說過聶小軒的名字,極恭敬地問了安,這才進院子裏來。

這是個獨門獨戶的小院,但只剩下了南屋和西屋,正房被火燒得只剩下烏黑的幾堵殘牆。兩棵棗樹,有一棵也半邊燒焦了。院子收拾得乾淨整潔,四角旮旯不見一根草刺。聶師傅把他們讓到南屋。南屋迎門條几上方懸着一幅寫真畫像,畫的是一位穿紅蟒戴珠冠的老婦人。八仙桌上擺着四盤供果。烏世保忙問;“這是師母?”聶小軒點點頭。烏世保趕緊正正衣領,跪下磕了頭。壽明也要跪,被聶師傅攔住了。壽明問:“老伯母仙逝多久了?”聶師傅說,八國聯軍來時,人們都幫着守軍去守左安門,聶家父女都去了,只有老伴癱瘓在床,未能參戰。德國兵攻進城后,見人就殺。聶小軒看看回家的路已不通,柳娘又年輕,便拉着她躲到幸公庄北的葦子坑裏。躲了一天一宿,第三天回家來,半個衚衕正燒得通紅。待和鄰居一道救熄,堂屋頂子早已坍下,老太太已死去多時了。整個臉已燒焦,無法辨認,這寫真是聶小軒憑着記憶畫下的。他說:“我沒給她裝殮什麼,這像上就給她穿戴得富貴點吧!”說完慘笑了一聲。

壽明怕引得老人傷心,便用話岔開,問:“大妹妹不在家?”

聶小軒說:“夕照寺作法事,為她媽燒香祈禱去了。”

烏世保問:“師傅是哪天出來的?”

聶小軒說起出獄回家的經過,臉色開朗起來。他說到九爺捉弄他時,帶點羞澀地挖苦了自己的驚慌失措。說到最後九爺不過是轉彎抹角訂一批貨時,又爽心的大笑起來。這時外邊大門響了兩聲,脆脆朗朗響起女人的聲音:“爹,我買了蒿子回來了。”壽明和烏世保知道是柳娘回來,忙站起身。聶小軒掀開竹簾說道:“快來見客人,烏大爺和壽爺來了。”柳娘應了一聲,把買的蒿子、線香、嫩藕等東西送進西間,整理一下衣服,進到南屋,向壽明和烏世保道了萬福說:“我爹打回來就打聽烏大爺來過沒有,兒可算到了。壽爺您坐!喲,我們老爺子這是怎麼了?大熱的天讓客人幹着,連茶也沒沏呀!您說話,我沏茶去!”這柳娘干嘣楞脆說完一串話,提起提梁宜興大壺,挑簾走了出去。烏世保只覺着泛着光彩、散着香氣的一個人影像陣清清爽爽的小旋風在屋內打了個旋又轉了出去,使他耳目繁忙,應接不暇,竟沒看仔細是什麼模樣。柳娘第二次提着茶壺進來,他才來得及細看。這一看卻又驚得他趕緊把頭低了下去——市井小戶之內也有這樣娟美的女孩兒么?

她有二十左右,穿一件月白杭紡挖襟敞袖小襖,牙白羅裙,銀白軟緞尖口鞋上綉着幾朵折枝水仙。銀鐲子,銀耳墜,深藍辮根,淺藍辮梢,為給母親穿孝竟打扮得素素雅雅。那長相則是形容不得的,只能說誰看也覺得美,烏世保看了覺得尤其美。美在舒展、大方、健康、嫵媚,沒脂粉氣,沒妖艷氣。這地帶滿漢雜居,漢人受滿族風尚影響,多不纏足。又自幼勞動,故而身條腰肢發育得豐滿圓潤,像水邊挺立的一枝馬蹄蓮。

柳娘給大家滿上茶后,在一邊的磁墩上偏身坐下,問道:“我們一直惦着烏大爺呢。府上全家都吉祥?”

聶小軒忙說:“可不是。我凈顧說自己的事了,還忘了問您,家裏怎樣呢?”

烏世保長嘆一聲,就把家中遭遇細講了一通。中間有些地方,壽明幫着作了說明。聶小軒聽着不敢相信,連聲說:“您連奶奶的屍首也沒見着?小少爺至今還沒見面?這家就這麼毀了?”

烏世保點頭。聶小軒又問:“這麼說,您現在是住在令伯父的府上了?”

壽明說:“他父親伯仲之間,多年隔閡,如同路人。烏大爺現在住在磁器口杜家店裏。”

柳娘聽到孩子被劉奶媽接去時,眼圈已紅了。聽到火燒了宅院,就擦眼淚,這時竟出聲地抽泣起來。烏世保見了,趕緊去勸她:“您甭難過,我過得挺好,現在靠畫煙壺謀生反倒過得挺安樂吶!”他也是個愛哭的人,嘴上這麼說,手也去擦眼淚。

柳娘說:“您是個大男子漢,自然不把這艱難放在眼裏。我可憐的是小少爺。我爹在牢裏的時候,我可嘗夠了這孤兒的苦滋味,何況他還這麼小呢!”說著想起自己受的苦處,更哭泣起來。聶小軒也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壽明問道:“聶師傅近來就為九爺那幾個壺忙活哪?”

聶小軒說:“可不是。他叫我先燒兩樣品看看。壺坯子、釉料、鋼炭倒有了着落,可就是墊本困難。我們這一行,向來定活的東家都先給墊本,拿他的錢為他備料。從沒有先燒樣子看了再拿定錢的一說。”

烏世保便拿出那對鐲子和兩錠銀子來說:“您先用這個吧。本來這也是拿來給師妹過日子的。”聶小軒推辭不受,說:“你剛出獄,哪有餘錢。我要沒出來便也罷了,我出來了不能再叫你背累。”烏世保便講了庫兵囑咐的話,並說了他送銀之事。聶小軒嘆息說:“這也是個熱心人,可惜被人拉進了泥坑。銀子你收起來,這繼承手藝的話原是我叫他傳給你的,現在既見了面,你就和我一起干吧。口說千日,不如手做一時。”烏世保要說庫兵判定死刑的事,被壽明用眼色止住了。聶小軒問:“現在停下你的內畫,來和我畫‘古月軒’,有什麼難處嗎?”

烏世保說:“當時您是怕沒機會再授徒,不得已才傳授給我;我是盡朋友之道,為叫您心安才學。如今您已回來,自當再仔細挑選有為後生承繼祖業。我哪能乘機把您的祖傳絕技據為己有呢?這好比您在獄裏交我一包銀子,原是準備萬一您回不來時叫我拿來贍養小姐的,如今您回來了,我當然原物奉還,哪還有分一份的道理……”

烏世保正說得滔滔不絕,壽明突然又踩了他一腳,向他急使眼色。他順着壽明的嘴角一看,只見聶小軒把頭扭向牆角,柳娘卻瞪着一雙氣惱的眼睛盯着他。壽明說道:“你可真是書獃子!人家磕頭禱告、求情送禮來認師,聶老怕還不肯要,哪有您這樣師傅上趕着教,還一拽三打挺、三拽一哧溜的?依我說,今天我在這作證人,你恭恭敬敬跪下磕三個頭,正式拜師吧!”壽明又瞪了一眼,把烏世保按着跪下。烏世保只得跪下磕了三個頭。聶小軒卻攔也沒攔,笑着還了三揖。烏世保站起身,柳娘沖他道個萬福,大大方方的叫了聲“師哥!”壽明是個知趣的人,連忙從腰中掏出他還沒賣出去的一對煙壺,給烏世保說:“正好!事情來得倉促,這個你權當作拜師禮吧。”烏世保雙手捧與聶小軒說:“這內畫技法,也是老師傳授的,您看看可有長進?”

柳娘聽聶小軒講,烏世保天資聰明,功底深厚,教他內畫時,稍加點撥,他就知一反三,很快就畫出個樣兒來了。雖也相信,因沒見過他畫的活,總以為老人出於偏愛有點說玄了。所以聶師傅剛把煙壺拿到手,柳娘便接了過來,迎着窗戶一看,眼睛一下子就直了,若不親眼瞧見,決不能信是個僅僅在牢裏學了幾個月的人所畫出來的。不僅有章法,有筆墨,而且有風格,有神韻,既學到了聶小軒的絢麗生動、又比老師多了幾分書墨氣。就沖收得這麼個人才,老爺子這幾個月的牢就算沒白坐。想到這兒,不由得兩眼由煙壺上抬起,往烏世保臉上瞅去。烏世保剛從腰中又掏出一個包來,臉紅着對聶小軒說:“這是師傅給我用來見師妹的信物,包金鐲子。我厚着臉求個情,求師傅把它賞給我吧。”

聶小軒說:“那是柳娘叫我拿去包金的,女孩家的飾物,你要它何用?”

“要不是這副鐲子,學生八成早到了枉死城了。”烏世保便把他在護城河邊打算尋死的情形說了一遍。說的時候,連他自己也確信當時他是橫下心來要死的了,就因為看見這副鐲子,才把他從死路上拉了回來!

聶小軒聽后,挺動情,忙點頭說:“好好,鐲子留給你當個念想,以後看到它要記住這教訓,人活在世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決不能輕易想到死字。”

柳娘說:“老爺子,那是我的東西,您就這麼大方送人情了?”

烏世保說:“師妹把它賞我,日後我有了進項,一定打副赤金的賠您。”

柳娘說:“我這兒不賒賬,得了,這倆煙壺歸我了,你要孝敬你師傅,以後再畫吧!”

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聶小軒說:“今天盂蘭會為死去的人超度,也算喜事。咱們數喜臨門,柳娘收拾酒菜,大家痛飲幾杯,沖沖這一年的晦氣!”

柳娘收拾菜肴的工夫,烏世保把她放在院裏的蒿子拿過來修修剪剪,用黃表紙卷上線香,縛在蒿葉之間;又找來兩把椅子,把蒿桿綁在椅子背上做成星星燈。壽明也是會玩的人。出門買來新鮮荷葉,梗中下了竹籤,插上了小蠟燭,逐一拴在聶小軒院中夾的花障上。天剛殺黑,遠遠近近響起法鼓鐃鈸、誦經拜佛之聲。孩子們手舉長梗荷葉、挖空心的蓮蓬、掏了瓤鏤了皮的西瓜,各插了小蠟,燃點起來,邊走邊唱。天上一輪明月捧出,上下交輝,整個京城變成了歡快世界,竟忘了這個節日原是為超度幽冥世界的沉淪者而設的。

壽明和烏世保也把荷葉上的蠟燭和青蒿上上百支線香點燃,院內頓時亮起千百盞星星幾十輪皎月。聶小軒叫柳娘把炕桌擺在當院。放下矮凳蒲墊,四個人圍坐飲酒。席間聶小軒再次叫烏世保到這裏來學習畫“古月軒”。柳娘說:“師哥在店裏吃住也不潔靜,不如索性搬了來住。東耳房收拾一下我住,西屋讓給師哥。”烏世保還想推辭,又被壽明攔住了。壽明說:“這樣很好,師徒如父子,搬在一起才是久處之計。”

這晚上壽明和烏世保都喝了不少酒。告別出來后,壽明推推烏世保說:“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小娘子頗不俗,您若有意,我當冰媒。”

烏世保醉醺醺的說:“胡說,祖宗有制,滿漢是不通婚的!”

壽明說:“狗屁,乾隆爺還娶了個伊帕爾汗呢!地地道道的西域回回!”

十五

烏世保這人,一生事事被動,可一旦被推上一股道,他還就順勢往前滾。他唱單弦着過迷,畫內畫著過迷,如今跟聶小軒學外畫又着了迷。原來這東西像變戲法,明明紅花綠葉,畫的時候卻要塗黑釉藍釉,只有見了火它才變出花紅葉綠。這還不算,那釉色竟還會漲會縮!有的釉在畫時要堆成一堆,燒出來才能有薄薄一片;有的釉畫時攤成一片,燒出卻又是窄窄的一絲。怪不得多少人鑽研仿製,終究不能亂真。他一心撲在學畫上,那一老一少卻撲在他身上。聶小軒給他出圖,教他點染。柳娘端湯送水、洗洗縫縫。今天做一件衫兒叫他穿上,明天縫一條褲兒命他換上;逢五逢十催他洗澡,月初月末逼他剃頭。隔了些天壽明來看他,見他又白又胖,衣履整潔,容光煥發,竟換了一個人。聶小軒脫離了牢獄之災,既收徒弟又接了訂貨,也是舒心順氣、滿臉知足的神氣。柳娘孤苦了幾個月,如今父女團聚不算,還添了位師兄,給這女人帶來了照應別人關切別人的機會,也帶來了羞怯的希望。壽明是個精於世道的人,他只坐了半個時辰,就嘖出來這家甜絲絲的滋味。他明白了,烏世保搬進這個院,不是添了一個人,而是添了一盆火,把這一家的生活給烘熱了。

聶小軒給烏世保的頭一件實習品是個小碟,上邊畫“昭君出塞”。壽明看到烏世保已用墨勾出了人物輪廓,便問聶小軒:“照這樣,三五天後不就能燒成了嗎?”

聶小軒說:“要這麼容易還叫‘古月軒’嗎?”

壽明說:“這不都勾了線了?”

聶小軒說:“虧您還倒騰古董買賣,敢情對‘古月軒’滿不摸門。這麼著,讓柳娘領您看看她的爐子吧。”

柳娘笑了笑,把壽明領進燒掉了頂的北房牆筒里去。這牆內沿四邊掃得乾乾淨淨,正中間砌着個磚爐,有頭號水缸大小。壽明問:“這是什麼?”柳娘說:“窯。”壽明走近去看,用缸渣、麻刀、青灰、白灰抹了一層泥襯,四周碼滿了鋼炭,中間地帶上下扣着兩口筒子形的大砂鍋,接縫處用泥封好。上邊這口鍋把底捅掉,留下個碗口大的窟窿。從這窟窿口吊下去一隻鐵架,架上卡着一個泥托。

壽明驚異地睜大眼說:“燒‘古月軒’都用這辦法,都這麼大窯?”

柳娘說:“別人燒是冒充我們家的,不能叫我們知道,我沒法見到。我們家祖傳下來,就是這麼個燒法。您是我師哥的知交,我們才破例兒叫您看,還望您出去別跟外人學舌呢。”

壽明自語說:“怪不得……”

瓷器向來是用窯燒的,所以盆兒、缸兒、碗兒、碟兒全論套,從頭盆到五盆擺開來一大片。講究的用戶,從荷花缸到醋碟酒盅,幾百件瓷器,一種釉一樣花一窯火燒成。瓷器鑒別家知道看出哪些瓷是一個窯出的並不難。汝、哥、鈞、定,分辨容易;要看出同窯的器皿中哪些是一火燒的,才叫真功夫。“古月軒”出世並不久,可給品鑒家帶來不少難題。人們沒見過它有成套的器皿,也沒見過半尺以上的大物件。別說成套的餐具,就連佛前五供、瓶爐三事也沒有。多半是單件頭。碗是一隻,杯是一盞。所以聶小軒能燒出十八隻一套的煙壺就是奇迹。

壽明說:“這麼說,聶師傅作十八拍煙壺,是分十八窯燒出來的嗎?”

柳娘說:“怕要燒八十八窯還多。”

壽明問:“這怎麼講?”

柳娘說:“‘古月軒’琺琅釉,是火中奪彩的玩意。每樣釉色要求火候不一樣,同一樣釉色,深淺也要求火候不一樣。一張葉子,葉面燒一火,葉背燒一火,葉筋還要燒一火。您算算,一個十二色的壺要燒幾次!”

壽明說:“原來這樣!”

柳娘說:“還不止這樣。這料胎和釉彩熔化的熱度很相近,有的釉要的火候比坯子還高。保住坯子,釉子不化,成了死疙瘩。要了釉色,坯子軟了又會變形。成敗常在眨眼之間,全憑眼睛一看,燒十件未必能出來兩件,把廢品算算一個壺得燒多少火呢?”

壽明說:“怪不得坊間一個煙壺常要上千的銀子。我原想作‘古月軒’的人家一定會富比王侯呢!”

柳娘說:“別人我不知道,我們家可是背着債過日子。”

壽明說:“何至於這樣?”

柳娘說:“手藝人沒有恆產。一批活兒下來,幾個月之內買料、買炭,伙食雜項全是先借了錢墊上。賣出貨去把賬還了能剩幾個呢?要是定的活呢,定錢取來先就作了墊本,到交活時也沒多少富裕。何況這手藝並非一年三百六十天全能做的。”

壽明說:“真是一行有一行的難處。”

柳娘說:“如今燒‘古月軒’並沒利可圖,平日我爹和我是靠內畫掙嚼穀的。隔三差五燒幾件,一是為了維持住這套手藝,怕長久不做荒廢了,對不起祖宗。二是我爹跟我也把這當成了嗜好,就像您和我師哥好久不唱單弦就犯癮似的,有時賠點錢也做!不管多麼勞累辛苦,多麼擔驚受怕,一下把活燒成,晶瑩耀眼、光彩照人,那個痛快可不是花錢能買來的!”

壽明聽柳娘講話有板有眼,大方有趣,猜想她在手藝上也是有才有藝的,就更增加了替她和烏世保撮合的熱心。他告辭時,借聶小軒送他的機會,要聶小軒陪他幾步,就把這意思透露給了聶小軒。聶小軒說:“當初我雖是出於無奈才把手藝傳給烏大爺,可也實在是看出這個人有點根基。雖然出身紈絝,但不失好學之心,尚存善良本性,不是那一味吃喝嫖賭或是機詐奸巧之徒。不過我家向來不與官宦人家結親,何況他是旗人?”

壽明說:“烏大爺在牢裏時就被削了籍了,還什麼旗人?就是旗人又怎麼樣?我也是旗人,難道咱們不算知交嗎?”

聶小軒說:“您別誤會。我們這兒住戶滿漢參半,大家都和睦得很,決沒見外的意思。我是說,烏大爺眼前雖有點失意,他能長久安心當個一品大百姓,不想重登仕途嗎?”

壽明說:“您怎麼放下明白的裝糊塗?如今這旗人能跟二百年前比嗎?您的左鄰右舍有幾個真當了軍機達拉密的?補上缺不也就是兩季老米,一月四兩銀子,還拖期欠餉打折扣!您別聽烏世保口口聲聲‘它撒勒哈番’,那是他吹牛,我們旗人就有這麼點小毛病,愛吹兩口。其實那是他爺爺輩的事。他自己連個馬甲也沒補上。端王給他派個筆帖式,他還沒去,倒為這個坐了一年多牢。”

聶小軒原來就有意,於是順水推舟,賣個人情給壽明,答應說:“有您作冰人,我還能駁嗎?讓我再問問閨女吧!”聶小軒當晚趁烏世保出門閑走,把柳娘叫到跟前,說:“我這次進了牢房,頭一件鬧心的事是後悔沒為你定下終身大事,沒把手藝傳給後人。現在天緣湊巧,出來了烏大爺,又沒了家眷,咱們還按祖上的規矩,連收徒弟再擇婿一起辦好不好呢?你不用害臊,願意不願意都說明白。這兒就咱爺倆……”

柳娘說:“喲,住了一場牢我們老爺子學開通了!可是晚了,這話該在烏大爺搬咱們家來以前問我。如今人已經住進來,飯已同桌吃了,活兒已經挨肩兒做了,我要說不願意,您這台階怎麼下?我這風言風語怎麼聽呢?唉!”

聶小軒聽了,正不知該怎麼回答,一看女兒眉頭儘管皺得很緊,兩邊嘴角卻是向上彎去。便說:“你要實在不願意,我也不難為你。我早就對人說過這是我徒弟。住在一起不方便,讓他再搬回店去就是。”柳娘說:“我要憑着自己性子來,一生不與他合著做活,他畫了沒人燒,您這徒弟不就白收了?您都生米做熟飯了,才來問我們。”聶小軒說:“你說的是。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當初叫烏世保住到這來是誰的主張呢?”爺倆正在說笑,聽到門響,知道是烏世保回來,這才住嘴。柳娘上廚房去預備洗臉水,烏世保便到南屋來見聶小軒。聶小軒問了他幾句話,見他支支吾吾、滿臉淚痕,便生了疑,問道:“照實說,你上哪兒去了?”

烏世保吞吞吐吐地說:“到我大伯那兒請了個安。”

聶小軒說:“你說跟我學徒的事了?”

烏世保說:“沒有。我說我從此要以畫內畫為業了,特稟明一下。”

聶小軒:“他不贊成?”

烏世保說:“他說我削了籍,跟烏爾雅氏沒關係,他管不着我的事!今後再不許我說自己是旗人,不許我再姓烏。”說完垂頭喪氣、滿臉悲傷。

這時門帘呱嗒一響,柳娘閃了進來。她叉着腰兒,半喜半怒地指着烏世保說:“人有臉樹有皮,你家破人亡人家都沒來打聽一下,你倒還有臉去認親,挨了狗屁刺還有臉回來說!那兒枝高是吧!”

聶小軒說:“柳兒,你別這麼橫,血脈相關,他還戀着旗人,也是常情。世保,我問你,你是不是至今還覺着憑手藝吃飯下賤,不願把這裏當作安身立命之處呢?”

烏世保說:“從今以後再要三心二意,天地不容。”

聶小軒說:“好,那你就把我這兒當作家!”

烏世保跪了一跪說:“師徒如父子,我就當您的兒子吧。”

柳娘笑了笑說:“慢着,這個家我做一半主呢,您不問問我願意不願意?”

烏世保說:“師妹,你還能不收留我嗎?”

柳娘說:“不一定,我得再看看,看你能長點出息不!”

十六

徐煥章雖然常和日本使團打交道,但當真能算上朋友的,只有個陸軍上士。他請這位上士去八大胡同喝花酒,趁着酒興問他日本人最喜歡什麼樣的畫,也許他的日語還不到家,也許那個上士有意開玩笑,便從口袋裏掏出一疊照片來說:“這個我們最喜歡。”徐煥章看了看,照片有十來張,分作兩大類。一類是他跟日本妓女一塊照的;一類是八國聯軍佔領北京時,他騎着洋馬、掛着洋刀在午門、天壇、正陽門箭樓前照的。這前一類燒成“古月軒”未免不雅,這后一類則極為對路。為八國聯軍打敗大清國去向人家謝罪,還有比劃聯軍在北京的“行樂圖”更應景的么!便向那人要了兩張,說是留作紀念。然後找到個會畫工筆畫的大煙客,叫他按這日本人的服飾、洋馬的裝配、刀槍的形制,畫個八扇屏,背後點景分別為前門、午門、天壇、太廟等處。畫好后他給了那人四兩銀子兩錢煙土。拿到肅王處吹噓說這是請日本人自己出的題目,是任何人送的禮物中都沒有的圖樣,送過去准能壓過群僚。肅王看了也很滿意。問他花了多少錢,他說甘願孝敬王爺,不肯講價,肅王便叫人領他到馬號挑了一匹好馬,還帶全套的鞍韉。

肅王派人把畫稿送給九爺。九爺一看,也覺着新奇,很投合東洋人的口味。徐煥章近日也往九爺處鑽營,可這人小氣,不怎肯在管家戈什哈身上送門包。管家也看不上他狗仗人勢的下賤相。九爺在那裏稱讚畫稿,正好管家來回事,管家就說:“爺,這畫別人誇得你可誇不得。”九爺說:“怎麼啦?”管家說:“本來您那份十八拍是這次送禮的頭一份。徐煥章弄這個來,就叫肅王的禮把您的比下去了!這小子吃裏爬外,把您陰了。”九爺聽了覺得有理,便有點不高興。對這徐煥章便有點冷淡了。

轉眼到了中秋節。聶小軒指導烏世保試燒的一個煙碟、一個煙壺出了爐。造型美,色彩艷,圖樣好。聶小軒便揣着到九爺府上檢驗。管家跟他也熟了,把他帶到了垂花門外,九爺剛喝完茶,一邊看花匠在甬道兩邊擺桂花盆景,一邊喂他新買來的一條狗。這狗出自西洋,日耳曼尼亞,經紅毛人從澳門帶到北京的。身量高,身條細,四條腿像四根鐵杆,走在方磚地上咚咚有聲。渾身烏黑,只腹下和四條腿里側各有一條白線,稱作“鐵杆銀絲”。原在載振手中,九爺用兩匹跑馬一對好蛐蛐才換過來。一個僮兒在九爺身旁端個朱紅漆盤,盤內是五花牛肉。小僮用蒙古刀把肉切了,九爺隨手就把肉朝天上亂丟,那狗騰空而起,一塊塊全從空中接住。偶爾落在地上一塊,它就棄之不顧,再轉過身來朝九爺吠叫。

管事叫聶小軒在垂花門外等候,自己拿了那一壺一碟進去呈報。聶小軒知道這裏的規矩,便悄悄把個二兩的銀錠塞在煙壺的布包下邊。管事看也不看,一解開包袱皮,連包皮一起揣進了腰間,這才進門去向九爺回事。

九爺正玩得高興,便說:“這事我不早說過,叫他拿畫樣兒去作不就結了。”

管事說:“不給人家定錢,人家怎麼買料呢!”

九爺說:“你發給他二百兩就是。這也用跟我啰嗦?”

管事說:“人家還孝敬了這兩件樣兒呢!”

九爺這時才接過那兩件東西去,細看了看,有了笑臉。便對門外的聶小軒說:“再加一百,給你三百定錢。我這銀子可不許退,燒好了給我東西,燒不好我可還要你那兩隻手!”說完大笑起來。

聶小軒請個安說:“謝謝爺賞飯。剛才管家吩咐,要按畫稿去做,小的沒見畫稿可不敢說能做不能!”

九爺說:“不管那個,能不能都得做!”

管家說:“聶師傅,放心吧,咱九爺是難為人的主人嗎?”作了個眼色,叫聶小軒退下。到了外邊,他小聲說:“您放心吧,那畫稿我看過,你一手捏着卵子都能畫下來。”

管家在賬房取了三百兩銀子。讓聶小軒打了手印,到門**給聶小軒說:“你數數,可別少了。”

聶小軒一數,二百九十五兩,心中打個轉,又提出個五兩的錁子放在管家手裏說:“多了一塊,您收回去吧。”

九爺接着喂狗,喂着喂着,忽然想跟狗也開個玩笑,便隨手把聶小軒送來的煙壺也扔了出去。他本以為那狗也會當作肉接住,把牙硌一下的,誰知那狗往上躥了一下,並不張嘴,看那煙壺直落到石階上摔得粉碎。管家聽見破裂聲,以為僮兒打碎了什麼東西,忙進門來看。九爺大笑着說:“你瞧這個東西多精,換個東西扔出去,它能認出不是肉來,乾脆不張嘴!”管家說:“它認得。肉什麼色,煙壺什麼色啊?”九爺聽了,忙找跟肉一樣顏色的東西來試驗。便把身上帶的,客廳里擺的瑪瑙煙壺、茶晶酒杯、琥珀煙嘴、煙料扇墜摻和在肉一塊,一件一件扔了出去。後來小僮費了好大勁才把那些碎碴碎片收拾乾淨。

聶小軒離開九爺小府時間尚早,便順路到天橋買幾樣雜食供果、中秋月餅,預備帶回家過節。時隔一月,這為人過的節與那為鬼過的節又大為不同了。秋高氣爽,萬里無雲。各項的鮮果也下來了:馬牙棗、虎拉車、紅李子、紫葡萄、黃梨丹柿、白藕翠蓮,五彩雜呈,琳琅滿目。從福長街北口,沿天橋南北,擺滿十里長街。像“四遠齋”,“桂蘭齋”這樣的大茶食店,原是專供大宅門,不屑做這小生意的。近年因時局不定,生意清淡,竟也來出了攤子。五尺長的床子上,居中立起一塊二尺多高的大月餅,餅上雕了嫦娥月桂、玉兔杵葯。餅上方懸挂紅布,上邊金字寫了字號。下邊由大到小用月餅擺了幾座寶塔。引來眾人爭看。那售“月亮碼”的更不示弱,在它對面樹起長竿,竟挑起一幅一丈多長的“月亮碼兒”。金碧輝煌,刻畫精細。這裏中心坐的卻又不是嫦娥了,乃是一位端坐在蓮台上的金面佛祖。旁註“太陰星君,月光普照菩薩”。蓮台之下,也有玉兔杵葯。引得人們猜測,鬧不清這位菩薩和嫦娥是分掌月亮的兩面還是分成單日雙日輪流值星。這二位又都有吃藥的嗜好,便苦了兔兒爺這邊搗了那邊再搗。他的地位在嫦娥和星君之下,和人間近了些,人們對他也就講些平等。在賣兔兒爺攤兒上便給他作了各種打扮。長耳裂唇之下,有穿長袍的,有穿短打的;有的挑着剃頭擔兒,有的打着太平鼓;還有的穿長靠,扎背旗,一副楊小樓的扮相;還有一種用紙漿搗塑製成的,裏邊裝了機關,用線一拽,眼珠下巴亂動,人們乾脆不稱他“兔兒爺”,叫他“呱嗒嘴”。靠近壇根,單有一幫鄉下客,賣的是雞冠花、青毛豆、雕成蓮花形的西瓜、擺成娑蘿葉樣的蘿蔔纓。

聶小軒正在和一個賣雞冠花的講價兒,有人拍了他一掌,抬頭一看,是壽明。壽明也背着錢褡子在買過節的東西。便說:“我正有點累呢,咱們找個茶館歇歇腳去。”兩人便往西,走到壇根一個茶館坐下。

這天橋附近的茶館,和內城的又大有不同。門面小,房舍低,故而外邊搭個大天棚,客座在外邊多在屋內少。房檐下設一長形灶,一串擺上四五把小口大底長嘴壺。風箱一拉,兩頭冒火四下出煙。茶桌是碎磚砌的,條凳一律本色白茬,又寬又大。因為在這裏喝茶的以拉駱駝、趕驢、販菜、推酒的勞動人居多,便於他們蹲着吃喝。今天上天橋買節貨的人多,茶館也擠,為了清靜,他二人進了屋內。屋內低矮黑暗,可比外邊清靜。茶送來后,兩人喝了幾口,都皺皺眉。原來這裏的茶葉也不如城裏,沏的是名叫“滿天星”的高末。

說了幾句閑話,聶小軒就告訴壽明,已問過柳娘,柳娘並沒有拒絕烏世保這門親事。現在就看烏世保意思如何。雖然現在吃住都在一起,這婚事卻是不能兩家直接過話的。壽明說也曾問過烏世保。烏世保原說要向他大伯稟報一下再定;近日又說誰也不問了,只要雙方八字相合,他極願作親。聶小軒點點頭,心想:“我一直覺着烏世保突然上他大伯那兒去有點蹊蹺,果然這裏有文章。”便說:“既這樣,你叫烏世保寫個庚帖,我把柳娘的也寫好,拿到‘悅來棧’錢半仙那裏去合一合吧。若無妨克等項,早日完了也好。住在一起,長了怕有閑話。舌頭板子壓死人,白找氣生。”

壽明問聶小軒手中提的錦匣是什麼。聶小軒便說是畫稿。壽明問什麼畫?聶小軒說他還沒看。壽明說何不打開一看呢。聶小軒連聲說好,便把錦匣打開,拿出畫稿。屋裏太暗,兩人便走出門站在窗下看。先看到是工筆重彩的蠻人畫,線條、着色、佈局,都平常。聶小軒再仔細看,覺得有點彆扭了,這蠻人都舞槍弄刀,跟背景不大協調。細一研究,所點的景全是北京實物,這兩樣東西沒有往一塊畫的。壽明看出了這一點,只是搖頭,沒有開口。這時背後已站了幾個伸頭看畫的,只聽其中一個人說:“八國聯軍在北京還沒呆夠啊!這畫畫的想他呢!”聶小軒問:“你說什麼?”旁邊另有一個瘦長個兒、白凈臉、留着八字鬍的人冷笑了兩聲說:“凌辱陵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居然畫下來把玩,可嘆可羞!這要再拿到洋人那兒換銀子,可真謂廉恥喪盡了!”

幾句話像一陣驚雷,把聶小軒震得頭暈心跳,再看那畫,果然題字寫的是庚子紀念。抬起頭來本想再和那人討教兩句,不知為什麼人們哄然散了。壽明小聲說:“快走。”自己也躲進了屋裏。聶小軒還沒明白出什麼事,一個穿着巡警官服的人慢步踱到了他跟前。那時,這種洋式警服在中國還沒出現,十分扎眼。聶小軒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那人問:“你賣畫呀?”

聶小軒說:“不,我在這看畫!”

“剛才說話的那個人是你一塊的?上哪兒去了?”

聶小軒說:“我不認識。我看畫他湊過來也看,連姓名也沒通呢。”

警官伸手拉過一張畫,看了一眼,突然問道:“你是聶小軒?”

聶小軒說:“我也沒說我不是啊?”

警官厲聲說:“混賬東西,王爺賞你的畫稿你敢如此不敬,拿到這地方來傳看。還不快滾,小心我打斷你的腿。”說完那警官急急走開,吩咐站他身後遠處的兩個人,追那發表議論的八字鬍去了。

聶小軒被罵得莫名其妙。看警官走遠,壽明才在屋內喊道:“還不進來,等着招禍呀?”

聶小軒進了屋,驚魂未定地說:“這個人是誰呀?怎麼連畫稿哪兒來的都知道。還一肚子邪火?”

壽明說:“這個人就是徐煥章。”儘管光天化日,大街上還熙熙攘攘,聶小軒卻覺着一下子天黑了。壽明見他臉色難看,神情滯呆,忙問:“您覺着怎麼樣?”聶小軒說:“沒事,我有個病根,一着急就眼前發黑,一會兒就過去。”壽明扶他坐穩,又換了壺茶,讓他趁熱飲了幾杯,慢慢臉色緩過來了。壽明說:“我送您回去吧。”聶小軒說:“您忙您的。”壽明說:“再不雇個腳吧。”聶小軒說:“罷,罷,我騎不慣那東西,一走三搖,還不把我腰扭了。我慢溜達着吧,天還早呢!”

分手之後,聶小軒便沿着壇根往東走。心裏煩惱,一時又沒有主張,便想繞個彎散散心,冷靜下來再作打算。不遠處就是金魚池了。聶小軒平日愛看金魚,便強打精神走了去。這金魚池原是大金朝時的“魚藻池”。相傳當年池上宮殿,畫棟飛檐,也是內苑禁地,如今早已頹廢。池子劃成碎塊,疊土為塘,賣與當地居民,用來養殖金魚。和草橋的花一樣,專為皇室大戶作清供雅玩之選。多餘部分,自然也賣與民家。北京人有種花養魚的愛好,皆得力於這兩地的花農漁戶。聶小軒剛走到池邊,便看見漁戶們擺了木盆、瓦缸,放滿各色金魚。什麼“雙環”、“四尾”、“獅子頭”、“孔雀翅”、“三白”、“七星”。最名貴的兩種是雪白帶黑點和大紅披黃紋的“金銀玳瑁”。還有什麼“鶴珠”、“銀鞍”。數不清的名目,看不盡的花樣。這旁邊又有賣燈籠草的,賣活魚食的,玻璃缸、琉璃盆,把個水池四周裝點得五光十色。聶小軒平日看到這些,總是興緻盎然,腳站麻了也不願走開。可今天卻看不出興味來,沒看兩三個攤,便敗了興,扭回身往家裏走。而且腳步越來越沉重,神色越來越頹唐了。

柳娘做好飯菜,把一條棋桌早早擺到了院當中,把銀箔、千張懸在棗樹枝上,讓烏世保在棗樹南側挖坑埋了兩根竹竿,準備懸挂月碼。聶小軒回到家來,強裝出歡笑,掏出買好的供果,讓柳娘去收拾好,擺進盤,自己洗了臉說:“我乏了,等你拜完月,招呼我起來吃飯,讓我先歇一會兒。”

柳娘把果品擺好,天也就暗下來了。等月亮在東牆頭一露臉,她就讓烏世保把月亮碼掛上,然後對他說:“這拜月是我們女人的事。你躲進屋裏去吧。可不許偷瞧,瞧了會爛眼邊。”她把雞冠花、毛豆、月餅、水果一盤盤擺到棋桌上,從屋內請出個青花爐,拈上三支香,恭恭敬敬跪了下去。然後每插一支香,訴說一個心愿。這辦法都是在看戲時學來的。《西廂記》也好,《拜月亭》也好,小姐月下上香,都是這般祝願法。小女兒們並不想另有發明,但祝願的內容卻是各有各的創造。戲裏的小姐頭炷香多是祝願官清民順、國泰民安,柳娘沒這麼大宏願,她祝死去的母親早日超生,祝九爺這批訂貨順利燒成得個好價錢,還祝家裏人合順平安。這“家裏人”包括烏世保。拜罷起來,她叫出烏世保,幫她解下月亮碼,和掛的千張銀箔一塊燒化了。兩人把供品搬進南屋,端上酒菜,請聶小軒出來吃團圓飯。

聶小軒在屋內躺了一陣,稍安定了點。吃飯間也找題說笑了幾句。後來柳娘問起九爺畫稿的事。聶小軒說:“畫稿還沒趕出來,咱們先燒幾件自己出樣的給他看看。要好,也許就不再用他的畫稿了。”烏世保說:“既這樣,您就早點出稿。”聶小軒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我還總扶着你們走道嗎?這一回你自己來,我不過問,等燒成了再看。”烏世保說:“我怕不行。”柳娘說:“你這人也真上不了檯面。我爹既叫你畫,他總有點成算。萬一出了毛病他也沒有白看着的道理。叫你干你就干唄!”

烏世保被柳娘搶白一通,便不再推辭。第二天起他就構思、起稿。他是畫過寫意的,便參照寫意的畫法,設計了套梅蘭竹菊《四君子圖》。把稿拿給聶小軒看,聶小軒擺手說:“我說了燒成了再看,你不要麻煩我!”從此他就埋頭作畫,不再過問這院裏別的事。

柳娘是細心的。中秋那晚,她就發現老頭說笑間常常走神。此後,常常發愣,再不把門反插起來在屋裏悄悄的擺弄什麼。而一反過去早睡早起的習慣,夜裏燈光常常亮到三更天氣。有一天她舔開窗紙往裏瞧瞧,是在算賬,把賬本、現銀、首飾全擺在桌上。一邊撥拉算盤一邊往賬上記。又有一天,她看見老人在守着個錦匣看畫片。她依稀記得這錦匣是他中秋那天拿回來的,可以後就藏起來不見了。她找個機會,悄悄把這事告訴烏世保。烏世保說:“豈有此理,長者背着你的事你怎麼能偷着看呢?如此鬼鬼祟祟,羞煞人也!不要妄加猜測,安分作自己的事去!”柳娘白瞪他一眼說:“碰上你這麼個棗木疙瘩,我這輩子有罪遭了。”

柳娘想偷偷看看那畫頁。可是老頭藏的挺嚴,每逢出門必定把門鎖上。她時時留意,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終於有一天老頭出門鎖沒有鎖死,叫她撥開了,她找到那錦匣,抽出畫頁,看了兩張,就拿去找烏世保。

“你看這是什麼?”

烏世保看了看說:“畫。”

柳娘說:“我知道是畫。你看看這是什麼畫。”

這畫的邊上有說明,說明在複製到“古月軒”上時應注意的事項。烏世保便說:“這是叫咱們照樣臨摹的畫稿,老爺子怎麼說九爺沒給他呢!”烏世保又看了看畫的內容,便皺起了眉頭。

柳娘說:“你別裝神弄鬼的,看出什麼來了?”

烏世保說:“這上邊畫的是八國聯軍佔北京!”

“着,着,着!”柳娘用手拍着桌子說:“我就知道老頭子有心事,你還埋怨我不該私看他行動。屁吧!這樣的訂貨豈是能接的?這樣的畫豈是我們中國人能畫的?”

烏世保說:“你別火。老爺子必有成算。也許他說好拿別的畫頂了。他不是叫咱自己出稿燒幾件嗎?咱燒好一點,興許就把這個換下來了。”柳娘半信半疑,把畫放歸原處,照樣封好,又把門鎖上。過一會兒,聶小軒回來,雖拉了拉鎖,卻沒說什麼,大約是並沒發現。

十天以後,烏世保畫的“四君子壺”燒出來。聶小軒看了連連點頭,在手中摩挲了半天,說道:“好,好,我放心了。”

這晚上吃過晚飯,時間還很早,聶小軒說身子倦怠,便掩上門睡了,連燈也沒點。烏世保獨立做出頭一批成品十分興奮,便也沒點燈,摸黑坐着。柳娘對老頭起了疑,也不點燈。只是坐在窗前遠遠地盯着南屋窗戶,看有什麼動靜。

剛交二更,南屋燈亮了。柳娘悄悄溜到窗下,從窗紙破口處往裏瞧,接着又哎呀了一聲踢開門闖了進去。這時老人手中正攥着一把嶄新的利斧,聽見進來人,也嚇了一跳,急忙躲藏。柳娘撲過去兩手抓住了斧把,叫道:“爹呀,您可別這樣!”又喊:“烏大爺,快過來!”烏世保聽到頭一聲“哎呀”,已經站起身。聽見柳娘踢門而入,便也出了屋門。這時就應聲趕到了南屋。一見這情形,兩腿便抖了起來。戰戰兢兢地說:“這,這是怎麼檔子事?”柳娘說:“我爹不知道要跟誰拚命!”聶小軒一跺腳,放開斧子,說:“糊塗東西,你爹有跟人家拚命的膽量嗎?”

烏世保問:“那您這是要幹嗎?”

“我恨這兩隻手!”聶小軒說完,嘆了口氣,坐在了床上。

柳娘把斧子隱到身後,也在椅上坐下。烏世保站在那裏,兩個人都獃獃地望着聶小軒,不知話從哪裏說起。

聶小軒鎮靜了一下自己,說道:“九爺給的畫稿,你們偷着看了,是不是?”

兩人點了點頭。

聶小軒問;“你們打什麼主意,這東西能燒嗎?”

柳娘說:“這不知是哪個心讓狗吃了的雜種起的稿子,有點中國人味能畫這個嗎?我們要燒了對得起我媽嗎?”

聶小軒又問烏世保:“你說呢?”

烏世保說:“我屌,我草包,洋人來了我沒有槍對槍刀對刀的勇氣,可我也不能上趕着當亡國奴不是?這點恥辱之心我還有。”

聶小軒說:“這是九爺訂的活,咱不燒九爺能依嗎?”

柳娘說:“既這樣,咱們快收拾收拾逃開吧?”

聶小軒說:“我一向作人光明正大,怎麼能偷偷跑開?再說咱是收了定錢的。人家告你個攜款捲逃,吃官司事小,這人丟得起嗎?”

柳娘說:“趕明兒您去把定錢退了不結了?銀子不是沒動嗎?”

聶小軒說:“九爺有言在先,定錢是不許退的,要麼交他作好的活兒,要麼要我這兩隻手!”

柳娘這才知道他為什麼拿斧子!

聶小軒說:“我恨這兩隻手啊,它們操勞一生,沒給我帶來飽暖,可幾次三番給我招禍。去年不是因為那套壺畫得好我能進監牢嗎?我跟你們說,九爺放我回來的那天,就跟我來了個下馬威,問我這手賣不賣,要不賣手就連人一塊賣給他。我那一夜幾次想發狠把手剁下來扔給他。可我不死心哪,我怕這手一剁,‘古月軒’這門絕技就斷了種了,我沒法見祖先。今天我看見世保做出來的活我放心了。可又想,咱們的手要非畫這個不可,還不如這手斷了呢!”

柳娘跑過去抓住他爹的手,捂在懷裏說:“爹,您別嚇唬我。爹,您氣懵了。”

烏世保說:“您別想這麼心窄呀!九爺愛混鬧,這九城誰不知道?怎麼跟他較真兒呢!明兒格您把定錢拿去,再帶上我跟師妹作的這套‘四君子壺’,好好求求,要燒,咱給他燒這個,不燒咱退銀子。殺人不過頭點地,沒有過不去的河!”

兩人勸到四更天,聶小軒答應去求求試試。柳娘把斧子拿到她自己屋裏鎖進箱,又打水讓老爺子洗了臉,勸他睡下去。

柳娘和烏世保沒睡,他們合計到天亮,因為不知九爺能否答應改畫,終究沒合計出個妥當辦法來。

十七

聶小軒只打了個盹就起身了。洗漱完畢,草草吃了幾口點心,數足銀兩,包好畫稿,帶上“四君子壺”就奔九爺小府里來。

九爺這幾天一順百順。太后從廢了大阿哥之後,跟洋務派透着近乎,看着九爺也順眼了。不知怎麼一高興,傳旨下來,賞了九爺個頭品頂戴。於是慶功的、賀喜的幾天來擠掉門上幾層油漆。九爺頭兩天還有興緻,到第三天頭上就傳下話來,除緊急公務一律免見。

這天徐煥章也來了,遞進帖子去,半天沒見回話,便坐在外客房裏發躁。忽然看見管家領着一個人來在垂花門外站住,小聲談論什麼。徐煥章呆得無聊,就把身子影到窗邊,裝作看那裏擺的一盆菊花盆景,偷聽他們說話。自從他正式到巡警衙門當差,他覺着自己有這麼份義務,多打聽點別人的秘密。

其實管家是在埋怨聶小軒。聶小軒手頭不死,人也謙恭,管家對這種人還有點“身在公門好修行”的心意,並不想難為他。

管家說:“九爺這兩天正乏,你現在來回事不是找不順序嗎?”

聶小軒說:“工期太緊,實在不敢拖延,怕誤了期更惹九爺生氣。”

管家說:“你簡短點說,我給你回……”

剛說到這兒,九爺在院裏高聲問道:“李貴,你在那兒又嘀咕什麼呢?”

管家說:“是燒‘古月軒’的聶師傅。”

九爺說:“定錢都給他了,他還啰嗦什麼,叫他滾!”

“嗻!”管家瞪了聶小軒一眼,小聲說:“我說你找屁刺不是,快請吧!”

九爺在裏邊又發了話:“我乏了,今天誰都不見,來的客人全替我擋駕吧。”

九爺聽到聶小軒的名字,想起徐煥章陰他的事來了,故意給他個蒼蠅吃,好叫他以後不敢造次。

徐煥章碰了軟釘子,有點惱火。不等管家通知,自己就退了出來。走出大門,看見聶小軒在衚衕口蹲着,這氣就撞上來了。他並不知道九爺為什麼冷落他,他覺着是聶小軒惹九爺發火才把他的事攪了。便沖聶小軒喊了聲:“喂,過來。”

聶小軒發愁,九爺根本不見面,退定錢管家不收,下邊該怎麼辦呢?沒想到這“喂”的一聲是喊他。可徐煥章走過來了,走到跟前,用腳碰碰他說:“我問你話呢!”

聶小軒抬頭一看,認出了是那位警官,忙站了起來。

“你上九爺這來幹什麼?”

“我來說說燒煙壺的事。”

“你燒好了?”

“沒有。這個畫稿用不得。”

“為什麼?”

聶小軒前幾句是憑直覺答的,說到這兒他才清醒,打了個盹兒,鼓起勇氣說:“我是大清國的子民,不能畫那個!”

“混賬!”徐煥章暴怒了,上去左右開弓打了聶小軒幾個嘴巴。“這畫稿是老子訂的,你敢挑剔?”

聶小軒豁出去了!喊道:“你不也是大清國人嗎?”

“你小子是亂黨!”徐煥章獰笑着說:“那天我看見你跟那個反叛密謀來的。怪不得了,不然一個小手藝人,哪來的這個膽子!我現在不跟你理論,你趕緊把活兒燒出來,耽誤一個時辰,我要你的腦袋。你那個同黨今天就拉去砍頭了,看你猖狂幾時!”

徐煥章悻悻地走了。聶小軒又氣又恨,沒頭沒腦地站起來就走。走到煤市街南口,走不動了。珠市口大街上人山人海,嘈雜喧鬧,在鼎沸的人聲中聽見篩破鑼的聲音、吹號角的聲音。人牆把他擠得動也動不得,他抬腳看看,原來街心正站着一隊綠營兵,停了幾輛驢車。驢車上站着幾個人,五花大綁,背後插了招子。對面一家飯鋪的夥計端出幾碗酒,站到條凳上,把酒碗送到犯人嘴邊。一個體格魁梧的犯人一口氣飲完,聲嘶力竭地喊道:“丫頭養的們,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看客中間轟的一聲叫起好來,可那人像一攤泥一樣地癱下去了。聶小軒聽這人口音耳熟,但已看不見他的臉面。往那高聳起來的招子上看了眼,見到硃筆勾處,是個大寫的“鮑”字,心中就一機靈。這時另一輛車上,一個瘦高個、八字鬍的人也把酒飲光了。聶小軒認出來,正是在天橋發議論的那個人。那人微微含笑,大聲說:“各位父老兄弟,各位炎黃子孫,我沒偷,我沒搶,我就是反對他們賣國呀!他們把我們中國一塊塊切着賣了!洋鬼子殺我們人,搶我們錢,在我們祖宗墳上拉屎。連圓明園都燒了,就不許我們說一句嗎?老少爺們,救救大清國吧,救救……”

喧鬧的人聲低了下來,變作了嘁嘁喳喳低語。前後囚車的犯人蠕動了一陣,喊出各種粗魯的叫罵。一個小軍官朝趕車的人擺擺手,隊伍、驢車、看客像河水一樣朝西,往菜市口流去了。

聶小軒清醒了過來。心想:我這是往哪走?回家,我回家幹什麼去?要辦的事沒辦成我回去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他掉回頭,又朝北走。快到雲居寺的時候,幾個人擁着一輛四尺長轅車,綠呢車圍、大紅拖泥。前有頂馬,後有跟役,車伕在下邊牽着轅馬疾走而來。聶小軒認得是九爺的車。先躲在道邊,車快走近時,他一閃身衝到馬前跪了下來,高喊了聲:“九爺,開恩吧!”

車伕把車勒住了。九爺以為是有人攔車喊冤,探出頭來。見是聶小軒,反笑了:“你小子又出什麼么鵝子?站起來說。”聶小軒磕了一個頭,站在一邊,把三百兩銀子放在那畫稿上,兩手舉過頂說:“小的實在畫不了這樣的畫,定錢畫稿我不敢收了,爺開恩收回吧?”

九爺剛喝了點酒,又接到帖子請他上廣和茶園去聽譚叫天,心裏正高興。他弄不懂聶小軒是怎麼檔子事。見聶小軒滿臉通紅,汗涔涔、喘吁吁,便笑道:“猴崽子,喝了酒上九爺這兒耍酒瘋來了。也就是我,換別的爺台不掌你的嘴?回去幹活去吧!我早說了,燒不出八國聯軍圖樣的煙壺,把你的手送來。我不收定錢!”說完朝車伕擺了下手,放下車簾,又爽快地笑了兩聲。那車伕往空中甩了個響鞭,車子走動兩步便跑起來了。

聶小軒愣了片刻,一跺腳,追了上去。喊道:“罷,我就給您手!”隨從冷不防他又沖了上來,連忙去攔,聶小軒一個踉蹌跌到馬後車前,把手伸到車輪的前邊……

九爺沒聽見聶小軒喊什麼,只覺着那車咯噔一聲,一歪一晃,險些把他頭撞了。車伕猛叫一聲“唷——”,把車又剎住了。外邊立刻傳來一陣喧嘩。

九爺沒有再掀車簾,只問了聲:“又怎麼了?”

車簾拉開一條縫,管家探出頭來,臉色煞白,嘴唇發抖,說:“聶小軒的手叫車軋折了。”

“嗯?”九爺又笑了,“這小子還真犟!有他的!快送到接骨蘇家去接上。肅王還等着他那手燒煙壺呢!”

聶小軒的心思管家懂,他暗地對這個小工匠有點佩服。就說:“九爺,聶小軒要是從今後再不能燒‘古月軒’,您那套十八拍的壺可就舉世無雙了!”

九爺想了一下,讚許地連連點頭,小聲說:“那就索性趁他昏着把手給他剁下來,報告王爺說他酒醉失足,被車軋斷手,煙壺燒不成了。”

“嗻!”

“三百兩定錢不要了。賞給他養傷!”

“嗻!”

管家一聲吩咐,車馬又走動了。

后話

管家把聶小軒送到傷科醫生處診治。見腕骨已碎,不能修復,他便沒照九爺的吩咐把這右手剁下來,命醫生上藥包紮,開了內服的藥方,雇輛車把聶小軒送回家裏。三百兩銀子他如數給了柳娘,不僅沒拿回扣,連診治費他都由賬房裏支了。臨走囑咐說:“你們趁早搬家,另尋出路。這事肅王和徐煥章知道后不能善罷甘休,那時我可就護不住你們了。”

烏世保也估計與九爺毀約不是易事,但沒料到是這樣個結局。他望着聶小軒那血淋淋的衣袖和沒有血色、微閉雙眼的面容,驚呆了,嚇傻了。從屋裏走到院子,從院子又回到屋裏。想做什麼又不知該做什麼。想說話又找不到話可說。柳娘雖也慌亂了一陣,卻馬上把自己鎮靜了下來。她既沒安慰父親,也沒理睬烏世保那喪魂失魄的樣子,說了句:“你照顧點家裏。”便逕自推門走了。這一走,直到傍晚才回來。回來時,手裏提着兩個大紅包袱。這時聶小軒已經由烏世保伺候着喝過粥,服了葯。疼痛稍減,精神略增。小聲地繼續地對烏世保述說他和九爺交涉的經過。見柳娘進門,兩人都奇怪地問:“哪兒去了?這是拿的什麼?”

柳娘把一個包袱扔給烏世保,對他說:“你現在就走,壽明大爺在崇文門悅來棧候着你。明天換上衣裳,再由壽明陪着坐車回來。”烏世保聽了莫名其妙,想仔細問問,又見她不是氣色。剛一遲疑,柳娘就推他說:“快走啊,什麼時候了,還容你裝傻賣獃?你走了我還有活要干呢!”

烏世保稀里糊塗挾着包袱走出了門。柳娘這才對聶小軒說:“爹,不管您心裏什麼滋味,今天得聽我的。多吃點,吃好點,好好養養神,明天一早咱們上路。”

聶小軒問:“上哪兒去?”

柳娘說:“奔三河縣,投奔世保的奶媽去。孩子不還在那兒嗎?”

聶小軒用那隻好手,指指包袱問:“這是怎麼回事?”

柳娘說:“我這麼不明不白跟烏世保同行同止算怎麼回事?到了三河我算哪門親呢?明天先拜天地,隨後再上車。”

聶小軒說:“拜天地?上車?這麼兩件大事兒你自己就辦了?”

柳娘說:“您病着,那一位比棒槌多兩耳朵,我不自己辦誰辦?”

聶小軒說:“這一宿工夫也籌備不及呀!”

柳娘說:“衣裳我買了。神碼香燭我請了。我找了壽明連當儐相帶做媒證,車子也雇好。能帶的東西帶着,不能帶的交給壽明,以後由他變賣,把銀子捎給咱。這個人靠得住。”

聶小軒除了服從,沒話可說。柳娘一夜工夫把行李收拾妥當。把神碼供到她母親畫像的上方,擺了香爐蠟扦。第二天一早,壽明陪着裝扮一新的烏世保乘一輛馬車,領着兩輛騾車來到了聶家。壽明主持婚禮。兩人拜了天地。又向聶小軒和柳娘母親的畫像磕了頭。最後謝過壽明,便把聶小軒扶上一輛車,新婚夫妻合坐一輛車。另一輛車拉上行李什物,出廣渠門奔三河縣去了。

從此以後,烏世保改名烏長安,以畫內畫壺為生。兩口子為了保存“古月軒”這門工藝,每年還燒它三窯兩窯。但既不署名,也不謀利。底印全打上“乾隆年造”。再也不燒過去沒有過的新花樣。內行人都知道,“古月軒”有光緒年號的絕少。所以過了四十餘年,當北京市面上忽然又出現了一件光緒年造的“古月軒”製品時,就成了奇聞。並由此又引出一段公案。此事筆者雖有興趣,亦欲調查,有無收穫,殊難預料。故不敢貿然許願說《煙壺》還要寫出續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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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戶星座”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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