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慈善家
120急救車“哇―嗚―哇―嗚―”一路悲鳴駛向人民醫院。
車內擔架上的金鐸已經陷入昏迷。創傷性休克使他的血液相對不足,血管塌癟,心臟和大腦得不到血氧,心跳無力,大腦細胞缺氧就像久旱的禾苗缺水一樣枯萎。
金鐸的自我意識漸漸消失,那過程就如從海面墜入深海,光明依次遞減,越來越淡;黑暗越來越濃,越來越沉重。在那個寂靜黑暗的世界裏,沒有聲音,沒有感覺,無影無形,只有永恆的黑暗。
金鐸消失在永恆,如滴水消失在大海,如薄霧消散在天空。死神的利爪向金鐸伸過來,金鐸渾然不知。
金鐸的精神意識雖然消失了,但機體尚未屈服。這是一具遺傳了人類三四百萬年進化基因的機體,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它經歷過無數的創傷,修復,裂變,異化,被迫生成自我保護機制,這套機制精妙,完美,是上帝最異想天開的傑作。
此時,機體的自我保護機制自動啟動,大量的腎上腺激素急劇分泌並釋放到血液中,這種激素使小血管收縮,把寶貴的血液壓向心臟和大腦;與此同時,儲備在肝臟和脾臟的血液開閘放血,大量血液補充進血管。
心臟最先感受到援軍的力量,就如踩了油門的發動機,博動越來越有力,把飽含氧氣的血液泵入大腦。腦細胞如久旱逢甘霖的禾苗,逐漸地由枯黃變青綠,由青綠變茁壯。
就像一座停電的城市突然接通了電源,盞盞燈光亮起,無數的燈光勾勒出一片多彩的燦爛。金鐸的腦細胞一片一片激活,他的意識也在逐次點亮的光明中漸漸回歸。
擔架車在地磚上的震動,強烈的燈光刺激,進一步喚醒了金鐸的意識。他微啟的瞳孔里,一個圖像由模糊到清晰,那是一張戴着藍色口罩的臉和一對關切的眼睛。
一個陌生的聲音輕輕說:“醒了。”
金鐸感覺手被人抓住,那隻手用力太大,金鐸被捏疼了,疼痛感讓金鐸找回了自我。
金鐸想抽回手,卻沒有力氣。
金鐸聽到大奎的聲音:“金鐸!――金鐸!你這個混蛋,我就知道你能醒過來,肯定能。”金鐸聽到大奎的抽泣聲。
金鐸想扭頭看看大奎,看看他哭起來是什麼樣子,可沒有扭頭的力氣。他的身體不服從他的支配,金鐸感覺自己像一灘稀泥,他絕望地閉上眼睛。
金鐸感覺擔架車在地磚上滾動,他被送進不同的房間,身體被人搬來搬去,聽到電機的蜂鳴,有一個冰涼的東西在他胸部,腹部滑動,感覺到鋼針刺進血管,聽到很多人在輕聲說話。
金鐸接受了必要的檢查,被送進病房后,就沉沉睡去。他在蘇醒與昏迷之間,在陽間和陰間兩個世界來回穿越。
金鐸朦朦朧朧地看見中學生的玉珠,穿着平平常常的海藍色校服,頭髮平平常常的攏在腦後,隨便紮成一束馬尾。
玉珠走在鮮花盛開的校園裏,很多人向她行注目禮,很多人的眼光被她牽動,跟隨着她移動,無數的蝴蝶在她身邊翩翩起舞。
玉珠頭不抬,眼不睜,只管走自己的路……
玉珠又在後邊踢金鐸的椅子,金鐸轉過身,玉珠遞過來一個練習本,本子上是一道幾何題。
金鐸把題放在課桌上看了幾分鐘,在幾何圖形上畫了一條虛線,把本子送回去。玉珠一看就明白了,撇撇嘴,那意思是:這麼簡單!一副不服氣的樣子。
金鐸懶得搭理她,有啥不服氣的?人家把線畫好了你覺得簡單,有本事你自己畫,別問我。
那時候金鐸覺得女生基本都是精神病,要麼就是自戀症。離她們遠遠的才能清凈。
可是離不開,玉珠就會在他身後,想踢他的椅子就踢他的椅子。她們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那就是她們遇到難處,男生必須幫忙,好像不幫忙就讓人看不起,就不是男人。確實有些男生整天琢磨討好女生,因此把女生慣壞了。
真是豈有此理!
朦朧中金鐸看見很多人,這麼多人聚在一起,他們要幹什麼?猛然地,金鐸看見玉珠也在人群中,金鐸趕過去想靠近玉珠,想跟玉珠說話,特別想告訴她深圳需要老師,告訴她深圳四季如春,到處開放着玉蘭花,三角梅。
可是,金鐸的腿不聽使喚,眼看着玉珠隨着人群離他遠去,金鐸急的大聲喊:“玉珠!――玉珠!”金鐸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卻聽不到聲音。
茫然無措時,玉珠突然從人群中慌慌張張地跑出來,身後跟着一條大狼狗,玉珠在前邊跑,大狼狗在後邊追。
大狼狗跑的很快,眼看就要追上玉珠了。金鐸大叫一聲,拚命衝上去,卻聽見玉珠大聲喊叫:“金鐸!----快跑!”金鐸心想,我不能跑,我要截住這條惡狗。
金鐸向大狼狗撲過去……
金鐸渾身一顫,猛然睜開了眼睛,燈光刺眼,他看見姐姐坐在床邊,眼睛紅腫,滿臉淚痕。
姐夫,大奎,邱文明的臉一齊壓過來,都在向他微笑。金鐸鼓足力氣,想坐起來,卻被姐姐按住。
姐姐擦了擦眼睛說:“唉呀媽呀!你這個混球――你嚇死我了。”
金鐸茫然地看着大家,有氣無力地說:“好累,真累。”金鐸感覺到身體到處都隱隱疼痛,痛苦地皺起眉頭。
醫生過來了,扒開金鐸的眼睛看了看,按住金鐸的腿說:“動一動。”金鐸能動,就是一動就疼。
醫生又聽了聽心肺,收起聽診器說:“狀況不算太糟。”
金鐸問:“我下地行不行。”
醫生說:“可以試試。”
金鐸咬牙切齒地坐起來。姐夫上前扶住他,問:“行嗎?行嗎?”
金鐸推開姐夫,堅持自己下了地,在地上挪動了幾步,雖然渾身疼痛,但四肢功能都正常。
醫生笑着說:“不錯,躺回去吧。”
金鐸很有成就感,滿意地笑了。躺回到床上,說:“本來他們抓不住我,我跑的比他們快,都是那兩個警察害了我。”
姐姐瞪他一眼說:“看把你能的,不惹點的事兒,你是不消停。”
姐夫打圓場說:“行了,行了,這不挺好嘛。”
夕陽在東牆抹一片桔紅,窗外天空灰暗,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天不早了,大奎和邱文明勸姐姐和姐夫回家,免得孩子沒人管。大奎說晚上他陪床。
姐姐問金鐸:“你感覺怎麼樣?”
金鐸也不希望姐姐在這兒,他覺得拘束,就說:“回去吧,我沒事。先別告訴咱媽。”
姐姐狠狠地瞪他一眼說:“你還知道有媽!”
姐姐一走,金鐸就急切地問邱文明:“唐英傑是誰?比警察還牛逼?”
大奎說:“咱順安,三歲的小孩子都知道唐英傑是誰。你餓不餓?”
金鐸說:“我不餓。”
邱文明一步一晃地拐過來說:“餓不餓到飯口了,晚上想吃點啥?我告訴他們去弄,唐英傑是誰,咱邊吃邊說。”
金鐸出事後,邱文明帶着三個兄弟,個個手持傢伙來保護金鐸,大奎說沒必要,沒有續集了,那三個兄弟就在樓下車裏待命。
大奎把兩張床頭桌並排擺在兩床之間,三人坐定,邱文明的小兄弟把酒菜擺好就出去了。
大奎斟了兩杯酒,金鐸問:“沒我的?”
大奎說:“打針不能喝酒。”
金鐸嗅嗅,說:“好酒。”
邱文明突然手指着電視喊金鐸:“快看,快看。”
電視裏,順安電視台的金牌美女主持人――雲鴿,親手舉着麥克風,笑容甜蜜地採訪一個青年男人。那個男人年紀與大奎相仿,衣着光鮮,容貌英俊,面相謙和。
這條新聞的主要內容是:民營企業家,慈善家,市政協副*席,偉業集團董事長――唐英傑先生,在“五·一”國際勞動節期間親自走訪慰問我市貧困職工,對四百多戶貧困職工贈送價值10萬多元生活用品。
電視畫面的背景是堆積成山的大米,白面和桶裝豆油。
主持人繼續介紹說:據不完全統計,偉業集團近五年投入慈善的資金合計500多萬元,去年被省慈善總會授予我市第一慈善家榮譽稱號。
電視畫面是唐英傑正面標準照片的特寫,英俊,帥氣,面相謙和,無論如何,也難以把他跟黑社會聯繫在一起。
電視畫面不斷的變換,一會兒是唐英傑把幾張鈔票送到貧困戶手裏,受贈人感謝涕零;一會兒是唐英傑坐在貧困戶家裏,拉着貧困戶的手問寒問暖。
金鐸看完新聞,不解地問邱文明:“啥意思?”
邱文明說:“你不是問誰是唐英傑嗎?他就是唐英傑呀。”
金鐸“哦”了一聲,疑惑不解地盯着大奎說:“他就是唐英傑?和我說的是一個人嗎?……我不認識他呀,他的人幹嘛跟我過不去?”
大奎說:“這事跟玉珠有關,吃飯時我警告你別打玉珠的主意,你不聽,吃虧了吧。”
金鐸急赤白臉地說:“你這叫什麼話?我怎麼打玉珠的主意了,不就是一起回家嗎?咋的了?”
邱文明呵呵一笑說:“咋的了?你跟玉珠一起回家不行!”
金鐸暴粗口說:“我操,還有這事兒?咋就不行?真他媽見了鬼了……憑啥呀?犯那一條法律了?”
大奎舉起酒杯對邱文明說:“來,咱倆走一個,咱邊喝邊聊。”
金鐸心不在焉地看着他倆把酒喝了,說:“接著說,把話說明白,到底咋回事兒?”
大奎說:“你吃點東西,咱慢慢說,急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