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娘家
郭逸銘站在霍克的套間內,面對着窗外默默吸着煙。在他身後,霍克一臉愉快的表情,整理着今天要帶的東西。房間裏的暖氣很足,霍克只穿着一件襯衣,忙忙碌碌察看照相機閃光是否有電,膠捲夠不夠用,鏡頭有沒有擦拭乾凈。他頭上帶着一頂紅色長舌帽,腰間別著隨身聽,嘴裏吹着歡快地口哨,旅行包紙袋內裝着麵包、香腸、生菜,一幅就要去郊遊的樣子。
窗外春光明媚,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賓館內,樹木枝葉間繁星點點,綻放出一片片嫩綠新芽,預告着春天的到來。雨過天晴,苗圃花園泥土變得鬆軟,一株株小草破土而出,吐散着春天的氣息。
天空中萬里無雲,朝霞滿天。
好一個旅遊的上佳時節。
郭逸銘一口接着一口,深深地吸着煙,緊蹙的眉頭,不時快速抖掉煙灰的手指,都顯示出他的心情並不像這好天氣一樣明媚愉悅。
一周了,整整一周了,他們沒還沒有見到有一位主管官員來和他們談論正事!
大人物他們見得並不少。
每天白天,他們被安排遊覽,故宮、頤和園、后海、石景山、天壇、**,連人民大會堂都進去參觀過。晚上,則是一場接着一場的酒宴,第一天是接風宴,接站那天的領導都來了,他們所屬的行局一把手也來了,還來了市委分管工業、科技的副書記,二三十人把友誼廳坐得滿滿當當,可謂是給足了他們面子。
但他們並沒有找到說正事的機會。
酒宴前副書記致歡迎詞,霍克代表西部計算機公司致詞答謝,然後便是胡吃海喝,間或閑聊幾句,談話的內容並不涉及他們此來的目的。官員們對美國的生活方式、科技產品、風土人情很是感興趣,這也正是霍克的長處,在席間大肆吹噓,七真三假,把美國簡直吹成了人間天堂,聽的人也是目瞪口呆,一口一個“原來如此”“太厲害了”“你們生活這麼好”。一場酒宴下來,賓主盡歡。
可該說的正事,一個字都沒提。
郭逸銘試圖將話題引向正題,卻被對方輕輕避開,幾次三番以後,他也只能鬱悶地和滿桌山珍海味做艱苦鬥爭。
菜真好吃!
一桌的山珍野味全都是真才實料,好多還是後世明令禁止的珍稀野生植動物,友誼賓館的大師傅水平更是出類拔萃,菜肴烹調得美味無比。別說霍克吃得眉開眼笑,就是郭逸銘前世也沒吃過這樣的佳肴。如果按照後世標準,這一桌酒席少說也要上萬。
酒席上擺的酒,竟然是國宴茅台,後世一萬多塊錢一瓶的國宴茅台啊,就這樣一瓶接着一瓶打開,像喝開水一樣被喝掉。
那名市委副書記還得意地讓人倒了一碗茅台,一點火,茅台轟地一下就燃了起來,把霍克嚇得哇哇大叫,引得宴席內笑聲一片。
友誼廳八桌酒席,每桌都放了四五瓶,與宴的人一個個都像酒仙下凡,幾瓶茅台轉眼就被喝得精光。霍克不敢喝這樣的烈酒,那碗點過火,酒精被大量燃燒以後的茅台卻是他的摯愛,據說喝在嘴裏甜滋滋的,並不醉人。
郭逸銘數了一下,他們一晚上就喝掉了兩件國宴茅台,看他們仍然意猶未盡的樣子,要不是友誼賓館楊經理委婉地拒絕,他們還能再喝。
第一晚接風宴,第二晚市委招待,第三晚市府歡迎,第四晚工業局出面招待……,連續一個星期,郭逸銘、霍克兩人白天參觀,晚上赴宴,每天被人灌得天昏地暗送回賓館,領導們見了無數,但該談的正事,一個字也沒談!
霍克倒是無所謂。
他本來就是郭逸銘請的樣子貨,這次來就是應付政府官員的。這些天他在酒席上大吹特吹,對方也聽得津津有味。加上宴后散發出去的各種小禮物,他在官員中口碑着實不錯,混得風生水起,上上下下對他都極為客氣,弄得他頗有些樂不思蜀的感覺。
郭逸銘就非常煩惱了。
他知道這是必須的感情投資,也理解在國家物資匱乏的年代,官員們唯有藉著對外接待的機會才能大吃大喝,也明白利益均沾的道理,各部門都要藉著這個機會趁機公款吃喝,可是,這到底什麼時候才是一個頭啊!
已經一個星期了,要辦的事連個眉目都沒有!
酒宴上他們吃掉了多少,郭逸銘不想管,也管不了,畢竟人家用的是國家的錢!可在這裏呆了一個星期,住宿費已經花了兩千多塊,真真是讓他心急如焚,這用的都是他的血汗錢!
他的所有積蓄,還不夠在這裏待九個月!
上次他給舒雨菲說的那番話,怎麼一點效果也沒有?難道是她根本就沒有向上面回報?
不可能,舒雨菲是外事接待人員,換句話說,就是國家派來專職監視他們的特派人員,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必須要如實向上級彙報,這是紀律!不由他們自己的好惡決定!
郭逸銘之所以要跟一個看似不值一提的接待人員說那番話,要的就是她直達天聽的渠道。
可為什麼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迷茫了。
他這次來,賭的就是國家剛剛決定對外開放,對西方世界的先進技術充滿渴求,必然會以千金市馬骨的心態來對待他們,從而為自己謀求一個機遇。要放在幾年以後,來的外資企業多了,就再也碰不到這樣的好時機了。
耐心一點,不要急躁。
郭逸銘努力在內心說服自己,強壓着對未來前景的迷惘,極力平和心態。
唉,搞企業比搞研究更讓人疲倦!他還是更喜歡從事技術研究工作,不需要考慮太多的人際交往,更純粹,更率真,起碼不需要如此揣摩人心,勞神憂心。
篤篤篤!
敲門聲響起,過了幾秒鐘,門被推開,露出舒雨菲儘力打扮老成、卻依然嬌艷的笑臉:“霍克先生,準備好了嗎?今天我們預計去八達嶺長城,在我們中國有一句老話,叫做不到長城非好漢,今天我們就去當這個好漢。”
沒等郭逸銘翻譯她的話,從她身後鑽出來一個老頭子的身影,正是接站時隨行、後來便沒有出現的那位人大老教授,他笑嘻嘻地把舒雨菲的話,轉譯出來,霍克立時大喜。
“ok!ok!好漢,我們要去當好漢!我早就看過長城的介紹資料了,真是奇迹,世界的奇迹,建立在崇山峻岭的軍事防禦建築,綿延幾千英里。天啦,古代如此落後的技術水平,我不敢相信他們是怎樣辦到的!郭,今天我們要比一比,看誰先爬到山頂!”
霍克手舞足蹈,嘴裏大喊大叫,露出孩子似地天真神情,哪裏還像一個國際大公司的總經理——當然,他本來也不是!
這種天真、熱情的性格,本來就是美國人的天性。
郭逸銘卻沒有作聲,堆着一臉敷衍的假笑,看也不看霍克,眼睛疑惑地直盯着突然出現的老教授,若有所思。
舒雨菲對他的動作一望便知,對他微微一笑,然後才對霍克說道:“霍克先生,今天我們另外派了同志陪您一起去八達嶺,這位張教授會擔任您的隨行翻譯。至於郭先生,如果他不介意的話,我們想請他去一個地方,交流一些彼此都感興趣的話題,不知道郭先生意下如何?”
“當然沒問題!”
郭逸銘眼睛一亮,脫口而出,他沒想到自己焦慮許久的問題,竟然這麼快就得到解決。看來他上次通過舒雨菲傳達上去的信息,得到了對方正面的回應。
一種幸福感,瞬間充溢全身。
好在他還明白主次,他明面上只是一個助手兼翻譯,霍克才是公司的**oss,他應該、也有義務向霍克彙報,並得到允許,才能獨自行動。
他馬上將這個好消息翻譯給霍克,對方也是大喜,連聲同意。
霍克作為他的同謀者,只在初期拿到了一小部分預付款。雙方說好,剩下的酬勞要等到事情辦成以後,才會一次性全部結清。
郭逸銘的事情越早辦成,他就越早能拿到剩下的酬勞,還能參與分紅,這樣的好事他自然滿口答應。
舒雨菲也沒有懷疑。
在她看來,霍克是公司的總經理,領導么,不就是坐在辦公室指點江山的么?只要事情辦成,該有的功勞一點也不少。領導動動嘴,屬下跑斷腿。郭逸銘是華僑,方便和中國人溝通,派他去負責具體的接洽才是名正言順。
上面提出與郭逸銘單獨會談,除了想要私下摸摸這個美國西部計算機公司的底,看看他說的高科技是不是真是那麼回事,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上級分析了舒雨菲轉述的內容,覺得郭逸銘應該是一個愛國華僑,這就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外國資本家唯利是圖,為了利益可以不顧禮儀廉恥,一旦霍克察覺到國家對高科技技術的渴求,說不定立馬便會獅子大張口,讓國家付出高昂的代價。
而跟郭逸銘私下交流就好多了,至少不會一下子就把底牌暴露乾淨,假如能夠通過他影響到美國公司的決策,那就更是意外之喜。
雙方皆大歡喜。
外事辦公室派來的另外一名接待人員,與老教授一起,陪同霍克去八達嶺長城當好漢去了,郭逸銘則迅速收集了一些資料,提着手提箱,隨同舒雨菲,坐上了一輛日產的萬事得。
看行駛的方向,是朝後世的海淀區方向行駛,過了不久,郭逸銘越發確認。而且當車到海淀區,根據他的記憶,應該是朝清華大學駛去。
他心中一動,難道是……
當車到東王莊地帶,他已經確認了最終要去的地方,猛然間心跳急劇加快,人也不由得坐直,眼睛飛快地朝車窗外掃來掃去。
他的情緒也影響到舒雨菲,她好奇地問道:“郭先生很熟悉這一帶么?”
“不,不是……很熟悉!”郭逸銘強壓着心頭的激動,顧不得血向上涌,潮紅的臉龐,一面口是心非地回答,視線一面仍然急切地到處搜尋着。
舒雨菲撇了撇嘴,沒有說話。
經過千篇一律的舊瓦房,一片林木繁蔭的區域出現在視線,在樹木的掩映間,可以看到一溜高大的圍牆,圍牆內,露出一棟棟建築屋頂。
郭逸銘激動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就是這裏!
他的眼睛忽然之間濕潤了,這裏,這裏曾經也是他的家啊!雖然這裏的建築普遍低矮陳舊(/class12/1.html,遠沒有他記憶中那些綜合大樓優雅雄偉,但這個地點,的確就是他情感維繫那個單位的前身。曾幾何時,他也是這裏的一名研究員,每天和同事一起,奔波於實驗室和家之間,日復一日,為了中國的科技騰飛而耗盡心力。
此刻,他卻只能坐在車裏,遠遠地望着那片他心目中神聖的聖土,他的心中百感交集。時光穿梭近百年,他回來了,可是,卻是以客人的身份,回到這曾經寄託了他所有心血和夢想的地方。
他潸然淚下。
舒雨菲對他突然外露出來的澎湃情感,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車來到這片建築正面,大門前,一座石質銘牌橫卧在小花壇上,淚眼模糊中,幾個殷紅的正楷大字鮮艷奪目——中國科學院材料應用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