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真相大白
梳理完一番案件,已經到了晚上,眾人都沒什麼吃飯的心情。未可心頻頻看向李楠,但後者失魂落魄,未可心走過去說:“現在一切都還沒有定論。”
“你也覺得是她,angle……會是嗎?”李楠直直看着她,“如果真的是,你要怎麼辦?你要怎樣面對……”
“不可能的,這不一定是一個兇手所做,我爸爸是不會背叛家庭的。”未可心執拗地開口,“他很愛媽媽和我的,每年他都帶我們出去玩,給我們過生日……”
“你的記憶會幫助你美化他。”
未可心深深看她一眼,“李楠,我們是有感情的生物,而這並不是我們的錯。”
李楠背過身,擺了擺手,她要一個人靜靜。如今,她又察覺到了那道暗處的視線,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那道從婚禮后就沒離開過的視線,在防空洞詭異的跟蹤者……
她越走越偏僻,就像那雙腳並不受自己控制一般。
大約過了四個小時后,她終於走到了曾就讀的三中附近。這裏離她曾經的家不遠。她的母親究竟在這些案件中扮演怎樣的角色?她現在又在何處呢?與她的母親一樣,她的婚姻也並不幸福呢……
如果真的是她做的,又是為了什麼?
“媽媽……”
警局內。徐有初捏着一疊卷宗,指尖泛白。“當時你們既然查到了蘇建鑫,為什麼他又是車禍死亡的呢?”
“我們當時一直在抓他。但那時候很多系統都還不完善,尤其是一個有反偵察意識的逃犯,無異於大海撈針。我們得到消息,他逃去了外地……可不知道為什麼,他似乎又因為什麼事不得不回到燕廣,最終在出城的國道上發生車禍。”
“也太湊巧了一些……”
鄭國偉嘆了口氣,“事故地點我也去看過,那一塊沒有路燈,又是盲區,平日裏一直是事故高發地帶。”
“這樣。”
“不過我懷疑……說我多心也好,我總覺得事情或許是另一個原因。你看這個事故報告,在他身上什麼也沒找到,他人也被大貨車壓成一灘肉泥了,可卻專門帶了身份證……”
“他是自殺?”
“有這種可能。他自知自己已經暴露,餘生也只能東躲西藏,不如回到燕廣……都是一些猜想罷了。如今,那對亡命鴛鴦,也就剩下那一位了。”
“李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她應該對母親還有些印象吧。“
“我不知道。我完全揣摩不了她的想法,就和她的母親一樣,一個全然的迷。我只知道,他們犯罪的動機里一定與錢有關,根據初步統計,他們搶劫和勒索二十萬有餘,那可是九十年代……”
“這些錢應該是被他們揮霍一空,在蘇建鑫的屍體上也沒有發現任何值錢的東西。”
李楠身心俱疲,她注意到此前的工地已經撤離,留下了半截爛尾工程,像個唐突的傷疤。她覺得好累好累,這些年身體接受到的一切負面情緒都涌動着:悲傷、絕望、徒勞、愛與恨,絕望與死亡。
“媽媽。”
“你是不是和我一樣,也能分辨人類的情緒呢?你總是說你是家中最小的女兒,所有人都忽略的孩子……你也在群體裏學會了什麼刻骨銘心的事情吧。”
李楠站在橋面之上,她不由自主地被那片湖面深深吸引着。她終於發現了自己渴望追求什麼——平靜,她渴望平靜。
無論是愛人、朋友……還是什麼,腦海里的噪音實在是太多了。多到她根本就無法承受。
李楠任由湖水沒過膝蓋與胸口。
她第一次感受到外界的負面情緒,是大約兩三歲的時候,聽到父親喊自己的名字,他叫着:“小楠、小楠,過來,到爸爸這裏來。”
在每個“楠”字上,他的音調稍高,咬上了重音。她幾乎是瞬間感知到了:嘲弄、憤憤和傲慢。直到她長大后,她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她的父親並不喜歡女孩。
可她並不在乎,因為她的母親給了她世界上所有最好的東西。
回想起來,那些東西早就超過了一個教師與普通工人所能支付的。
“錢可是個好東西哦,寶寶以後要嫁給一個有錢人呢。”印象中是輕快的、明亮的語調。
她忽然記起媽媽的樣子,總是淺淺的、溫柔的笑着,可只有她的話,她聽不出什麼負面的情緒。多麼奇妙啊,李楠確信了,媽媽應該也與她一樣——不、或許比她的能力還強上數倍吧。
腦子裏如果一直有這些聲音的話,人一定會瘋掉的吧。
在冰冷的水中,求生本能讓她不斷地掙扎,在水的波紋里她看到了一張臉……那張臉慢慢地靠近自己,她不知道自己眼角的淚水有沒有湧出,哪怕有,它們與湖水混在一起也是無人察覺的一件事。
媽媽。她做出唇形,那張臉依然晃動着……
她用力抓住了那人的衣服。
有哪個母親會錯過女兒的婚禮呢?
警局內鈴聲大作。在走廊里打着瞌睡的未可心被驚醒,地板上的腳步聲震得她內心裏發顫。
她看到徐有初匆匆離開,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她小聲地問:“怎麼了?李楠呢?是不是她出事了?”
徐有初沒回她,已經消失在了門口。
當她再次看到徐有初時,他兩眼獃滯,警服也被打得濕透,髮絲上往下滴着水。他的身後有警員們壓着一個中年女人。
那女人表情溫和,如果不是當下的處境,她一定顯得無比優雅。儘管她的長相普通,但長發與得體的裝扮讓她顯得格外不俗。她看到未可心,甚至微微笑了起來,那笑容里包含着一種非人的憐憫。
她的胸前有一片巨大的血跡。
未可心拉住失魂落魄的徐有初,“怎麼了?她……她是誰?發生了什麼?”
“angle……周一柳,她們是一個人。”
“那豈不是——李楠的母親……”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死刑,在我們抓捕的過程中,我師父鄭國偉上前勸說她放過李楠的時候,被她刺了一刀……”徐有初說,“現在他和李楠都在醫院搶救,李楠溺水了。”
“天啊!”未有初沒想到短短的一夜居然發生這麼多事情。
更麻煩的事,周一柳聲稱因為遭到過頭部撞擊,許多過去的事情她已經不記得了,而捅傷鄭國偉則是出於正當防衛。她滿口胡話,每隔一兩個小時,就將此前自己的說法全部推翻一遍。
警官們與她耗了一天一夜——她都展露出驚人的冷酷和亢奮。
唯一讓人稍振奮一些的消息是,鄭國偉和李楠都脫離了險境,救回了一條命。就在下午,未可心忽然詢問徐有處,她能不能進去和周一柳談談。
“你?”
未可心點了點頭,“其實我跟李楠也學了一些測謊。”
“可是,你畢竟不太專業。如果真要測謊,李楠現在沒法測,我們可以去她工作單位再請一個老師來……”
“只有我可以,”未可心看着他,“她認識我。你能感覺到嗎?她是故意被你們抓到的,一個罪犯故意被抓到,是她自己渴望落幕。這時候沒有捲入她製造這一切戲劇的人,是不可能從她嘴裏問出什麼的。”
經過一番商討,最終還是以在攝像頭和錄音機的“眼皮”下測謊而同意。
未可心的第一次測謊,其實她的一切都是模仿着李楠的曾經。
她宣讀了測謊之前要告訴被測者的內容,連接了儀器,終於坐在了周一柳的對面。女人一直以一種饒有趣味的眼神看着她。
“你是我女兒的朋友,是嗎?”
“算是吧。”
周一柳笑了,“如果我不出現,是別人問你這個問題,你會說‘是的’,但現在,你的‘算是吧’里有勉強和痛苦。自己朋友的媽媽是懸案嫌疑犯,應該很不好受吧?”
“你與燕廣的幾起懸案有關嗎?”未可心不理她的挑釁。
“重要嗎?”
“講講吧。我與你的女兒,為了這些事花費了全部的人生,她現在生死不明,總該得到一個真相。”
“有煙嗎?細的那種。”
未可心為她要了一支女士煙。周一柳抽了一口,煙霧飄渺,“我原本是不想動刀子的,那個鄭國偉,呵呵,他算是個聰明人了,當時逼得我不得不用懷孕來躲過懷疑。”
未可心在桌下悄悄捏緊了拳頭。
“哦,別太憤怒,他應該還活着吧。畢竟要不是他,我也不會生下李楠。”周一柳平靜地說著,就好像在說他人的事情。
在審訊室外,所有人都緊張地盯着她們。他們意識到周一柳將要坦白罪行,就像是魔術師將要揭開謎底一般。
以下是未可心留下的記錄:
1990年,李父在單位的相親會上遇到了周一柳,後者容貌姣好,性格溫柔。李父對周一柳一見傾心,但後者卻很是冷淡,經過一番苦苦追求,李父發覺周一柳對自己並沒有什麼好感,正當周圍人想勸他放棄之時,周一柳卻答應了他的追求,兩人迅速成婚。
周一柳從小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三個兄弟姐妹,在家中並不多麼受重視,常常穿着哥哥姐姐們淘汰下來的衣服。在這種情況下,周一柳卻很乖,同時成績很好,但在中考後因為家境較窮,沒有選擇繼續念高中,而是上了中專,畢業后被分配至單位。
在外人面前,周一柳的生活十分完美,但實則她與李父的成婚是逼不得已,全部出自於李父的強迫。
不僅如此,兩人婚後的生活也因為經濟壓力格外窘迫。在婚姻中,周一柳逐漸冷眼旁觀,並一步步掌控了李父,與此同時她則在街頭認識了另一位男子,這位男人是與李父截然不同的類型,他外形彪悍,是在街頭混社會的人,被拘留過多次,此人名為蘇建鑫。在蘇建鑫看來,周一柳飛蛾撲火一般的愛上了自己。
但實際上,周一柳所在單位因效益不好,將要辭退一大批員工,而周一柳也在這名單上。這將會使得她的生活更加的拮据,在這種情況下,周一柳主動辦理了離職,並且開始與蘇建鑫進行一些犯罪行為——周一柳巧妙的只適時提供“點子”,使得所有真正實施犯罪的過程基本由蘇建鑫完成。
另一方面,李父與周一柳的婚姻也逐漸走向破裂,家中爭吵打罵聲不斷——在旁人看來,周一柳為人溫和,又是嬌弱的女生,十分可憐,而脾氣暴躁、蠻不講理的是李父。但實際上,李父已經快要被妻子可能的婚外情和時不時流露的冷酷而要精神崩潰。
1992年,李楠出生。
李楠的出生是一場早有預謀的脫罪。
“她是我的福星。她剛生下來時,小小的,像個肉糰子一樣……只有她能夠讓我感到平靜。她的眼睛是那麼乾淨……“
那時是周一柳與蘇建鑫犯罪逐漸升級的時候,他們不再滿足於小打小鬧的偷竊和進空屋搶劫,而開始有意識地挑選有錢的獵物。在這個階段,周一柳開始參與犯罪,她會使用種種手段接近目標,夥同蘇建鑫主要以仙人跳的方式搜刮出“獵物”的錢財。但這樣的行為沒幹多久,還是引來了警方的注意,為了擺脫嫌疑,周一柳讓自己懷孕,成功躲開了警方的注意。
這一次警方的行動並未讓她迷途知返,反而是覺得是犯罪計劃太過粗糙導致。
在懷孕和生產過程中,周一柳感受到強烈的痛苦,而因為與李父的婚姻十分畸形,李父也未多加照料。在這種情況下,周一柳的另一面被激發得越來越深,在生下李楠后,李父短期的在家庭生活中佔據上風,但很快周一柳開始反擊。
1995年,周一柳和蘇建鑫再次開始實施犯罪行為,但蘇建鑫不知道的是,從此他們的犯罪將再也沒有回頭路。
周一柳使用一套更加緊密和反偵察的手段選取富裕的目標,兩人前往外地實施該計劃,在拿到錢財后絕不留下活口,並且指導蘇建鑫完成犯罪、拋屍。計劃實施得非常成功,兩人短時間獲利近十餘萬元。
在獲取了大量金錢后,兩人開始揮霍,但周一柳並不滿足於此。在生下李楠后,她的犯罪動機已經從求財過渡了連環殺人犯中殺害特定目標,以獲取心理上滿足的階段。
但在旁人的眼中看來,周一柳是個十足的好母親,雖然生下的是一個女兒,但依然將其打扮得漂漂亮亮,並在她的各項教育上投資頗大。周一柳對李楠很好,儘管是為了脫罪才生下她,但對待這個孩子,周一柳如同補償小時候的自己一般,竭盡所能提供了優渥的物質。
可李父卻對此事十分不滿,他們一家都更想要一個男孩,更不想為一個女孩投資這麼多沒有必要的錢。出於隱秘的報復心態,李父對李楠很不好,從起名的第一天便讓她名“楠”。
與此同時,李父開始與廠中的其他女工傳起了緋聞。
1997年,周一柳與蘇健鑫再次開始作案。這一次他們在本地下手,選取的目標是一位出手十分闊綽的老闆。此人姓未,名下有兩家商鋪,此人正是末可心的父親。在作案過程中,末父提出可以向家裏拿錢(以此拖延,尋找求生機會),但周一柳擔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在問出末的家庭住址后,遂將其殺害。
隨後周一柳喬裝打扮后,前往了末家。末家沒有大人在,只有一個警惕的小女孩,此人正是還是小女孩的末可心。周一柳進入后,與末可心進入了一番談話,談話中周一柳隱隱透露了其真實的犯罪動機。最終,周一柳沒有拿錢,也沒有殺害小女孩,說完謊言后離開。這是末可心第一次見到周一柳。
末父死後,末家的生活自此一落千丈。
隨後五年,兩人繼續作案,頻率大概在一年一起,因為屍體處理得很好,所以大多數人只以為受害者是因種種原因逃往外地,又或者是被拐賣失蹤。此時兩人共作案六起,受害者全部為男性,少的只獲取了幾千元,多則獲取了數十萬元。
儘管如此,蘇健鑫卻漸漸不滿起來,在他看來,周一柳一直在婚姻中被李父強迫,而周一柳卻因為孩子而不得不忍受。蘇健鑫幾次想對李父下手,都因種種原因被阻止。而蘇健鑫的逐漸失控,警方的步步緊逼,讓周一柳決定是時候“擺脫”蘇健鑫了。
2004年,李斌出生。
風頭越來越緊,蘇建鑫在一次作案中不慎留下馬腳,兩人不得已逃往外地。
2009年,蘇健鑫被通緝,他自知無法躲過追查,返回燕廣市殺死周一柳的丈夫,但不慎被躲在柜子裏的李斌看到。李斌從未見過母親的樣子,但在家中看過母親的照片,加上年齡尚小,透過柜子時只看到了蘇健鑫脖子上的項鏈(未看到臉),而項鏈上正是周一柳的照片。
2010年,蘇健鑫被抓捕過程中死亡。周一柳開始在外地的逃亡生涯,因為失去了蘇健鑫的幫忙,長達幾年她都沒有作案。
在平日的生活中,周一柳活得不錯,但她心中卻有停不下的犯罪念頭。
2017年,她終於有一次返回燕廣,本想看看李楠的婚禮,卻看到了李斌——這個她被強迫生下的孩子,更加的憤怒。她原本想對李斌下手,但被李斌僥倖逃走,而與李斌同行的女孩,被作為替代品而下手。
在所有的講述中,她都無比的平靜。
一度,未可心想要離開,當所有的痛苦都被人以一種“隨手打掉了一隻蚊子”的語氣說來時,讓受害者如何接受?
周一柳說:“整容后,有一段時間我很虛弱。其實我們很早就見過面,只是你從來沒有注意過我……像你這樣活着,多麼幸福又多麼麻木。我做這些事,一開始是為了錢,後來是為了獲得平靜。你要問我后不後悔,我只能說我是個善良的人,所有這些人里,我沒有親自動過手……蘇建鑫才是實施者。”
“是你出的主意。他後來為什麼又遭遇了車禍。”
“哦,他想自殺,那時候警方追的太緊了,他大概覺得他愛我吧。”
“那你怎麼認為?”
“他只是一個自大、無腦,又渴望向世界證明自己力量的愚蠢男人。憑什麼呢?”周一柳淡淡說:“說愛我卻又毀掉我的人,可真是數不清啊。”
在法庭上,周一柳、榮昌國判處死刑。
在觀眾席上,李楠也來了,自溺水后她變得格外的虛弱。她辭去了測謊師的工作,將全部的積蓄賠償給了受害者的家屬們。
離婚後,她去找了許多次未可心,但都沒有遇到她。她唯一的朋友。
這次她終於看到,未可心捧着她父親的遺像,沉默地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徐有初坐在她的身邊,握着她的手。
李楠收回了目光。
她腦海中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她所感受到的,究竟是真實,還是謊言?
尾聲尾聲
在法庭上,周一柳、榮昌國一審判處死刑。
在觀眾席上,李楠也來了,自溺水后她變得格外的虛弱。她辭去了測謊師的工作,將全部的積蓄賠償給了受害者的家屬們。
離婚後,她去找了許多次未可心,但都沒有遇到她。她唯一的朋友。
這次她終於看到,未可心捧着她父親的遺像,沉默地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徐有初坐在她的身邊,握着她的手。
李楠收回了目光。
她腦海中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她所感受到的,究竟是真實,還是謊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