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銀湯匙（3）

霓虹市的北部，是個與整個時代都格格不入的區域。住在這裏的人依然承襲着夫妻共同培育孩子的古早繁殖傳統，而在仿生人大量湧入生活的現代社會以後，無論是工人抑或服務者都早已由更為廉價的仿生人所替代。

因為上世紀的大規模失業潮，聯邦將整座城市最無關緊要的人群，全部驅趕到了這一片由骯髒和混亂所拼湊出的城市。

這裏的所有人，都是公司的棄子。

然而縱覽整個東壑聯邦，北城幼年的刻度，偏偏在黑市裡有着最高的拍賣價格。上帝之手每個月所集中回收的記憶數據，也當屬北城區設下的採樣地點最多。

很明顯，這個小傢伙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刻度不被政府沒收而逃到這裏的。

收容這樣一個人類幼年體，無論如何都是個虧本的買賣，要怎樣才能把他打發走呢？

小男孩眨着大眼睛，看着滿屋形態各異的酒瓶，和其中承載的五顏六色的液體，顫着聲音說：“貢獻過刻度的家庭可以領取公司發放的直播腕錶，可是我們北城很少有人願意這麼做。爸爸說我們是被公司豢養的豬玀，他們至今都不想開發北城，就是想要依靠我們來收集更優質的記憶數據。”

高樂看着男孩的眼睛，不置可否。如果一切真如小男孩的爸爸所說，那霓虹市的所有人豈非都變成了豬玀？每個人的腦後從出生起就被塞進了刻度，公司周期性地回收刻度要做些什麼，即便是擅長運算的他也猜不出來。

小男孩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媽媽告訴我要一直往南跑，跑到滿街霓虹的地方，她讓我找一群人，一群在身上紋了眼睛的人，媽媽說他們專門幫助我們這些窮人。可是我跑到這裏只看到了霓虹，巨大的電視牆，還有……還有那群穿着黑衣服的人，他們只是追我。”

“你的媽媽叫你加入黑瞳？”

高樂微微嘆了一口氣，如果說拾荒者是些散佈在街市上的瘋子，黑瞳恐怕就是這座金屬叢林中的餓狼。這個絕望的母親究竟是對記安局的人恐懼很痛恨到了哪種程度，才會讓一個孩子加入那麼瘋狂的組織？

高樂重新把目光落在那個男孩身上，用盡量聽起來柔和的語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安德魯。

叔叔，剛才那個黑眼睛的叔叔身上有眼睛紋身嗎？”

“沒有。”

“他是為了幫我才殺了那些人嗎？”

“只是因為那群人吵到他喝酒，他才會動手殺人的，你不用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地上的三具調查員屍體並沒有被做任何處理，高樂這次變得聰明了很多，在程東用椅子砸爆第一名調查員的腦袋時，他就已經按下了緊急報警開關。這間酒吧對他而言很重要，如他所說，為了保護這間酒吧，他的確不惜做出任何犧牲。

記安局派來的第二波警力並不是十分迅速，而且這次只來了一個人。深藍色制服，白手套，黑禮帽，臉上帶着一副銀灰色的面具，只在其兩眼的位置上，留下兩個深不見底的漆黑圓孔。

那人似乎並不急着處理屍體，也沒有對方才的爭端進行任何盤問，反倒是先向高樂要了一杯酒。

他的兩隻胳膊搭在吧枱上，發出了清脆的金屬碰撞的聲音。

他是義體人。

高樂不清楚這個男人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只得老老實實地為他斟滿一杯酒。面對一個你猜不透的對手，最好的辦法就是和他一樣保持沉默。

那個人端着酒杯，並沒有喝下去的意思。銀灰色面具背後的眼睛不知是在盯着高樂，還是在盯着高樂身後的酒架。

“我是利齒。”

這是那男人進店十來分鐘后的第二句話，高樂不知道怎麼回答，就只能繼續做啞巴。隨後利齒說出了第三句話。

“我不是來收屍的。”

這是高樂第一次見到利齒的真容，刑事科的利齒、技術科的老鷹、偵訊科的耳朵和對外公佈信息最少的手指，這四個部門是上帝之手的王牌，也是公司對聯邦實現全面統治的關鍵要素。調查員不過是配槍的普通人，而四個部門的成員作為全聯邦第一批實現義體化改造的受試體，在整個霓虹市中，他們的存在就代表了公司的至高話語權。

高樂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淡淡道：“程東不在這。”

“我們為什麼不能在這等等他呢？”利齒用自己的金屬手指摩挲着方杯的邊沿，他沒有摘掉面具的意思，杯里的酒自然也一滴都沒少，“我想他應該很快就會和我的同事們一起回來了。”

安德魯怯生生地躲在酒架後面，只露出了半個腦袋。高樂終於明白了利齒究竟在看什麼，拚命地朝着安德魯的方向使眼色。可就像是羊群遇到狼，安德魯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此時應該逃跑。

“你不用太緊張。回收刻度並不是我的工作，會有其它的調查員帶他走的。”利齒的語氣玩味，“我只是在這裏等人，我只會帶着程東和你走。”

高樂的表情一凜，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利齒慢條斯理地說：“協助調查而已，如果你確定和這件事沒有關係，就像我剛才說的，你完全不需要緊張。”

酒館的鐵門再次被推開。

帶着焦味的，令人焦躁的風。

這次走進來的是十來個衣着古怪，面相兇惡的男男女女，領頭的高個子壯得像是頭野牛，打着赤膊，似乎在故意炫耀自己的合金義肢，和胸口上那個拳頭大小的眼睛紋身，這十幾個人，似乎全部都是義體改造者。

高樂的臉上終於有了喜色。

高個子皺着眉頭瞥了眼地上的三具屍體，就在利齒的面前命令手下搜刮屍體身上的值錢物件，自己則大大咧咧地坐到了利齒身邊，對着高樂擺了擺手：“程東那傢伙來過？”

高樂瞥了眼利齒，隨即用力地點了點頭：“他來這裏找過你，後來……你也看到了。”

“這傢伙……”高個子用力地抓了抓頭，向身旁的利齒遞出一隻手，“記安局的朋友，是吧！認識一下，李申！”

利齒沒有回應，靜靜地把杯子推到了李申旁邊，冷聲道：“你是黑瞳？”

李申笑着把懸在半空的那隻手收了回去，把穿着皮靴的兩條腿大大咧咧地搭在吧枱上：“老子是黑瞳駐中央城區負責人，這一帶的拾荒者、機械人和獵手，都是老子的兄弟。”

利齒顯然沒有和李申糾纏的意思，當即慢條斯理地站起身:“那好，我可以出去等。”

還沒等利齒走出門去，李申卻突然放聲大笑起來：“我想你還是沒明白老子是什麼意思，老子是這個片區的話事人，所以這個片區的群眾生命安全應該由老子負責。”

那十來個衣着怪異的義體人已經紛紛亮起了手中的傢伙。

利齒微微回頭：“你什麼意思？”

“老子說的還不夠明白？”李申轉過身體，斜倚着吧枱，仰起腦袋頂着門口的利齒，“這兩個人是我兄弟，如果你要在老子面前抓人的話，咱們恐怕免不了要打一架了。”

李申的話音剛落，他身邊的十來個義體人便如同好鬥的野狗一般，擺弄着手裏的鋼管長刀朝着利齒的方向大刺刺地圍了上去。

利齒顯然並不想惹事，或者說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和他們動手。他粗魯地推開擋在門前的幾個義體人，頭也不回地鑽出鐵門，冷冷地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給黑瞳這個面子，今天這件事，記安局遲早會找你們要一個解釋！”

李申勾着嘴角，揚起了手裏的方杯，對着利齒的背影大聲道：“下次見面，希望我們能好好喝一杯，不送！”

高樂無奈地眼看着利齒一腳踹開了酒館的門。整整一晚上，這扇本就銹跡斑斑的鐵門被人粗魯地開合了無數次，合頁在微風的輕撫下痛苦地發出吱吱扭扭的呻吟。

“這是兩個世紀前的田園風鐵皮門，是我花了大價錢從霓虹邊區收來的……”

“早就告訴過你，沒人敢在老子的地盤撒野，記安局的那些狗東西也不行，誰知道你為什麼偏要在這裝一扇鐵門。”

“這是品味，你懂什麼！”高樂的矽膠頭套上竟然浮現出了一絲傷感的神情，“世界上再沒有一扇沾着鐵鏽的大門，能配得上銀湯匙這高雅的復古情調了。”

“程東那傢伙走多久了，什麼時候回來？”李申又煩躁地抓了抓腦袋，“如果不是因為這傢伙，老子也不至於從總部特地跑回來一趟！”

高樂微微歪了下腦袋，眼神閃爍:“總部的人要見他？”

“呃……嗨，也算不上什麼大事……酒架後面的那個小子是怎麼回事，你新聘來的酒保嗎？”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李申乾笑兩聲，隨手拿起方才利齒留下的那杯酒，盯着那個男孩悠悠道:“你竟然也會願意收留這麼一個小東西？”

高樂撇了眼酒架後面的孩子，“你的意思是……黑瞳願意收留他咯？”

“開什麼玩笑！收容孩子？”李申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等他能順利地活到二十歲再說吧！”

酒館的鐵門到最後還是被撞掉了。

程東在凌晨跌跌撞撞地闖進酒館，那扇命運多舛的鐵門，終於在程東的一撞之下轟然倒地。反觀程東，他的右手已經被火燒得分辨不清輪廓，肩膀上被撕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渾身上下更是被子彈打得千瘡百孔。

可他還是拖着這樣的身體回來了。

酒館裏剩下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沖了上去，然而程東還是用盡最後一絲力量把攙扶着他的手給甩開，“這點小傷還弄不死我，給我找張床，先讓我睡一覺”

正如程東自己所說，關於他的身世一直以來都是個謎。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霓虹市，沒有家人，甚至沒有名字。能讓他如此肆無忌憚地公然和記安局叫囂的資本，正是源於他那近乎於蟑螂一般頑強的生命力。作為終極人工智能的高樂都無法掃描出程東身體上任何義體改造的跡象，可是即便被人斬掉一隻手臂，程東這傢伙也可以用短短的一個晚上，再生出一條完好無損的胳膊。

或許這就是黑瞳想把他吸收進組織里的原因。

程東瞥了李申一眼，僅僅是瞥了一眼，就一頭栽進了酒館的沙發里。

“我以為你會有話對我說呢。”李申見到程東這個模樣倒也不氣，氣定神閑地走到程東身邊，慢慢地蹲下，“咱們兩個……還是好朋友吧！”

程東打起了呼嚕。

李申用一隻手撐着腦袋，合金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的額頭，用只能被兩個人覺察到的音量，扶在程東耳邊輕聲道:“你取回那條魚了，對不對？”

程東依舊抱着雙臂斜卧在沙發上，就像是一條死魚。

高樂見狀連忙道:“他說過要在這裏等你的，或許是他現在的狀況不好……還是怎樣……我是想說，你們千萬別在我這裏打架，你也知道作為一個人工智能，可以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酒館真的不容易……”

不等高樂說完，李申已經抬手打斷了他，就這麼蹲在程東身邊，目不轉睛地盯着程東後腦上的卡槽，語氣上聽不到任何情緒上的起伏:“讓他別忘了約定的交貨時間就好。哦對了，看他這樣子，最少已經和利齒那一夥打過一架，甚至是殺了幾個利齒的人。或許明天，他就成了全城乃至全聯邦的通緝犯也說不定，讓他一定要小心地活下去啊。不打擾了，我們走！”

這一大批刺身紋面的傢伙就立刻跟着李申魚貫而出。

雪停了。